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德復交的契機
一 再系中國情結
兩年后,拉貝的生活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為拯救戰(zhàn)后德國千瘡百孔的經(jīng)濟,魏瑪政府想到了德國在遠東中國的廣闊市場,主動來華活動,試圖恢復中、德之間幾乎完全斷絕了的商貿(mào)往來。
1921年7月,中、德雙方在北京簽訂了《中德協(xié)約》,宣告恢復兩國友好及商務關系。中斷4年的中德關系正式恢復。
拉貝得知,他可以回到中國從事原來的工作,不禁輕舒了一口氣。能脫離這種混亂饑饉的生存環(huán)境真是太好了!中國有他的事業(yè),在那里他如魚得水,有良好的工作關系網(wǎng)、優(yōu)裕的物質(zhì)生活、忠心耿耿的仆從,過的是上流社會的生活。他的妻子兒女也可以脫離苦難,遠離動亂。
然而,善良的本性又使拉貝產(chǎn)生了一絲自責,周圍的朋友、熟人還在艱難度日;愛國之心又使他感到內(nèi)疚,自己的祖國正處于非常時期。他在日記中表達了這種惴惴不安的心情:“我想人們不會為此而責怪我吧?”
有誰會為此責怪拉貝呢?又有誰不能區(qū)別牛排和野菜的滋味呢?但是善良使拉貝于心不安,他想起了餓昏的姑娘、淪為妓女的大學生、賣火柴的小姑娘、賣唱的歌劇家……然而,他不是歷史的巨人,他只能寄希望于能有巨人的肩膀托起溫暖的太陽,照亮黑暗中的德國人民。
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見聞,對拉貝的思想影響甚大。
戰(zhàn)敗后的德國,經(jīng)濟已陷入崩潰的狀態(tài),悲觀、失望和困惑,生與死的危機感,在各處蔓延開來。人心思變,人們迫切希望有一個強有力的政府來收拾動蕩的局面,領導德國擺脫危機,重入正軌。拉貝也深以為然。
于是,希特勒和他的納粹黨出現(xiàn)了。希特勒以他那天才般的演說,把迷茫的德意志人民煽動得意亂情迷。
1920年,以阿道夫·希特勒為首的“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簡稱“國社黨”,一稱“納粹黨”)利用這一時機,拋出了該黨的《二十五點綱領》,提出消滅一切不勞而獲的現(xiàn)象,沒收一切由于戰(zhàn)爭而發(fā)的不義之財;堅決無償?shù)貙⒁磺型恋丶肮潭ㄙY產(chǎn)收為國有,用于公共事業(yè);在大型企業(yè)中實行利潤均分的政策等要求。黨綱還大肆鼓吹民族主義,提出廢除《凡爾賽和約》,建立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無情打擊刑事犯罪等口號。希特勒蠱惑人心的宣傳,得到了大批德國民眾的響應,形成了一股新興的政治勢力。
拉貝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未來社會學家,他不能站在歷史的高度洞察一切。他與許多普通的公民一樣,只是希望大家吃飽肚子,過上太平日子,而這一切,必須采用強有力的手段才能達到。因而在他的思想深處,產(chǎn)生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強權是必要的!”
強權觀念并非德國人所特有,值得思考的是,很難找到其他一個國家像德國那樣從思想文化界到國家政權領域都散發(fā)出濃濃的強權意志氣味。
強權主義在德國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泰斗黑格爾針對德國長期分裂割據(jù)的局面,在《歷史哲學講演錄》中提出,“家庭和市民社會的利益必須集中于國家”。目睹德國的分裂落后狀況,德國詩人海涅在《德國將來的氣息》中,把各自為政的36個德國小邦比作“36個糞坑”,希望建立一個統(tǒng)一、強大的國家。“鐵血宰相”俾斯麥采用強權政治,通過戰(zhàn)爭手段統(tǒng)一了德國。不斷的對外擴張戰(zhàn)爭和內(nèi)部不停的混戰(zhàn),使德意志民族體會到了“勝者王侯敗者寇”的道理。
強權思想對拉貝的影響則是,寄希望于通過強權政治結束德國動蕩和混亂的局面,建立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
而此時希特勒終身恪守的尼采的強權格言——“別理會!讓他們?nèi)ミ駠u!奪取吧!我請你只管奪??!”還深藏于希特勒腦海之中,尚未顯山露水。
拉貝也與廣大公民一樣,聽到了希特勒的美好許諾,堅信希特勒會帶領德國人民走向美好的未來。
1921年,拉貝告別了動蕩的祖國,再次遠航。他先取道日本,再返抵中國。10余年的中國情結使拉貝歸心似箭。在日本,他只停留了兩星期,用于辦中國的入境護照。
從開始跟中國人打交道起,拉貝就受到了中國人的禮遇,而英國人就沒那么幸運了,對此,拉貝繪聲繪色作了記錄:
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中國領事館:“我們想要一張入境中國的護照?!薄班?!”這便是回答,“那我必須確定一下,您是否被列在黑名單上!”
“什么!”我們吃了一驚,“還有黑名單?如果我們在黑名單上,會怎樣?”
“請多付5美元?!?/p>
這個回答讓人聽起來很欣慰。我們很高興,喝了茶、抽了煙以后,大家才明白,他根本就沒打算查看我們是否被列在黑名單上,這真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使館!
