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蒙羞象牙塔
三毛的青蔥時光,在綻放不久之后,便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次陰霾,驚悸而辛酸。
在三毛念書的時代,學校有著嚴格的等級制度,而三毛恰好偏科嚴重,便給自己引了不少禍端,所謂禍端,就是她被當成一個問題學生。
三毛對文科的迷戀,常人難以理解,她有著豐富的感情和細膩的心思,然而正是這種感性思維,讓她在面對數(shù)學邏輯時,總會遭遇一些挫折。于是乎,她對數(shù)學越來越恐懼,以至于只要是和數(shù)學有關(guān)的事物,她都一概排斥,轉(zhuǎn)而用《紅樓夢》來排遣心中的抑郁。
對這殘酷的學習經(jīng)歷,三毛曾說:“回想起小學四年級以后的日子,便有如進入了一層一層安靜的重霧。濃密的悶霧里,甚而沒有港口傳來的船笛聲。那是幾束黃燈偶爾沖破大氣而帶來的一種朦朧,照著鬼影般一團團重疊的小孩,孩子們留著后頸被剃青的西瓜皮發(fā)型,一群幾近半盲的瞎子,伸著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東西?!?/p>
歲月是殺豬的刀,能讓一個人擁有成長意識,亦會讓人受到傷害。當三毛的數(shù)學老師意識到學生對數(shù)學的敵意之后,對她也就產(chǎn)生了偏頗之見,以致老師罵三毛是豬。
這個稱謂對三毛來說,是極大的侮辱,然而她并沒有記在心上,因她知自己并非是學不會,而是沒有認真學習罷了。于是,她開始潛心研讀數(shù)個星期,接連考了三次都獲得了滿分。只可惜,她的努力并沒有讓老師滿意,反而因此被扣上了抄襲的帽子。三毛不服氣,便高聲和老師理論,證明自己的清白。
老師對三毛的狂妄早有耳聞,見學生敢和自己叫板,當然憤憤不過,于是找來高年級的試題讓三毛做。三毛接過卷子一看,頓時膽戰(zhàn)心驚,這些題目她聞所未聞,如何做得?于只好交了個白卷。
老師見狀,立即用毛筆蘸了墨水往三毛臉上畫去。很快,三毛的臉上就出現(xiàn)了兩個鴨蛋。墨汁未干,順著她的臉頰向下流著,三毛嚇得身體僵直,數(shù)學老師卻讓她面對全班所有同學,三毛只好愣愣地轉(zhuǎn)身而去,忍受著同學發(fā)出的哄然大笑。眼淚,在霎時間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如同兩條小溪,帶著悲哀和無奈。
無知的嘲笑,幼稚的圍觀,如同一勺熱湯,滾滾地丟在了三毛的身上,滲入了她脆弱敏感的心。雖然那并非是惡意,但那笑聲終究讓三毛的心千瘡百孔,她像被排斥的異教徒,頹喪地站在墻邊。
那一刻,三毛感覺自己的胸口被洞開,里面的心被摘走了,猶如上古時代的木乃伊,靜靜地佇立在冷如刀劍的視線中。
有好心的同學牽著三毛的手去洗臉,三毛無助地痛苦著,她沒有想到自己會遭受這種羞辱,她那顆純凈的心頓時被染上了一層濃重的黑色。前幾日,三毛還在為自己有了初潮而歡欣,沒想到今天卻在班上丟盡了顏面,這種屈辱感讓她自卑到了極點,像掉進一個不見底的深淵,再也爬不上來。
或許,人生沒有可怕的經(jīng)歷,就難以獲得真正的成長,沒有疾風驟雨的催化,幼苗就無法變成郁蔥色濃的滿堂春。從這一刻起,三毛的成長軌跡便被粗暴地打斷了,她的心步入到最黑暗的日子里,快樂的童年結(jié)束,迎來的卻是一片灰色、封閉的日子。
三毛在掙扎中安慰著自己,她把自己變成一朵帶刺的玫瑰,孤獨地生長在花園里,只可遠看,不可褻玩。
失去生活的方向,需有陽光的指引,在這封閉的時光中,三毛選擇了將文學當成余下日子里最忠誠的伙伴。三毛深知自己受傷很重,只有逃避,才能保護自己。對她來說,學校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墓地,侵蝕著她殘片的靈魂,她必須尋找一塊遠離塵囂的凈土。
三毛開始逃學,卻不想讓家人知道,故而她選擇逃兩天上兩天,前后維持了一年多的時間,也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冷清幽靜的墓園,成了三毛逃避現(xiàn)實的圣地,她喜歡在這里徜徉漫步,沒有人打擾,可以安靜地讀書思考。
一年以后,陳嗣慶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女兒的“劣跡”,也了解到了她逃學的原因。為了不讓女兒傷心難過,沉浸在巨大的陰霾中,陳嗣慶為三毛辦了轉(zhuǎn)學手續(xù)。
