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苦中有樂少年時

我的聯(lián)合國之路 作者:何昌垂


苦中有樂少年時

童年的記憶

福建省福清市地接山海,風光旖旎,重巒疊嶂。集結(jié)于西北部的是戴云山向東蜿蜒的支脈,最高峰古崖山,海拔約1000米。福清境內(nèi),古崖山、石竹山、瑞巖山、大帽山,素是名人雅士徜徉之處。福清面朝城南玉融山,明人謂之曰:“玉融為邑鎮(zhèn)名山,有孤峰萬仞,形勢奇絕之勝?!惫湃酥v求“形勝”,傳說玉融峰第二疊“有石瑩然如玉”,故以“玉融”作為福清之雅號,簡稱“融”。

福清南部有一處海灣,稱江鏡洋。其西南端是一個高出海平面不到20米的紅土丘陵,人們習慣把這塊土崗稱為紅坪角。這里坐落著名不見經(jīng)傳的前華村,一個三面靠海、以漁耕為生的小村落。

1949年6月,離福州解放不到55天,我在這個偏僻的小漁村出生。那時全村總共不過百戶人家,300多人。正如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所描述的,“只是因為在一起生長而發(fā)生的社會”。雖然這個社會極小,但所有人家卻有著六七百年共同歷史的基因。據(jù)族譜記載,我們的一世祖何縉公為避元朝戰(zhàn)亂,從南京“鐵井檻”逃至龍?zhí)锝敲?,后旋遷至前華,選擇了這片臨海山丘定居,在這兒繁衍生息,歷經(jīng)了二十四代,開創(chuàng)了一脈獨特的漁耕文化。目前,前華村已發(fā)展到近千戶人家,約有3500人。

前華人活力四射,素有游遷、探索的基因。他們生性不安現(xiàn)狀,喜歡外出闖蕩。目前在20多個國家定居的海外僑胞有近200戶,超過600人。

我記憶中的前華村十分貧困,是全縣出名的“地瓜村”,但一度也是小有名氣的小漁村。村民靠種地、打魚為生。那時生態(tài)環(huán)境好,沒有污染,這里除了出產(chǎn)海牡蠣、海蟶、花蛤等灘涂海貨之外,由于直通南中國海,海水干凈,還盛產(chǎn)鰳魚、金鯧魚和馬鮫魚等。捕魚是村民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由于這里屬丘陵紅壤,土地貧瘠,淡水資源稀缺,農(nóng)業(yè)基本上靠天吃飯。家鄉(xiāng)主糧是紅薯,老家人稱“地瓜”。每年立冬前后,農(nóng)民把鮮地瓜切成片,曬在地里,沒幾天就干了,儲存起來,就是從入冬到來年5月的主要口糧。

一般年份,村民還把從海里捕撈的鮮魚海蟹拿到30里外的龍?zhí)镦?zhèn)上出售,換些油鹽醬醋,或一分一角攢起來,到過年過節(jié)給孩子扯上幾尺布,添一件新衣服。年復一年,大多數(shù)人家基本上就是這樣勉強養(yǎng)家糊口的。但每逢天災,尤其是大旱之年,“地瓜難果腹,糠菜半年糧”。遇上這樣的年景,誰家要是還能有地瓜片喂飽孩子,那一定算得上富裕人家。白米飯是稀罕物,記得兒時,逢年過節(jié)我們才能吃上一頓白米飯。自然,過年過節(jié),如清明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還有冬至,那是我們最歡喜雀躍的時候。

按理說,“靠山吃山,靠海吃?!?,老家緊挨海邊,海產(chǎn)資源豐富,老百姓理應不愁生計。然而,由于生產(chǎn)力落后,數(shù)百年來,我們的祖先總是飽受磨難:大旱、臺風,連綿不斷;鼠疫、霍亂,不時侵襲。謀生之艱辛,使得不少男人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闖蕩南洋,以求養(yǎng)家糊口,維持一線生機。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及新加坡,無不流淌著無數(shù)包括前華人在內(nèi)的福清人的汗水與辛酸。

經(jīng)世代坎坷,閱百年滄桑,前華人在艱難求生的路上,也鑄就了特殊性格:大海磨合,寬容大度;礁巖打造,百折不撓。

我祖父何德枝生于清光緒二年(1876年)。祖父排行老四,他兄弟五個。據(jù)說五兄弟中,他最為聰穎,自小在私塾讀了幾年書。祖父20多歲時,與鄰近后周村的一個殷實的大戶人家的三女兒結(jié)了婚,生了兩個男孩,第一個男孩早早夭折了。直到1909年他33歲時才有了第二個孩子,就是我的父親何必潮。在那年頭,30多歲得子簡直就像老天賜寶。我父親幾乎就像獨生子一樣,備受內(nèi)親外戚的寵愛。為了使我父親幼時不孤單,我祖父母決定抱養(yǎng)我祖母家族一個遠親家的小女孩,作為我父親的童養(yǎng)媳。青梅竹馬,自幼相依為命,是那個年代比較普遍的做法。

