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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遺少

季羨林先生:聽見海棠花未眠 作者:張光璘 著


清朝遺少

季羨林出生于1911年8月6日。就在他出生后的兩個月零四天,辛亥革命爆發(fā),推翻了清朝政府,末代皇帝溥儀從寶座上被請了下來,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的封建王朝,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從此一去不復(fù)返了。中國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即民國時代。但是,新的時代并沒有新的氣象。皇威猶存,舊習(xí)未除,似乎是大清帝國的繼續(xù)。正如魯迅所說的:“貌雖如此,內(nèi)骨子是依舊的。”這是中國近代史上最混亂、最黑暗的新舊交替時代,但是,也是思想界最為活躍和人才輩出的時代。由于季羨林的生日多少與“大清王朝”沾了一點邊兒,所以他常常戲稱自己是“清朝遺少”。

季羨林的家鄉(xiāng)是山東省清平縣(現(xiàn)屬臨清市)康莊鎮(zhèn)官莊。季羨林就出生在官莊一個貧窮的農(nóng)民家庭。

臨清地處魯西北平原,京杭大運河由此穿過。由于鹽堿地多,土地貧瘠,更兼降雨集中在夏季,常發(fā)生春旱夏澇,農(nóng)作物產(chǎn)量較低,豐年難以果腹,災(zāi)年則顆粒無收,所以臨清是山東的貧困地區(qū)之一。農(nóng)作物主要以小麥、玉米、棉花為主,也產(chǎn)大棗、柿子。此外,臨清的大蒜個兒大味兒好,頗有名氣。

臨清有悠久的歷史,西漢初年,即以清淵之名建縣。后趙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由于地倚清河(衛(wèi)河古稱)而更名為臨清。至明代升格為臨清州,屬東昌府。后又恢復(fù)為臨清縣。1984年撤縣改市,稱臨清市。

在過去兩千多年的漫長歷史中,臨清曾經(jīng)是一個繁榮的城市。隋代開通京杭大運河之后,臨清是運河上的一個大碼頭,幾百年中,商賈云集,百業(yè)興隆,歌樓舞館,鱗次櫛比,是很闊過一陣子的。幾代皇帝南巡,都曾經(jīng)過臨清,在史書上都有記載。據(jù)季羨林考證:英國學(xué)者亨利·裕爾(Henry Yule)的名著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東域紀(jì)程錄叢》)中,就有關(guān)于臨清的記述。

這是天主教神父鄂多瑞克(Odoric)旅行記中的一段記載,時間是1316年至1330年,是在中國的元朝。原文是:

離開了那座城市Manzu(揚州?明州?鎮(zhèn)江?),沿淡水運河走了八天以后,我來到了一座城市,叫做Tenyin。它位于一條叫做Caramoran河的岸上,這一條河流經(jīng)中國的正中,一旦決口,為害甚劇,正如Fenara的Po河。

——《故鄉(xiāng)行》

季羨林認(rèn)為:“根據(jù)鄂多瑞克航行的時間,再根據(jù)此城(Tenyin)的地望,此城必是臨清無疑?!敝劣诙醵嗳鹂藶槭裁丛诼眯杏浿薪o臨清記上一筆,只能推想,元代的臨清必定已經(jīng)貿(mào)易興隆,文化昌明,成為大運河沿岸的一個重要城市了。

臨清在歷史上也曾是人文薈萃之地。著名的舍利寶塔,與杭州的六和塔遙遙相對,成為臨清的著名景觀。明清兩代文人墨客多有題詠者。明代萬歷年間州人柳佐建永壽寺,規(guī)模宏偉。據(jù)乾隆十四年(1749年)《臨清州志》,清李基和有《清淵十景詩》,可見其時臨清人文景觀的盛況。其他如鰲頭磯、鈔關(guān)、清真寺等,都是著名的文化古跡。

可是,隨著大運河北段逐漸干涸,特別是津浦鐵路通車以后,陸路交通代替了水上航運,滄海變成了桑田,臨清昔日的輝煌逐漸成了歷史陳跡,慢慢衰敗下來,最終成了一個無名的小縣城。但是,文化是件古怪的東西,它并沒有隨著經(jīng)濟的衰敗而衰敗。它的流風(fēng)余韻仍然長久地盤桓在臨清這塊古老的土地上。至今,這塊齊魯故土,孔孟故鄉(xiāng),依然民風(fēng)淳樸,凝聚著厚重的傳統(tǒng)文化氣息。

然而,正如季羨林常說的:“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闭l料想,近年來京九鐵路修通,臨清為車站之一。如今臨清借京九線通車的東風(fēng),又開始大興土木,漸漸繁榮起來。