新的學校,卻并不意味著新的開始,在三毛看來,科目都是一樣的,規(guī)矩也是相似的,甚至連老師也能找到共同的影子。此時的學校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巨大的怪物,處心積慮地要吞噬她。
第一日上學,三毛徘徊在走廊里,久久不愿進入教室,沒想到情急之下,她竟因缺氧而摔在地上。翌日,三毛只上了半天課,就再也受不了這種煎熬和折磨,逃出了教室,從此再也沒有去過。
這種晦暗的心情,讓三毛難以安定和自持,也讓老師對她產(chǎn)生了看法。不僅如此,三毛的性子也變得暴躁起來,她和堂弟在家中打架,竟然用鋼梳扎著堂弟的臉,堂弟號啕大哭著跑了出去。另外,三毛還端著燒開的水去澆花,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在一夜之間枯萎殆盡。
三毛終于病了,病得像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娺M蘭注視著三毛,發(fā)現(xiàn)三毛像在念著魔咒,陳嗣慶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女兒目光中藏著鋒刃。在三毛的世界中,此時只有荊棘和黑暗,只有孤獨和無奈,鐵窗割裂著她凝望世界的視線,枷鎖困鎖著她重回人間的勇氣。三毛的智商也變得很“低”,醫(yī)生經(jīng)過檢查測試之后,遺憾地告訴陳嗣慶,三毛的腦子壞掉了。
三毛顯然是抑郁癥,只是當時還沒有人意識到,人們只知道,這個少女在花季的歲月中自閉,她感覺不到生命對自己的重要意義,也不知道活下去將有什么樂趣。對她來說,每天的生活都像是在沉重中喘氣,像跌進了一個無底洞,越來越不可收拾,看不到一絲的光亮和希望。
庭院的陽光,由金色變成了烏色,窗臺的欞格,由潔凈變成了骯臟,三毛的世界,至此被分割出來,她對立著成人世界的殘忍,將自己困入幽冥的古堡,寧聽鬼泣,不聞人聲。她拒絕走出家門,拒絕和不相干的人講話,甚至吃飯也是獨自一人。從此,學校之事,與她再無半點聯(lián)系。
三毛開始變得頹廢,她不認為自己辜負了所有人,只是她深知,在他人眼中,自己就是一個不努力的人,一個不懂得積極向上的人,即便她付出了,在旁人看來也沒有意義,她就是一個無能者,無能到了不想成為別人負擔的地步。
三毛渴望著解脫,希望自己在解脫之后能堅持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刻。她在一處黑暗的角落里,守護著最后的信念,她聞著死亡的香氣向自己漸漸逼近,可又找不到那氣源的盡頭,她在暗處翩翩起舞,可跳來轉(zhuǎn)去,最終免不了被失落蠶食。
三毛無法承受這種壓力和折磨,在一個寂寞的夜晚,她用刀片劃破了自己的手腕,脈搏里頓時翻涌出鮮艷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像一條歡騰的小溪在輕聲吟唱,血絲上散發(fā)出可怖的光芒,讓她在瞬間失去了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
這是三毛的第一次自殺,雖然被救下來,但是對她來說,卻是那么不可理喻:為什么要救我,我只差一步就要跨入天堂了。
昏迷中的三毛,仿佛看到那些墓園中的鬼怪醒了過來,朝著她慢慢走了過來。三毛看清了他們的臉,他們臉上沒有恐嚇的表情,而是坦誠和憂傷,仿佛還散發(fā)出憂慮和擔心。對三毛來說,她的情感世界從此凋零,她再也看不到希望,她走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那些照耀著她的火光已經(jīng)逐個熄滅,熄滅前的熱浪朝著她滾滾襲來,其中有炫目的玫瑰花,也有冰冷的寶劍,讓她怎么也無法釋懷。
三毛就這樣一直昏迷著??娺M蘭抓住了三毛的手,呼喚著女兒的名字,終于將三毛喚醒過來。三毛緩緩地睜開眼睛,沖著母親微笑,母親的身后,便是眼圈紅腫的陳嗣慶。
一旦生命中有了點點希望,那些被湮沒的信念會重新回歸,讓人找到了不舍的理由。三毛經(jīng)歷了生死的界限,以一種另類的方式獲得了成長。三毛感謝她有一個理解自己的父親,也有一個賢淑的母親。在陳嗣慶眼中,三毛的叛逆是對個性的堅守,三毛的背離是不忍同化的掙扎,女兒生來就是一個不同尋常之輩,為何要用世俗之眼去審視她呢?
奇葩的花朵,必定需要特殊的空間來滋養(yǎng)。陳嗣慶明白,他和妻子若是不去幫助女兒,那么世界上再也無人愿意去拯救這朵即將凋謝的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