父親19歲那年和我母親成親,那時我母親才15歲。父母總共生了十三個孩子,八男五女,其中三個女孩剛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女孩中只剩下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我對我姐姐基本沒有印象。據(jù)說她自幼多病,算命先生說她命硬,不能養(yǎng)在家里,因此三歲時就被送給人家當童養(yǎng)媳。姐姐命運多舛,先后到過兩戶人家,養(yǎng)母都病死了,最后又被轉(zhuǎn)到第三家,總算安定了下來。可到了18歲那年,姐姐抗拒養(yǎng)父母的安排,堅決不和與她一塊長大的男孩成親,死活要嫁給村里自己鐘情的男青年。這自然受到了其養(yǎng)父母的決然反對。姐姐百般掙扎,四處求救,不得已跑回家里向我父母求情,希望得到生身父母的支持。我父母都是厚道人,想到人家的養(yǎng)育之恩,拒絕了我姐姐的要求。父母反復對我姐姐說:“我們何家人不能沒有良心,不能忘恩負義?!痹谖腋改缚磥恚思液寥憧喟盐医憬憷洞?,這絕非點滴之意,是一輩子的恩情。“要知恩圖報”,是我父母給我們的家訓。父母的斷然拒絕,讓姐姐失去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心中的天塌了,心灰意冷,萬念俱灰,含著眼淚蹣跚而去。第三天一大早,就傳來了姐姐死亡的噩耗。姐姐在絕望無助的情況下,上吊自殺,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她用花樣年華的生命代價,對那落后愚昧的時代做了最強烈的控訴。

我那年才五歲。記得那天母親痛不欲生,捶胸頓足,一味自責,不斷喃喃自語:“這么多孩子我都養(yǎng)活了,為什么偏偏把她送給人家?”她無限后悔自己沒有勇氣支持姐姐的逃婚。一家人都很悲痛,父親一個勁兒地抽著煙,他平時的話就不多,痛苦時更是一語不發(fā)。將近中午,父親、母親和幾個哥哥都去謝塘村料理姐姐后事,家里剩下四哥、五哥和我三個人。四哥自幼得了關節(jié)炎,行動不便,在家待著。五哥生性好動,一個人跑出去玩了。我跟著大人傷心,哭了大半天,后來又餓又累,趴在小桌子上睡著了。那一天,家里沒有什么吃的東西,也沒人做飯,我們一整天沒吃東西。盡管小時候飽一頓、餓一頓是常有的事,但那一次卻留給我一生中最深刻的饑餓感。后來我在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領導抗擊全球饑餓,所到之處,常常觸景生情,憶起兒時經(jīng)歷饑餓的苦痛。

我屬牛,是新中國同齡人。我感到莫大的幸運。然而,我們這代踏著共和國成長腳步的人,也經(jīng)歷過成長坎坷和青春無奈。在后輩聽來,我們的故事更像是天方夜譚。

我來到這個世界時,我的“國”,是西方人眼中的“東亞病夫”;而我的“家”,如國之縮微:人口眾多,一貧如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我的到來,又添了一張吃飯的嘴,雪上加霜的日子,讓我的父母愁上加愁。

記得母親曾經(jīng)對我說過,她在生我的前幾分鐘還在廚房里轉(zhuǎn),忍著分娩前的劇烈陣痛忙著為全家人燒飯煮地瓜渣。由于沒錢請接生婆,母親自個兒接生,就在廚房的草堆里把我生了下來。我并非宿命論者,但按中國的說法,1949年是牛年,我在這年來到人世間,一輩子走南闖北,跟牛一樣執(zhí)拗,和牛一樣只知耕作不計勞苦,莫非真與這“牛運”有關?

母親是一個從小就不服命運的人。在她那個年代,女孩兒都得裹足?!昂菪摹钡拇笕藭靡粭l十厘米寬、一米長的布條,生生地把小女孩的一雙平直柔嫩的小腳纏裹起來,強制“塑形”,久而久之,終于變形,成為馬蹄形狀的小腳,俗稱“三寸金蓮”。那時美女的標準是腳越小、形狀越圓,就越好看。這是一種身心折磨,錐心之痛自不必說,多少人因而落下了腳疾,失去了勞動能力。那一代女人幾乎無人幸免。但我的母親是個例外,因為倔強。據(jù)說她5歲時雙腳被強行裹上后,竟趁人不備,逃到屋后的野地里,解開布條扔到溝里,把自己藏起來。她就這么明目張膽反抗,打死也不愿意裹腳。記得在我的家族里,除了我母親有一雙正常平直的大腳之外,幾乎所有與我母親同齡的伯母嬸娘,都是小腳女人,走起路來一歪一扭的。

貧困似乎讓鄉(xiāng)下人的生命變得皮實,性格也變得勇敢頑強。母親生的十三個孩子里,除了生我大哥和二哥時有我奶奶幫忙外,其余孩子都是母親自己接生的?!耙话鸭舻叮瞄_水燙一下,拿塊兒干凈的布擦一擦”,母親就是這樣堅強而干脆利落地剪斷了我們的臍帶,把我們一個一個地養(yǎng)活大?!澳悄觐^我們村大多數(shù)女人生孩子都是這么做的?!庇浀糜幸荒?,我?guī)е拮雍蛢鹤訌谋本┗氐嚼霞遥赣H在回憶往事時跟我們這么說過。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這在今天是多么的不可思議!他們至今還無法相信我和諸多兄妹的命竟是如此“剪”來的。

在那個落后的年代,多子女是農(nóng)村貧困的根源之一。雖然他們常說“多一個孩子,就是往鍋里多放一碗水罷了”。然而,畢竟是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啊。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誰家的日子不是一天又一天地熬著過來的。母親雖然一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困苦和病痛折磨,卻從來沒有被困難壓倒過。她總是依靠自己,從不輕易求人,頑強地拉扯著我們一群兄妹長大。母親沒有文化,但一輩子善良,在她的心中,教誨子孫后代待人謙和,憑良心做人,老實做事,始終是她的頭等大事。母親極其平凡,可她一輩子深受妯娌和鄉(xiāng)親們的尊敬與愛戴,這與她一生善良、寬厚待人和樂于助人的品格息息相關。

