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寫作這回事:創(chuàng)作生涯回憶錄(經(jīng)典寫作課) 作者:[美] 斯蒂芬·金 著,張坤 譯


簡歷

我看了瑪麗·卡爾的自傳《撒謊者俱樂部》很受震動,不僅因為這本書寫得強(qiáng)悍,寫得漂亮,語言清新自然,更是因為它全——這個女人記得自己早年的一切。

我卻不是這樣。我的童年過得古怪又跌宕,我由單親媽媽撫養(yǎng)成人。我小時候她老搬家,我不太確定,可覺得她在經(jīng)濟(jì)上或者精神上無力再應(yīng)付我們兄弟倆時,可能偶爾會把我們放出去跟她某個姐妹住上一陣子。也許她只是在追尋我父親,父親當(dāng)初攢下一大堆賬單之后離家跑了,我當(dāng)時兩歲,哥哥戴維四歲。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從來沒有成功找到過父親。我的媽媽奈麗·露絲·皮爾斯伯里·金是美國最早的婦女解放分子之一,但并非出于自愿。

瑪麗·卡爾用幾乎毫不間斷的大場景把她的童年展現(xiàn)出來。我的童年卻是一片霧色彌漫的風(fēng)景,零星的記憶片段就像孤零零的樹木掩映其間……那種仿佛會一把攫住你,然后把你吃掉的樹。

下文就是若干這樣的回憶,還有我從自己青少年和年輕時代那些比較連貫的日月里擷取的一些快照。這不是一本自傳。它更像是一份簡歷——我試圖告訴大家一個作家是如何成長的。不是說作家是如何造就的;我不認(rèn)為作家可以造就,不論環(huán)境還是個人意志都不能造就一個作家(不過我曾經(jīng)相信這些東西可以)。這資質(zhì)是原裝原配的??蛇@仍然是種不尋常的資質(zhì);我相信許多人都至少具備一定的寫作或者講故事的天分,這種天分可以得到加強(qiáng)和磨煉。我如果不相信這點,那么寫這么一本書就是浪費時間。

對我來說事情就是這樣,只有這樣——這是一個斷斷續(xù)續(xù)的成長歷程,雄心、欲望、運(yùn)氣,還有一點天分,都起到了作用。別費心揣摩字里行間是否另有深意,不用找什么直線捷徑。這里什么線也沒有——只有些快照,多半還對焦不準(zhǔn)。

1

我最早的記憶是想象自己是其他人——事實上我想象自己是零鈴兄弟馬戲團(tuán)里的迷你大力士。我當(dāng)時在姨媽艾瑟琳和姨父奧倫位于緬因州德翰姆的家里。我姨媽記得很清楚,她說我當(dāng)時兩歲半,也許三歲。

我在車庫角落里找到一小塊水泥板,搬著它慢慢走過車庫光滑的水泥地面。但在我的腦子里,我正身穿一件獸皮背心(很可能是豹皮的),搬著那塊水泥板走過舞臺。大群的觀眾靜默無聲。一條藍(lán)白雙色的追光燈照耀著我了不起的步伐。觀眾驚詫的表情說明了一切:他們從沒見過我這么強(qiáng)壯的孩子?!八胖挥袃蓺q!”有人不可置信地說道。

可我渾然不知馬蜂已經(jīng)在水泥板下面筑起了一個小蜂窩。其中一只馬蜂大約對被迫遷移感到憤怒,飛出來叮了我的耳朵一口。那種痛精光四射,就像是猛然一口吸進(jìn)毒氣,是我短暫的人生經(jīng)歷中最厲害的痛楚,但幾秒鐘后新的痛楚紀(jì)錄就誕生了。我把水泥板扔到地上,砸到我一只光腳的五個腳趾時,把馬蜂蜇的那點痛全忘了。我不記得當(dāng)時有沒有去看醫(yī)生,艾瑟琳姨媽也不記得了(那塊水泥板的主人是我姨父奧倫,他二十多年前已經(jīng)辭世),可姨媽仍然記得我被馬蜂叮、腳趾被砸到的事,還記得我的反應(yīng)?!八沟俜遥∧隳且煌ㄌ枂?!”她說,“你那天嗓門可真叫亮!”