我本應乘火車經(jīng)朝鮮到北京。當有消息說,朝鮮境內(nèi)的鐵路被臺風毀壞,我就跟幾位德國朋友乘一艘日本汽輪經(jīng)瀨戶內(nèi)海到大連——這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一次海上旅行。從大連坐火車經(jīng)過沈陽和天津,就可到達北京。經(jīng)過中國邊境時,我們受到中國人的熱烈歡迎和殷勤招待。我們根本就不需要打開行李,而同路的幾個英國人卻必須接受嚴格的行李檢查。我們站在一旁,真是幸災樂禍。
來到北京,形勢已歸于平靜,而紫禁城內(nèi)成排房屋中的缺口證明了它曾經(jīng)歷過的騷亂。出乎拉貝意料的是,他留在北京的房屋和財產(chǎn)卻完好無損地保存在那里。他一時激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這讓他對中國人好感倍增,他的傭人,這些淳樸的中國人是多么善良而高尚??!兩年多來,自己一家回到德國,飽嘗戰(zhàn)后生活的艱辛,這些財產(chǎn)的完璧歸趙對他的事業(yè)意味著什么,對他的一家又意味著什么,是不言而喻的。這件事讓他終身難以從記憶中抹去痕跡,他逢人必講中國人的善良。直到70多年后的1997年,他的事跡在中國家喻戶曉,據(jù)許多當年同他有過接觸的人回憶,都聽拉貝說過這個神話般的故事。拉貝將妻子兒女接到了北京。經(jīng)過一番打掃和清理,拉貝一家和辦事處全體成員重又搬進了北京的房屋。
他很快開始重整旗鼓。一開始,他選擇掛靠在一家中國公司下面,以此為掩護,為西門子駐北京辦事處開展業(yè)務。他得小心提防,美、英、日等國在中國都有電器方面的業(yè)務,競爭十分激烈,尤其是電信業(yè)務,在中國的前景非常廣闊,利潤誘人。當初英國對中國政府施加壓力,驅(qū)逐德僑,也是為爭奪遠東中國市場這塊肥肉。拉貝和他的同事戲稱這段艱難時期為“橘子時期”。直到西門子洋行中國總部在上海獲準正式開張,他才公開回到西門子北京辦事處。
很快,拉貝公司的業(yè)務開始走上了正軌。在當時中國國內(nèi)局勢急劇動蕩的情況下,拉貝他們做成了一系列大宗生意,包括一座煤礦的電氣化工程,投資約4000萬。能得到如此巨大數(shù)額的訂單,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這年夏季,烈日炎炎,拉貝公司與法、美等國公司的競爭激烈程度也不亞于炙人的熱浪。設在北京的哈爾濱有軌電車公司關閉了。各國對承包北京有軌電車公司這個項目爭得頭破血流,法國把主承包合同奪了過去。盡管工程的前期準備工作全是由德國人做的,但因為法國是戰(zhàn)勝國,所以德國人只好退居次席,承接合同中的一小部分業(yè)務。
而與美國公司的競爭則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北京與天津的電話聯(lián)系網(wǎng)有缺陷,人們甚至還使用陳舊的鐵導線。拉貝的西門子公司欲加以改造,提出加裝感應圈。中國政府對此表示懷疑,要求進行試驗后才愿意改造。測試相當成功。
有一天晚上,拉貝的一個老朋友——高級工程師斯里斯狄格爾先生打來電話。他當年從日本戰(zhàn)俘營回來后就來到中國,在漢口工作了幾年。他此時已是天津電話管理局的總工程師。他在電話里說:“如果你今晚還不能和你的朋友彭先生簽訂天津新自動電話局合同初稿的話,以后就沒有機會了。因為明天一大早就會有競爭出現(xiàn)?!苯?jīng)過朋友彭先生的一番努力,合同初稿終于在當晚簽訂下來。根據(jù)合同規(guī)定,他們可獲得350萬銀洋的訂單。第二天早上,美國公司的負責人如夢初醒,火速趕往北京,但只能失望地離開。這張350萬銀洋的訂單使這位美國人丟掉了他的職位。西門子公司爭取到這筆生意,在天津建成了中國第一家自動交換電話局。
1925年,西門子公司在天津建造的自動電話局需要大批工作人員,西門子在北方的總部就由北京遷到了天津,拉貝也到天津出任銷售經(jīng)理,主管財務。天津公司位于英租界大沽北路與廣東路交界處,是一座三層樓,內(nèi)部設洋商行和工程部。拉貝主管洋商行。
天津英租界廣東路上的西門子公司駐天津代表處
晚清及北洋時期,中國在軍事上模仿德國,武器從德國進口,機械、電器、五金、藥品、化肥等洋貨大量通過天津海關進入中國。德國商人曾在天津前后開設了36家洋行,也給西門子洋行創(chuàng)造了機會。此后,拉貝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安靜而富有成果地工作著,他為西門子公司在中國開辟了大片“戰(zhàn)場”,為公司的業(yè)務發(fā)展立下了汗馬功勞。
道拉和一雙兒女也跟隨拉貝來到天津,他們在天津生活得十分愉快。在天津的生活照片充分說明了這點。拉貝的女兒格蕾特爾·拉貝1910年12月出生于北京,這時已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兒子奧托·拉貝1917年5月出生于北京,每天歡快地騎著自行車去天津租界內(nèi)的德語學校讀書。
天津的德租界在一次大戰(zhàn)中國對德宣戰(zhàn)后就被中國收回,原德租界內(nèi)的一條主干道——人稱“威廉皇帝大道”,也被改名為“威爾遜街”(今解放南路)。原德租界由于商業(yè)不發(fā)達,環(huán)境僻靜,適宜休息,成為天津最好的住宅區(qū)之一。這里的住宅大多是哥特式和日耳曼式,建筑格局分別墅式和公寓式兩種,很講究庭園的綠化和建筑布局,氣勢宏大。福建路與溫州道交口的“增延胡同”是德國僑民公寓,故稱“德國大院”,是德國西門子公司等洋行的員工宿舍,大多是兩層或者三層的聯(lián)排別墅。高高的臺階、厚重的木制大門,屋頂飛檐上古代銅錢方孔造型的花紋圖案,訴說著當年作為中產(chǎn)階級居住區(qū)的那份講究。
拉貝因為是經(jīng)理,他在天津的住宅是一幢小別墅。據(jù)約翰·拉貝的兒子奧托·拉貝的回憶:“那時天津的居住區(qū)還在租界內(nèi),我們家就住在俄國的租界內(nèi)?!?sup>而根據(jù)拉貝家族保存的這幢別墅照片,對照租界街道,這幢別墅不在俄租界內(nèi),而應當位于原德租界的馬場道,天津稱為“傳德樓”。根據(jù)《地名志》記載,傳德樓長70米,寬5米,有三層和四層住宅樓各一幢。最早是法國教會建的,因為巷口的柱子上當時寫有“TRANDER”,音譯為“傳德”,所以就被命名為“傳德樓”。遺憾的是,人們不知傳德樓是拉貝在天津的故居,2002年時將其拆除。
拉貝在公司與員工處得十分融洽,會計鮑家良是中國人,拉貝與他情同父子。而公司的一名營銷員——德國小伙子施萊格爾則成了拉貝的女婿。
1929年4月,格蕾特爾·拉貝與威廉·施萊格爾訂了婚。拉貝的中國朋友問拉貝:“什么是婚約?”拉貝的回答十分幽默:“婚約就像是到市場上去買貨物,但又不能馬上送貨。”
拉貝女兒的婚禮是在1930年8月份舉行的。拉貝的中國同事們很想見識一下西方人的婚禮,就問拉貝他們能不能參加。拉貝回答說:“當然能去了,而且你們所有的人都會接到邀請。”
中國同事們高興極了,他們說:“非常感謝!我們還想看看在教堂里舉行婚禮到底是什么樣的,可是又不知道到時候我們應該怎么做?!?/p>
拉貝笑著解釋說:“很簡單,你們只要看著我夫人怎么做就行了。如果她哭了,你們也跟著一塊兒哭!”