我至今清楚記得,母親生我妹妹時,大出血止不?。ㄞr(nóng)村說是“血崩”)。將近一天,父親束手無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但他和嬸嬸們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兒,是給奄奄一息的母親不斷地灌紅糖生姜熱湯。母親基本上已踩在死亡線的邊緣,她閉著眼,嘴里還喃喃地叨念著:“我不信我命中沒有女兒,一定要把這孩子留住,一定要……”我姐姐死后,她一直很內(nèi)疚,怎么也不相信我們家就留不住一個女孩!或許是母親的頑強意志感動了上天,或許是母親命中注定要陪伴我們走向光明的未來,奇跡真的在我們家發(fā)生了。在死亡線上掙扎了整整兩天兩夜之后,第三天上午,母親醒過來了。她說她無法扔下我們這群孩子和我多病的父親。“我沒死,我怎么放心呢?”這是母親醒后的第一句話。母親信守承諾,頑強地活下來,還活到了85歲,度過了幸福的晚年。我妹妹兩歲后,母親又生了一個男孩,他就是我的八弟何昌霖。晚年得子,盡管家境貧困,父母和我們兄妹還是把八弟當成寶貝、拉扯長大。家里幸好有了這個弟弟,后來里里外外,他為我們家族的興旺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八弟于1988年到日本自費留學,勤工儉學,除了上課,每天幾乎要打8—10個小時的工,不要命地干活,吃盡了苦頭。憑著福清人“愛拼才會贏”的基因,以及他從小認真辦事的“較真”勁兒,他很快得到老板的賞識和信任。在老板的幫助下,他先后把幾個侄子介紹到日本做研修生,帶著他們邊學習邊打工,從事日本人不愿意干的臟、重、險活。他們辛勤勞作,省吃儉用,課余收入除了交學費和維持生活外,還略有積蓄,為他們?nèi)蘸蟮氖聵I(yè)發(fā)展打下了基礎。大家都說,他是家族興旺的功臣。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母親含辛茹苦,把我們兄弟八個和妹妹拉扯大,幫我們成家立業(yè)。1969年,我父親因高血壓引起癱瘓,整整三年無法下床。母親伺候他吃飯,三餐不誤;給他擦澡洗身,保持清清爽爽。就這樣一直到1972年9月我父親去世,無人不夸她是賢妻良母。母親的一生是永遠付出的一生。她任勞任怨,無論多么艱難,都堅強地撐著這個家。母親想的永遠是家人,唯獨沒有她自己。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我和我五哥在江鏡鄉(xiāng)上初中時,寄宿在學校,一般周末才回家一次,母親總會千方百計為我們準備好吃的,如菜稀飯、地瓜丸子,就連野菜、地瓜葉,母親也能把它們化成美味佳肴。每當吃飯時,母親總是站在我身邊,左手捧著半碗飯,右手拿著筷子,高興地看著我狼吞虎咽,不等我吃完,就趕緊一邊往我碗里添,一邊說:“好吃就多吃點兒,到了學校就得餓一個禮拜?!泵康街芰?,母親知道我們要回家,總是讓我三哥提前到地里弄點兒口糧,挑選一袋沒有蟲眼的地瓜,讓我和五哥帶到學校。那時,國家還剛從三年饑荒中走出來,家里人口多糧少,但我母親總是把最好的留下來,供我們上學時吃。

對外人,母親同樣如此,從不吝嗇。從我記事起,母親就喜歡喝茶——盡管那都是低價的粗茶。她發(fā)明了自己的茶道,很簡單,燒一鍋水,待水開后,往里面撒一撮兒茶葉,淡淡的,比白開水好喝多了。母親自己喝,也為別人準備。村里許多人知道我們家任何時候總是有熱茶的,因此,他們不管是外出回來,還是閑著無事,常常會“順路”到我們家坐坐,喝上一碗免費的、淡淡的粗茶。冬天天冷,母親會把兩個熱水壺灌滿后放在大廳的桌子上,旁邊放著碗,誰想喝都可以自己倒。夏天炎熱,為了防暑,母親每天要上午、下午各準備一鍋茶,裝在一個大瓦罐里。不少人從地里勞作歸來,又饑又渴,總是先拐到我家,喝完我母親做的一碗涼茶后再回家。

國家改革開放以后,我們的日子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兄妹各憑著勤奮、肯吃苦、踏實勞動,生活條件都提高了。母親的茶的質(zhì)量也明顯改善了,到我母親那兒喝茶的人就更多了。我的幾個兄弟和妹妹每家都有孩子出國留學、工作或做生意,經(jīng)濟條件不錯。目前,整個家族里里外外有100多人在國外學習、生活、工作和經(jīng)商。他們分布在世界各地,包括阿根廷、英國、美國、加拿大、日本和澳大利亞等國家。母親看到這興旺景象,常常自稱“是家中最有福氣、最幸福的人”。她晚年的的確確過得非常幸福美滿,幾個侄兒、侄女每年都給她寄零花錢,有的還特意萬里迢迢,每年回來看望她老人家。母親是中國最普通不過的農(nóng)家婦女,但她算是那個時代中國農(nóng)村婦女的楷模,永遠值得我們熱愛、驕傲和懷念。

我幼年時農(nóng)村普遍貧困,從小就知道一雙沾滿泥土的手,可以自由地與大地相擁,與自然為伴,那可是城市人特別是富家子弟所沒有的獨特感受。

由于我們兄弟姊妹多,父母溺愛絕對是奢侈的。我們童年時就如一批在山地草間放養(yǎng)的牛羊——基本上靠自己管自己,我從小在不經(jīng)意中養(yǎng)成了獨立性格和自律意識。