臨清古代曾經(jīng)出過幾位文臣武將,但都不甚有名。近代名人中,名副其實的臨清人,大約要算抗日將軍張自忠了,他是臨清人的驕傲。

今天,臨清又出了一位聞名全國的大學(xué)者季羨林,據(jù)說家鄉(xiāng)人早就打算把他的名字修進縣志里,恐怕是進入藝文志之類的吧。不過按老規(guī)矩,活著的人是不進縣志的,不知道老家的人有沒有按老規(guī)矩辦事。但是,不管進沒進縣志,如今季羨林的名字在臨清早已經(jīng)家喻戶曉,成為臨清人的又一驕傲。

按照季羨林的說法,在他出生的年代,全國的經(jīng)濟形勢是南方富而山東(也包括北方的其他省份)窮,專就山東而論,是東部富而西部窮。他的家鄉(xiāng)清平縣在山東西部,是最窮的縣。官莊則是縣里最窮的村,而他的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窮的家。

簡而言之,季羨林出生在一個窮得不能再窮的家庭。

官莊距臨清縣城40里地,是魯西北平原上一個貧困僻遠的小村。官莊籠罩在一片黃色之中。黃色的土路,黃色的土坯房,黃土抹的房頂,甚至連天空也是黃的。村子中央有一個大坑,夏天雨后,坑里積滿了雨水,孩子們就在這黃泥湯里游泳戲水。全村唯一的一點綠色,是村南打麥場邊的幾棵大楊樹。只有當(dāng)陽光照射在樹身上,綠色的樹葉映出點點光亮,微風(fēng)吹過,樹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時,才給這個單調(diào)、沉悶的小村莊帶來一絲生氣。

季羨林在回憶中說,也曾經(jīng)看見過一點紅色,那就是新娘子臉上抹的胭脂,還有棗樹葉子落盡以后,掛在干枝上的幾個紅棗。除此而外,故鄉(xiāng)在他頭腦中留下的印象,便是“一片灰黃”。季羨林的家在村子南面,離村子還有一段距離,實際是在村外,這里是村里窮人住的地方。他家住三間破舊的土坯房,房前有個小院子。院子里有兩棵高過房頂?shù)拇笮訕?,結(jié)的是酸杏,可還是常常有人來偷摘杏吃。有一次,同村的一個男孩,爬上房頂偷杏,不慎跌下來,摔斷了腿。院前門旁還有一棵花椒樹。除此而外,院子里就什么也沒有了,空空蕩蕩的。

季羨林的祖父母早亡,他從未見過他們,因此也就從未嘗過祖父母之愛。祖父母留下三個兒子,季羨林的父親排行老大,他還有兩個叔叔。小的一個叔叔過繼給了外姓人,改姓刁,從此與季家脫離了關(guān)系,父親和另一個叔叔相依為命。他們倆上無怙恃,孤苦伶仃,寄人籬下,一貧如洗,甚至連一餐飽飯也沒有吃過。

餓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兄弟倆就到村南棗樹林子里去,撿食掉在地上的爛棗,聊以果腹。后來,鄉(xiāng)下實在待不下去了,待下去也是死路一條,兄弟倆商量后,決定去大城市闖蕩一番,去找一條活路。離官莊最近的大城市便是山東省首府濟南。于是,兄弟倆就來到了濟南。兩個毛頭小伙子,在人口稠密的濟南,拉過洋車,扛過大包,當(dāng)過警察。他們倆究竟碰到過多少困難,遭遇過多少挫折,誰也不知道。

后來,叔叔在濟南終于找到了工作,立定了腳跟。兄弟倆又商量,決定弟弟留在濟南掙錢,哥哥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季羨林的叔叔希望有朝一日,混出點名堂來,即使不能衣錦還鄉(xiāng),也得讓人另眼相看,為老季家爭一口氣。

于是,季羨林的父親便從濟南回到了老家官莊,耕種祖父留下的幾分薄地,以維持生計。就在父親從濟南回到官莊種地的這段時間,1911年8月6日,這個貧窮農(nóng)民的家庭里,終于有了一絲歡樂的氣氛——一個小生命降生了!季羨林呱呱落地,來到了人間。

關(guān)于季羨林的生日,這里順便作一點說明。幾十年來,大家都知道季羨林的生日是8月6日。每逢這一天,他的親朋好友,學(xué)生晚輩,各級領(lǐng)導(dǎo),甚至外國大使,都會向他祝壽,這已經(jīng)成了慣例??墒?,2001年8月,聊城和臨清市的黨政領(lǐng)導(dǎo)邀請他回故鄉(xiāng),慶祝他的90歲生日。在祝壽大會后,他在寫《故鄉(xiāng)行》一文時,卻寫了下面一段文字,“八月六日——我在這里順便說明一件事情:我的生日從舊歷折合成公歷是八月二日。由于一次偶然的筆誤,改成了六日,讓我少活了四天——算是我的生日”。

