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山寨里,愛情生長得如此之慢
在難熬的孤獨中,創(chuàng)作和愛情成為葉辛的精神支撐。他熱切地等待著一個結(jié)果,從黎明到黃昏,從陽春到嚴(yán)冬。他沒有想到那條愛情的小路也會像創(chuàng)作一樣如此崎嶇和艱辛。十年的愛情長跑,讓人不得不感嘆:在山寨里,愛情生長得如此之慢……
愛情萌動的探親
繁重的農(nóng)業(yè)勞動,換來的是難以養(yǎng)活自己的現(xiàn)實。知青們個個情緒低落,只好在茫然和頹喪中等待著命運的轉(zhuǎn)機。
在心灰意冷的時候,一些知青卻開始戀愛了,他們內(nèi)心里產(chǎn)生了愛的強烈渴求,渴望萬能的愛情降臨在自己身上,讓寒冷的心相擁相親,相互取暖。
下鄉(xiāng)的第一個冬天,在潮濕陰冷的農(nóng)閑時節(jié),知青們在山寨上待不住了,都準(zhǔn)備回老家去探親。在當(dāng)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當(dāng)?shù)卣@示了一回人道主義,既不支持,也沒有阻攔,反正不報銷路費,你想回去就準(zhǔn)假。
臨到春節(jié)時,葉辛問妹妹:“你回去嗎?”
妹妹搖搖頭說:“不回了。”
一次探親的路費要花去半年的勞動積蓄,女知青們都從過日子的角度著想,不想花那么多路費。
“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葉辛想念母親,更怕千里之遙的母親牽掛他們兄妹二人,就決定趁著農(nóng)閑回上海一趟。
聽說葉辛要回上海,老鄉(xiāng)們都涌來了,有的讓他帶海虎絨帽子,有的要他帶花手帕和有機玻璃扣子,有的要他帶半導(dǎo)體收音機,還有的要他帶中長纖維料子……
男女知青們也都涌來,有讓他往家里傳口訊的,更多的是讓他帶回一包瓜子,一袋洋芋粉或是兩斤黃豆等當(dāng)?shù)赝撂禺a(chǎn)。
王淑君特意從3里路之外的楊柳大隊趕來,她讓葉辛回來時幫她捎一只瓶子。
臨行前,葉辛的一只小箱子和兩只帆布旅行袋裝得滿滿登登的,妹妹與淑君特意送他到長途車招呼站。
王淑君是妹妹的同學(xué),比葉辛小兩歲,她插隊在楊柳大壩生產(chǎn)隊,兩座寨子只隔3公里,步行十五分鐘,翻過一個山埡口就到了,放假趕場和農(nóng)閑的時候,她總來找妹妹玩,有時葉辛兄妹倆就留她吃過晚飯再回去。晚飯后,天黑下來,她一個人回去不安全,妹妹送她回來一個人也害怕,妹妹就常讓哥哥葉辛去送同學(xué)淑君。
幾個月之后,葉辛對淑君產(chǎn)生了好感,他常常盼著淑君來玩,希望她晚上走,好去送她。
乘火車之前,葉辛請趕馬車的師傅順道把行李捎到長途招呼站,他小心翼翼地揣著積攢下的30元錢上了路。
當(dāng)時,村寨上紛紛傳言,貴陽來了兩廣兵,騎著白馬齊刷刷地進了城,威風(fēng)凜凜的,街道也整潔多了,連進城去賣洋芋、賣雞蛋、設(shè)個地攤都要管。
葉辛心里想,實行軍管了,那就證明武斗已經(jīng)結(jié)束,秩序已經(jīng)恢復(fù)了。
臨近黃昏的時候,葉辛安然地坐在貴陽火車站的候車室內(nèi),在這里遇到了三個在關(guān)嶺縣插隊的上海長寧區(qū)知青,大家一見如故,這回路上不孤單了,也有了照應(yīng)。他們輪流看行李,分別到馬路對面的飯館里吃碗面,對付一下晚餐。
天黑下來了,兩個第二批去吃面的知青回來,一臉沮喪地對葉辛說,回來路上碰到了勒索,被敲詐了3元錢。
葉辛吃了一驚,更讓他吃驚的是,攔住他倆敲詐的,居然也是上海知青。
兩個長寧知青氣憤地說:“那些敲詐分子,說話輕聲慢氣,文質(zhì)彬彬的,講的是一口地道的上海話,在站前的廣場上圍住他倆,旁邊的貴陽人都以為是老鄉(xiāng)在扯閑話,也沒人來管,他們死纏爛磨還威脅,真是丟上海人的臉!”
葉辛的心陡然提了起來,暗自提醒自己千萬不要離開候車大廳。
“文革”前,上海一些學(xué)習(xí)差考不上中學(xué)又犯過偷盜錯誤的孩子,都進了工讀學(xué)校,他們不愛學(xué)習(xí),變成了一些社會小混混,偷盜、敲詐、耍流氓,危害社會的事樣樣敢做。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一開始,張春橋就下令解散工讀學(xué)校,讓工讀學(xué)校的學(xué)生夾在畢業(yè)生中間一起上山下鄉(xiāng)。這些人下鄉(xiāng)以后,四處亂竄作案,把知青的名聲都搞壞了。
候車室廣播里不斷播報,他們乘坐的列車晚點至下半夜,四個人在候車大廳里熬時間。
剛過10點,候車大廳里突然走進來一批解放軍,要求所有在大廳里過夜的人都要出示證明和證件。知青和農(nóng)民一樣,沒有任何證件,葉辛身上只帶著一張大隊會計開的證明,這張證明上沒有蓋公章,蓋的是大隊會計的私章,葉辛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大隊會計的私章不管用,無法通過檢查。
那天,大隊會計給葉辛開完證明,不假思索地在證明上蓋上了自己的私章。葉辛有些疑惑,大隊會計忙解釋說:“奪權(quán)以后,所有的生產(chǎn)大隊都沒有公章,私章同樣是管用的,你帶著,全省通用!”
葉辛將信將疑地帶著這張證明上了路,沒想到這會兒真要出示證明了,這證明管用嗎?萬一通不過回不成家,怎么向那些稍帶東西的老鄉(xiāng)和知青們交代??!
