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春潤

糊涂百年:鄭板橋傳 作者:忽培元 著


日子緩慢而不斷地滑過,就像古板橋下的流水,有時喧嘩,有時悄無聲息。喧嘩的時候,往往是水淺或是遇到了什么阻力,而悄無聲息的,卻往往是河道深處,或是水流順暢之時。這彎彎曲曲的流水,多像推著你前去的日子……鄭燮呆呆地站在橋上想著,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

冬日過后,春天終于來了。夜里一場大雨,河里的流水變得有些混濁,河岸上的柳絲卻是更加的嫩綠宜人。今天是清明佳節(jié),學(xué)堂照例放假一天。鄭燮站在橋上等王竹樓、顧萬峰那幾個同窗好友一同去城外的古廟觀音閣中賞竹。那是早先阿叔曾經(jīng)多次背著他玩過的好去處,廟院中生長著高大古老的香樟與榕樹,還有一叢叢的斑竹和羅漢竹。每到春季,新篁出土,生機盎然。廟門外面兩尊高大祥和的石獅子,頭頂和背上生滿了苔蘚,就像獅子的絨毛。鄭燮常常喜歡攀上獅子的背,去望那綠水稻地與垛田村落,還有在水田中趕著牛犋犁地的農(nóng)夫。適逢春暖花開,垛田上的油菜花金黃一片,有牧童騎著水牛吹著牧笛從田埂上緩緩穿過,就像一幅美麗的水墨丹青……如此美景,卻不能與阿叔共賞了。唉,自從嬸嬸進門之后,阿叔就突然長大成人了,變得像個正人君子,似乎再也不屑與孩童侄兒廝混,這使得鄭燮很是難過,感到了孤獨與失落。特別是嬸嬸生了堂弟墨兒之后,搬出老屋獨住的阿叔就更是著了迷,整天圍著老婆孩子打轉(zhuǎn)轉(zhuǎn),似乎早忘了阿燮的存在。

“春去夏至晴日頭,橋下碧水自東流。觀景少年思何往,一汪清波化新愁……”

這時,板橋東頭走來了一位雪白胡子的老者,野服斗笠,打著裹腿,像是遠道而來,邊走邊唱。是太陽公公!鄭燮的眼睛突然一亮。

走近了,老者破衣爛衫一副行乞打扮,左手拄著一根底端開裂的竹竿,右手搖著一片挽著銅錢的牛胛骨,嘴里歡快地唱著小曲,一步一踮地朝著鄭燮走來。鄭燮的心,早已隨著那小曲兒的節(jié)奏而加快了跳動。原來他是老爺爺?shù)男》劢z,看到無家可歸的老人家永遠歡快的笑臉,聽到他那搖響銅鈴一樣的歌聲與朗聲大笑,鄭燮的心中就會透進陽光。也許正因為這樣,秀才公公還有一個美好的綽號,這就是鄭燮從小就喜歡叫的太陽公公。

“太陽公公,您好早喲?!?/p>

“哈哈哈,不早不行嘛,張老五的千頁、阿貴的燒餅,哪個是等我的?哈哈哈?!?/p>

太陽公公說著,舉起腰間吊著的油光锃亮的燒酒葫蘆仰起脖子就喝了一口,身子痛快地一抖,肩頭的褡褳也就油乎乎地在朝陽中閃著亮光。

“小書生,一支帆,立橋頭,眺遠山。橋下扁舟無知顏,新燕翩翩愁霧添。江魚悠悠秀水寒,少年無奈好孤單。老夫唱曲到身邊,忘憂莫愁酌自歡?!?/p>

太陽公公一邊放聲唱著,一邊就來到鄭燮面前,再次夸張地舉起酒葫蘆,仰脖喝上一口,然后就把葫蘆遞到少年嘴邊。

鄭燮顯然已被感動,他眼圈紅紅地接過葫蘆,學(xué)著太陽公公的樣子仰脖喝了一口……

這樣的情景不知重復(fù)過多少次,于是孤獨少年學(xué)會了借酒澆愁。他感到奇怪的是太陽公公的酒葫蘆里仿佛永遠都裝著喝不完的老酒??吹洁嵺普J真喝酒的樣子,太陽公公哈哈地大笑起來。鄭燮也禁不住哧哧地抿著嘴笑。在那一刻,這年齡和處境似乎完全不同的一老一少,顯然都感受到了彼此共同渴望自由的心靈是相通的。

鄭燮笑著由衣兜摸出一枚銅錢,太陽公公毫不客氣,趕忙摘下頭上的斗笠接著。鄭燮的心中更加充滿了歡樂。

少年艷羨活神仙。在鄭燮看來,流浪乞討的太陽公公過的就是神仙的日子。沒有人關(guān)心他從哪里來,夜里又住在什么地方,聽說他時常在古廟中過夜。居無定所,行無定向,像一只喜好歌唱的飛鳥,誰也說不清楚他明天會在什么地方飛翔。鄭燮羨慕老人家無憂無慮的生活,除了喝酒歡笑,就是游走歌唱。如果不離開興化,他每天早晨,準(zhǔn)會去豆腐老五的店里討一碗熱千頁吃,然后再到阿貴的燒餅攤子前吃一張剛出爐的熱燒餅。鄭燮最喜歡的是聽老人現(xiàn)編現(xiàn)唱的小曲兒。有時讀書厭了,他真想離家出走,隨著太陽公公唱著小曲兒,游走四方。據(jù)說他原先也同父親一樣十年苦讀求功名未果,便淪為一介窮教書先生,以后又何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從來無人探究。十五六歲的少年,望著太陽公公飄然遠去的背影,陷入美好的遐想……他不但自己羨慕,甚至還希望自己古板嚴(yán)厲的父親有朝一日也成為像太陽公公一樣游走四方的活神仙……