中國人知道拉貝在跟他們開玩笑。但有一點他們明白了,父母對子女的愛是人類的共性,與東方人一樣,西方人也會在女兒婚禮上頗多感觸,父母因舍不得女兒離開而悲從中來。
婚禮如期在教堂舉行,牧師牽著兩位新人的手念道:“雅各和天使走到了一起?!甭犃诉@樣喜氣洋洋的婚禮賀詞,人們還會哭得出來嗎?甚至連拉貝的夫人也沒有哭。
拉貝女兒結婚照
拉貝送這對年輕的夫妻去了北戴河蜜月旅行后,就坐火車經(jīng)西伯利亞回德國。因為患神經(jīng)型流行性感冒,遵照醫(yī)囑,他要回德國治療。這是拉貝在中國二十年來第二次回德國。此后,直到1938年,拉貝再也未離開過中國。拉貝回到故鄉(xiāng),邊治療邊休養(yǎ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地懷念中國,中國的一切已經(jīng)融入了他的生命。
他在祖國呆了3個月,就再也呆不住了。為了能在天津過圣誕節(jié),他在11月中旬,途經(jīng)西伯利亞又回到了中國。
在德國短暫的停留,他看到的是一幅黑色的景象。
1929年10月24日那個“黑色的星期五”,發(fā)生了著名的紐約股票市場崩潰事件,這場美國危機迅速蔓延,導致了一場世界性經(jīng)濟危機。德國為此受害尤甚。德國工業(yè)的上升是建立在美國短期貸款基礎之上的,現(xiàn)在,這筆貸款因被收回而蕩然無存,由此而產(chǎn)生的直接后果是企業(yè)倒閉,產(chǎn)銷蕭條,失業(yè)人數(shù)迅速上升。1930年失業(yè)人數(shù)達300萬,1931年達600萬。
德國大資產(chǎn)階級為了擺脫經(jīng)濟危機,答應給予以希特勒為首的納粹黨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強有力支持。在這種形勢下,希特勒的政治勢力急劇擴張開來,一躍成為國會中的第二大黨派。
拉貝的許多同事、熟人、朋友,都屬于中產(chǎn)階級職員,他們遭受到了和工人同樣程度的打擊。但是,對于職員來說,面臨著比經(jīng)濟打擊更嚴重的威脅,是他們作為“中產(chǎn)階級”的社會地位岌岌可危,隨時都有可能下降為無產(chǎn)者,他們對此感到不寒而栗。于是,許多職員由保守黨轉(zhuǎn)向了納粹黨,拉貝周圍的許多人也都轉(zhuǎn)向納粹黨,成為狂熱的納粹黨員,寄希望于納粹黨挽救德國的經(jīng)濟命運。
短期回國的拉貝對此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這一切不可能不對拉貝的思想產(chǎn)生影響。
1919年和1930年兩次回國,國內(nèi)經(jīng)濟都落入低谷,大街上購買面包的隊伍拐過了幾條街。正是這兩次回國,使他的思想深處產(chǎn)生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強權是必要的!”拉貝寄希望于通過強權政治結束德國動蕩和混亂的局面,建立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
對于拉貝政治觀的形成,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人不是作為單個人而存在著的,人的思想和行為必定與別人(死去和活著的人)有這種或那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并受其影響。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的?!?sup>任何人在時間和空間上只能唯一地處在他那個時代的坐標系中,個人無論怎樣為所欲為,也難以超越他所處的時代。拉貝也如此。
二 赴任首都南京
1930年11月,拉貝從德國回來,被西門子上??偛咳蚊鼮槟暇┓止窘?jīng)理。公司因拉貝出色的工作能力而將他放到中國首都來開辟業(yè)務。
南京從1927年起成為國民政府的首都。作為首都,南京的執(zhí)政者把市政建設當作頭等大事來抓,制訂了詳細的《首都計劃》。首任市長劉紀文,用鐵腕手段大刀闊斧地拆房修路,從下關長江邊經(jīng)鼓樓、新街口向東到中山門,修了一條迎接先總理孫中山靈柩的中山大道。中山大道全長12公里,比當時號稱“世界第一長街”的紐約第五大道還長,奠定了氣勢非凡的新都市的基礎。
國府機關、新舊官僚爭先恐后地在南京大興土木,各國大使館也紛紛忙于在南京建立館舍。
30年代的南京中山東路
拉貝1931年來到南京時,這個新首都正處于脫去舊裳換新裝的蛻變之中。對于調(diào)任南京,拉貝心中老大的不情愿。在離開柏林時,西門子公司的經(jīng)理拉愛斯博士還對他說:“拉貝先生,天津辦公室就歸您管了,您愛怎么做就怎么做,但不要讓我們看到財政赤字!”拉貝很高興,火車行駛在西伯利亞的那段時間,他沒事就靠在溫暖舒適的椅背上思考,在腦子里運籌他的商業(yè)計劃。事后他自嘲地說:“這正應了我們漢堡人常說的那句諺語:不要事先把事情想得太完美,順其自然才不會出錯?!?/p>
當時,公司召拉貝到上海開會。為了去拜訪一下到中國來考察的西門子公司經(jīng)理弗里德蘭德爾先生,拉貝在南京下了火車。南京是弗里德蘭德爾先生中國之行的最后一站。他們到剛建成的中山陵去游覽一番,弗里德蘭德爾先生問拉貝:“您覺得這里怎么樣?”“美極了!”拉貝回答說,“就像置身于綠森林?!薄澳苓@樣說,我很開心?!备ダ锏绿m德爾先生說:“那您就應該留在這里?!碑斃惻宄@不是開玩笑后,叫了起來:“這簡直是一種‘恩賜’?!彼拱椎乇磉_了自己的想法:“那樣的話,我情愿從轎車里跳出來步行回天津去。在中國北方呆了23年后,如今要我把根扎在中國的南方,到南京去看守中山陵,這其實是一種懲罰性的調(diào)職?!?/p>
拉貝的抗議無濟于事,因為領導層的想法跟拉貝不一樣,公司希望把西門子駐南京的代表換成歐洲人。拉貝只好接受公司的安排,萬分苦惱地回到了天津。為此他還不得不和他13歲的兒子分隔兩地,因為南京還沒有德語學校,拉貝自己脫不開身,只好讓妻子道拉把唯一的兒子帶回德國去上寄宿學校。