一個操著廣西口音的排長走到他們跟前,三個關(guān)嶺知青說,證明放在旅館里了,排長喊過來兩個戰(zhàn)士,交代他們跟著三個關(guān)嶺知青去旅館查看證明,兩個戰(zhàn)士把他們仨帶走了。葉辛取出了大隊會計蓋了私章的證明,排長接過證明看了看,問道:“為什么不蓋公章?”葉辛把大隊會計的話學(xué)了一遍,排長把證明還給了葉辛,讓他等著,排長轉(zhuǎn)身又去查看別的旅客了。
檢查過了關(guān),葉辛如釋重負,在大廳里靜靜地候車,沒想到20分鐘以后,那位排長又來到葉辛跟前,幫他提起箱子,嚴(yán)肅地說:“跟我走!”
葉辛跟著排長來到站前廣場上,一輛掀開后篷帆布的卡車停在那里。排長先把他的箱子放在卡車上,接著一擺手,示意葉辛上車。
葉辛不解地問:“要去哪兒?我還要趕火車呢?萬一誤了點……”
排長說:“你去了就知道了,會讓你回上海的。”
葉辛爬上了卡車,車廂內(nèi)已有十幾個人,卡車慢慢開了起來,半夜時分的馬路上沒有行人,十幾分鐘后卡車開進了一個院子,卡車上所有的人都下了車,被帶進一間屋子。一個解放軍把葉辛的證明、箱子和兩只旅行袋都扣在那里,讓葉辛空手進了一間沒有燈的屋子。
行李和證明都被搜走了,葉辛忐忑不安地站在水泥地上。同在黑屋子里的人,有的坐在地上打瞌睡,有的小聲耳語。葉辛毫無睡意,他從窗戶望出去,只看見一株樹的樹梢。
是拘留所,還是收容所?要么就是看守所?下半夜的火車還能趕上嗎?三個關(guān)嶺知青會不會也被關(guān)進來?葉辛心里邊琢磨邊著急。
黑屋子外面靜悄悄的,沒有人進來檢查和盤問他們。插隊知青一插到底,沒有收入,口糧不夠吃,與山區(qū)的農(nóng)民一樣貧窮,難道連回家探親也不允許嗎?難道插隊知青的命就是如此倒霉嗎?葉辛不著邊際地想著許多問題,一夜都沒有合眼。
早晨的晨光透進了黑屋子,院子外頭傳來過路的汽車聲和公交車的開門聲。葉辛又冷又餓,焦慮地等待著,心里想:“整整關(guān)了一晚上,還要把我們不聞不問地關(guān)到什么時候???”
這時,小屋的門開了,屋里的人一齊涌到門口,看見大家都擠在門口亂哄哄的,葉辛站在窗口沒動,靜靜地觀察來人要把他們怎么樣,不料走進來一個穿便裝的中年人,大聲叫道:“葉辛!誰是葉辛!”
葉辛應(yīng)聲走到他跟前,來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招手說:“跟我走!”就獨自出了門。
走出門口,葉辛回頭望了一眼,那間屋的門前有一塊小牌子,上面寫著:接待室。
中年人把葉辛帶到了門房間,指著地上的小箱子和兩只旅行袋說:“這是你的,沒錯吧?”
葉辛看了看,那三樣?xùn)|西幾乎沒動過,就點了點頭。
中年人把大隊會計那張證明也遞還給葉辛說:“以后別拿出來了,沒用!你走吧,可以坐今晚的火車走?!?/p>
葉辛小心翼翼地又揣好那張證明,背起旅行袋,提著小箱子,走出門房間。
中年人跟隨葉辛走了兩步,手一指大門說:“出門不遠就有公交車,直達火車站?!?/p>
葉辛點了點頭,跨出大門,他又轉(zhuǎn)身看了一眼,門口的大牌子上赫然寫著:“貴陽警備區(qū)司令部。”
“哦,原來我是在司令部的接待室里過了一夜!”葉辛在心里說。
有驚無險地回了上海,可是葉辛心里老是放心不下遙遠山寨上的妹妹,男知青們都走了,妹妹與小邵兩個女孩子害怕嗎?在偏遠的山寨上孤孤單單的她倆如何過春節(jié)?越想越不放心,他提筆給妹妹寫信,問長問短,囑咐叮嚀。
寫完妹妹的信,葉辛覺得心里還放不下另一個女知青,那是淑君,她那圓圓的臉和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時常浮現(xiàn)在葉辛眼前,雖然不在同一個大隊插隊,但是他常代妹妹送淑君,不知不覺對妹妹的這個女同學(xué)似乎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感情,他又提筆給淑君也寫了一封信,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給一個女孩子寫信,內(nèi)心里十分激動。
兩封信剛剛寄出,葉辛心里不安起來:“淑君收到信會怎么想?她會回信嗎?”