這個“順便說明”,頗讓大家吃了一驚,實際上季羨林也并未因此“筆誤”少活四天,只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這件事也算得季羨林生平中的一件趣聞。不過,這么多年來,他對自己生辰的訛誤,聽之任之,將錯就錯,不置一詞,也頗耐人尋味。

季羨林的母親也是窮苦人家的女兒,娘家姓趙,就在離官莊5里的一個村子里。因為家里窮,沒錢上學(xué),不識字,活了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季羨林6歲以前,同母親朝夕相處、相依為命,母子之間的感情至厚至深,至博至大。季羨林每每念及母親時,仍然忍不住老淚縱橫,不能自已。

季羨林幼年時和母親形影不離,總是整天纏著母親,母親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有時候,在做午飯前,母親到地里去摘綠豆莢,好把豆粒剝出來,拿回家去做午飯。季羨林便跟著母親到地里去。這時候正接近中午,天高云淡,蟬聲四起,蟈蟈兒也爬上高枝,縱聲歌唱,空氣中飄浮著一股淡淡的草香和泥土的香味。

在綠豆地里,季羨林像一只小羚羊一樣,在母親身后跑來跑去;又像百靈鳥一樣,不停地問這問那。他捉到一只蚱蜢,要拿給母親看一看。棒子上長了烏霉,他覺得奇怪,一定要問母親這是為什么。母親總是一邊摘著豆莢一邊耐心地回答他的問題,還時不時地停下來,看著心愛的兒子,打心眼兒里感到高興,臉上也會露出難得的笑容。有時,他和母親比賽誰摘豆莢快。盡管他全神貫注,使出全身力氣去摘豆莢,想超過母親,結(jié)果他還沒摘到半筐,母親的筐已經(jīng)滿了。

失望之余,他細心觀察,發(fā)現(xiàn)這里面也并沒有什么奧秘,關(guān)鍵就在母親那一雙長滿老繭的手上。從那以后,母親那雙長滿老繭的手,就在他心里占據(jù)了重要位置,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只要一想到母親,那雙長滿老繭的手便浮現(xiàn)在眼前。

季羨林的童年是在怎樣的境遇中度過的呢?他在《我的童年》一文中曾經(jīng)這樣寫道:

在我記事兒的時候,我們家已經(jīng)窮到了可觀的程度。一年大概只能吃一兩次“白的”(指白面),吃得最多的是紅高粱餅子,棒子面餅子也成為珍品。我在春天或夏天,割了青草,或劈了高粱葉子,背到二大爺家里,喂他的老黃牛。賴在那里不走,等著吃一頓棒子面餅子,打一頓牙祭。夏天和秋天,對門寧大嬸和寧大姑總帶我去外村的田地里去拾麥子和豆子。把拾到的可憐兮兮的一把麥子和豆子交給母親。不知道積攢多少次,才能勉強打出一點麥粒,磨成面,吃上一頓“白的”。我當(dāng)然覺得如吃龍肝鳳髓。但是,我從來不記得母親吃過一口。她只是坐在那里,瞅著我吃。眼里好像有點潮濕。

有一年夏天,季羨林揀到一小籃麥穗,高興地遞給了母親。母親把麥穗磨成面粉,貼了一鍋死面餅子。季羨林越吃越想吃,吃完飯以后,他又偷了一塊吃,讓母親看到了,追著要打他。季羨林當(dāng)時渾身一絲不掛,連忙逃到房后,往水坑里一跳。母親沒有法子來捉他,只好站在水坑邊上,看著他站在水里,把剩下的白面餅子津津有味地吃完。最后,母親也笑了。

季羨林童年時要好的伙伴有兩個:一個叫啞巴?。ㄒ馑际菃“偷膬鹤樱?,另一個叫楊狗。這都是小名,大名不知道。三個人天天在一起玩,浮水,打棗,捉知了,摸蝦,不見不散,從不間斷。后來聽說啞巴小當(dāng)了綠林好漢,被官府捉住,十冬臘月,赤身裸體,澆上涼水,被捆起來,倒掛一夜,也沒求饒,最后被殺掉了。季羨林每當(dāng)想到這個從小一起光著屁股玩耍的小伙伴,竟如此硬氣,成為這樣的“英雄”,“就頗有驕傲之意”。楊狗則在官莊做了一輩子羊倌,到死也是一個目不識丁、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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