拉貝于1931年11月2日到達南京。南京成為國民政府的首都后,原來的京城北京則被改名為“北平”。當拉貝從下關下船時,正好碰上長江的汛期,放眼望去,大街小巷一片汪洋,水深高達25厘米到0.5米。為了保持交通順暢,人們只好用厚木板把街道墊高。拉貝通過這些顫巍巍的木板,走到公司的電話工程師約翰內(nèi)斯·漢森先生為他在下關預先租下的住處時,他對新首都感到非常失望,南京的住房顯得特別簡陋。
他把最初對南京的印象在給一個朋友的信中作了描敘:
年輕人啊,年輕人!南京也許只是一座小城市,希望我的幽默沒有太夸大其辭,讓我先來給你說說我的房子吧。這真是一個讓人感激不盡的物體。每當我把一樓的燈打開時,燈光透過樓板后把二樓也照亮了(這不是開玩笑,是真的)。家里也用不著安裝西門子家用電話機,因為樓下的人可以不用爬樓梯直接和樓上的住戶進行舒適的交談。樓梯很陡,只有像我這樣出生于航海之家、能充分信任船長的人才敢下這個樓梯(站在樓梯上往下看時,只能看到自己的鼻子)。因為不想跌跟頭,所以我妻子只能倒著爬樓梯,客人們每每也會問她是不是有眩暈癥,或者建議她在腰上拴一根繩子。城里的水管還沒有鋪設好。我家院子里有一口井,于是用水泵把井里的水抽到地面上的蓄水箱里。有個小伙子把水箱上最初的那個漏洞補好了。當水箱灌滿后,水就會沿著水箱上的檐溝向下流,一直流到水泵旁那些人的頭上,這時,他們就會很開心地大叫,因為他們的工作可以就此結束了。最近這臺水泵會經(jīng)常罷工。必須要找到問題出在什么地方。自來水管裝在室外,這樣,到了冬天水管外面就得包上稻草,我的仆人也可以因此賺些錢。不過,包稻草的時間不能太早,必須讓水管先凍裂一次,然后鉗工用焊接燈把凍住的水管慢慢地融化,這樣一來他也不會吃虧,因為他也要生存。當初我一直想象著,南京的冬天肯定不會很冷。我在天津的時候曾經(jīng)問一個年老的中國通,南京的氣候怎么樣,他說:“詳細情況我不清楚,但是我記得,南京以前的氣候很怪,圣誕節(jié)的時候人們還戴著草帽?!钡诙晔フQ節(jié)我請這位老者到南京來作客,并建議他只帶一些“夏天穿的衣服”就可以了,這樣一來他就會改變他以前的那個觀點了。我家的浴缸是水磨石的,即使是用開水澆上去它也不容易熱起來,所以我每次洗澡的時候雙腳總是凍得不行。浴缸里的排水閥不知道什么時候搞丟了(也許是在太平天國起義的時候或者更早),所以我就拿一個軟木瓶塞來堵住下水口。從此以后,我每次洗澡的時候都得拿一個瓶塞拔子在手上。真是的,您洗澡的時候帶過瓶塞拔子嗎?冬天來了,天氣也冷了,我們生起了爐子,卻搞得滿屋子都是煙。于是我讓仆人爬到房頂上看究竟怎么回事,他立刻從上面?zhèn)鱽砹嘶匾簦骸盁焽枥镉袀€大木塞子,是用來防止下雨的時候水往下流的?!碧炷?,到處都是木塞子!
我打算給傭人們建造一個廁所,為了能得到這個“許可”,我和中國房東吵了整整四個星期。我終于從房東和有關部門那里得到了建造這項奢侈工程的許可——周圍所有的人都為之驚嘆。
在這處臨時布置起來的住所生活的這段時間的確不是很舒服。我得了流行性感冒,又得了痢疾,這都是因為喝了那水才得的病。從井里抽出來的水是巧克力色的,即使通過過濾燒開后,喝起來還有泥腥味。當我的那些家具從天津運抵南京時,我別提有多開心了,由于下雨,路上的運輸竟然用了三個星期。更讓我欣慰的是,我妻子在12月23號的時候也來到了南京。她不在的那段日子我很為她擔心,因為天津的局勢很動蕩,而從天津到浦口沿線既沒有信件也沒有電報從北方過來。
在南京,為我們歐洲人提供生活用品的商店只有一家,叫作“中國發(fā)展公司”,店里“Verdienen(賺錢)”這個單詞被寫成了以“F”開頭。這家公司不僅提供蔬菜和含酒精飲料,而且還供應魚類,甚至還有小牛肉,但都是小水牛肉!有一天,我請一位鄰居到家里作客,為了能讓他看看我家樓板的縫隙有多大。他跟我說:“您會習慣的?!闭劦降匕鍟r他又說:“這還不算太糟,等到夏天竹子從縫隙中長出來時,您還可以省幾個花盆呢!看來您還是比較挑剔的!”
我的轎車運到南京的時候已經(jīng)凍住了。從上海發(fā)車前他們肯定忘了把車里的冷卻液排放出來。于是我就寫信質(zhì)問這件事情,他們卻牢騷滿腹地說我定購的不是一臺冰箱而是一輛汽車。
現(xiàn)如今仍有很多人——我敢肯定,這些人不太聰明——他們看不起中國人。同樣有很多中國人,他們肯定一點都不笨,因為他們也看不起我們歐洲人。只有通過雙方的彼此適應能力和屈服,才能找到一條正確的中間道路。這里我可以舉例子來說明。我的房東打算和我簽訂一份新的房屋合同,但我覺得合同中對很多項內(nèi)容的規(guī)定不合適。于是我們進行了長達兩個小時的協(xié)商,喝了好幾壺荼,也抽了很多煙,并最終達成如下協(xié)議:我可以把合同中我認為不妥的內(nèi)容刪掉,房東甚至還承諾,只要天氣一熱,他就會把屋外地面上的水箱清洗干凈,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做了件讓他75歲高齡的父親很開心的事——我答應讓附近寺廟里的和尚把他家,也是我家,我住的家,重新“凈化”一番。我和這位老先生交談得很少,他很固執(zhí)地認為,我的屋子里面有惡魔,必須馬上驅(qū)走它們。接著就來了10個身穿鮮紅綢緞外衣的和尚,帶著十分古老的喇叭、笛子等樂器,在一陣喧囂聲后,他們便開始在房間里面不停地來回魚貫而行,以此來驅(qū)趕走屋里的惡魔。我忘了,還有圣水,他們嘴里念著咒語,最后還在院子里找到了魔鬼藏身的地方。他們從院子里的石子路上扒了塊石頭,然后把一塊柴放在上面燒,這樣魔鬼就徹底毀滅了。不過,他們這樣做都是沒有惡意的。這是一種古老的喇嘛祭禮,我在北京的時候就知道了。我又為什么要拒絕呢?還是繼續(xù)吧!我于是表情嚴肅地懇請那些巫師圍繞著水泵再轉(zhuǎn)三圈。水泵無法正常工作,因為房東買回來的是個舊的水泵,但他卻矢口否認——那么問題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我認為,肯定是有魔鬼藏在水泵里面,必須讓它出來——我堅持我的觀點!可惜,驅(qū)鬼的場面無法用照相機拍攝下來——否則的話,這肯定是一張壯觀的照片。