在上海探親的日子里,葉辛默默地盼望著淑君的來信。
淑君收到葉辛的信,十分高興,當(dāng)天就給葉辛回信,把山寨上的情況一一向他匯報,并且說小邵也回家了,妹妹已經(jīng)搬到了楊柳大隊與她住在一起。
在上海探親的日子里,葉辛和淑君雖然相隔千山萬水,但是鴻雁傳書,他反倒覺得與淑君心的距離在漸漸地縮小,漸漸地靠近。
愛情的種子,就這樣悄然播下。
20歲的葉辛與18歲的淑君在這個探親的日子里,開始了愛的旅程。
愛的小路
月光朦朧的夜晚,遠處的高山像是沉睡的雄獅,曠野上十分寧靜,葉辛與淑君在路邊站定下來,淑君抬頭望著葉辛,默默地聽著他講完《安娜·卡列尼娜》,又講《悲慘的世界》,再講《罪與罰》,淑君被這些故事吸引著,為故事里那些人的命運而悲傷而感動而感慨?!拔母铩逼陂g,好多人家里被抄,書要么被燒掉要么被當(dāng)廢品扔了,根本讀不到外國小說,葉辛講的這些故事淑君聞所未聞,她聽得很認真,很入神。
看著淑君這么喜歡聽他講故事,葉辛講得更起勁了,不知不覺他們已經(jīng)站了很久,有些累了,兩人就坐在路邊的土堆上,葉辛繼續(xù)講,淑君偎依在葉辛的身旁繼續(xù)聽,聽著聽著一股幸福的熱潮涌上了淑君的心頭,她為葉辛知識淵博而折服,她為自己找了一位心上人而幸福。
第二天,葉辛送淑君回她插隊的楊柳大隊去,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昨晚坐著的那個土堆竟然是一座墳頭,兩人居然在一座墳?zāi)股献艘煌砩?,兩人都笑了。夜晚,他們待在一片亂墳崗里,沒有覺得害怕,也沒有覺得晦氣,有的只是快樂和幸福。
葉辛插隊落戶的寨子與淑君插隊的寨子有一條小路相連接,這條小路彎彎曲曲,時而下到谷底,時而爬上坡去,他們已經(jīng)記不清從那條小路上走了多少回。
春天,雨聲淅瀝的夜晚,他們撐著傘并肩走在那條泥濘的小路上,雨點啪啪地砸在油布傘面上,這聲音就像有節(jié)奏的音樂,聽起來好美;明月朗朗的秋夜,他們沿著小路,跨過水田,繞過土坡,走進幽靜的青稈樺樹林里去,地面上鋪滿了綿軟的針葉松,風(fēng)悄悄地掠過樹梢,吹向山崖,月光靜靜地在樹林里投下濃密而斑駁的影子,他們默默地佇立在樹林里,四目對視,好像語言在這個時候變得多余,他們愿意靜靜地待在這片樺樹林里;秋末初冬的農(nóng)閑時節(jié),他們來到路邊的林子里撿干枯脆裂的松果;烈日當(dāng)空的夏日,他們坐在樹蔭底下,可以足足待一整天。雨后初晴,樹葉上還掛著露珠般的雨水,他們戴上斗笠,去撿鮮美的香菇;他們感覺不到夜晚的潮濕、山石的冰冷和嚴(yán)冬的寒冷,他們也感覺不到泥濘、黑暗和恐懼。在青春萌動的花季,他們把愛情看得既莊嚴(yán)又神圣,只要能在一起,心里就充滿了幸福。
戀愛之中的葉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他常常想,為什么與淑君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身心是那么愉快、心情又是那么開朗?也許淑君就是上帝給他派來的天使,天天都想見到她,幾天不見她心里就空蕩蕩的,愛情的火焰在他的心底熊熊燃燒起來。
愛情是如此美好,葉辛倍加珍惜,生怕這幸福會從身邊溜走似的。
在兩個寨子之間小路旁的山埡口上,有一株春著花、秋落葉的洋槐樹,樹齡不大,樹冠也不是太大,站在這棵亭亭玉立的洋槐樹下,往右看葉辛可以看到埡口那邊山腳下一座小村寨,淑君與另一群知青就在那里插隊落戶,往左看淑君可以看見在另一座山寨上,葉辛默默地坐在茅草屋前寫著什么。
走過這棵洋槐樹,葉辛與淑君常常停住腳步,長久地注視著山路兩邊的知青屋。這天,他們走到埡口的洋槐樹下,再一次停下了腳步,淑君深情地望著葉辛說:“每回我來,走到這棵樹下,都能看到你在寫……”
葉辛一下子臉紅了,心也跳得更快了,他向淑君談起了一些寫作的打算。
“文革”初期,一些作家被抄家、游斗和批判,受不完的人身侮辱,在淑君眼里,寫作這個職業(yè),一旦說錯了話,是非常危險的,可是看見葉辛如此熱愛文學(xué),她卻說:“你寫吧,忙不過來,我?guī)湍愠!?/p>
葉辛與淑君在這條崎嶇不平、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漫步,他們傾訴著思念,憧憬著未來,為未卜的前途擔(dān)憂和惆悵,也互相鼓勁、互相勉勵。
甜蜜的愛情給了他們一股無形的精神力量,在艱苦的生活和繁重的勞動中,他們相依為命,走向未來……
在湘黔鐵路工地上
1970年,湘黔鐵路動工修建,這條湘黔線起于湖南省株洲市,終到貴州省貴陽市,是連接湖南和貴州的重要干線鐵路,縮短了云、貴、川三省到中南、華南、華東地區(qū)部分省市的距離,它蜿蜒于武陵山和苗嶺的群峰深谷中,沿線地勢險峻,地質(zhì)復(fù)雜,單是貴州境內(nèi)大龍至貴定段就有隧道及明洞185座,橋梁183座,建路工程之艱巨顯而易見。早在1936年,國民政府就與德國簽訂了修建湘黔鐵路的借款協(xié)定,并進行初測,后來因抗戰(zhàn)爆發(fā)而被迫中止。新中國成立后,曾于1958年至1960年兩次復(fù)建又兩次停工,1970年9月再次復(fù)工,1972年10月才建成通車,前后歷時37年,修筑時間之長恐怕絕無僅有。
湘黔鐵路復(fù)工后,貴州省調(diào)集了全省的知青和民工搶修湘黔鐵路。永興大隊分到一男一女兩個名額,大隊支書在動員會上說:“組織上批不批是另一回事,你報不報名是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態(tài)度問題。”上升到如此高度,誰敢不報名?葉辛和妹妹也去大隊報了名。
在山寨上,人們的觀念尚未開化,寨民們都不愿把自己家的女兒送到工地上修鐵路,妹妹葉文報名,大隊干部暗自高興,一個女名額總算解決了。既然葉辛也報了名,索性讓他兄妹倆一起去修鐵路,永興大隊毫不費勁地完成了任務(wù)。
修建湘黔鐵路,知青們都有自己的想法,在山寨上同樣是繁重的勞動,卻沒有收入,而在湘黔鐵路工地上工作,苦是苦了些,但每月有36元工資,18元交生產(chǎn)隊抵工分,還剩18元的生活費。在食堂里吃三頓飯,一個月只花12元,每月可以省下6元的零用錢,工地上經(jīng)常加班,每月還會發(fā)6元的伙食補貼,這對在勞動中獨自謀生的知青來說,多少有了一些經(jīng)濟來源。湘黔鐵路建成后,沿線會有很多車站,哪個車站不招工?興許會將修鐵路的知青留在車站工作,因此知青們都搶著報名去修鐵路。
淑君聽說葉辛與妹妹要去修鐵路,十分著急,因為她所在的生產(chǎn)隊沒有安排知青去修建湘黔鐵路。
湘黔鐵路建設(shè),線路長,工程艱巨,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好的,至少也得一年多才能竣工。而修建時間緊迫,經(jīng)常大會戰(zhàn),工地上是不可能放假的,況且路途十分遙遠,這就意味著熱戀中的葉辛與淑君要一年多不能見面。面對突如其來的分離,葉辛與淑君都很難過。葉辛與妹妹極力鼓動淑君一起到鐵路工地去,淑君急切地跑到楊柳大隊去要求,三人高高興興地去了湘黔鐵路的工地上。
來到苗嶺腹地黃平縣谷隴區(qū)深山溝里的湘黔鐵路工地,每人發(fā)了一根木棍和一張?zhí)J席,夜里大家將蘆席鋪在地上,就“天當(dāng)鋪蓋地當(dāng)床”地睡起來。深山溝的夜晚,野獸們活躍起來,它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來覓食,野狼嚎叫,野豬奔跑,有時蛇會從民工的身旁爬過,每個人身邊都放著一根木棍,以防野獸出來會有什么不測,但是高強度勞累了一天,個個一覺睡到天明,野獸們的一切活動,他們完全不知。后來,工地上搭起了工棚,每人只有八寸寬的鋪位,擠得像沙丁魚的罐頭一樣,睡覺都無法翻身。再后來,工棚多了,每人的鋪位增加了一尺,終于可以睡個舒服覺了。工地上衛(wèi)生條件差,虱子、跳蚤肆虐亂爬,可是民工們什么都感覺不到,一躺下就睡,睡醒了就再干。
工地上的洗臉?biāo)獜倪h處的田里挑來,都是混湯湯,沉淀半天都不變清。一年到頭吃南瓜湯和堿水煮巴山豆,不知是誰編了朗朗上口的順口溜在工地上流傳:“上頓瓜,下頓瓜,發(fā)了工資好回家?!?/p>
湘黔鐵路的工地上,到處都張貼著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同帝國主義爭時間,同修正主義爭時間!
