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職言官:仁宗親政,先用后貶
明道二年(1033)三月,垂簾聽政的劉氏去世,仁宗親政,朝政發(fā)生重大改變。仁宗首先依賴垂簾聽政期間勸諫太后、要求還政的那一批忠直臣僚,凡貶官或外放者一一召回,范仲淹就是其中之一。這一年四月,范仲淹被召回京,除右司諫。右司諫是專職言官,專門從事討論朝政得失的工作,負責給皇帝和朝廷提供批評或建設(shè)性意見。諫官職責甚重,往往由非常得皇帝信任者或享有良好聲譽者出任。范仲淹既有良好的聲譽,又得到皇帝的信任,結(jié)合他以往直言無諱的作風和耿介的秉性,是諫官的最好人選。
皇太后劉氏去世時留下遺誥:尊太妃楊氏為皇太后,繼續(xù)垂簾聽政。已經(jīng)成年的皇帝當然不甘心仍然做傀儡,眾多大臣也公開反對,所以發(fā)布遺誥時就刪去“皇帝與太后裁處軍國大事”一句。范仲淹任諫職后,首言此事,反對再立太后并垂簾聽政。最后,皇帝及其朝廷的做法是:立太后而不垂簾聽政?;实鄣臎Q斷在范仲淹上奏章之前已經(jīng)貫徹,但是,范仲淹的奏章依然給了新親政的皇帝政治上的支持,進一步獲得皇帝的好感和信任。終仁宗一朝,范仲淹可以出將入相、建功立業(yè),與仁宗對他的特別好感分不開。
仁宗親政后對多年以來被迫處于傀儡地位的處境當然有許多怨言,當務(wù)之急是對太后垂簾時期做政治清算。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太后去世的第二個月就全部罷免二府大臣,當時首相呂夷簡,樞密使張耆,樞密副使夏竦、范雍、趙稹,參知政事陳堯佐、晏殊同日被免職,皇帝重組中樞班子。其二,更新朝政,與太后執(zhí)政時異趣。仁宗“親政,裁抑僥幸,中外大悅”(《宋史》卷十《仁宗紀》),就是指這方面的作為。其三,嚴厲懲罰當年阿諛太后者,啟用因反對太后被外放或遭貶謫的官員。迎合這樣一股政治清算思潮,看風使舵者便觀察帝意,借誹謗已故太后進身。范仲淹立即告誡皇帝:太后是奉先帝遺旨垂簾聽政的,十多年時間里也扶持和保護仁宗皇帝,“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不應(yīng)該聽任誹謗語言泛濫。正直不阿的范仲淹再度表現(xiàn)出自己獨到的政治立場和寬廣的胸襟氣度,他并不曲意迎合皇帝,也不記恨太后當年對他的打擊,此時反過來維護已故太后。在不清楚皇帝個性和政治態(tài)度之前,這樣的勸諫有相當大的政治風險。范仲淹永遠是將個人利益置之度外,只以朝廷和國家為重。范仲淹這樣的意見能夠引起仁宗的充分重視,因為仁宗完全清楚和信任范仲淹對待已故太后問題上的政治立場,便下詔不許再議論皇太后垂簾日事。仁宗在歷史上有明智寬厚的定評,這與范仲淹等大臣諸如此類的勸諫和匡護有極大的關(guān)系。范仲淹對待已故太后的政治主張,保證了朝政的平穩(wěn)過渡和健康發(fā)展。