鄭燮正想得出神,突然眼睛被一雙冰涼如玉的小手輕輕地蒙住了。他知道是那些玩伴中的一位趁自己發(fā)呆時繞到了身后捉弄自己。只聞得一陣奇香,卻一時猜不出是誰。又感覺身后的人呼吸心跳急促,像是特別的興奮。他正納悶兒,就聽得咯咯的笑聲銀鈴般響起。他的心中突然地一陣激動,臉就禁不住發(fā)起燙來。

“猜猜,是誰?”

正在變聲的男孩子明顯嘶啞的聲音充滿了熱情。鄭燮聽出是好友顧萬峰。顧萬峰秉性耿介,讀書很是認真,記憶力也是像鄭燮一樣的超常。他的身世大致同鄭燮一樣,是屬于衰落中的大戶人家,在當(dāng)時的社會是沒有地位的,只勉強能夠達到在學(xué)堂念書的份兒。

“猜不出來吧,那就罰你買千頁燒餅給我們享用?!?/p>

另一個男孩是王竹樓,正如他的名字“國棟”一樣,他的發(fā)跡不久的新貴父親,希望他將來能夠飛黃騰達。他那傲慢也有些霸氣的語氣中透著少年的自負。鄭燮不喜歡王竹樓那矯情世故的性格,更不喜歡他在玩樂中恃才逞強,特別是看不慣他對好友顧萬峰的不恭態(tài)度,可又暗暗佩服他的聰慧與靈動。但是王竹樓平日對于鄭燮倒是十分的喜歡。三人相處雖然免不了也有爭吵,但又彼此欣賞,時常就形影不離。他們從小隨鄭燮的父親讀書,后又一同拜陸種園先生學(xué)習(xí)詩詞、臨習(xí)書法。在鄭燮父親的戒尺和威嚴(yán)的陸先生面前,他們可謂是久經(jīng)考驗,結(jié)成了最牢固的同盟。鄭燮有時覺得自己幾乎就像是喜歡一個女孩子一樣喜歡長得清秀帥氣卻總是不聽話的王竹樓。他們在沒有人的時候,還會情不自禁地手拉手散步游玩。鄭燮覺得王竹樓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息,這令他有些著迷又有些緊張慌亂。這種情形,只有見到王一姐的時候,才會像霧氣一樣散失得無影無蹤。

眼下這一刻,他所聞到的奇香,正是王一姐那特有的女兒氣息,是一個清醇得像花骨朵一樣的女孩子特有的淡淡的清香。

“一姐,快撒手!”鄭燮的聲音里顯出羞惱。

身后的人這才松開手來,果然就是自己從小就喜歡的鄰居家女孩兒王一姐。她已經(jīng)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的模樣,高高的身坯,腚股翹翹、胸前也鼓鼓的??上r候留的長辮子卻不知何時剪成了男童一樣的短發(fā),甚至還穿起了小伙子的衣衫。但是在鄭燮的眼里,她的男人扮相倒比女裝更加的可愛迷人。也許是看到他在臉紅,大他四歲的王一姐臉也忽地紅了,更像是一朵剛剛含苞的芙蓉。兩人對視的一瞬,就都又低下了頭。這個細節(jié)被敏感尖酸的王竹樓看在眼里,便嚷嚷著說:

“哎,還害羞哩,心中有啥秘密嘛??旄嬖V我們?!?/p>

“是呀,告訴我們,一定保密?!鳖櫲f峰也說。

“哪里,哪里!”王一姐捂著臉、跺著腳,急得要哭似的。

“滾,滾滾!”鄭燮突然變成了一個勇敢的男子漢,他不顧一切揮著長長的手臂,追逐著兩個頑皮伙伴。他們就這樣嬉鬧著開始了一次有趣的郊外游玩。

從小同鄭燮青梅竹馬的鄰居女孩兒王一姐家,本也屬于大戶人家。只因官霸勾結(jié)吃了冤枉官司,父親氣病早逝,家人奴婢四散,堂堂一個殷實人家,只留得一座空落落的老宅院。王一姐和年幼的弟弟只得靠母親為人做女紅繡工維持生計。一姐從小就很懂事也很要強,她心靈手巧,人也長得漂亮,柔美之中卻有一股男孩子的豪氣。高鼻闊嘴,水汪汪一雙大眼睛透著堅毅又像總是在笑。為了體現(xiàn)頂風(fēng)扛雨自立門戶的心愿,到后來她干脆一副男孩子的裝扮,邁開一雙天足在街上行走,引人非議卻毫不在意。鄭燮從小就喜歡她的這股豪氣,喜歡看她那雙好像會說話的眼睛,喜歡聽她細聲細氣地唱曲兒。有時他正哭鬧著,費媽就說,別哭了,我們?nèi)フ乙唤阃孢^家家,他就立即不哭,甚至見了把一根長辮子盤起在腦后像男孩子的王一姐還忍不住會破涕為笑。很懂事的王一姐從小就像親姐姐一樣地護著鄭燮。每次玩耍她都和顏悅色地讓著他。而不知從哪一天起,鄭燮則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暗戀上一姐,可他并不知曉,在王一姐的心里,也逐漸地喜歡上了自己。二人真是情投意合、兩小無猜。這當(dāng)然是背著父親和街坊鄰里的情竇初萌。包括這次郊游,本來顧萬峰與王竹樓是反對女兒家參加的,可鄭燮卻硬是堅持,因為在他看來,沒有王一姐的參加,一切就會變得索然無味。