與呆了20多年的北京相比,拉貝顯然很不習慣南京的一切。不過,拉貝的適應能力非常強,他努力開拓業(yè)務,與政府的方方面面打交道。有很長一段時間,拉貝身邊沒有翻譯,他只會簡單的漢語,對業(yè)務開展不太方便,后來他挑選了一名中國秘書韓湘琳。此后,韓湘琳成了拉貝的得力助手,他一直跟隨拉貝,直到1938年拉貝回國。在他的幫助下,還有西門子的顧問楊寅幫著出謀劃策,西門子南京分公司的業(yè)務開展得輕松而卓有成效。先進的電信、電器設備,對于繁華都市顯然是必要的。
南京國民政府這時與德國正處于外交上的蜜月時期,這對于拉貝生意上的前景是十分有利的。
1921年,中國北京政府與德國魏瑪政府簽訂了《中德協(xié)約》,這是中、德外交史上的第一個平等條約。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至1933年希特勒上臺前執(zhí)政的魏瑪共和國政府,在政治上較為民主開明。德國覺悟到,領土主權的尊重與相互平等的原則是維持國家和睦的唯一辦法,魏瑪政府在條約中取消了德國在華的領事裁判權。
國人在面對“天下烏鴉一般黑”的列強時,發(fā)現(xiàn)了這只與眾不同的、長出少許白毛的特殊者,于是頓生好感。在之后幾十年中,中華民國的領導人對德國一直情有獨鐘。
1927年蔣介石建立南京政府后,即聘請了許多德國軍事和經(jīng)濟顧問,與他們簽訂了私人聘用合同。大約有30名至40名德國軍事顧問,全是退役軍官,有些人還帶有家屬。這些德國軍事顧問的任務是幫助訓練國民黨軍隊,經(jīng)濟顧問則被安排到各有關部門。他們被奉為座上賓,生活條件優(yōu)厚。
1934年和1935年間,這些顧問的總負責人是己退休的漢斯·澤克特將軍,他曾經(jīng)是魏瑪共和國時期的陸軍總司令。在他以后是亞歷山大·封·法爾肯豪森將軍。他們開始著手訓練幾個精銳師。1937年的秋天,正是這幾支部隊在上海長時間地抵抗了強大的日本軍隊。
南京的德國軍官們和拉貝這些商人不同,一般不大同外界交往,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只簽約幾年,對中國、對這個國家的人民及其歷史與文化很少感興趣。蔣介石專門建造了一個住宅區(qū)供他們居住。他們在那里的生活環(huán)境與在德國的軍官俱樂部沒有什么兩樣,他們更多的是聚在一起,談論個人的經(jīng)歷、調(diào)動、他們的軍務或是戰(zhàn)爭經(jīng)歷。由于他們完全來自不同的派別,政治觀點不同,因此有時會發(fā)生紛爭,封·澤克特大將不得不為他們設立了一個名譽法庭。
在南京的外國商人在中國常常一呆就是好幾年。對他們來講,回國返鄉(xiāng)的道路是遙遠而又漫長的。那時全中國只有一條遠洋航線,經(jīng)營者是漢堡公司的一個子公司歐亞公司。當時中國和歐美之間沒有直接的空中航線,他們回國多半要先乘輪船從上海到熱那亞,在那兒下船后再轉(zhuǎn)乘火車去德國,整個行程大約要4周至6周時間。
拉貝與德國顧問沒有太多交往,但是因他們而帶來的生意是顯而易見的。拉貝稱:“對我營銷手段的理解和強有力的支持還來源于強大的德國顧問團?!睂Φ聡檰枅F,拉貝作了翔實的紀錄:
南京已經(jīng)不只是中國的首都了,而且還是一座“德國人的駐防小城”。著名的保爾上校(Bauer)在南京成立了德國指揮官顧問處,遺憾的是這位上校過早地死于天花。后來這個組織受魏茨爾將軍(Wetzell)領導,現(xiàn)在由斯克特大將(Seekt)和法爾肯豪森將軍(Falkenhausen)接管,蔣介石元帥授命該顧問處重組中國軍隊?,F(xiàn)在,這個軍事顧問處共有7個將軍、7個上校、2個中校、8個少校、2個騎兵上尉、1個海軍少校、11個上尉、5個中尉、2個炮兵中士、3個武器專家、2個化學家、3個工程師和1個獸醫(yī),總共是54人。有一美國人最近對我說:“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像這次在南京一樣一下子見到這么多德國將軍?!蔽一卮鹫f:“我也是。”這些顧問在軍事上要求很嚴格,他們以古老的普魯士士兵為榜樣(他們之間都用第三人稱稱呼,這一點,我作為一個漢堡商人必須要盡快習慣),組成了當?shù)氐聡说暮诵?,他們模仿柏林城把中國各街道和公司都用德語加以命名(因為他們根本不懂中文),使得整座城市都德國化了。這在當時成了一種時尚,即使是中國人也學著使用這些名字了。比如,我們有個波茨坦廣場,一條弗里德里希大街,一條萊比錫大街,大小維特海姆,另外,按照我的建議,還把我家和院子命名為“西門子城”,這都是經(jīng)過一番考慮的。中國軍隊采用的裝備大多是德國貨,軍隊需要的軍用電話特種工具,電纜、無線電對講機、偵聽機等通訊器材,基層部隊需要的大型探照燈,城防防空警報系統(tǒng)等,都采用了西門子公司的產(chǎn)品。拉貝大展身手,他為城市設置電話系統(tǒng),為發(fā)電廠提供渦輪機,為醫(yī)院提供X光透視設備,向銀行和政府部門提供辦公用具、報警裝置,為軍事院校和國防部下屬有關當局提供交通材料等。資源委員會、中央信托局、交通部、鐵道部等機構成了他的長期客戶。西門子公司在南京建起了穩(wěn)固的銷售網(wǎng),拉貝幾乎每天都能接到訂單,公司的雇員負責安裝、維修這些設備。
1931年西門子公司生產(chǎn)的電氣設備
商務上,拉貝得心應手。生活中,拉貝交了許多朋友,有德國人,也有中國人和其他外國人。當時,開設在南京的德國公司數(shù)量不多,除西門子公司外,還有五六家。在為數(shù)不多的德國商人中間,拉貝成了一個領袖型人物,集多項耀眼的頭銜于一身,如:商人協(xié)會會長、校長等。他們開玩笑稱他為“德國商業(yè)的催化劑”“德國學校之父”等等。最后一個外號是由于他根據(jù)德國軍事顧問們的請求設立了一所德國學校得來的。
以大使陶德曼為首的德國大使館從北京遷到了南京,其他國家的大使館也開始在南京忙于建館,有關中國政治方面的報導都由“遠洋通訊社”從南京播發(fā)。
南京中山北路上還建了一所德國飯店,主人是一名叫做黑姆佩爾的德國人,飯店被命名為“北方飯店”。天津著名的起士林巴德爾糕餅店也在那里開了一家分店。拉貝一家能隨時吃到正宗的德國菜和德國烤面包。