小時候,在田野里、草地上,我和其他孩子一起,隨心所欲地玩“草根”游戲:拋泥球,騎人馬,放風箏,打水漂。我們往往自制各種玩具,商量制定各種規(guī)則,不斷變換著形式打鬧嬉戲。有時我們也會趴在地上,好奇地觀察螞蟻的行動,研究它們迂回曲折爬行,有時相互觸碰腦袋,傳遞某種情報,之后又匆匆離開,后來又有許多螞蟻伙伴加盟,再后來就成群結(jié)隊回洞,好奇特、好壯觀啊!看著這些,我常常充滿遐想:螞蟻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家的,它們?yōu)楹慰偸浅扇航Y(jié)隊。長大以后我才知道,螞蟻也是一種有社會性的小生命,它們也有自己的行動信號與行為規(guī)律。

夏天,我們最喜歡三五成群跑到海邊,游泳嬉浪。我們大多無師自通,不用多久,幾乎無人不會狗刨洑水。到了秋收季節(jié),那是我們最高興的日子。白天,大人忙著收割,打了新糧,有時會做上一頓好飯犒勞自己,我們就跟著有了一頓飽餐。水足飯飽后,孩子們常常會撩開衣服,比著圓咕隆咚的肚子,看看誰的最大。晚上,我們常常三三兩兩倒在草堆里,舒舒服服地攤開雙手雙腿,仰身擺個“大”字,大口地吸著帶有泥土和秸稈清香的夜風,望著無際的夜空,數(shù)著天上眨巴眨巴的星星,腦子里翻遍大人講過的牛郎織女的故事。這些是你無法想象的美好時刻,沒有憂愁,沒有煩惱,星空璀璨,清風徐來,萬籟俱寂,偶爾會有蛙聲與遐想,讓我們流連忘返。

捉蟋蟀是另一種樂趣。蟋蟀一般在凌晨醒來,一旦有一只鳴唱,其余的都會跟著叫起來,多了,就像合唱團一樣發(fā)出和聲。除了蟋蟀,其他的昆蟲也會在這時跟進,如此天籟之音匯成一曲令人心醉的“大自然清晨交響樂”。我們常常三三兩兩結(jié)伴,踏著淡淡的月輝,披著絲絹一般輕柔的晨霧,躡手躡腳地來到田邊或野草堆旁。為了聽得真切,我們會不時俯下身子,或趴在地上,把耳朵貼近地面,判斷是不是雄性十足的蟋蟀,并隨時準備“逮捕”目標。我們常常把那些俘虜來的蟋蟀關進竹筒制的小籠子里,喂以碎米粒和青菜葉等。對于身強力壯、野性十足的具有“大將風度”的蟋蟀,我們總是予以優(yōu)待,因為它們是強者,得時刻聽從我們的命令,隨時準備出征。我們把“將領”級的家伙編入特別軍團,放到另一種籠子里,加以悉心照料,讓它們?yōu)槲覀冞@些小主人戰(zhàn)斗、爭取榮譽。

那時候,我們家鄉(xiāng)的地是綠的,池是清的,海是藍的,空氣是清新的。一眼望去,綿延的丘陵地連著藍色的海和蔚藍的天空,你無法想象那心有多純、夢有多藍。在這里,我們盡情享受著蔚藍的天空、深藍的海水、腥味的海風和翠綠的大地等種種恩賜——我們享受著大自然賦予人類的各種幸福,好像人間的一切都是我們的,沒有比我家鄉(xiāng)更好的地方了。

兒時的我雖然瘦小,但并沒有影響我成為“天生的”孩子王。也許就是“牛脾氣”的緣故,同齡的孩子們都喜歡我,愿意圍著我轉(zhuǎn),跟著我上山下海玩。有時我們不免也有惡作劇。夏季,同學們最開心的就是成群結(jié)隊到村東海邊的“斗門港”——海潮防護堤內(nèi)的水庫玩耍。閘門內(nèi)水面寬闊,水也很深,像個湖,是我們的天然游泳池。女同學是不讓去的,鄉(xiāng)下的習俗不允許女孩游泳。小男孩們一般光著屁股,身上涂滿黑泥,頭上戴著從地里拔的綠色野草編成的偽裝草帽。我們一般分成兩組,盡情嬉水打鬧,比個高低。

凡是生長在海邊的人,對大??偸浅錆M好奇和眷戀。我們一有空就喜歡到海邊,看落霞與海鷗齊飛,海水共藍天一色的畫卷;感受潮起潮落,海浪拍打岸邊礁石的壯觀。我們每次都會玩得興致勃勃,直到渾身濕透后再跑到岸邊,褪下衣服,等太陽曬干后才回家。

有時我們也會挑退潮時到海邊,那別有一番意趣。海水退去,露出的一片廣袤的灘涂,是我們的另一片沙場。在灘涂上,我們循著內(nèi)心意象,用軟泥巴往臉上涂抹,把自己裝扮成好人、壞人,如關公、張飛、趙子龍和曹操,還有岳飛和秦檜等,然后打起泥巴戰(zhàn)。盡興之后,我們就開始在灘涂上摸小魚、抓小蟹作為戰(zhàn)利品帶回家。有時候,母親會把我們收拾來的這些小海鮮和豆豉一起煮,弄得特別咸,下地瓜飯,味道美極了。有時候,我們也會瞞著大人,拿著捕獲的小魚小蝦,躲到野觀音草坡下或避風的田埂處,用火烤著吃。那種美味是我離開家鄉(xiāng)后幾十年來再也沒有品嘗過的。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老家不少人靠海為生。但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家鄉(xiāng)的漁業(yè)最鼎盛時也不過20多條漁船,且都是小漁船,以海風帆為動力。船大約10米長,前后隔成3段:中艙是生活區(qū),供漁民睡覺、做飯;前艙放著漁網(wǎng);后艙是儲存室,打到的魚放在那兒。每條船一般配5個人,常常是老少搭配,他們相依為命,結(jié)隊作業(yè)。漁船排著隊先后進港最是壯觀,也最激動人心,尤其是碰到漁民滿載而歸的時候。小港旁,漁民忙著把船上的魚卸下,整整齊齊地往竹筐里裝。