2

大約一年之后,我和媽媽還有哥哥戴維一起住到威斯康星州的西德皮爾。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岬侥抢?。我母親的另外一位姐妹凱爾(二戰(zhàn)期間她曾經(jīng)得過WAAC[5]選美冠軍),跟她那位愛熱鬧嗜啤酒的丈夫一起住在威斯康星,我媽媽搬去也許是為了跟他們住近一點。也許吧,但我不記得曾常見到威爾莫一家,事實上我誰也沒見過。我母親上班,可我也不記得她做的是什么工作。我想她也許是在一家面包房打工,可我記得那份工作來得更晚些,是我們搬到康涅狄格州以后的事,那次搬家是為了跟露意絲姨媽和弗萊德姨父近些。(弗萊德不喝啤酒,也算不上愛熱鬧;他是位小平頭爸爸,很驕傲地開著一部蓋著篷的敞篷車,只有上帝知道為什么。)

我們住在威斯康星州期間請過許多保姆。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和戴維太難對付所以才不干的,還是因為另有高就,又或者是因為我母親對她們要求太高。我只知道有過好多保姆。我記得清楚的唯一一個叫尤拉,也許是叫碧歐拉。她才十幾歲,塊頭有房子那么大,很愛笑。尤拉—碧歐拉非常有幽默感,我當(dāng)時即便只有四歲,也能看出這一點,可她的幽默感很危險——她的每一陣拍手?jǐn)[臀甩頭的大笑之中仿佛都藏有一聲霹靂雷霆。我看人家用隱藏攝像頭拍攝的真實場景時,看到那些看孩子的保姆突然發(fā)作,痛打孩子時,總是會想起我跟尤拉—碧歐拉一起的日子。

她對我哥哥戴維是不是和對我一樣厲害呢?我不知道。我對她的回憶里沒有哥哥。不過,他可能不大遭受這位尤拉—碧歐拉颶風(fēng)的危險襲擊;他六歲,應(yīng)該已經(jīng)上一年級,大多時間在射程之外。

尤拉—碧歐拉經(jīng)常在跟人煲電話粥說笑時,招手叫我過去。她常會抱住我,胳肢我,逗我笑,然后自己一邊笑不攏嘴,一邊一巴掌扇到我的腦袋上,力道大得把我掀翻倒地。隨后她又會伸出赤腳胳肢我,直到兩人又笑成一團(tuán)。

尤拉—碧歐拉很愛放屁,她的屁又響又臭。有時候她興頭上來,會把我扔到沙發(fā)上,把她穿著羊毛裙子的屁股坐到我的臉上,然后放屁。她還會大笑著叫一聲:“炮!”我感覺自己就像被埋在沼氣焰火里。我記得眼前一片黑暗,記得我要窒息了,也記得自己大笑。我當(dāng)時似乎挺害怕,卻也覺得挺搞笑。從好多方面說,這位尤拉—碧歐拉讓我對文藝批評家有了充分準(zhǔn)備。一位兩百磅的保姆朝你臉上放屁,還大喊一聲:“炮!”你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鄉(xiāng)村之聲》之流再怎么樣也很難嚇倒你了。

我不知道別的保姆是怎么走的,但尤拉—碧歐拉是被解雇的,起因是雞蛋。一天早上,尤拉—碧歐拉給我煎了個雞蛋當(dāng)早點。我吃了,又跟她要一個。尤拉—碧歐拉就給我煎了第二個蛋,然后問我還想不想吃。她眼睛里的神情仿佛說:“小斯蒂威,諒你也不敢再吃了?!彼晕矣忠艘粋€。然后又要一個。一個又一個。我吃了七個雞蛋才停下來,我想是七個——我的腦子一直記著是七個,記得很清楚。也許是因為雞蛋吃光了,也許是因為我哭著說不要了,再不然就是因為尤拉—碧歐拉害怕了。我不知道,但是也許幸好游戲到第七個蛋就結(jié)束了。七個雞蛋對一個四歲孩子來說實在不少。