在誓師大會上,臺上的領(lǐng)導(dǎo)慷慨激昂地說:“毛主席十分關(guān)心湘黔鐵路建設(shè),如果鐵路不修好,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睡不好覺?!?/p>
為了早日修建好湘黔鐵路,讓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上安穩(wěn)覺,湘黔鐵路上接二連三地開展大會戰(zhàn),每次大會戰(zhàn)都要持續(xù)三周以上,160萬民工跟著專業(yè)鐵建隊伍爭分奪秒地大干苦干。
鯉魚塘石場公路邊的平臺上,碎石機高高地架在當(dāng)中,一塊塊大石頭扔進碎石機里,它“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地幾下就碎成了小石子。翻斗卡車順著山路開進來,停在碎石機的架子下面,碎好的石子“咕嚕?!钡乖诜奋?yán)铮惠v輛翻斗車排著隊等著拉石子。
葉辛在安順民兵師修文民兵團的三營十連,承擔(dān)的是最基礎(chǔ)的基建任務(wù),十連的任務(wù)是開石頭,他們在石山上打炮眼,埋炸藥,“轟”地一炸,一大片石山劈下來變成了一堆亂石塊,將抬不動的大石頭用大錘、二錘砸小之后,200多個男男女女就蜂擁而上抱石頭,再順著梯子爬到粉碎機的架子上,五六個人圍著碎石機的喇叭口一起扔石頭,碎石機張著大口全部吃進,再“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吐出小石子。
初干這個活,大家都覺得很好玩,抱著石頭飛快地跑,也不覺得累,八個小時干下來,汗水出了又干,干了又濕,每個人的背后都背著一大片鹽花花,頭發(fā)眉毛眼睛從頭到腳全都染成了灰白色,累得誰都不想說話,只是機械地抱石頭、扔石頭,像是一個活動的泥塑。
高高的水泥橋墩,澆灌時需要一氣呵成,工地上24小時輪班大會戰(zhàn),沒日沒夜地同帝國主義爭時間,同修正主義爭時間。
一下班,葉辛就趕緊洗臉洗腳,再脫下白花花的工作服往箱子上一丟,狼吞虎咽地吃好飯,不管睡著睡不著一骨碌躺在床上趕緊睡覺。八小時以后又得上班,不睡覺哪有力氣干活?
幾個星期的會戰(zhàn)結(jié)束后,會有一次大會餐犒勞大家。一盆菜端上來放在中間,一個班12個人圍著菜盆蹲在地上,菜盆里大塊大塊的肉裸露出來,惹得這些久不見腥的民工眼睛放光,大家拼命搶著吃。每次會餐一結(jié)束,一個連隊就有半個連的人在拉肚子。葉辛力氣小,搶不過人家,會餐他吃不到肉,也沒有承受拉肚子之苦。
在艱苦的工地上,每天灰頭土臉,累得疲憊不堪。葉辛與淑君雖然干活不在一起,但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飯,天天想見,朝夕相處,感情與日俱增,日漸深厚,覺得無比幸福和甜蜜。
1971年10月,正在湘黔鐵路工地上大會戰(zhàn)如火如荼的時候,突然傳來一條驚人的小道消息,起先大家誰都不信,但是消息越傳越烈,一直到“九·一三”林彪事件的文件傳達下來,才最終得到了證實。
工地上像是炸開了鍋,沒有任何人組織,在高強度的勞累之后,一張張驚愕的臉湊在一起,議論、猜測,有的還爭執(zhí)起來,一直談?wù)摰缴钜埂?/p>
突然爆發(fā)的“林彪事件”,給大家注入了一劑清醒劑,知青們?nèi)鐗舫跣?,開始有了信任危機,開始用懷疑的心態(tài)看待一切。
當(dāng)初虔誠的選擇是否正確?1700萬知青還能否返回城市?大家的前途命運又將如何?一個個問號,沒有答案。
知青們虔誠而狂熱的心頓時冷卻了,都為自己的前途而擔(dān)憂發(fā)愁,情緒更是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頹喪干癟了,修建湘黔鐵路也失去了干勁,再也不想累死累活地與帝國主義爭時間,與修正主義爭時間了。
哦,多么好的青春年華啊!多么荒謬的時代!
精神的壓抑和體力的勞苦,似乎已經(jīng)到了極限。葉辛的情緒十分低落,陷入了深深的迷惘、苦悶和彷徨的痛苦之中。
點亮夢想之火
夕陽漸漸落下,一陣陣涼風(fēng)吹來,晚霞染紅了遠處的群山,收工以后,知青們垂頭喪氣,牢騷滿腹,他們在無望中盼望,在茫然中期待。
“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市的孩子到農(nóng)村去……”毛主席一句話,全國1700萬知識青年就踩著泥濘義無反顧地背著行李離開了城市,苦也吃了,累也受了,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也接受了,心卻沒有怎么煉紅,根也扎不下去,大家都盼著毛主席說一句話,讓知識青年再回到城市去,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對知青問題金口不開,始終沉默著。
葉辛也渴望著回到從小生長的上海,做夢都是大上海滾滾而流的黃浦江水、撲朔迷離的南京路霓虹燈。
“哦,美麗的上海!何時才能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那方土地?”