城外的水網(wǎng)垛田,碧綠金黃,令人興奮不已。這其實不是自然風(fēng)光,而是勞作的創(chuàng)造。垛田是農(nóng)夫祖祖輩輩開挖水道的產(chǎn)物。在這澤國水洼地上,人們揮汗如雨,一锨一鎬地開挖出排水行船的水道,同時又把泥淖化作高出水面許多像平原上的莊稼垛子一樣的良田沃土。人們在這水鄉(xiāng)創(chuàng)造出旱澇保收的奇跡,又在這肥沃的土地上種植油菜與雜糧。于是到了春季,一垛垛金黃色的油菜花,就像無數(shù)歡樂的彩筏漂浮在水面上,把一望無際的大地田野裝扮得花團錦簇。這是鄭燮家鄉(xiāng)興化獨有的一景,是江北水鄉(xiāng)平原獨一無二的美景。許多年后在離開故鄉(xiāng)的日子,鄭燮還會在睡夢中見到故鄉(xiāng)的垛田。那時他已經(jīng)懂得這貌似奇特的美景之中,滲透了農(nóng)夫祖祖輩輩的辛勞,埋沒了多少人的大好青春與生命,又寄托著人們世世代代的夢想與希望。

那一日,當(dāng)幾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像一群無憂無慮的小鳥,掙脫鬧市與世俗的煩惱,嬉戲著飛向自由自在時,無意間卻被田野勞作的身影吸引。首先是近旁的農(nóng)夫。鄭燮懷著極大的好奇,被一位吆牛犁田的田舍翁吸引住了。他放棄了追拿顧萬峰和王竹樓的游戲,同王一姐牽手呆立在田埂上觀看農(nóng)人熟練而又細心的勞作。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lián)]動鞭兒吆牛的農(nóng)夫,那面部嚴(yán)肅認真的神情與姿態(tài)動作的愉悅自負,就像一位胸有成竹的藝術(shù)家進入了創(chuàng)作境地。

“哦,回來,對啦,我家老牛好靈光,雖不識書達理,也是善解人意啰——”

老翁看到有人關(guān)注,就故意拿腔拿調(diào)地說著,竟然也像太陽公公一樣,搖頭晃腦地哼起了別人永遠聽不明白意思的快樂小曲兒。鄭燮發(fā)現(xiàn),勞動者的歡樂,是從內(nèi)心深處飄飛出來的。小小年紀(jì)的他為之深深陶醉。

瞧那得意的農(nóng)夫,他那不時地同老水牛親昵交談和對它唱曲兒的狀況,使得少年鄭燮大為感動。那歡聲笑語逗得王一姐在一旁咯咯直樂,也吸引了顧萬峰與王竹樓好奇地回轉(zhuǎn)身來湊熱鬧。

田舍翁那種艱苦勞作中表現(xiàn)出的忘乎所以的樂觀情緒,令鄭燮記憶深刻。只是他并未意識到,自己對于勞動人民的同情與愛的種子已在不知不覺地萌發(fā)著。由當(dāng)初對于費媽的愛,和對于王一姐全家的同情,到對于唱曲兒乞討的太陽公公的羨慕,以至對于田舍翁的快樂情緒的理解……這些,就是一部無字句的書,是他的人生中比四書五經(jīng)還要重要的教科書。當(dāng)少年鄭燮癡迷于眼前的景象,他就陶醉于這無字句而有生命的大書之中了。

田野啊更是一幅美妙無比的畫圖。眼前這被玉帶般縱橫交織的水道,那連接起來的金黃的油菜花與嫩綠的秧苗交織在一起打磨成翡翠雕飾一般的田野,竟是那農(nóng)夫的雙手創(chuàng)造出的美景。那其中包含多少農(nóng)家的汗水辛勞,歡樂、希冀。少年鄭燮第一次驚異地發(fā)現(xiàn),佃農(nóng)是那樣的值得同情與尊重。他們那整天匍匐在田壟與水田中的瘦小蜷縮的軀體,那終日不停地操作著的看著粗糙笨拙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的雙手,竟是如此的靈巧無比!如同他曾經(jīng)驚嘆不已的織繡坊的繡姑們仙女般的酥手一樣的靈巧,繡出的景致卻是更加的錦繡迷人。這個聰慧善良的少年,當(dāng)他在郊外的田野里游玩,無意之間,他開始對于田野中耕耘播種的勞作者,產(chǎn)生出無限的同情與敬意,甚至產(chǎn)生出詩意的沖動……這種印象,在許多年之后,仍然留在他的心底,萌發(fā)出熱切的詩句。