我有一會兒感覺還不錯,后來就吐得滿地都是。尤拉—碧歐拉哈哈大笑,打我的頭,又把我關(guān)進(jìn)衣柜,還鎖上柜門。炮!她如果把我關(guān)進(jìn)浴室,可能還會保住這份工作,可她沒有。我倒不介意待在衣柜里。里面很黑,但是散發(fā)出我媽媽用的科蒂牌香水味,門下頭還有令人安心的光透進(jìn)來。

我鉆在衣柜深處,背靠著媽媽的外套裙子。我開始打嗝——打又長又響、燃燒的火一樣的大嗝。我不記得胃里難受,但我當(dāng)時肯定難受,因為我張開嘴巴準(zhǔn)備再打一個火熱大嗝時,又吐了。全吐到媽媽的鞋上了。這一吐宣告了尤拉—碧歐拉的結(jié)局。我媽媽那天下班回到家,見到保姆躺在沙發(fā)上睡得正香,小斯蒂威被鎖在衣柜里,也睡得正香,頭發(fā)里還粘著半干的碎煎蛋。

3

我們在西德皮爾的居留期既不長也不能算成功。鄰居發(fā)現(xiàn)我六歲的哥哥在屋頂上爬來爬去后,打電話叫來警察,結(jié)果我們被從這套三樓公寓里趕出來。我不知道事情發(fā)生時媽媽在干什么。我也不記得那個禮拜的保姆去哪兒了。我只知道自己待在浴室里,光腳站在暖氣片上,專心看哥哥到底會從房頂摔下來還是會平安回到浴室。他回來了。哥哥今年五十五,住在新罕布什爾。

4

我五六歲時,問媽媽有沒有親眼見過死人。見過,她說,她親眼見過一次死人,還親耳聽過一次。我問她,你怎么能聽到人死掉呢?她告訴我說那是一個姑娘,一九二〇年在普萊特奈克溺水死亡。她說那姑娘游過裂流水域[6],回不來了,于是開始呼救。幾個男人試圖去救她,但是那天裂流水域起了危險的回頭浪,他們只得掉頭回來。他們最后只是圍站成一圈,其中既有游客也有當(dāng)?shù)厝?,我媽?dāng)時還是小姑娘,也在其中,大家一起等著始終沒來的營救船,一邊聽著那姑娘叫呀叫,直到那姑娘力氣用光沉下去。她的尸體是在新罕布什爾浮上來的,我媽說。我問那姑娘幾歲,我媽說十四,隨后又給我讀了本漫畫書,哄我睡了。又有一天,她給我講她親眼見過的那次死亡——有個水手從緬因州波特蘭市的格雷摩爾旅館樓上跳下來,摔在大街上。

“他濺得滿地都是,”我媽極為平淡地說道,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他身上流出的東西是綠色的。這個我一直沒忘?!?/p>

算上我一個,媽媽,我們倆都沒忘。

5

我本該讀一年級的那九個月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我的毛病是由麻疹引起的,這本是最普通不過的小毛病,但后來逐步惡化。我鬧了一場接一場鏈球菌咽喉炎,我誤以為這毛病叫“條狀咽炎”。我躺在床上喝著冷水,想象著喉嚨呈白一道紅一道的條狀(這想法可能也錯不到哪兒去)。

我的耳朵不知從什么時候也開始鬧起毛病來,有一天,媽媽叫了輛出租車(她不會開車),帶我去看醫(yī)生,那位醫(yī)生是耳科專家,很牛氣,不屑于登門看?。ú恢獮槭裁?,我有種印象,覺得這種醫(yī)生叫做otiologist[7])。我才不管他是耳朵專家還是屁眼專家。我當(dāng)時發(fā)燒到華氏一〇四度,每次吞咽時,劇痛把我兩邊臉都燒亮了。那就像往自動唱機(jī)里扔了枚硬幣一樣。

醫(yī)生往我耳朵里看了看,對左邊耳朵看得更久些(我想是左邊),然后讓我在檢查臺上躺下來。“抬一下,小斯蒂威?!弊o(hù)士說,然后把一塊很大的吸水布——很可能就是塊尿片——擺在我的腦袋下方。我又躺回去時,臉頰就擱在那塊布上。我早該猜到事情不妙。丹麥王國有東西在腐爛[8]。鬼曉得是什么東西爛了,也許就是我。