葉辛覺得大伙兒像是被困在陷阱里,總要自尋出路、有所行動才行?,F(xiàn)在關(guān)鍵的問題是如何邁開腳步,不能只在原地著急上火地打轉(zhuǎn)轉(zhuǎn)。
葉辛不甘心像一些知青一樣墮落下去,也不愿昏昏然然地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他覺得心靈要有所寄托,總不能讓青春就這樣白白虛度。他不斷地思索著,漫無邊際地遐想著……
從小當(dāng)作家的念頭又在葉辛腦子里靈光一閃,萌動起來。是啊,何不走一條文學(xué)的路呢?這個想法讓他喜出望外,興奮不已。來到偏遠的山寨上,天天都在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承受著各種超負荷的勞動,他本以為那股青春的激情會徹底熄滅,少年時代異想天開的夢想也會隨之消失殆盡。可是在稍稍適應(yīng)了湘黔鐵路的艱苦勞動和山鄉(xiāng)里的生活節(jié)奏之后,在前途無望和痛楚地思索之后,他那顆不安分的心又捕捉到了自己最初的夢想,而且那凍僵的夢想,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葉辛懷揣著文學(xué)的夢上了路。
夢想的復(fù)蘇,讓葉辛心中冉冉升起了一縷希望之光,在理想之火的照耀下,他心里亮堂了,覺得總算有了一條路可以通向光明的未來。
葉辛暗下決心:一定要從腳下崎嶇的山寨里走出一條文學(xué)的路來!
希望賦予了葉辛一股頑強的抗?fàn)幜α?,由此他邁出了腳步,一頭扎進了夢里,在一個有著許多思想盲區(qū)的時代,他開始了自己的精神探險,而且越走越遠。
早晨,鐵路工地上還都在沉睡,葉辛就爬上了山頭,米色的稠霧從山谷里裊裊升起,站在霧氣騰騰的山巔,猶如自己騰云駕霧地來到了仙境。這時,鳥雀兒開始嘰嘰喳喳地啼鳴,遠處苗家的姑娘們?nèi)齼蓛邵樭橎酋堑靥糁鴵?dān)子上坡來,苗寨上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哦,苗鄉(xiāng)真美?。?/p>
夕陽西下,鐵路工地上結(jié)束了一天的繁重勞動,葉辛不再覺得累,他帶上一個小本子去了苗鄉(xiāng),把這里的地理環(huán)境、房屋結(jié)構(gòu)、高山河流的名稱、當(dāng)?shù)氐闹V語、俗語、俚語、俏皮話,甚至農(nóng)村里婆娘們?nèi)鰸姇r、吵架時罵人的話,都一一記在小本子上。他發(fā)現(xiàn)同樣經(jīng)歷一件事,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農(nóng)敘述的話和一個天真爛漫的姑娘說的完全不一樣,一個工程師和一個技術(shù)員講的也會有差別。他詢問山里的老漢和娃崽:魚為啥養(yǎng)在稻田里?坡上的樹都叫什么名字?林子里有些什么鳥?婚喪嫁娶都有哪些程式?當(dāng)?shù)亓鱾髦男┟窀??上山對歌時互相愛慕的男女都唱些啥內(nèi)容?新中國成立前山里有沒有土匪?外地的商人到苗寨來都帶些什么東西?……
在寒冷的雪夜里,工地上的人們早早地進了剛蓋起的工棚休息了,葉辛獨自跑到苗寨的老鄉(xiāng)家里,和苗家鄉(xiāng)親們一起圍坐在火爐塘旁邊,聽老鄉(xiāng)們天南地北地擺龍門陣,他們談天說地,說古道今……
自從葉辛做了有心人,苗寨上的一切都變得美好而又新鮮,再苦再累的生活也有了意義。
葉辛開始重新認識身處的苗鄉(xiāng)土地,重新認識中國的農(nóng)村。
哦,人一旦有了追求,有了精神寄托,在深山里,青春一樣是美好的。
高爾基說:“要愛惜自己的青春!世界上沒有再比青春更美好的了,沒有再比青春更珍貴的了!青春就像黃金,你想做什么,就能成什么?!?/p>
?。∏啻菏侨绱苏滟F,一分一秒也不能讓它白白流走,要努力!
葉辛大徹大悟,暗自這樣思忖。
在鐵路工地上,葉辛常與淑君談起自己的理想,淑君默默地聽著,心里暗自為自己選擇了一位有理想、有追求的好青年而高興。
就在葉辛點亮了夢想之火,積累了素材,鋪開稿紙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時候,卻不料命運之手讓他與淑君暫時分離了。熱戀中的他們,隔山隔水,苦苦地思念著……
苦苦的思念
1972年2月底,湘黔鐵路工地大規(guī)模的土石方工程逐漸接近尾聲,葉辛第一批離開了工地,淑君與妹妹還暫時留在工地上不能一同回歸山寨。分離讓葉辛與淑君痛苦難忍,他們強烈地思念著彼此,愛情的火焰仍在持續(xù)地燃燒。
黑沉沉的夜,死寂一片,葉辛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他提筆給淑君寫信:
“當(dāng)我凝視著你們的身影在黑暗中遠去的時候,我的心里感到陣陣的難受。說心里話,這一次分別,帶給我的是無盡的煩惱和苦悶,我比前兩次離開上海都難受……我把衣服脫了,上床睡覺??勺笏宜恢?,好不容易迷糊了一會兒??蓛牲c半又醒了,開始胡思亂想。不知啥時做起夢來,想到你,心中好難過……設(shè)法回來吧,分別永遠是不利的……相思的心情是難受的,沒有你在身旁,我簡直難以生活。你回來吧,真的,無論如何設(shè)法回來吧!”