范仲淹由于獲得皇帝的信任,除了諫官本職工作以外,朝廷還經(jīng)常特別指派他處理其他政務(wù)。這一年六月,朝廷特派范仲淹等會同審刑院、大理寺等專門部門,制定刑法條規(guī),詳細議定全國應(yīng)當配隸罪人的刑名。七月,朝廷派遣范仲淹出使長江、淮河沿線地區(qū),視察當?shù)貫?zāi)情,開倉賑災(zāi)。這一次特使任務(wù)是范仲淹爭取來的。范仲淹在京師了解到江淮和京東地區(qū)的災(zāi)情,就要求朝廷派遣特使外出巡行,負責賑災(zāi)特別任務(wù)。一開始,范仲淹的請求并沒引起朝廷的重視,范仲淹就乘某次面見仁宗時提意見說:“宮廷中半天不吃飯,會怎樣呢?現(xiàn)在全國好幾處地方缺乏糧食,怎么可以置之不理?”于是,就有了這次特別指派任務(wù)。范仲淹所到之處,調(diào)撥糧食到災(zāi)區(qū),開倉救濟災(zāi)民,申請朝廷特別撥款,償還官府從百姓手中購糧、購鹽等的欠賬。范仲淹還采取了更多積極的措施,減少災(zāi)情危害。如,范仲淹努力改變當?shù)貝郝曀?,搗毀過多的祭祀活動場所,把精力和財力集中到賑災(zāi)中來。范仲淹巡視至淮南時,向朝廷推薦當?shù)刭c災(zāi)工作出色的官員吳遵路,請求頒布吳遵路賑災(zāi)事跡,以為各地榜樣,并將此文獻藏于史館。范仲淹又向朝廷上疏請求免除江淮部分地區(qū)應(yīng)該繳納的糧食、茶、鹽之類稅錢。范仲淹要求當?shù)毓俑畬嵉乜辈?,凡因?zāi)情死亡而導(dǎo)致田地荒蕪處,免除賦稅;家中只剩下孤貧老弱的,也依照實情減免賦稅,或者全免;逃荒回來重建家園的災(zāi)民,免除當年賦稅。第二年,范仲淹已經(jīng)被貶謫出京,朝廷卻依然在逐條落實范仲淹安撫淮南時免除稅錢的系列奏請。同時,范仲淹將當?shù)貫?zāi)民用來充饑的野草送往朝廷,要求給內(nèi)宮和皇親國戚做特別展示,以戒奢侈。最后,范仲淹將巡視見聞歸納總結(jié)為八點,以提醒朝廷開源節(jié)流。大意為:裁減朝廷多種奢侈用度,不濫賞,削減冗兵冗吏,讓沒有戰(zhàn)斗力的士兵解甲歸田,減少江淮至京都糧食或貨物的運輸費用,將購置于西北的戰(zhàn)馬劃歸民間飼養(yǎng),控制江淮地區(qū)因押送糧食而獲升遷的武官人數(shù),合并重復(fù)設(shè)置的政府部門和機構(gòu),地方減少建設(shè)寺廟等勞民傷財?shù)墓こ獭_@一系列的建議,都得到仁宗的重視,獲得仁宗的好評。范仲淹處理具體政務(wù),總是有如此統(tǒng)觀全局的觀念,表現(xiàn)出卓越的政治才干。
此外,范仲淹發(fā)現(xiàn),當?shù)毓俑召彴傩沼嗉Z,商人從中大肆牟利。商人趁豐收時低價從農(nóng)民手中購糧,囤積儲存,再抬高價格賣給官府。耗費大量官錢,農(nóng)民也得不到實惠。范仲淹奏報朝廷獲得同意,農(nóng)民在作保的前提下,可以先從官府領(lǐng)錢,一個月內(nèi)將糧食繳納給官府,從而省去了商人的中間盤剝。但是,不許強迫農(nóng)民提前領(lǐng)錢。王安石后來推行的“青苗法”變革,某種程度上學(xué)習了范仲淹的這些作為。
回到京師后,范仲淹積極履行言官職責。十二月,范仲淹上疏請求:全國各地弓手,為官府服役滿七周年者,可以讓他們回家務(wù)農(nóng)。朝廷采納該意見,使得大批壯勞力回歸務(wù)農(nóng)。范仲淹又向朝廷大量推薦人才,推薦丁鈞、鄧資、徐執(zhí)中、衛(wèi)齊、盧革、李碩、張弁等人,“公廉文雅,為眾所稱,堪充京官”(范之柔《年譜補遺》)。范仲淹說,如果自己推薦的人今后貪贓犯法,自己愿意同罪受罰。范仲淹就是如此不計較個人得失,一心為朝廷、為國家舉薦賢才。范仲淹還奏請朝廷,對輕微犯法的官員,允許保外聽審,采取相對人性化的處理方式。