1932年夏天,拉貝同金陵大學農(nóng)學院院長謝金聲簽訂了一份協(xié)議。根據(jù)這份協(xié)議,按照拉貝的要求,學校建一座集辦公和居住功能于一體的房屋出租給拉貝。房屋位于南京廣州路小粉橋1號,是一幢西式花園別墅,為木質(zhì)兩層小樓,一樓大廳內(nèi)建有壁爐?;▓@內(nèi)綠樹蔥郁,掩映著紅瓦粉墻,十分幽靜?;▓@后門與金陵大學南園生活區(qū)小陶園相連,小陶園內(nèi)居住了金陵大學的一批教授。拉貝和金陵大學的教授們因此都習慣稱這幢小樓為拉貝在小陶園的住宅。
三十年代拉貝在南京小粉橋的故居,也是南京西門子公司,右為韓湘琳
小粉橋住宅圍墻大鐵門旁掛上了“西門子南京分公司”的招牌。拉貝終于有了一座條件好一點的房屋了。他在這里生活得十分滿意,對南京的感情與日俱增,在他的日記中,開始不斷地出現(xiàn)贊美南京的語句。
附近的居民也很快同他們的德國新鄰居熟悉了。拉貝對門有一家裁縫鋪,老裁縫和小裁縫是父子倆,拉貝的西裝和內(nèi)衣就專由他們制做。還有一家皮鞋店,也是一家父子店,皮匠的手藝很好,能按照拉貝的要求做出德國式的皮靴。只是老皮匠總喜歡同拉貝討價還價,常常把拉貝惱得不想理他,但他的手藝很好,下次拉貝又會再去光顧。旁邊還有一家牛肉鋪,常常會給拉貝留下他喜歡的小牛肉,拉貝的廚師會給他烤成香噴噴的德式牛排。小粉橋附近的居民都喜歡這個和藹的大個子光頭德國人。
南京的氣候是冬冷夏熱,拉貝夫婦倆也很快適應了。寒冷的冬天,拉貝會在客廳的壁爐中點上熊熊的炭火,與家人,或與朋友天南海北談天說地;炎熱的夏季,拉貝夫婦倆會赴青島、北戴河或其他避暑勝地消夏。
有朋友自遠方來,熱情的拉貝夫婦會盡地主之誼,把客人帶到明孝陵、中山陵等名勝古跡,向他們介紹南京悠久的歷史和古老的文化。離中山陵不遠處就是體育館,體育館的四周是能容納2萬名觀眾的看臺,場內(nèi)的跑道都是按最現(xiàn)代化方式建造的(配有西門子擴音器)??磁_前面是一些特殊的設施:演出臺、演講臺、拳擊臺和一個大型的全是用馬賽克貼成的游泳池。拉貝說:“不是運動員的中國人和歐洲人也可以到游泳館去游泳,我作為一個漢堡人,在我到南京的第一個夏天就享受了一番?!?sup>
他們的女兒常常帶上可愛的外孫女烏爾茜來南京看望外公外婆。小烏爾茜1931年1月出生于天津,3個月后父親調(diào)任北京,全家一起到北京生活,因而小烏爾茜講得一口京片子。她的到來常常逗得外公開懷大笑。
1933年,小烏爾茜快3歲時,來南京過圣誕節(jié)。拉貝把她高高舉在頭頂,用生硬的中國話和小姑娘的京片子對話,拉貝說:“你好嗎?”小姑娘掌握的漢語比外公多得多,她拉著外公的手,指著周圍的物品,神氣地教他中文,糾正外公笨拙的發(fā)音。
拉貝對小姑娘說:“你是德國人,應該學會德語。”
烏爾茜學會第一個德語句子時,興奮得小臉通紅,跑來告訴外公:“外公!外公!我會說德語了。”
烏爾茜是個快樂的小天使,她的到來使小粉橋1號充滿了歡聲笑語。拉貝為了讓小烏爾茜過好圣誕節(jié),親自動手裝飾圣誕樹、畫圣誕卡。小姑娘快活地指揮外公干這干那,大聲叫著:“外公,這里要用紅色!不行,不行,這里必須用藍色?!蓖夤浅芬獾匾灰蛔衩?/p>
過完圣誕節(jié),小烏爾茜要走了。拉貝抱著她親了又親,小姑娘也哭泣著不肯離開外公。
在南京生活一段時間后,拉貝深深地愛上了這座古城,這種感情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日俱增,他把自己當作了這座城市的一員。他觀察到了南京古城面臨的威脅。而在拉貝剛到南京不久,日本人就開始進攻距首都500里之遙的上海。南京也深受其害。拉貝寫道:
從1932年2月1日晚上到2號,南京也遭到了襲擊。日本海軍往城里面投擲幾顆榴彈。在下關碼頭首先響起了機槍和機關槍的掃射聲,那里的人們是最早撤出來的。一支日本軍隊登陸后開始攻打中國軍隊。根據(jù)外國領事館的動議,槍戰(zhàn)于凌晨4時結束。我們整夜就這么坐著,裹著毛皮大衣,點著燈籠,揣著毛瑟手槍,在昏暗的客廳里,我們痛斥日本人和中國人(特別是中國人,他們?yōu)榱硕惚芸找u居然把電給掐斷了)。下關人逃難最有趣了,他們是在漆黑的深夜中撤離的。整個過程中汽車車燈不允許打開,所有的隊伍以最快的速度前進,而且絕對是靜悄悄的。從下關出來的路上到處都是那些可憐的人們,出于安全考慮,他們把所有的家當都捆扎起來背在了背上。不時地會發(fā)生汽車相撞,警察和軍人快速地、悄無聲息地控制著交通狀況。第二天清早所有的道路上都變得“荒無人煙”。
在此期間,拉貝的許多中國朋友都打來電話,提出在發(fā)生危險的時候來他家避難,拉貝有求必應。他說:
我至今仍弄不明白,為什么他們認為在我這里會比較安全,那時我家住在下關附近,還是比較危險的。因為中日戰(zhàn)爭此時在上海才剛剛打響,所以現(xiàn)在的南京還算比較幸運,一切都很安寧。我的那位中國鄰居因為害怕遭到日本人的空襲(所幸的是他們至今沒有扔下過一顆炸彈),不停地在院子里挖防空洞。雖然我沒有當過兵,但我還是必須經(jīng)常去看看他的那個防空洞并進行一番品頭論足。從上面看,這些防空洞無論怎么看都顯得很有抵抗能力。但如果在這些防空洞邊上扔下一顆炸彈的話,我就不敢說會發(fā)生什么情況了。我真希望這種事情不要發(fā)生,以免讓我“丟了面子”。謝天謝地,一切都很正?!獩]有炸彈扔下來!只有一件事情無法讓那些中國朋友明白,那就是為什么我自己不建一個防空洞。我的一番解釋消除了他們的疑慮,因為我說,到時候我肯定會用他們的防空洞的。
這場戰(zhàn)爭,拉貝曾默默關注,中國人英勇抵抗讓他欽佩,也有中國人的行為讓他憤慨:
在上海,抵抗日本軍隊的戰(zhàn)爭還在不斷地繼續(xù)著,直到閘北和吳淞淪為廢墟。這場同日本人的戰(zhàn)爭在很多書中都有記載。陸軍方面,中國十九路軍的將士們英勇殺敵,奮勇向前,很有英雄氣概,而另一方面,中國的海軍艦隊居然保持“中立”。當中國的巡洋艦從轟炸吳淞的日本軍艦邊上駛過的時候,還向他們行點旗禮(把旗下降后即刻升起,表示致敬)。我一直無法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中國艦隊能保持這種特殊“中立”的立場。我只知道,很多中國人和外國人都為此憤慨。其他的人則只能聳聳肩說:“這是一種適應能力(識時務者)。”