也就在這一刻,那個平時在父親眼中永遠是不用功讀書、喜好偷偷飲酒、還不時地與頑童們追逐謾罵甚至動手打鬧的蔫怪的頑童,那個惹得許多老者咂舌瞪眼的叛逆者,眼下卻突然變得格外的莊嚴(yán)虔誠起來。這一刻的鄭燮,完全是一個懂事少年的神情與姿態(tài)。他的神情深深地感動了王一姐。她開始為他打抱不平。那些個心存成見,甚至阻止孩童與他一起玩耍的市井俗人們,他們哪里知曉這個天資聰慧的少年的過人優(yōu)點,哪里懂得他對于貧苦人的理解與同情心是多么的高貴又是多么的超俗。人們更不會明白,這個有時焦躁、有時沉默的貌似脾氣古怪的少年,他何以對那些撐船、打魚、種地而成年累月又是靠吃糠咽菜度日的人們,卻是一副誠摯的敬重。人們更不明白,他是多么地鄙視世俗,蔑視那些鼠目寸光、蠅營狗茍和貪圖小利的庸俗之人,更不能容忍那些趨炎附勢、仗勢欺人的勢利小人。少年鄭燮的骨子里,就像一株竹子,有天生的根脈氣節(jié),更有虛心向上的高潔特質(zhì),不甘與雜草臭蒿為伍。作為一個耿介少年,他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那些滿口之乎者也、整天搖頭晃腦、一瓶子不滿半瓶晃蕩卻還眼珠子總是望著天空的窮酸秀才。在少年鄭燮的心目中,這樣的人雖是自視清高,但他們并沒意識到自己只是功名的奴才,只是并未達到中舉入仕的目的而仍然不甘于入鄉(xiāng)隨俗、更瞧不起種田做工勞力的人們。因此見到那些人欺負識字不多的勞動者,鄭燮就氣得不行,總禁不住要同他們理論。他的這種舉動,更加引來世俗的非議。但是他還是我行我素。在許多人的眼里,鄭家大少爺知書達理以后,反倒成了一個不合群的怪人。

太陽升起老高了,幾個少年才游游蕩蕩地來到了觀音閣。廟里勤快的小和尚實曙已經(jīng)打掃完內(nèi)外,正挑著一副大木桶去井上打水。路遇男女施主,羞澀地合掌低頭,嘴中含糊地念叨“阿彌陀佛”。調(diào)皮的王一姐看小和尚羞澀的樣子,忍不住逗他說:“小師父,早飯吃得可好?”

那實曙小和尚臉更漲紅,低目不再說話。

王一姐咯咯地笑。王竹樓與顧萬峰也都哧哧地笑。唯獨鄭燮不笑,而是很莊重地注視實曙。他的心里一直把實曙視為朋友。陽光下,實曙身上的百衲袈裟十分的搶眼,使得他仿佛與俗人生活在兩個世界,相互隔閡、難以溝通。等到實曙挑回一擔(dān)水時,突然變得怒不可遏。原來淘氣的王竹樓與顧萬峰公然攀上廟門口大石獅的背,高聲朗誦著唐人的詩句。鄭燮連忙制止,他們哪里肯聽。實曙忍無可忍,生氣地大聲喝斥:

“下來,哪個施主敢在廟門首不恭!”

“哪個不恭來著,小師父你把話講清!”

王竹樓強詞奪理,竟厲聲反問人家。

“你,你們,蹬背上頭的,也算是恭敬?!”

“石獅子不過廟門外的擺設(shè)而已,難道也成了佛不成?”王竹樓故意挑釁。

老實巴交的實曙一時無言以對,急得眼圈都紅了。

“還不趕緊下來,一會兒驚動了時雨老法師,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编嵺魄勇暰嬲f。

王一姐也幫他勸誡。兩人這才下了石獅子,嘴里依然不滿地嘟噥著。

果然,門外的喧嘩聲驚動了廟院里打太極拳的時雨方丈。這位知識淵博的瞎眼老方丈已經(jīng)九十多歲,卻還耳聰心明,行動也還靈便。他老人家每日除了誦經(jīng)打坐,還要按時在廟院里打幾套太極拳。他是鄭燮阿叔的忘年之交,自然也就成了小鄭燮敬仰的朋友。老人家可是個大智慧的和尚。他雖然患眼疾十多年前就已幾乎失明,但仍然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寬容大度,古今天下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阿叔從前時常在廟里做義工居住,此后每次帶著鄭燮來廟中造訪,時雨老方丈總是盛情款待。廟里的飯菜雖素,又是以茶代酒,但老方丈的熱情與談吐的智慧彌補了一切。在鄭燮心中,聽他老人家談古論今,真是一大樂事,言談之中,他還會告知你許多生活的哲理與機巧。而更吸引他的是老方丈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筆好畫。特別是他畫的墨竹,更是鄭燮最為喜愛的。枝葉之間,脈脈含情,就像老人家的言語談吐,不乏俠骨義膽。這種脫俗又親切的藝術(shù)氣質(zhì),對鄭板橋以后藝術(shù)本真的形成不無影響。

“是哪個在外面喧嘩?實曙,有話請施主進門吃茶敘談。”

時雨老方丈從容大度的聲音,依舊洪鐘般溫潤。天籟之聲,空靈悠遠,所有的凡音統(tǒng)統(tǒng)被淹沒了。顧萬峰同王竹樓趕忙伸舌縮脖,再也不敢吱聲。小和尚實曙瞪他倆一眼,這才引著大家進了廟門。

“時雨公公,是鄭燮同幾位同窗看望您老人家,也代表我家阿叔請安?!编嵺粕锨笆┒Y,恭敬地說。

“哦,是小燮兒,好久不見你們來,你阿叔他可好吧?”