這一年末,朝廷又發(fā)生一件大事,即:仁宗皇帝執(zhí)意廢皇后郭氏。郭氏能夠成為皇后,是垂簾聽政皇太后的選擇,仁宗并不喜歡。仁宗親政后,在女色方面開始放縱自己。郭氏嫉妒,時有干涉。新舊怨氣疊加,仁宗便有了廢后之意?;鹿偈最I(lǐng)閻文應(yīng)迎合皇帝意愿,慫恿仁宗與執(zhí)政大臣商議廢后之事。當時宰相呂夷簡以前曾因郭氏的原因一度罷相離開朝廷,對郭氏頗多怨恨,極力贊成廢后。權(quán)三司使范諷在呂夷簡的授意下,以皇后立九年無子為理由,要求廢后。于是,宮廷內(nèi)外、帝王大臣,結(jié)成強大的廢后聯(lián)盟。封建時代,皇后母儀天下,立后或廢后都是國家大事。無故廢后,會造成政局的動蕩,損害帝王的道德名望。仁宗廢后主要原因是出于對已故皇太后的怨恨,范仲淹認為尤不可取。在廢后醞釀過程中,范仲淹直接告誡仁宗:“應(yīng)該盡早停止廢后的商議,不要讓外界知道此事?!碑敃r臺諫言官,是反對廢后的主要政治力量。仁宗一意孤行,宰相呂夷簡又特別囑咐相關(guān)部門不得接受臺諫的奏章。廢后詔令頒布后,皇帝等躲避不見臺諫,奏章又無法遞達。臺諫首長孔道輔會同范仲淹,率臺諫群官員到宮殿門外集體請愿,要求皇帝收回詔令。仁宗無法應(yīng)對臺諫言官,就下詔令欺騙他們,讓他們先去與宰相商議廢后之事。言官到中書后,與呂夷簡反復(fù)爭論,終日沒有結(jié)果。呂夷簡被質(zhì)問到啞口無言,就哄騙說:“你們見皇帝自己去陳述理由?!毖怨賯兙蜏蕚涞诙飚斎首诤桶俟僦?,與宰相等爭辯廢后之事。呂夷簡事先已經(jīng)對仁宗說:“臺諫集體當廷請愿,不是太平盛世應(yīng)該有的好事情。”仁宗和呂夷簡商定將多數(shù)臺諫言官貶謫,驅(qū)趕出京師。
第二天凌晨,言官們上朝等待廷見皇帝,朝廷已經(jīng)有旨將他們貶謫出京??椎垒o被貶出知泰州,范仲淹被貶出知睦州(今浙江桐廬等地)。朝廷擔心再起波瀾,貶謫敕令下達后,立即派人押送諸位被貶言官離開京城。匆忙中,范仲淹又一次離開了京都。
仁宗處罰范仲淹的方式,非常寬松,貶謫相當于外放。范仲淹前往任職的地方,是風景秀美且富庶的魚米之鄉(xiāng),而非瘴煙蠻氣縈繞的窮山惡水。范仲淹到達睦州后所上的《睦州謝上表》中也感謝仁宗“贖以嚴誅,授以優(yōu)寄”的寬仁做法,自己到達貶所后可以“靜臨水木之華”,修身養(yǎng)性。這與宋代保護言官的祖宗家法有關(guān),更與仁宗對范仲淹的特殊好感有關(guān)。仁宗此度意氣用事,自知理虧。既不敢面見范仲淹等言官,當場辯論;又在處罰時手下留情,不將范仲淹“投遐遠之方”。同時,富弼等人以比較激烈的言辭上疏批評皇帝,為范仲淹辯護,仁宗只是置之不理,沒有進一步的處罰措施。范仲淹《睦州謝上表》,倔強依然。首先,范仲淹表示自己身為言官,“理或當言,死無所避”。其次,范仲淹以史實證明“廢后之朝,未嘗致?!?。所列舉的前朝大量廢后而導(dǎo)致政局混亂之事例,更是將仁宗廢后之舉與前朝衰政比擬,尤犯忌諱。仁宗接到此表后,仍然聽之任之。作為封建時代的獨裁者,仁宗寬厚的行為確實有值得肯定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