村里的漁民就是這樣祖祖輩輩周而復始地在海上勞作。一年到頭,除臺風天氣,他們基本上是潮落而出,潮漲而歸。一天二十四小時,兩度潮漲潮落,他們大半時間與海水、海風和海浪為伴。海是他們的家,不管是誰,打登上船的那一刻起,就把命運交給了那反復無常的大海。他們沒有畏懼,因為大海提供了他們的生存,盡管也可能會要他們的命。他們和他們背后所有家人的生存出路,注定了他們必須無所畏懼,盡管知道那是一次又一次地在用自己的生命跟大海賭博。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為了幫助父母養(yǎng)家糊口,我大哥13歲起就跟人下海,當了一輩子的漁民。作為海邊人,我們都知道出海是有危險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永遠回不來了,因為茫茫大海中遇到臺風全船覆沒是常有的事。我小時候就親眼看到過堂伯父那次出海不歸,幾天后人們才找到他漂浮到岸邊的尸體。他家窮,大家用稻草把他的尸體一包,就在岸邊找了一個地方草草掩埋了。

其實,我小時候喜歡到海邊,因為我心中有一個記掛,就是我大哥。作為我們的長兄,大哥從小吃盡人間苦頭,對家里無私付出。在所有的兄弟中,大哥最寵我,自然我也深愛我的大哥,對他一輩子敬重。我惦念著大哥,在海邊等著,就想第一眼看到他的漁船平安歸來,徐徐駛進小港。大哥看見我也總是很高興,有時會把我抱上漁船,讓我吃他特意留下的自己的那份水煮的鮮魚。大哥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早早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擔,幫助多病的父親撫養(yǎng)年少的弟弟妹妹。他21歲那年就當上船長,在海上漂泊了60多年,數(shù)不清遇到過多少回大風大浪,但他人好有福報,總能渡過劫難。大哥憨厚、老實、肯干,眼力好,年輕時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能輕松地辨明航向,繞過礁巖,他們的船很少迷航。在同一船上作業(yè)的漁民就像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生死相依,誰都愿意跟忠厚可靠的人結(jié)伴謀生。經(jīng)過大海的磨煉,風雨的摧殘,他比同齡人成熟得早。大哥善良老實,有點木訥,寡于言語,但內(nèi)心卻無比頑強、堅韌和溫暖。他總是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寧可自己吃虧,也把方便留給他人。他還是一個特別懂得感恩的人,連接受人家的一支香煙,都會千方百計答謝人家。遇到困難時,他總是自己默默地扛著,從不輕易給別人添麻煩。我這個老實巴交的長兄一輩子心里裝著父母兄弟,就是沒有他自己,他贏得了全村老少的一致好評和尊重。他歷經(jīng)驚濤駭浪,卻總能泰然處之,以大海為家,與海浪為伴,練就了海一般寬闊的心胸。大哥那海一樣的胸懷潛移默化地對我人生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使我一生受益無窮。

兒時,我喜歡坐在沙灘上一塊裸露的礁石上,眺望著無邊的南海,看著遠處的后浪推著前浪,我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掀起千堆雪萬朵浪。有時,我會陷入遐想,琢磨著一連串的問題:這海到底有多大?海底有多深?海里除了魚蝦,還有什么?海有盡頭嗎?它的另一邊到底在哪兒?我有時想,我長大以后一定要乘船到海的另一邊看個究竟。沒想到20多年后,我果真有機會漂洋過海,出國留學。由于工作需要,我走南闖北,穿行于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間,到過100多個國家,為聯(lián)合國的成員國服務。即使如此,我也始終沒有尋找到我兒時關于大海的一連串問題的答案,因為海太深,世界太大,而我的小腦袋永遠無法窮盡它所有的秘密。

成群結(jié)隊到村中心的大祠堂里捉迷藏,是童年記憶中另一件超級激動人心的事情。小時候,老師喜歡我,說我有天生的協(xié)調(diào)能力。他可能說得對,因為同學們都聽我的指揮。我喜歡把大家分成兩隊,根據(jù)參加人數(shù)每邊各分配三四人或五六人不等。捉迷藏靠體力,也靠智力。因為你不但得能臥爬滾倒,登高爬柱,還得會靈活應變,聲東擊西,迷惑掩護。輸贏就看誰更能別出心裁,懂得統(tǒng)一布局和保護團隊。

祠堂有兩個,一東一西。西邊的何氏主祠堂建于嘉慶年間,有200多年歷史,土木結(jié)構,占地近500平方米。宗祠坐北朝南,面向大海。1945年國民政府創(chuàng)辦的前華初級小學,就設在這個宗祠,一直到1972年8月,由于“文化大革命”破舊立新,祠堂被拆除而被迫搬遷。