葉辛在心里聲聲呼喚著淑君,希望淑君能迅速回到自己身邊,淑君同樣深陷在分別的痛苦之中,淑君在信中寫道:
“我們就這樣分別了,從主觀上說,真不相信,可是,現(xiàn)實卻千真萬確地告訴了我這一事實……茫茫的黑夜,吞沒了我的愛。在這里我再也看不到你的音容笑貌了。淚水伴隨著我度過了這一夜晚,身邊好像缺少了什么,我感到無比的孤獨和恍惚……你無時無刻不在我的心上,哪怕勞動再累、再緊張,只要一閑下來,你的影子就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每天晚上我抱著你的信、你的相片,懷著對你的無限思念之情,漸漸入睡,但是當(dāng)我一睜開眼睛的時候,心中就會涌上一股惆悵、空虛,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p>
此時的葉辛和淑君,相隔600多里路,距離是多么可惡、多么殘酷的東西,在當(dāng)時的交通條件和生活條件下,如此遙遠的距離是無法逾越的,他們只好用書信傾訴衷腸,訴說自己的思念之苦。
在此后分離的幾個月里,葉辛幾乎天天給淑君寫信,并天天盼著淑君的來信,每次接到她的信,葉辛都一遍又一遍地看,每一封信都被他焐熱了、讀皺了。葉辛經(jīng)常會跑到路口等待走街串巷送信的郵遞員小丁,那段時間里,小丁成了他最盼望的人。如若淑君幾天沒有來信,葉辛就怏怏而回,悵然若失,心緒不寧。
山寨上沒有郵電所,郵電所設(shè)在十幾里地的久長公社川黔公路邊上一幢小木屋里,后來上面撥下款來,郵電所才搬到了久長街一頭公路旁的一幢二層樓里。葉辛常讓寨子上在久長讀中學(xué)的娃娃給他帶信到久長郵電所去寄,一些重要的信自己也會跑十幾里地親自到久長郵電所寄。淑君寄信更難,她要從工地上跑到16里山路之外的區(qū)政府所在地谷隴區(qū)一個苗族聚居的小鄉(xiāng)場上。但是熱戀中的他們,只有靠頻繁地寫信,來傾訴著自己的愛,傾訴著對戀人的思念。
1972年5月,淑君背著行李終于與轉(zhuǎn)戰(zhàn)的民兵一起回到了插隊落戶的山寨,葉辛高興得心直跳,他幫淑君買爐子、挑煤、砍引火的干柴、把谷子磨成米、換面條,很快就幫淑君安頓下來。
他們靜靜地在山寨上生活著,約定一星期見兩次面,一次定在趕場那一天,一次定在星期三的黃昏,其余的日子他們就在自己的生產(chǎn)隊里勞動。
一個星期三的黃昏,葉辛收工后來到淑君的知青屋,見門窗緊閉,爐火早已熄滅,住在隔壁下放戶的女兒叫大貓,她告訴葉辛:“王阿姨與我爸爸媽媽出工還沒有回來。”
葉辛默默地等在屋檐下,夜幕降臨了,十幾步之外已經(jīng)看不清人影。他趕緊生起爐火,爐子的火焰空燃著,不見淑君的身影,他心里十分焦急。這時,下放戶的兩口子疲憊地回來了,大貓媽媽急忙告訴葉辛:“小王農(nóng)活沒有干完,還要等一陣子才能收工?!?/p>
葉辛很著急,不斷地望著那條漆黑的小路。時針指向8點10分,小路上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葉辛迎上去,見淑君背著一只大背兜,疲乏無力地朝他走來,一看見葉辛站在她面前,淑君孩子一般啜泣起來。
葉辛安慰著淑君,連忙點上油燈,煮了開水,下了面條,淑君這才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淑君喃喃地說:“如不是你在等我,我累得真想趴下就睡了?!?/p>
插隊落戶的日子,生活十分清苦,勞動十分繁重,葉辛與淑君相親相愛,卻覺得十分幸福。但是這樣的好日子只過了半年,命運就又將他們分開了。
未婚妻工作之后
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已經(jīng)是第四個年頭了,正值青春年華的知青們,都到了戀愛的季節(jié),許多知青朝夕相處,已經(jīng)激起了愛情的浪花,但是誰都不愿留在生活無著落、食不飽腹、貧窮落后的農(nóng)村結(jié)婚生子。
在嚴(yán)峻的生活現(xiàn)實面前,大家初下鄉(xiāng)時的激情早已不復(fù)存在,扎根一輩子的雄心壯志也早已煙消云散了,那些美好的田園風(fēng)光、神秘的異域風(fēng)情和詩情畫意世外桃源一般的農(nóng)家生活,都變成了一派破敗的景象和遙遙無期的等待。許多人揣著名貴的香煙,提著昂貴的名酒和上海的土特產(chǎn),一次次敲開當(dāng)權(quán)者的大門,又在頹喪中急切地等待,然后再托關(guān)系找門路,堅韌不拔地努力著。有的女知青回城心切,對不懷好心的當(dāng)權(quán)者竟然以身相送,只要能快點離開農(nóng)村,不計代價,不顧一切,一些女知青回到城市后卻因此而失去了美好的未來,一輩子生活在陰影里。
1972年,全國縣辦工廠形成了一股風(fēng)潮,農(nóng)具廠、化肥廠、農(nóng)機廠、硫黃廠、水泥廠五小工廠,還有小煤礦、小煤廠等小工廠一擁而上。很多當(dāng)?shù)刂嗪陀谐擎?zhèn)戶口的青年,幾乎都先后有了較好的工作,唯獨那些上海知青,在5000里之遙的山鄉(xiāng),既無關(guān)系,也無處找門路,都干等在寨子上。
這年3月,久長公社到寨子上招工,十個人去硫黃廠,十個人去水泥廠,當(dāng)時公社負責(zé)招工的干部到砂鍋寨招工,他問葉辛:“你想不想去?”