日軍侵華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前,拉貝充滿憂慮地說:“南京,這座南方的都市,如今又重新煥發(fā)生機,如果不再經(jīng)歷新的動蕩和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她必將迎著光明的未來不斷前進。然而,悲觀者的預言說道,1936年又將是一個戰(zhàn)爭的年代,許多中國人也對此深信不疑,日本早就想讓國民政府解散德國軍事顧問團了,從而以300名不拿俸祿的日本人取而代之?!?sup>
三 淳樸的入黨動機
過了中國人所謂“知天命”年齡的拉貝,當了慈祥的外公,由外孫女而想到了南京的許多德國孩子。他們大都是南京德國公司和西門子雇員的孩子,因為太小,只好把他們帶來中國赴任。異國他鄉(xiāng),必須有一所合適的小學來接納他們,給他們以適當?shù)慕逃?。這一直是困擾公司職員的大難題。
拉貝的兒子奧托被拉貝送到德國南部上了一所寄宿學校。
將心比心,拉貝決定創(chuàng)辦一所德語學校來解決公司職員的后顧之憂。而德國軍事顧問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他們也有孩子在南京。因此拉貝首先向德國軍事顧問團提出了這一建議,得到了他們的贊同。
辦學最重要、最困難的是經(jīng)費,拉貝決定向德國駐華使館求援。申辦理由、校舍的安排、教師的聘請……拉貝握筆一揮而就,要求德國政府從教育經(jīng)費中撥款解決。
這時,德國當政的已是希特勒的納粹黨。希特勒于1933年1月30日出任德國總理,1934年又出任元首兼總理,納粹黨控制了德國。德國駐華使館答復拉貝:作為學校董事長,必須加入黨組織,元首才能撥發(fā)學校財政經(jīng)費。拉貝未多加考慮就同意了,他于1934年3月1日加入了納粹黨。
拉貝并不熱衷于政治,他對政治也一竅不通,在他看來,一個政黨的黨綱就是這個政黨的目標。他感興趣的只是有關中德貿(mào)易的政策、德國的亞洲政策,這與他的商務活動關系密切。
拉貝在南京創(chuàng)辦的德語學校
德意志學校終于開張了。校舍就設在拉貝小陶園花園的一排平房內(nèi),學校共有20多個德國孩子。拉貝是學校董事長,教師都采用聘任制。每天,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回蕩在花園內(nèi),稚嫩的鄉(xiāng)音時常會觸動拉貝的思鄉(xiāng)之情。他很想了解祖國發(fā)生的一切,但他身處遠東,只能從報紙上讀到一鱗半爪的消息。正是在報紙上得到的信息讓他堅信,希特勒是愛好和平的。報紙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希特勒的和平演講報道,他是一切演講必言和平。1933年5月,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向全世界44個國家的首腦發(fā)出裁軍倡議,希特勒立即在德國國會發(fā)表“裁軍與和平”的演說,還信誓旦旦地表示:德國不要戰(zhàn)爭,戰(zhàn)爭是瘋狂透頂之舉。實際上德國卻在隱蔽地擴軍備戰(zhàn)。當時有這樣的笑話:德國工廠接受的訂單是嬰兒的搖籃車,裝配出來的卻是機關槍。拉貝對這一切當然一無所知。
對于希特勒的掌權、希特勒的沖鋒隊隊長羅姆發(fā)動叛亂、德國政治氣候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拉貝都是從報紙上知道的。他閱讀的報紙有英國人在上海發(fā)行的《字林西報》,這是當時中國最有影響力的英文報紙;他還訂閱了也是在上海出版的德文小報《遠東新聞報》,這家報紙基本上只轉(zhuǎn)載官方的消息,主要是德國新聞社播發(fā)的德國新聞或遠洋通訊社播發(fā)的中國政治方面的消息,因此在內(nèi)容上緊跟帝國宣傳部的精神。
《遠東新聞報》對德國、德國元首和德國黨的報道是一片贊揚。即使是《字林西報》,對德國及德國的政策也是以友好的姿態(tài)呈現(xiàn)的。德國本土來的報紙到了南京已經(jīng)過去了兩三個星期,沒有什么意思了。這些報紙也只是報喜不報憂,例如經(jīng)常報道的有“民族的崛起”“從凡爾賽屈辱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不再償付戰(zhàn)爭賠款”“1918年戰(zhàn)敗后,德國要求和其他國家平起平坐,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到了這一點”等等。猶太人經(jīng)常受到襲擊,但是為什么會這樣,云集在中國的各種民族、各種國籍的國際商業(yè)界人士對此并不明白。德國報刊很少報道實際上已經(jīng)在德國進行的“反猶”運動,《字林西報》對這方面也從不報道,國際新聞界當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普遍認為希特勒的“反猶”政策只不過是德國國內(nèi)政策的一個令人不快的話題,外國不應對此指手畫腳。
拉貝對德國正在進行的“反猶”運動可說是一無所知。
四 理還亂的思鄉(xiāng)情
遠在中國,拉貝夫婦倆十分思念祖國,他們通常把這種思鄉(xiāng)的熱情傾注到每一個來訪的德國客人身上。
1934年拉貝夫婦在小粉橋1號住宅內(nèi)
1936年11月底的一天清晨,拉貝一家正在吃早餐,早餐是牛奶、面包、雞蛋。門鈴突然響起,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一聽他的德語口音,拉貝就有一種親切感。來人自我介紹名叫埃爾溫·維克特,他拿出一封介紹信交給拉貝。拉貝得知他是德國留學美國的一名大學生,畢業(yè)后回國途經(jīng)日本和中國,想在各處轉(zhuǎn)轉(zhuǎn),見識一下世面。在山東游玩后,拉貝在山東的德國朋友克里克爾先生又介紹他來南京。
拉貝和夫人立即讓人擺上一套餐具,熱情地邀請他共進早餐,又為他準備了床鋪,在主人的盛情款待下,這位后來成為德國駐華大使的青年在南京逗留了整整一個星期。