“阿叔好著呢。如今有了嬸嬸和墨兒。”

“哦,成家啦,這么大事情,也沒告我一聲?!?/p>

“阿叔說怕驚擾您老人家誦經(jīng)打坐。”

“嗯,好人好報,阿彌陀佛?!?/p>

于是,幾位少年被迎入佛堂,吃茶敘談。佛堂里禪香繚繞,鴉雀無聲。老方丈笑瞇瞇地盤坐蓮花墊上,像一尊閉目養(yǎng)神的彌勒大佛,安詳寬厚的樣子,使得少年浮躁的心靈一下子淡定下來。鄭燮的眼睛,不停地盯著兩側(cè)屋墻上的字畫。他知道,那都是老方丈七八十歲時的手筆。如今老人家已是功德圓滿,每日只是誦經(jīng)打坐,不見凡間紅塵倒也越發(fā)清凈專注。

每次到了廟里,鄭燮都感到一種淡泊的愜意,仿佛是靈魂得到了清洗,又像是身心得到了慰藉。他因此很羨慕小和尚實曙,每日除了勞作,就是跟著師父誦經(jīng)打坐。六根清凈,心不染塵多好,也不思謀功名,也不艷羨紅塵,便沒有那么多的煩人俗事困擾……

“幾位小施主,都是在學(xué)堂用功吧,近日功課可好?”

“還好?!编嵺瓶纯赐跻唤愫屯踔駱?、顧萬峰,順從地說。

“隨種園先生習(xí)詞,好啊。他的書法也是方圓首屈一指。你們書法練得如何?還有,我說過《芥子園畫譜》也得認真臨習(xí)呀。書法繪畫這些個技藝,只是熟能生巧,最講童子功底?!?/p>

“師父講得沒錯?!蓖踔駱菗屜日f,“鄭燮他是每日黎明即起,靜夜方休,雖未見頭懸梁錐刺骨,卻是真下苦功夫呀,如今已是字畫俱佳,詩詞出眾,我等早已是望塵莫及。”

“師父,別聽他胡謅,我只是每日在父親督促下完成習(xí)字功課罷了,繪畫并未著手,豈敢言佳。至于詩詞更是幼稚?!?/p>

時雨老方丈聽得,微微一笑,道:“書畫詩詞之道,如同攀山越澗,山外有山,澗外復(fù)澗,攀越之舉,永無窮盡。是不可言佳,不可言佳呀。”

“師父所言極是,晚生學(xué)步,只得皮毛。不敢絲毫懈怠?!编嵺朴终f。

時雨師父滿意地點頭稱是。王一姐說:“師父,鄭燮平日最喜歡您老人家畫的竹子。說是寥寥數(shù)枝,迎風(fēng)聽雨,清清爽爽;說是不俗不凡,有情有意,堪稱君子之貌?!?/p>

時雨老方丈抿嘴笑而不語,片刻后說:“大家吃茶,大家吃茶?!?/p>

此刻的鄭燮,恭恭敬敬,手端茶盅,一直瞪大眼睛,注視著時雨法師,傾聽其言,悉心體察著他的內(nèi)心,感悟到了一種寬博與空闊悠遠的意境。這使他的心靈于混沌之中,透入了智慧的曙光。超越凡俗的藝?yán)砼c人道的雨露從此沁入心田。這是從前與阿叔同來時不曾有過的感覺。以后他便成了古廟的常客,時雨老法師無意之間的點滴教誨,時常使他進入一種超越常人更超越禪境的思維境界。只是他并不自覺。那些平淡卻深刻的感悟與啟迪竟成為了鄭燮以后做人為藝不變的根性。

性情豪爽如男孩的王一姐,含苞待放、韶華迷人,終于出脫成一個懂事的俊俏姑娘。她以自己的樂善好施、助人為樂與尊大愛小,漸漸在街坊鄰里中受到認可好評,人們漸漸接受了她那一點點女兒的叛逆。她變得更加從容自信,更加熱情洋溢。但是唯獨見到鄭燮態(tài)度就變了一個人兒,總感到羞澀緊張。她在小的時候,是處處讓著鄭燮的,可是等到鄭燮長大了,她卻要他讓著自己。但她并不明說,只是內(nèi)心的一種難以言說的強烈希冀。眼下正是夏日的黃昏,人們都在院子里納涼。鄭燮與好友顧萬峰下象棋,王一姐卻來搗亂。她支的招數(shù)都是希望鄭燮輸棋,顯然是故意惹他生氣好讓他關(guān)注自己??刹恢獮樯?,生性要強的鄭燮一遇到王一姐就沒脾氣了。好在顧萬峰善解人意,一盤終了就主動讓王一姐坐鎮(zhèn)。王一姐盼不得與鄭燮雙雙對弈,便在他迎面的石凳上坐下來,臉上顯出興奮的紅暈。鄭燮偷偷瞄她一眼,臉頰就有些發(fā)燙。兩人不知為啥,膝蓋不由自主就挨在了一起,相互又都像是毫無覺察。