葉辛笑了一下,沒有表態(tài),沒有態(tài)度也就是表示不去。硫黃廠是社辦工廠,亦工亦農(nóng),招工的時候廠子還沒建,既沒有廠房,也沒有設(shè)備,水泥廠的影子還沒見到,干一年或者換人,或者退回,或者留下,沒有一個固定,是去是留,一切都是未知。硫黃廠坐落在扎佐應(yīng)煙河畔,只修了一條路,挖了幾個洞,工作分兩個工序,一是進洞挖硫黃礦石,二是燒窯煉硫黃,葉辛望而卻步,他曾在山寨上挖過煤,知道挖礦是一個多么繁重的體力活,燒礦也十分辛苦,這些活都是身體單薄的自己根本無法承受的。插隊落戶,整天在泥土里過日子,參加工作就是為了脫離農(nóng)村,去了硫黃礦又是整天跟泥巴打交道,葉辛確實不想去,他寧可多在農(nóng)村里待幾年,也要等待更好的工作。
五小工廠,缺少技術(shù),沒有過硬的產(chǎn)品質(zhì)量;缺少市場,沒有固定的銷售渠道;更重要的是缺少資金,沒有發(fā)展后勁,很多五小工廠沒辦多久就先后垮掉了,那些被照顧到五小工廠工作的知青不得不再托關(guān)系找門路,調(diào)動到別的大集體工廠去另謀職業(yè)。
就在這時,中國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這件事像一顆流星,給黑暗的天空帶來了一縷光明,廣大知青的心里有了盼頭。
1972年12月20日,福建省莆田縣的小學(xué)教師李慶霖,斗膽上書毛主席,直諫下鄉(xiāng)的兒子口糧不夠吃、無錢購物和看病,還就知青干部中走后門成風(fēng)、任人唯親等問題告了“御狀”。
李慶霖的“告御狀”,輾轉(zhuǎn)到了毛主席手中。毛主席在中南海游泳池邊,讀了由王海容轉(zhuǎn)交過來的這封人民來信,讀到悲涼之處,他老人家的雙眼慢慢紅起來,淚水潸然而下。
毛主席讓時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的汪東興,從自己的稿費中取出300元寄給李慶霖,當(dāng)即復(fù)信道:
李慶霖同志:
寄上300元,聊補無米之炊。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dāng)統(tǒng)籌解決。
毛澤東
4月26日
知青的問題牽動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心,很快知青政策放寬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長期存在的具體問題得到了緩解,知青插隊落戶有了更大的選擇,知青的人身權(quán)利受到了保護,知青在鄉(xiāng)下的生活也有了很大改善。
中共中央文件下發(fā)后,黑龍江建設(shè)兵團第二師十六團團長黃硯田、參謀長李耀東兩人合伙奸污和猥褻幾十名女知青的罪行被最先揭露出來,這一起惡性案件,震驚了中央最高層,不輕易發(fā)火的周總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憤怒地說:“公安部要派人去,不要手軟,不要畏縮,要大膽管。”葉劍英元帥也拍案而起:“要‘殺一儆百,殺一儆千’!”
一石激起千重浪,各地迫害、毆打、奸污知識青年的案件相繼被揭露出來,陸陸續(xù)續(xù)反映到了中南海。一場嚴(yán)懲摧殘、迫害知青犯罪分子的運動在全國大規(guī)模展開,各地都對李慶霖信中反映的走后門、貪污挪用知青安置經(jīng)費和建房材料等破壞知青政策的行為進行了查處。
李慶霖“告御狀”的事件傳遍了全國各地,廣大下鄉(xiāng)知青及其家長們奔走相告,歡呼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時時刻刻和人民群眾心連心。
李慶霖的行為,點燃了知青的情緒,成了知青要求返城的導(dǎo)火索,各地知青紛紛集體上訪,集體請愿,一片強烈要求回城的呼聲。國家開始對知青問題深刻地反思,漸漸地知青政策開始調(diào)整和松動了,凍結(jié)了好幾年的招工工作開始啟動,父母退休子女頂替的,辦病退的,招工的機會多起來,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被招工,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返回到城市工作。
葉辛和淑君也都盼望著被招工,盼望著能回歸城市工作,可是他們出身都不好,招工是先從根正苗紅的知青中挑選,他們焦急地等待著。
葉辛多想與淑君一起被招工,同在一個單位工作??!可是招工是說不準(zhǔn)的事,并不是自己能夠把握的,如若自己先被招工而淑君暫時沒有工作怎么辦?他愿意守著淑君,守著這份愛情,與淑君同甘共苦,等待以后一起工作的機會。
在當(dāng)時,愛情成了甜蜜又痛苦的事兒,甜蜜在于兩人精神上有了寄托,痛苦在于要么兩人永遠扎根農(nóng)村,而一旦戀愛中的一方有機會返城,勢必給另一方造成傷害。
葉辛盼望著與淑君一起被招工,可是心里卻惴惴不安,出身不好的子女一切都得靠邊站,自己是剝削階級出身,能不能被招工他心里完全沒有底。在等待招工的時候,他拼命地寫著一部40萬字的長篇小說《春耕》,他知道手藝不是做到極致,是很難靠它混飯吃的,他這樣拼命地寫作,是企圖以自己的才能和努力爭取能夠無須政審破格錄取,走出一條不同尋常的路來。
葉辛的小說寄到了上海出版社,像是投進大海里的石子,杳無音信,葉辛等得心急火燎。就在這時,淑君卻意外地被招到六級電站當(dāng)了工人,捧上了鐵飯碗。
1972年12月,紅楓發(fā)電廠到修文縣招收20名學(xué)徒工,巧的是來招工的當(dāng)?shù)厝耸赂刹浚鞘缇绺绲暮门笥?,哥哥這位好友拍著胸脯向哥哥保證:“我手里雖然沒有什么權(quán),但既然派我到修文招工,就是犯錯誤,我也要把你的妹妹招上來?!?/p>
淑君不久就分配到地處修文縣的紅楓發(fā)電廠河口電站當(dāng)了一名學(xué)徒工,捧上了每一個知青都夢寐以求的“鐵飯碗”。事情來得突然,葉辛一下子蒙了。
這是一個毫無思想準(zhǔn)備的巨大變化?。?/p>
葉辛從陶醉的愛情中清醒過來,巨大的城鄉(xiāng)差別和社會地位懸殊,讓戀愛的天平瞬間失衡了,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還能不能繼續(xù)?如若自己一輩子留在山寨里,已參加工作的淑君會不會變心?她還會愛我一個農(nóng)村戶口的知青嗎?以后該如何重新定位自己?葉辛腦子里一片空白,不斷地在心里追問著,猜測著。
葉辛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在相戀的男女知青中,一方先得到工作,而把另一方無情甩掉的事,知青們聽得太多太多了。
1972年12月17日,夜色凝重的晚上,葉辛送淑君到火車站,淑君結(jié)束了知青生涯,將永遠離開插隊落戶的楊柳大隊了,她十分高興。葉辛卻心情很沉重,看見淑君漸漸地遠去,他急忙轉(zhuǎn)過身,不敢抬頭再看淑君一眼,只需再看一眼,他就要放聲大哭起來。當(dāng)走出百步之外,他又忍不住回頭望了望,一切都籠罩在朦朧的夜色之中,看不見淑君的身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踏上回山寨的公路,葉辛的淚水奪眶而出,大霧籠罩著寂靜的山林,他的心里像灌了鉛一樣,十分沉重,痛苦難忍。
淑君工作了,這明明是一件喜事,但是為何如此悲傷難過呢?葉辛悲傷的不光是永無止境的分離,更預(yù)感到他將會永遠地失去淑君,這次分離會是永別嗎?在如此的懸殊之下,誰又能保證這樣的愛情不會飛走呢?