我的啟蒙教育和初小四年就是在這個祠堂里完成的。記得我五六歲時,天很熱,父親就常帶我們到祠堂乘涼,他總會指著祠堂中廳的壁畫,和我們講述岳飛“精忠報國”,講《三國演義》中“桃園結(jié)義”,講孔融“四歲讓梨”,講孫敬、蘇秦“懸梁刺股”的故事。父親還會講許多類似的故事,并且常常添油加醋,發(fā)揮他自己的想象,教我們做一個勤奮自強,講忠孝,知廉恥,懂“仁、義、禮、智、信”的人。盡管我聽得懵懵懂懂,但大家還是喜歡聽他經(jīng)常講、反復講。父親有兩句話,即使后來我走南闖北,一輩子也沒敢忘記。一句是“不要輕易打擾別人,實在不得已了,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另一句是“做人要厚道,借人家的錢一定要還,人家欠的錢不要老記著”。做人厚道,做事獨立,寧愿施人以意,不可欠人之情,這是多少人努力但未必可以達到的境界。

父親很小就被送進私塾,讀了幾年書。因我祖父也小有文化,他們父子倆先后成為那個年代村里的“代言人”“代筆人”。每逢村里族間有摩擦,或與鄰村發(fā)生小糾紛,有人就會點名,非我祖父何德枝和另一個叫何可珩的長者出面不可。我祖母是鄰村一個地主家的三女兒,她的父親經(jīng)營一個油坊,有一定文化,精通算盤。新中國成立前父親曾有一段時間在他外公的油坊里當賬房,也就是現(xiàn)在的會計。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油坊被接管。父親則被吸納到江鏡鄉(xiāng)糧站當了幾年的公職人員,還是干本行當會計,但后來因胃病嚴重,無法正常上班而退職。

父親年輕時很英俊。由于自幼被嬌慣,他有點兒桀驁不馴,特立獨行。年輕時,他曾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說什么也不愿意接過我祖父在老村中心的一個小店鋪。他執(zhí)意要自個兒闖世界。18歲那年,他攥著三塊大洋,跟著人家跑到廈門,坐上了去新加坡的輪船。那時新加坡有幾個鄉(xiāng)親,大多是拉黃包車的。父親在新加坡找不到什么理想工作,結(jié)果還是開了個小雜貨鋪。但不到3年,他患上了嚴重的關節(jié)炎,無人照顧,不得不回到老家。他從南洋回來時帶了兩個木箱,其中一個小紅木箱子被我?guī)У奖本?,至今我還保存著。

父親特別好學,文筆不錯,還有點兒小幽默。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翻出了一本父親從新加坡帶回來的英文小書,上面密密麻麻是中文標注的英文發(fā)音,如“好賭有毒”(How do you do),“我吃有奶母”(What's your name)。有一次,我偶然發(fā)現(xiàn)父親還會幾句“洋涇浜”英語。他說那都是在新加坡“為了做生意不得不學的幾句話,現(xiàn)在都忘了”。我喜歡英文也許源于父親年輕時的愛好。

父親還有一點兒學究氣。我上初小時,他經(jīng)常會給我們講關于錯別字的笑話和標點符號的重要性。他講的關于標點符號的一個段子,我至今不忘。他說,一個年過八旬的老頭續(xù)弦娶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不久生了一子。族人和老先生本人都懷疑這孩子非老先生所生。為了避免死后的財產(chǎn)糾紛,那老人立了如下遺囑:八十老翁生一子人言非是吾兒也所有財產(chǎn)全賦予女婿外人不得爭執(zhí)。老翁本想將遺產(chǎn)留給女婿,但他沒有在遺囑中標明標點符號。而那個聰明的孩子利用標點符號翻了案。據(jù)說他在其父的遺囑上添了幾個標點符號,變成如下一段話:“八十老翁生一子,人言非,是吾兒也。所有財產(chǎn)全賦予,女婿外人不得爭執(zhí)!”那小孩就這樣奪回了那老先生留下的所有遺產(chǎn)。父親強調(diào):“可見標點符號是如此之重要?!彼€不止一次提到一個書生把繁體字的“泰山石敢當”讀成“秦川有取富”的笑話。父親還說過“一個人的字就像是一個人的外衣,十分重要”,“人家對你的字往往會產(chǎn)生第一印象”。

我的祖父63歲時去世。(我父親1972年去世時也正好是63歲。)那時,我和我的好幾個兄弟都還沒有出生。祖父去世后,父親繼承了祖父在村里的一些義務活,幫助協(xié)調(diào)和仲裁村里的大事,成了村里的“講話人”[1]之一。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父親替人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經(jīng)常替人寫信。我們村有許多男子年輕時就去了南洋,家里留下孤兒寡母。他們有的甚至一走幾十年,再也沒有回國與家人相聚過。他們唯一靠的是鴻雁傳書,寄托千里相思,一年半載能有一封書信已經(jīng)是奢望。父親做事非常認真,他把人家請他寫信看作是對他的一種信任、一個重托。他曾經(jīng)對我說:“別看只是一封書信,有時能救人一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父親素來都用心替人辦事,從不馬虎應付,深受村里人尊重。他總結(jié)了一套理論:替人家寫信首先要理解人家的心情,要設身處地,盡量幫人家解惑和化解誤會。說到寫信技巧,父親認為,“首先要學會耐心聽人家傾訴,了解清楚他們所想的一切才好下筆”。由于不識字,農(nóng)村婦女每次都想讓人把她所口述的所有話都原封不動地寫在信上,老一點的婦女更是滔滔不絕,甚至顛三倒四。父親說,“你不能像記流水賬一樣,人家說一句,你就寫一句,這樣的信常常會是一堆廢話”。當我上高小時,父親有時也會把替鄉(xiāng)親寫信的任務交給我,他指導我說:“替人寫一封信,就像寫一篇作文,既應有明確的內(nèi)容、清晰的文辭,還得有好的邏輯、結(jié)構和條理?!?/p>