拉貝夫婦倆陪他看電影,帶他去中山陵、明孝陵及南京城的其他名勝古跡游覽。晚上,他們總是坐在客廳里,在熊熊燃燒的壁爐旁,天南海北地閑聊至深夜。介紹中國,拉貝是那么富有激情,他直望著維克特,海藍色的眼睛攝人心魄,講述他在中國的令人驚嘆的經(jīng)歷時,他熱情而富有生氣,他會突然跳起來,大聲證明著什么,也會坐下去哈哈大笑。
拉貝詳細介紹了中國許多在他看來奇特的國內(nèi)政策、蔣介石的政府以及這個國家的腐敗情況。拉貝還把他的日記拿出來,大聲朗讀日記中的幽默詩句和他對中國傭人生活的觀察記錄,講述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舉止,中國人的家庭生活和商業(yè)習慣,他還專門解釋并強調(diào)了中國人身上外國人難以理解的東西,但他能用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進行思考,也理解、欣賞中國人的這些特點。拉貝的熱心腸給維克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讓他十分感動。維克特在山東時換了一部分錢,但是南京沒有一個地方肯收這種貨幣,因為這是華北的一個軍閥自己發(fā)行的貨幣。拉貝告訴他,他找到了一家肯幫他把錢換成流通貨幣的銀行。事后,維克特一直懷疑,拉貝是不是用自己的錢幫他換了下來。
拉貝也以他一貫的熱忱處理與他毫不相干的事。有一天,維克特按照拉貝的指點,獨自一人在南京的城墻上散步,這時他發(fā)現(xiàn)蔓草叢中有一頂淺紅色的童帽,他隨手揀了起來,立即又觸電似地扔在地上,原來這頂帽子是放在一個孩子的后腦勺上的,孩子的頭部已經(jīng)腐爛了一半,上面爬滿了又白又肥的蛆蟲,慘不忍睹。
晚上,當拉貝的夫人出去后,維克特把這件事告訴了拉貝,拉貝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抓過電話機,邊撥號邊說:“我要找警察局長,告訴他在首都竟發(fā)生這樣的事。”
電話沒通,拉貝在客廳里來回走著,他說:“在上海,這種事情是天天都能遇到的,每天早上都可能在街頭看到在寒夜里被凍死的窮人,但這里是南京,怎么能允許尸體就這么隨處亂扔?”
第二天一早,他又給警察局長打了電話。
維克特是拉貝這段時期思想狀態(tài)的見證人。正是在那幾天,即1936年的11月25日,德國與日本簽訂了一份《反共產(chǎn)國際協(xié)定》,他們不可避免地談到了德日關系、德中關系以及德國顧問的事。拉貝對德國親近日本表示了深深的憂慮,他對日本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為搶奪德國在山東的權益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記憶猶新。
“日本人在北京城可威風了!”維克特回憶起前幾天在北京的見聞,“北京城中,甚至在公使館區(qū),日本人的軍用卡車如入無人之境,到處橫沖直撞?!?/p>
拉貝一聽頓時火冒三丈,聲音不由提高了一個八度:“公使館區(qū)享有中國政府特許的治外法權,日本人也太猖狂了,竟然把歐洲各國通通不放在眼里。元首和日本人簽約,只怕后患無窮。”
拉貝這樣的普通公民,當然搞不清希特勒所思所想和“遠大抱負”。
此時,希特勒領導的德國重整戰(zhàn)備、恢復經(jīng)濟初見成效,為實現(xiàn)奪取世界霸權的最終目標,希特勒必須防備死敵蘇聯(lián)與英法聯(lián)手對付德國,德國于是拉攏亞洲強國日本結為“政治同盟”。
日本此時正忙于侵華,日本侵華就必須防備中、蘇聯(lián)手對付日本。為此,也想找德國作反蘇伙伴,以德國來牽制蘇聯(lián),使之無暇東顧,以利日本侵華。于是,德、日為了各自的“全球戰(zhàn)略”,雙雙伸手越過太平洋,牽到了一起。
掌握國家命運的政客如希特勒之流,考慮世界格局、各國關系猶如立足自家花園別墅的陽臺,俯視著庭園的花草樹木,他要從自家的利益著眼,從實現(xiàn)個人的目標和野心出發(fā),觀看這些花草樹木是否相映成趣,戰(zhàn)略地思考如何栽花移木,才能獨享無限風光。
而一個正直的園丁如拉貝,站在花園中,考慮的則是保持庭園整潔,消滅害蟲,鏟除毒草,保護花木。
關于德國國內(nèi)的局勢,拉貝同維克特談論得很少,兩人都離開祖國多年,不太了解也不太愿意觸及這個話題。
- 吳景平:《從膠澳被占到科爾訪華——中德關系1861—1992》,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21頁。
- [德]彼得·波羅夫斯基:《阿道夫·希特勒》,群眾出版社1983年版,第34頁。
- 尹集鈞:《1937,南京大求援》,文匯出版社1997年版,第111頁:“連主張集權和軍事擴張的拉貝,也被日本人的殘酷激起了強烈的反感?!?/li>
- [德]托馬斯·拉貝:《約翰·拉貝畫傳》,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頁。
-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03頁。
- 據(jù)約翰·拉貝回憶錄手稿《我在中國西門子的四分之一世紀》翻譯。
- 筆者在南京市房產(chǎn)局房產(chǎn)檔案室中查到了這份協(xié)議。
- 指中央體育場。
- 據(jù)約翰·拉貝回憶錄手稿《我在中國西門子的四分之一世紀》翻譯。
- 據(jù)約翰·拉貝回憶錄手稿《我在中國西門子的四分之一世紀》翻譯。
- 據(jù)約翰·拉貝回憶錄手稿《我在中國西門子的四分之一世紀》翻譯。
- 同上。
- 同上。
- 據(jù)約翰·拉貝回憶錄手稿《我在中國西門子的四分之一世紀》翻譯。
- 同上。
- 埃爾溫·維克特:《約翰·拉貝其人》,收入《拉貝日記》第711、712頁。
- 埃爾溫·維克特:《約翰·拉貝其人》,收入《拉貝日記》,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711、7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