論下象棋,王一姐哪里是鄭燮的對手??墒青嵺菩睦锩靼?,自己還是要輸給她才好。于是故意走錯一步,便要求悔棋,王一姐堅決不許。于是兩人爭執(zhí)起來。鄭燮故意服輸,王一姐竟然毫不覺察,只是得意洋洋。顧萬峰在一旁看得明白,就暗暗好笑。在鄭燮心中,這樣的時光,該是多么的歡樂幸福。兩個相互愛慕著的少男少女,彼此都感受到了情竇初萌的心靈震顫。這種情形就像夏雨的滋潤,成為他們一生的美好記憶。

歲月就像橋下的流水,日夜不停地流淌。黃昏時分,鄭燮站在橋上,望著遠方發(fā)呆。他不是在等人,而是在背書。王一姐就站在他的身邊。她故意把身體靠得很近,彼此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呼吸。好長時間,他們不說一句話。王一姐同許多的女孩子一樣,從小沒進過學(xué)堂,但是她聰慧過人,她的母親從小教她背誦《三字經(jīng)》《百家姓》和《千家詩》,使她不但認識了字,還能夠讀書寫字,這使得她對于鄭燮的書藝才情與心高過人很是能夠心領(lǐng)神會。兩個相互看著對方長大的人,不用言語,也知道對方的心思。

鄭燮此刻手里雖拿著一本書,但是他并不看,他的目光是投向不遠處的一個漁翁。夕陽之下,老漁翁正在奮力收網(wǎng)。王一姐深知,喜好關(guān)注勞苦之人,這是鄭燮善良的天性。他小的時候,拿了費媽給他買的燒餅,總是要留一小塊給王一姐吃的。但是如果在他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討飯的難民,他就會把燒餅給了人家。麻丫頭這種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舉動,也是她喜歡他的一個原由。

王一姐逐漸地發(fā)現(xiàn),隨著年齡增長,那個在父親眼里還有些調(diào)皮搗蛋的麻丫頭,如今變得性格越來越安詳沉穩(wěn),而求知的欲望卻是一天比一天濃厚起來。他經(jīng)常獨自一個人帶著一本書到這八角河橋上來看,王一姐要找他肯定能找得到的。于是他們避開熟人眾目,默默地相處在一起。廣場上鬧市與車水馬龍的環(huán)境,很快就離他們遠去。王一姐還發(fā)現(xiàn),麻丫頭讀書有一個習(xí)慣,就是喜歡反復(fù)背誦,嘴里時常嘟嘟囔囔就像牛羊吃進了青草,獨處時慢慢地反芻。她最喜歡看他默默背書的樣子,總是專心致志,好像能夠從中咀嚼出無窮的快意。有時他背著書,會突然地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令王一姐忍俊不禁。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一姐,你說古人為什么對于事物竟是如此的敏銳,觀察得那么細致?難道他們比我們今天人的腦子聰慧?”

王一姐只有抿著嘴笑他癡癡的樣子,卻是無言以對。

“這情景,你看看,詩中的景象我們興化也是有的呀,輕霧、寒月、碧水、酒家,淡淡的愁、無盡的哀怨……可是我們卻沒有寫出這樣動人的詩句?!?/p>

鄭燮說著話,目光癡癡的,眼睛里閃著亮光。王一姐為之感動。聰慧的姑娘,細察一個少年才子的內(nèi)心情懷,她理解他的愁怨與癡情,更看得出他對于自己的那一份癡癡的心儀。

在別人看來,鄭燮是那種“過目不忘”的少年天才,但是王一姐卻看出來了,他的超強記憶,其實來自于專心致志的苦讀。鄭燮自己也說:“我就是一頭牛犢子,白天吃進了草料,夜里就得反芻才能消化吸收,真正變成自己的營養(yǎng)?!笨梢娝⒉唤z毫地認為自己的記憶有什么過人之處。而令王一姐漸漸感到不快的是,當(dāng)鄭燮逐漸長大懂得刻苦學(xué)習(xí)以后,他就幾乎變成了一只真正的書蟲兒,整天一頭鉆到其中,連周圍的一切都不顧了,甚至對于她的存在都會忽視。于是當(dāng)他再說自己就是一頭牛犢子的時候,王一姐就頂碰他說:

“還小牛犢子哩,你就是一只小書蟲兒,整天只知道啃書,哪里還懂得吃草進料?!?/p>

鄭燮聽得一愣,“你才是蟲子!”隨即就嬉笑,追著王一姐,要她討?zhàn)垺?/p>

“鉆書蟲兒,書蟲兒,鉆書蟲兒?!蓖跻唤銉蓷l長腿跑起來比男孩子還快,鄭燮哪里能追得上。但是越是追不上,鄭燮就越發(fā)生氣,于是更是窮追不舍。王一姐才巴不得他這樣。于是他們跑下了八角橋,在那聳立著四牌樓的廣場上兜起了圓圈,引來路人驚異的目光。王一姐跑跑停停,不住地回頭挑釁,鄭燮卻不敢怠慢,可總是追不上她。直到看見鄭燮跑出了滿身的汗氣、累得實在拉不動腿兒了,王一姐這才停下來,故意裝出束手就擒。鄭燮趁機把冰涼的手伸到她的脖頸處和腋下捅癢,令她笑得直不起腰,可她嘴里卻還喊著“快來看,書蟲兒咬人了,書蟲兒咬人了?!编嵺频氖稚斓酶睿蝗痪吞降搅伺⒆有厍靶哂诒挥|的那個私密的地方。王一姐突然變得安靜下來。雙手卻緊緊地抓住鄭燮的手,像是怕他再往下伸,又像是怕他把手抽走。兩個人都一時愣在了那里,神情變得異常莊重。