父親的這番教導讓我一生受益。在國家機關工作,寫報告、起草文件是基本功;后來到國際組織工作,我同樣常常要準備文件、寫會議紀要。聯(lián)合國經(jīng)常組織各種會議,各國代表侃侃而談,長篇大論是家常便飯,作為服務會議的秘書處官員,最頭疼的就是如何高效地對會議發(fā)言進行梳理,寫好每場會議的記錄總結(jié)。每到此時,我總會想到父親在我小時候教的這個“寫作”要領,真的很受用。

夏天,祠堂是最涼快的地方。我們常常聚集在中廳的天井旁,圍坐在石條凳上,聽老人說書講故事,經(jīng)常聽的是《水滸傳》《紅樓夢》《三國演義》等經(jīng)典作品。他們有時也講述《梁山伯與祝英臺》《白蛇傳》《薛仁貴征東》《西游記》《封神榜》等。有意思的是那些說書的老人自己不識多少字,也不會看什么書,但他們的記憶力驚人,能把從別人那兒聽來的故事,或看戲時盤過來的內(nèi)容,原原本本、活靈活現(xiàn)地講述出來。孩子們總是聽得如醉如癡,有時恨得咬牙切齒,有時高興得捧腹大笑,有時跟著手舞足蹈。也許,就是在這種沒有刻意的說教、不知不覺的熏陶中,我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真善美的感化和洗禮,體會了正義的力量,打上了愛恨分明的烙印。我們對岳飛那樣的英雄無限崇拜,對秦檜那種奸臣充滿憎恨,對關公和張飛那種重情義、講忠義的好人從心里佩服。在游戲時,我們往往都爭著要扮岳飛、關公那樣的好人,誰都不情愿把自己的臉涂黑扮演秦檜什么的壞人。

老家的老祠堂,在“文革”時被廢棄。但它承載著我們童年不可磨滅的記憶。那里有我兒時的融融樂趣,更鐫刻著我少年時的濃濃鄉(xiāng)愁。鄉(xiāng)情,仿佛融入了我的靈魂,不管我到了哪兒,事業(yè)有多大的發(fā)展,從未變的是初心?;厥自趪?0多年,走南闖北,東奔西跑,也見過不少世面,而路行越遠,我越發(fā)明晰:人必須身懷對土地的歸屬感,才能更好地被天下認同,它是一個人的身份的象征;人只有心系本鄉(xiāng)本土,才會接地氣,有能量,才能像莊稼一樣茁壯生長,而家鄉(xiāng)的祠堂就是一塊最接地氣、最連根系、最具歸屬感的土地。2001年10月,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中醫(yī)何德嘉先生倡導,海內(nèi)外宗親贊助了近200萬元,在原址上重建了何氏宗祠。我得到消息,立即寄回了10萬元人民幣,表達一個游子對故鄉(xiāng)的無限思念。新祠堂落成時,鄉(xiāng)親們熱情請我回去參加剪彩,我婉辭了。但我最后還是應村支書的再三要求,為新祠堂寫了一段銘文,寄托遠離家鄉(xiāng)的人對那片黃土地的敬仰、眷戀和永恒的愛。銘文如下:

風泱潮滂,天華物茂。吾何氏先祖擇斯臨洋丹丘,繁衍生息,創(chuàng)一脈漁耕文化,源遠流長。祖宗歷代,刻苦耐勞,治山征海,亦農(nóng)亦漁。經(jīng)數(shù)世坎坷,閱百年滄桑,鑄就前華人文性格:海磨合,寬容大度;巖打造,百折不撓;團結(jié)互助,開拓進取。五里方圓,地靈人杰?;厥捉瑪?shù)輩人跨洋渡海,足跡天涯,治學經(jīng)商;倚勤奮白手起家,憑才智創(chuàng)業(yè)五洲,飲譽海內(nèi)外。功豐業(yè)著,無忘故土,論愛國愛鄉(xiāng)愛民,數(shù)吾族慷慨高風。前有先賢,篤禮崇義,星光燦爛;后有來者,志存高遠,英才薈萃。觀南海后浪推前浪,乃乾坤旋轉(zhuǎn)。乾恒動,自強不息之精神;坤包容,厚德載物之氣量。繼往開來,立誠信,養(yǎng)正毓德報人間;興書道,與時俱進展鴻圖。何氏宗族光大發(fā)揚,定將舒天昭暉,磅礴南疆。

“少年辛苦終身事,莫向光陰惰寸功?!彼自捳f,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童年的經(jīng)歷和磨煉也許是我吃苦耐勞、堅韌、好強、獨立和有主見的性格的基石。父親說,我自小就比其他同齡孩子早熟。我在8個男孩中排行老六,父親體弱多病,母親忙里忙外,料理家務,根本照顧不上我,我也就早早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記得初小四年級,我會趁周末去附近的古村落廢墟撿碎瓦片,用小鐵鉤把碎瓦片一片一片地從土里鉤出來,半天下來積累一兩籃子,挑回去賣給建房子人家作干打壘用的填料,用換來的錢買鉛筆、橡皮、筆記本和乒乓球,那時一個乒乓球才幾分錢。也是那時候,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就會起床,提著小糞箕,繞著村邊田頭路尾,借著晨曦或月光撿豬糞。那時農(nóng)村的豬是散養(yǎng)的,清晨會跑出來在墻腳或灌木叢下排泄糞便。清晨撿糞的人少,是拾糞的最佳時段,每周下來都能積攢一大糞桶,可賣上一毛多錢。每天早上六點多鐘撿完糞回家后,我馬上提著一個我二哥親手為我做的木頭書箱,裝著課本、筆記本和作業(yè)本,趕到學校參加早自修課,背起課文或?qū)懽鳂I(yè)。那時候老師很負責任,也很嚴格。每天早自修課,各科老師都爭相到場輔導,當然,也是在爭學生的時間,誰都希望學生在早自修時把時間花在學自己教的科目上。我在堅持課余勞動之時,并沒有耽誤學習,成績總在學校名列前茅。整個初小四年,我一直擔任班長,后來還擔任少先隊大隊長,佩戴著繡有三道杠的大隊長標志,讓小小的我頗感責任重大。想來,我走上工作崗位后的責任心和組織協(xié)調(diào)能力,或許還可追溯到小時候擔任班干部的鍛煉吧。

