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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葡萄?!?/p>

人民日報70年報告文學(xué)選 作者:


訪“葡萄?!?/p>

鄧拓

北京崇文門外花市大街有一條胡同,名叫下唐刀;胡同里住著一家姓常的手工藝人,外號“葡萄?!?。

常家本是做料器玩具的家庭作坊,有一百年左右的歷史,什么葫蘆、果子都能作一些;而最拿手的是軟枝的紫葡萄,作的像真的一樣?!捌咸殉!钡拿暰陀纱硕鴣?。

守著家傳的特種手工藝的技巧,常家的姑侄姊妹們竟然都不出嫁。她們幾十年來憑著自己靈巧的雙手,辛勤的勞動,度著清寒的歲月;直到白發(fā)催走了青春,她們也不后悔。

現(xiàn)在“葡萄?!钡闹鞒秩顺9鸬撌橇畾q的老姑姑,耳朵已經(jīng)聾了,身體卻很健壯。她說話時洪亮的聲音和大踏步走路的姿態(tài),使人自然而然地會想象到當年這位蒙古族的姑娘多么倔強而豪爽。她有姊妹各一人。姊姊常桂福是身披袈裟的剃發(fā)女尼,猛一見面簡直要把她誤認作和尚。她說話的聲音也和男人差不多,舉止動作完全擺脫了女子的模樣。雖然今年已經(jīng)六十二歲了,她卻還照舊參加勞動。妹妹常桂壽,五十六歲,在三個老姊妹中間,要算她是最精明能干的了。她的風(fēng)度和兩位姊姊有很大不同,這只要看她那瘦長的身材和有時在臉上泛起的紅暈就可以知道。她們有兩個侄女:常玉清五十歲,作風(fēng)有點像她那位出家的大姑常桂福;常玉齡四十五歲,舉動和談吐同她的二姑常桂祿十分相像。這五個姑侄姊妹把手工技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作成一串串的葡萄比那園子里新摘下來的也差不多,深紫色的薄皮上復(fù)著一層輕霜,柔軟的枝干襯著幾片綠葉,叫人望見它們嘴里就有酸甜的感覺。這些葡萄受到廣大人們的稱贊實在不是偶然的,這是常家姑侄姊妹的血汗和眼淚的結(jié)晶。

老輩子的生活像夢一樣地消逝了,然而,這幾位姑侄姊妹每次談起來總還是歷歷如在眼前。她們幾十年來相依為命,從舊時代黑暗的牢籠中走出來,一步步踏上了真正的解放之路。時常使她們感動的今昔生活的鮮明對比,怎么能叫她們忘懷呢?

“誰能想到我們以往的日子是怎么過的!”當我問到常家過去的生活狀況的時候,常桂祿感嘆起來了。她們姑侄姊妹們圍坐在中堂,你一句我一句地訴說著兩代相傳的往事。

那是清朝咸豐初年,太平軍到了南京,全國震動,清朝政府加緊壓迫和勒索,鬧得在旗的下層人民也都不能生活了。常桂祿的父親常在,從正藍旗的蒙古營里搬出來,就開始作料器玩具,自作自賣,維持家計。有一年燈節(jié),西太后派人搜羅各種手工藝品,在旗的人都知道常在的手藝高,就叫他往宮里送東西。據(jù)說西太后看他作的料器好,賞了他一個字號,叫“天義?!?。后來常在去世,他的兩個兒子,蒙古名是扎倫布和伊罕布,繼續(xù)操這手藝。

伊罕布作活最辛勤,有一次他的作品參加了巴拿馬賽會,得了獎狀??墒牵谀切r候,手工藝人總是受輕視的。伊罕布身體很弱,生活又苦,只四十九歲就死了。他的妻子現(xiàn)年七十二歲,隨著常桂祿姊妹們過日子,也參加勞動。他的女兒常玉齡從小就跟著她的姑姑們學(xué)會了一手好工藝。

不久,扎倫布也死了。他的女兒常玉清也隨著常桂祿姊妹們過活。他的兒子有的早死,有的出家了,留下三個孫子。從此常桂祿姊妹們就挑起了全部生活的重擔(dān)。

“扎倫布和伊罕布去世以后,百事只好都由我們姊妹承當。”常桂祿談起后來的生活,聲音越來越低,有時就停住了。

她們過去生活中最痛苦的期間,是在日偽和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下的十二個年頭。常家的手藝再好也經(jīng)受不了那些苛捐雜稅、額外勒索和其他種種的摧殘。她們抱頭痛哭了一場,終于含著眼淚,丟開家傳的手藝,去烤白薯,炸油餅,充當賣零食的小攤販。常桂祿說到當時的情景,臉色變得陰沉沉的,身上好像在打顫。