當(dāng)天夜里,鄭燮躺在床上失眠了。他想著白天的情形,感覺自己觸摸過一姐胸部的手指滑膩膩的很不自在。黑暗中,他下意識地搓搓雙手,卻感到兩只手都不自在起來。他想著王一姐姣柔的面容,那迷人的火辣辣的眼睛和雪白光滑的頸項,就感到一陣陣的心慌意亂,頓時臉發(fā)燒心狂跳呼吸氣短……等到回過神來,他不敢想象來日再見到她的時候,該是多么的尷尬羞澀。

連年的水患與災(zāi)荒,使得這一時期家中的日子實在熬不過去,幾乎就要斷糧。父親鄭之本同兒子鄭燮商量后,只得送他到外祖父汪家,隨一位博學(xué)正直的曾先生讀書。曾先生既是飽學(xué)之士,琴棋書畫當(dāng)然樣樣精通。只是秉性特別的桀驁不馴,授課中同許多未中科舉的讀書人一樣,難免有意無意流露出對亡明的留戀與對現(xiàn)今天朝的不屑。這對于學(xué)生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深刻。

此日,曾先生慷慨激昂地講授文天祥的《正氣歌》,隨后要學(xué)生以心得作副對聯(lián)。鄭燮仍沉醉于文君那沛乎天地的浩然正氣之中,他望著窗外的一棵高大的梧桐與一叢茂密青翠的竹叢,隨口便道:

“斯人如碧梧翠竹,其志在流水高山。”

先生喜出望外,連連點頭稱是。并評說道:

“此聯(lián)氣度不凡、對仗工巧,可謂精對!”

同學(xué)們聽得,就都為他鼓掌。第一天上課,鄭燮就贏得了滿堂喝彩。同桌的他的可愛的表妹更是贊不絕口。

曾先生又稱贊說:“好呀,‘碧梧翠竹,流水高山’,可見少年其心不凡,其志高遠,一個人從小要立下如此志向,前途無可限量?!?/p>

鄭燮被先生和大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文天祥愛國忠君的浩然正氣,令他感奮不已,久久難忘。他從此讀書有了一個更高的境界,就是注意理解和汲取其中的思想哲理,而且對于古代名家書法的理解,也上升到了風(fēng)骨氣節(jié),即精氣神的境界。鄭燮因禍得福,在外公家寄學(xué)期間,他成熟了許多,讀書學(xué)詩習(xí)字更加地用心得法,考取功名、入仕報國的意識也日趨明確而強烈。

這天下學(xué)后,鄭燮正與表妹一同在鎮(zhèn)外田野游玩觀景。遠遠就見官道邊老楸樹下立著一個人,原來是曾先生。

“那不是曾先生嗎?他老人家在此做啥?”鄭燮感到奇怪。

“先生又是犯了迷糊,他又要為人講故事了?!?/p>

鄭燮更覺好奇便湊過去喊了一聲“曾先生”。

曾先生并不回答,只是瞪起眼睛煞有介事地說:“你們快看,那遠遠來了浩浩蕩蕩一隊人馬。林立的矛桿,飄動的旌旗,揚起的塵灰,遮天蔽日而來?!?/p>

鄭燮莫名其妙。

曾先生又說:“走得近了,卻見是一隊官兵押著一輛囚車。囚籠中站著一個白發(fā)雪髯的老人。這樣的一支奇怪隊伍,很快就吸引了沿途的人們圍觀。聽說人犯是朱三太子,由山東解往淮安,然后再改水路押解杭州?;噬舷铝酥I旨啦,是要殺頭的。瞧那頸上的大刑枷,足足有八十斤重。瞧那手腳上的鐐銬,少說也有二百斤吧。聽說老人家一路上絕食抗議,不吃不喝,面對呵斥,連眼睛也懶得一睜。唉,無愧是朱皇上的后人!人們怯聲議論?!?/p>

曾先生完全陶醉在他的故事里。鄭燮禁不住說:“人們對那籠中的囚犯,倒是充滿了同情?!?/p>

“可不是咋的!”曾先生繼續(xù)說,“這押解要犯的列陣,由旱路入水路,一路標(biāo)旗密布,招搖過市,顯然是朝廷有意要如此地張揚廣告,故意要讓沿途的漢族百姓,特別是頸后生著反骨的讀書人看看,目的就是要殺一儆百。同時,又是警戒森嚴(yán)、如臨大敵似的驚恐,顯出對于百姓和當(dāng)?shù)毓賳T的不放心。這在百姓與讀書人中引起了極大的動蕩不安以至反感。朱三太子何許人也?”目光如炬的曾先生說,“不過一介皇家后裔,明朝遺老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值得如此地大動干戈?豈有此理!不久,杭州那邊就有消息傳來,說老人家被砍了腦袋!”

鄭燮聽得,心中不寒而栗。他問曾先生:

“為啥要處死一個古稀老人?他犯的啥罪?”