1958年我上小學三年級時,我老家也跟全國其他地方一樣,卷入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公社化的浪潮。學校全面動員,我們小小年紀也不服輸,積極到海邊沙灘洗鐵砂,爭著把家里的破銅爛鐵搜羅出來上交煉鋼鐵。大家還積極響應號召,起早貪黑去“除四害”,抓老鼠,打麻雀,消滅各種害蟲。那段時間,的確是把各種害蟲打得片甲不留,麻雀好像都跑了,連田野里、草地上美麗的蝴蝶也被消滅干凈。我們再也聽不到蟋蟀的鳴唱了,它們也都被叫作“666”和“滴滴涕”的農(nóng)藥毒殺了。村干部把全村人分成四個片區(qū),吃公共食堂大鍋飯。在村領導的硬性要求下,大家把自己家的鍋統(tǒng)統(tǒng)砸了,爐灶也拆了。我們的確高高興興,每天到飯點聽到喇叭聲時,大家就趕到大食堂排隊取飯。孩子們更是活蹦亂跳,排隊時大家用筷子、湯匙敲打著空盆,奏起了農(nóng)家交響樂。吃大鍋飯對于像我們這樣人口多的大家庭來說,自然是件好事,我們跟著許多人樂在其中。

但好景不長,災禍立馬到了。1959年年底開始了連續(xù)三年自然災害,我們國家遇到饑荒,從此這成為我們的執(zhí)政黨始終不渝強調(diào)中國糧食安全的一面鏡子。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

我上小學五年級時,我們村由于人不多,孩子少,村小學只設初小班,讀完小學四年級,就得換個學校,到五里外的吳塘村讀五、六年級。1960年9月,我來到了臨江中心小學。學校秉承嚴格的校風,教學抓得很緊,所有學生必須寄宿,因為每天早上和晚上都安排自修課,有語文和數(shù)學老師到課堂監(jiān)督、輔導。

母親非常疼愛我,也非常喜歡我媳婦。她好幾次和佩紅提起我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幫她分憂解難的事,不厭其煩地告訴佩紅我兒時如何風雨無阻,每天中午回家時從5里外的學校挑回兩小桶飯渣的往事。那是母親抹不去的心疼與辛酸記憶,也是她在兒媳婦面前對我“從小就懂事、愛家”的夸贊。

事情是這樣的。那時學生們每天中午回家吃完飯后,帶上父母洗好的地瓜片或準備好的菜團,到了學校就放在食堂的大蒸籠里,天氣再熱也是這樣。經(jīng)過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的悶熱烘烤,那一缽頭的地瓜片或菜團常常變餿了,有時實在無法食用。學校沒有固定的吃飯場所,孩子們分散在各個地方,大部分在操場上的幾棵大榕樹底下捧著飯缽吃飯,剩下的地瓜皮或變質(zhì)的菜團就隨地亂扔。在我心里,這一方面是浪費,另一方面也影響公共衛(wèi)生。我向老師建議,由我收集后帶回家里喂豬??倓仗幪庨L陳茂通老師說:“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我們支持你的想法?!庇谑?,每天早晚開飯前,我就預先很麻利地在樹底下擺好幾塊舊瓦片,或幾張廢紙,到處招呼同學們盡量把剩飯殘渣扔在上面,方便我收集。我自己則總是狼吞虎咽地吃完飯,趕在上課之前用手一點一點地撿起扔得滿地的殘渣剩飯。有時候還遇上個別好惡作劇的同學,故意在我走近時往飯渣上吐一口濃痰,看上去讓人惡心,但我會裝著沒看見,也不言語。每天我一般能撿滿兩小木桶,中午回家吃飯時順便挑回?;丶业穆酚?里,平時倒還可以,一旦遇上刮風下雨,特別是臺風季節(jié)常常刮起強勁的東南風,風大路滑,我挑著擔子在雨中掙扎著逆風前行,搖搖晃晃,一不小心就會連人帶桶摔倒在地??粗渌瑢W聽到下課鈴聲樂樂呵呵,打打鬧鬧,一路狂奔回家,我卻一路跌跌撞撞,摔倒爬起,甚至受了傷,也流過淚。我有時感到難過、委屈,但一想到家里的處境、父母的期待,還有那嗷嗷待哺的母豬和小豬,想到豬出售后,全家就會多些收入,父母可能少些憂慮,也會給我們買鉛筆、筆記本,一種幸福感與滿足感就會涌上心頭。我們所有兄妹都在為父母分憂,為這個家盡力,我也在盡心,雖然微不足道。就這樣,風雨無阻,日復一日,我堅持了近兩年,直到我小學畢業(yè),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福清第十中學。

[1]福清方言,相當于發(fā)言人。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