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豐子愷于一九一九年初與徐力民結婚,一九二〇年生長女陳寶,一九二一年生次女林先,其后有女三寶——三歲時夭亡;一九二四年生長子華瞻,其后有子奇?zhèn)ァ鍤q時夭亡,加之一九二二年出生后即在豐子愷家長大的外甥女寧馨(小名軟軟),二十七八歲時豐子愷膝下已有了五六個孩子。每日里做完事回來,進了自己小小的幾與世間絕緣的小天地,就似是進了孩子們的天地,他的心也就馬上被孩子們占有了。他那喜愛孩子的心理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而加上社會生活中人事的復雜污穢的對比,更加深了他對孩子世界的熱愛。他會長時間地作為一名“觀劇者”觀看孩子們演出的“劇目”,從中獲得種種快感和感嘆,他一邊玩味著這些快感和感嘆,一邊動手描畫這些快感和感嘆。在一段很長的時間里,他的心“為四事所占據(jù)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
他看到孩子們跟著妻子到故鄉(xiāng)的親戚家去參加婚禮回來,他們也結起婚來,華瞻被派定做新官人,軟軟則做新娘子。這一對小夫婦參拜過天地,便被送到用凳子搭成的“新房”里。凳子在孩子們的游戲中發(fā)揮的作用最大,一會拿來當桌子,一會拿來當船,還可以當火車站、售票所。凳子和孩子們的身高差不多,搬來搬去非常吃力,有時汗流滿面,有時被壓到凳子底下,但他們像是為了生活而拼命奮斗的勞動者,再苦再累也不放棄。汗流滿面時用臟黑的小手揩一下,被壓到凳子底下時只要哭幾聲,爬起來帶著眼淚又去“工作”了。大人們總說:“哭有什么用?”可是在孩子那里,哭卻有特殊的效用。跌痛了,哭幾聲,好像就止了痛;玩的泥人摔破了,哭幾聲,就可以完全忘卻,又去玩別的;花生米不夠吃,只要哭一下,就好像已經吃飽,可以干別的事情了。
總之,他們干什么事都專心認真,把身心全部的力量拿出來干。干一件事的時候,把以外的一切事都統(tǒng)統(tǒng)忘掉。一旦拿了筆寫字,便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紙上,紙放到有水的地方也不管,衣袖帶翻了墨水瓶,也不管。一旦知道同伴有了有趣的游戲,冬晨睡在熱被窩里會跳出來參加,正在換衣服的會赤了膊來參加,正在洗澡的也會立刻濕淋淋地光著身子去參加,而其他“同志”對這些浪漫的參加者的模樣也不大驚小怪。豐子愷由此得出結論:“成人的世界,因為受實際生活和世間的習慣的限制,所以非常狹小苦悶,孩子們的世界不受這種限制,因此非常廣大自由。年紀愈小,他的世界愈大?!?/p>
華瞻的年紀最小,所以“他見了天上的月亮,會認真地要求父母給他捉下來,見了已死的小鳥,會認真地喊它活轉來,兩把芭蕉扇可以認真地變成他的腳踏車,一只藤椅子可以認真地變成他的黃包車;戴了銅盆帽會立刻認真地變成新官人;穿了爸爸的衣服會立刻認真地變成爸爸。照他的熱誠的欲望,屋里所有的東西應該都放在地上,任他玩弄,所有的小販應該一天到晚集中在我家的門口,由他隨時去買來吃或玩;房子的屋頂應該統(tǒng)統(tǒng)除去,可以使他在家里隨時望見月亮、鷂子和飛機;眠床里應該有泥土,種花草,養(yǎng)著蝴蝶與青蛙,可以讓他一醒覺就在野外游戲”。
豐子愷直言不諱地宣稱:“我企慕這種孩子們的生活的天真,艷慕這種孩子們的世界的廣大。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練的孩子們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烏托邦,以為逃避現(xiàn)實之所;但我也可笑他們屈服于現(xiàn)實,忘卻人類的本性。我想,假如人類沒有這種孩子們的空想的欲望,世間一定不會有建筑、交通、醫(yī)藥、機械等種種抵抗自然的建設,恐怕人類到今日還在茹毛飲血呢。”他很喜歡八指頭陀的詩:“吾愛童子身,蓮花不染塵。罵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對鏡心常定,逢人話自新??煽昙乳L,物欲蔽天真。”并托人把這首詩用細字刻在自己用的煙嘴上。
由于羨慕兒童的世界,豐子愷愈加厭惡成人的世界,覺得大人比起孩子來,個個虛偽卑怯,包括他自己。漸漸地,他不但作為一名“觀劇者”觀看孩子演出的“劇目”,還設身處地地做了孩子,用孩子的眼光,站在孩子的立場上來看待事物。
陳寶有一晚拿了軟軟的新鞋子,加上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上,然后光著腳站在地上,得意地喊:“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可是她母親見了,立刻喊著:“弄臟了襪子!”一把把她抱到椅子上,動手毀壞了她的創(chuàng)作。豐子愷體會到,當陳寶看著母親毀壞她的創(chuàng)作時,小小的心眼兒里一定感到母親是何等的“殺風景而野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