“聽說罪名是‘企圖謀反’。”

“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還能謀什么反?”鄭燮不敢相信。

“罪屬莫須有呀!”曾先生悲哀地說,“不久又有噩耗傳到,說老人家在浙江余姚家中的妻子、兒女和兒媳等,一家老少統(tǒng)統(tǒng)懸梁自盡?!?/p>

“我也聽祖父講過,這新的不幸消息在民間引起軒然大波。人們的震驚更甚于朱三太子本人被處死?!?/p>

“誰說不是?”曾先生憤然說,“那種同情與對于暴政的不滿情緒,就像饑餓與瘟疫一樣在民間悄然蔓延至今?!?/p>

親歷者曾先生活靈活現(xiàn)地講述,在少年鄭燮的心底投下了難以消除的仇恨的陰影。

“你們知道嗎,我們興化歷史上最值得敬仰的英雄是誰?”一次,鄭燮問表妹。

“那當(dāng)然是戰(zhàn)國時期開辟興化為食邑的大將軍昭陽啦?!北砻玫靡獾卣f,“不然咱們興化城現(xiàn)今為啥還稱作昭陽鎮(zhèn)呢?”

“不對,我以為應(yīng)該是十八條扁擔(dān)聚眾造反的英雄張士誠。”

“張士誠?那不是犯上作亂嗎?”

“犯上作亂又怎么啦,元末社會黑暗,難道只許貪官污吏欺壓百姓而不許百姓聚眾反抗?”

“那到頭來怎么樣?還不是要么一個個都成了官兵的刀下之鬼,要么投降被人家招安。張士誠投降了元軍,后又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軍,被朱元璋打敗而被俘自殺,這難道不是事實?!?/p>

鄭燮不再說話。表妹說得沒錯呀,張士誠的農(nóng)民起義軍起初在高郵建立了政權(quán),自己還自稱為王,可是最終還是被官兵鎮(zhèn)壓無奈而降,但他嘴里還是不能服輸,便說:“可是人們?nèi)缃襁€都流傳他的事跡。連泰州縣志上都寫得明明白白。據(jù)說,前輩施耐庵就是根據(jù)民間傳說的張士誠的事跡才寫成了《水滸傳》??芍^流芳千古的傳奇人物?!?/p>

就這樣,他和表妹還有新結(jié)識的同窗好友,又像當(dāng)初在興化同顧萬峰、王竹樓幾位一樣,時常聚在一起評古論今、談天論文,常常爭論到忘記了吃飯。

懷王入關(guān)自聾瞽,楚人太拙秦人虎,殺人八萬取漢中,江邊鬼哭酸風(fēng)雨。項羽提戈來救趙,暴雷驚電連天掃,臣報君仇子報父,殺盡秦民如殺草。戰(zhàn)酣氣盛聲喧呼,諸侯壁上驚魂逋,項王何必為天子,只此快戰(zhàn)千古無。千奸萬黠藏兇戾,曹操朱溫盡稱帝,何似英雄駿馬與美人,烏江過者皆流涕!

鄭燮小小年紀(jì),讀史的見地倒是傲然不凡,時有高論。同窗好友很是信服,表妹常常表現(xiàn)出的則是深藏心底的愛慕。可惜鄭燮不久又回了興化,如此淺嘗輒止的情愫令他們惆悵。

春風(fēng)柳絮、夏蟬陣雨、秋風(fēng)落葉、冬露寒風(fēng),洪水的肆虐,難民的慘象,還有高門闊院、招搖過市的大轎、官員的腐敗與青樓酒肆的歌舞喧鬧、滿街衣衫破爛的乞丐,伴著老城里衰頹殘破的古建與低矮破敗的民房……少年鄭燮看在眼中,興化老城也許就是康熙盛世的一個真切的縮影,他面對這一切,心情復(fù)雜而沉重。更難以忍受的是那垛田中的農(nóng)夫與河船里的舵手,還有那五行八作的勞苦者,那一張張黑瘦麻木的面容,目光呆滯,神情木訥,都仿佛沉睡未醒,而獨有少數(shù)的讀書人醒著。越是自覺清醒,就越發(fā)感到了呼吸的不暢、精神的壓抑與惘然無措的壓力。于是,清談日盛。這清談的風(fēng)氣,也傳染到了年少的學(xué)子。鄭燮他們,即便餓著肚子,也不愿意散去,往往談到月上中天,談到更深夜半,從三皇五帝,談到唐宗宋祖,從班超、傅介子,談到祖逖、司馬遷、屈原、李白、杜甫……

品味鄭燮的讀史詩,王竹樓、顧萬峰便心悅誠服,與鄭燮完全地志同道合。英雄所見略同,他們二人對率領(lǐng)鹽工造反的張士誠也是推崇備至,辯論的問題也只是在于他們失敗的原因與教訓(xùn)。

每當(dāng)此時,王一姐還會悄悄為他們送來酒菜,一碟水煮花生米或茴香豆,一壺廉價的老酒。大家在夏日的月光下開懷暢飲,酒過三巡,談鋒更加激烈,激昂慷慨之情難以宣泄,夢想成為將軍文士的鄭燮竟然拔劍起舞,對月長吟:“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神龜雖壽,猶有盡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顧萬峰、王竹樓和王一姐為他鼓掌喝彩。酒壯人膽,之后他們就公然騎在范公署衙外的石獅子背上,高聲談?wù)撥娛卤?,治世方略,儼然是未來的將軍翰林。皎潔月光里,王一姐總是靜靜地聽著,嫵媚艷羨的目光,使得鄭燮更加心潮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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