北京和全國的解放,首先使她們感受到的最重大的實際意義,就在于她們的家庭特種手工藝的恢復(fù)和發(fā)展。1952年在北京天壇舉行的物資交流大會,也正是“葡萄?!惫弥舵⒚脫P眉吐氣的新時期的開始。她們所作的葡萄在國內(nèi)外的銷路都打開了。人們稱贊常家的手藝是“巧奪天工”,爭先向常桂祿要求訂貨。

“我這二姊七歲就能作活,如今我們就把她的名字常桂祿作我們的字號?!背9饓鄄暹M一段話,特別夸獎她的姊姊。果然,在印好的招貼紙和卡片上,我看見都是常桂祿的名字。原來她們從小沒有機會讀書,家庭的環(huán)境又封建、又迷信。常桂福年輕的時候沒有出嫁,到了三十六歲的那一年索性就當了尼姑。常桂祿、常桂壽看見姊姊不出嫁,當然也就作同樣的打算,還有兩個侄女受了姑姑的影響,也都下定了不出嫁的決心。當尼姑的既然不便主持家計,于是常桂祿就不能不作一家之主了。

這使我不禁聯(lián)想到中國歷代手工業(yè)者用一切方法保守技術(shù)秘密的許多悲劇,我疑心這個悲劇在常家一直演到如今還沒有終場。

“你們不出嫁不是為了保守家傳手工藝的秘密嗎?”我問。

“不是的。我們愛自在,才不想出嫁?!背9饓酆軝C智地搶先替她的姊姊作了這樣的解釋。她那瘦長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忽然又泛起了一層紅暈。

“您怎么想當尼姑去了?”我轉(zhuǎn)過來向著常桂福發(fā)問。

“我早年喜歡尼姑?!彼坪踉缇蜏蕚浜昧艘痪浯鹪?,而臨時又有所躊躇。

恐怕這樣的對話多少會刺激她們,我趕快換了話題,繼續(xù)談?wù)撍齻儸F(xiàn)在的生活和生產(chǎn)的情形。

去年十一月間北京手工業(yè)合作化運動還沒有開始的時候,我看見常家這幾位姑侄姊妹的勞動條件還不夠好。在手工業(yè)合作化運動中,我又聽說常桂祿有一些顧慮。她害怕合作化以后要取消老字號,要集中到合作社去跟別人一起勞動;她覺得一百年來的家底就要完了,心里難過。但是,事實并不是這樣。她們的老字號仍然照舊,也沒有集中到合作社去,勞動條件卻有很大的改善,外邊的訂貨增加了一倍多,生產(chǎn)規(guī)模隨著擴大了。一種欣欣向榮的好光景出現(xiàn)在她們的面前。當我這次再來訪問的時候,她們一見面就都笑逐顏開,同聲稱贊合作化是再好不過的,并且表示愿意順著這條道兒走到底。她們說:“北京解放是我們手藝人的頭一次解放,合作化是我們的又一次解放?!?/p>

我問了常家合作化前后的營業(yè)狀況,可以看出來,區(qū)的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對她們的特殊情況照顧得十分周到;她們在合作化的運動中相當如意,并且生產(chǎn)發(fā)展得很快。合作化以前她們每月平均流水是人民幣八百元至九百元。合作化以后,今年二月份的流水就增加到一千二百元,最近的一個月增加到二千五百九十元。除了原材料、工資、稅收等項支出以外,每月可以獲得純利百分之十五。她們五個姑侄姊妹,加上常桂祿的嫂嫂一共六個人,每人又都評定了工資,每月各七十元到八十元不等。為了擴大生產(chǎn)和提高勞動效率,區(qū)里幫助她們從通縣調(diào)來了兩個燒玻璃球的“點爐工”,還招收了四個女徒弟。

常桂祿總結(jié)合作化的好處是:一,原料不缺;二,周轉(zhuǎn)方便;三,稅率減輕;四,技術(shù)提高;五,銷路擴大。現(xiàn)在她們的產(chǎn)品遠銷外國,供不應(yīng)求。有的訂貨單一次就要五萬枝葡萄,使她們又喜又愁。喜的是營業(yè)發(fā)展非???,愁的是手工生產(chǎn)趕不上。這是新的矛盾。她們已經(jīng)進一步認識,只有推廣技術(shù),擴大生產(chǎn),更加緊密地依靠合作社,才能夠解消這個矛盾。

離開常家的時候,我由衷地祝福她們,并且用“畫堂春”的調(diào)子寫了一首詞送給她們:常家兩代守清寒,百年絕藝相傳。葡萄色紫損紅顏,舊夢如煙!合作別開生面,人工巧勝天然;從今技術(shù)任參觀,比個媸妍。

她們送出門來,臨別時誠懇地表示,希望首都的美術(shù)家?guī)椭齻?,把她們所作的軟枝葡萄的特點,用新的技術(shù)設(shè)計方法固定下來,并且使她們的手工技巧有更進一步的提高。

(刊發(fā)于1956年7月28日《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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