葉辛機械地邁著步子,身體麻木地繼續(xù)往前走。走到家里,他失聲痛哭起來。
三年多的愛,曾留下多少美好的回憶和多少次的向往憧憬??!一下子,全要結(jié)束了。
生活在貧窮落后的山寨里,唯一支撐葉辛的便是愛情和寫作,現(xiàn)在淑君走了,他幾乎支撐不住自己。他不知道以后將如何生活,但他知道如若永遠失去淑君,他甚至都不準(zhǔn)備活下去了。
葉辛盼著自己也來個大轉(zhuǎn)變,盼著寄出去的長篇小說《春耕》能給自己帶來好運,讓他因此而走出山寨去,或者快速被招工也行,總之是不能再留在農(nóng)村了。
但是屋漏更遭連夜雨,寄出的小說沒有消息,中央?yún)s下發(fā)了44號文件,文件精神說,由于今年糧食歉收,而且招工指標(biāo)大量超出,停止招工。
葉辛蒙了,現(xiàn)實永遠是那么殘酷,誰能等誰多少年呢?他盼著淑君快快來信,給他這顆焦慮的心稍稍一點撫慰,一點活下去的勇氣和動力,一點安心寫作的支撐和定力,可是淑君遲遲沒有來信。他坐立不寧,寢食難安。
葉辛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1972年12月22日,葉辛收到了淑君的簡短來信,淑君從熱戀中陡然變得理智和冷靜起來。淑君工作以后,巨大的城鄉(xiāng)差別,像一條鴻溝橫亙在她的面前,而這時,父親及家里的任何人都強烈反對淑君與沒有工作的葉辛再戀愛交往,淑君產(chǎn)生了強烈的思想波動。燦爛而脆弱的愛情之花怎么能經(jīng)得住暴雨風(fēng)霜的吹打?三年的愛情還能走多遠?葉辛嗅到了一股危險的味道,心里產(chǎn)生了強烈的危機感。
葉辛的心情一落千丈,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他與淑君多次憧憬的那條鋪滿鮮花的美好未來之路,似乎這一刻走到了盡頭,一切路都被徹底堵死了。
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呢?葉辛心如針扎,悲傷到了極點。他翻著淑君一年來給他寫的一封封來信,那娟秀的字里行間帶給自己多少喜悅、激動和美好的希冀??!
葉辛深陷在痛苦和沒有把握的茫然之中,他那顆受傷的心再也撐不住了,多少年來硬撐起來的那種堅強,就在這一瞬間徹底坍塌了。
面對著黑夜,葉辛覺得社會不公,那從未謀面的外公沒有給予他一天榮華富貴的好生活,血統(tǒng)論卻讓他整天背著一個不光彩的大地主階級的出身;他覺得老天不公,讓自己多病,讓自己步履維艱,讓自己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讓自己無路可走!
這年冬天,中央下令凍結(jié)招工前后,突擊招工的工人都接到指示要清退,尤其是原先并沒有計劃,而在聽到即將凍結(jié)招工風(fēng)聲后招收的學(xué)徒,一律要清退??h化肥廠突擊招去的知青已經(jīng)被退了回來,淑君也是在這段時間內(nèi)被招走的,她開始心神不定,擔(dān)心被退回山寨去。
不管愛情之路能否走遠,葉辛都希望深愛的淑君好,希望淑君快樂。葉辛覺得必須去看看淑君,帶給她一些安慰,消除她的擔(dān)憂,讓她快樂起來。
沒錢坐車,葉辛打算徒步走60多里山路,去看看淑君。
這天一大早,葉辛便上了路,山高路遠,山路崎嶇,他兩只腳走得麻木了,不敢休息,自己給自己鼓勁。下午,日頭偏西了,葉辛終于走完了60多里山路,趕到了淑君工作的電站。
淑君驚呆了,一天的路程,多么遙遠?葉辛徒步走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動得眼淚差點落下來。
葉辛喝了兩杯水,他安慰淑君:“要安心工作,不要亂想……”
40分鐘過去了,畢竟還有60多里的返程路途,葉辛依依不舍地站起來,盯著淑君看了又看。城鄉(xiāng)差別的鴻溝,既深又寬,再熱烈、再偉大的愛情也是難以跨越的,如果無力改變自己的現(xiàn)狀,那這次見面也許就是永別了,他要把她的臉刻在自己的心里。
回來的路上,葉辛一路走一路哭,一路哭一路想,止不住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淌。他哭岌岌可危的愛情,他哭自己的遭遇,他哭自己的命,他哭失去的青春,他酣暢淋漓地哭了,沒人聽得見,更沒人來規(guī)勸他、安慰他,他的哭聲喊聲,在空空蕩蕩的山野里重重地碰撞。這天,他掉進了痛苦的深淵,掉了一輩子最多的淚水。
天漆黑了,黑黢黢的山嶺,像一只只猛獸,向葉辛撲來。山坳里常有惡狼、野豬出沒,葉辛心里充滿了恐懼。他很怕猛然間竄出一只野獸,手無寸鐵的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徒手對付。
深夜漆黑,看不見道路,葉辛深一腳淺一腳地試探著走,接近天亮的時候才走到自己插隊的砂鍋寨。
葉辛重新審視自己,他意識到,成功是一切的基礎(chǔ),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給自己找一個出路,盡快走出農(nóng)村,從卑微中超越。
一個被壓在社會最底層的人,要想翻過身來,沒有巨大的勇氣和百折不撓的毅力,談何容易。巨大的生存壓力和來自方方面面的各種壓力,激發(fā)了葉辛巨大的勇氣和力量,因為在生存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之時,不成功一切都沒有指望。
從此,葉辛與淑君的愛情,在他對未來的苦苦追求之中,也艱難而又緩慢地生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