一陣刺鼻的酒精味。醫(yī)生咔噠一聲打開滅菌器。我看到他手上有根針——跟我鉛筆盒里的尺子差不多長——于是渾身開始緊張。耳朵醫(yī)生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對我說了句謊話。醫(yī)生說這種謊話真該去坐牢(如果對象是小孩,刑期加倍):“放松,小斯蒂威,不疼?!蔽蚁嘈帕怂脑?。

他把針伸進(jìn)我的耳朵,刺我的鼓膜。我往后經(jīng)受的任何痛苦都難以與那種劇痛比肩——唯一比較相近的是我在一九九九年夏天被汽車撞傷后第一個月恢復(fù)期遭遇的疼痛。那時的痛持續(xù)時間更久,但劇烈程度還差一點。鼓膜被刺的那種痛真叫人死去活來。我尖聲大叫。我的腦袋聽到一個聲音——好像一聲響亮的親吻。熱熱的液體從耳朵里流出來——仿佛眼淚從錯誤的孔眼里流出來。上帝知道,我的眼睛流出的淚水已經(jīng)夠多了。我抬起淚汪汪的臉頰,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個耳科醫(yī)生和他的護(hù)士。然后我看到護(hù)士在檢查臺上部三分之一處蓋的那塊吸水布。上面有一大塊濕漬,還有星星點點的膿液。

“好了,”耳朵醫(yī)生說,拍拍我的肩膀,“你很勇敢,小斯蒂威,現(xiàn)在沒事了?!?/p>

一個禮拜之后,我母親又叫了一輛出租車,我們回到那位耳科醫(yī)生那里。我又一次側(cè)躺在檢查臺上,腦袋下面又墊上一方吸水布。耳科醫(yī)生又一次發(fā)出酒精的氣味——我到現(xiàn)在一聞到這味兒還是會感到疼痛和恐懼,我猜許多人跟我一樣——又拿出那根長針。他又一次安慰我說不疼,而我又一次相信了他的話。我不全信,但也安靜等著針又扎進(jìn)我的耳朵。

確實疼。幾乎跟前一次一樣疼。腦袋里那個接吻的聲音更大了,好像是熱吻(我們常說的“吸住臉、轉(zhuǎn)舌頭”那種)。醫(yī)生把針拿出來之后,我躺在一洼濕漉漉的膿液上哭泣,耳科醫(yī)生的護(hù)士對我說:“好了,只是有一點點疼,可你不想變成聾子吧?現(xiàn)在沒事了?!?/p>

我相信了這話大概五天時間,然后又來了一輛出租車。我們又回到耳科醫(yī)生診所。我記得那位出租車司機(jī)對我媽說,她如果不能讓這孩子閉上嘴,他就要停車,趕我們下去。

我又一次躺在檢查臺上,腦袋下面墊著尿片,媽媽在候診室里拿本雜志等著,大概對醫(yī)生的行為也看不下去。我又一次聞到酒精的刺鼻氣味,醫(yī)生拿著一根跟我上學(xué)用的尺子差不多長的針朝我轉(zhuǎn)過身來。又是安慰的笑容,同樣的手段,又告訴我不痛。

我自從六歲那年多次經(jīng)受鼓膜穿刺以后,便一直堅信一條人生信條:你第一次騙我是你不好,我第二次上當(dāng)是我活該,你第三次騙我,咱倆都不是東西。我第三次來到耳科醫(yī)生桌前時奮力掙扎,尖叫不止,又打又踢。那根針一靠近我的耳朵,我就一把把它打開。最后護(hù)士只好把我媽媽從候診室里叫進(jìn)來,跟她合力把我制住,按著我,讓醫(yī)生把針扎進(jìn)去。我叫得又長又響,我到現(xiàn)在好像還能聽得到自己當(dāng)時的叫聲。我覺得在我腦袋里的某個深深的山谷中,那尖叫聲至今仍在回響。

6

在那之后不久,一個陰冷的月份——一九五四年的一月或者二月,我如果沒弄錯時間次序的話——出租車又來了。這次的專家不是看耳朵的,而是看喉嚨的。我媽媽又一次坐在候診室里,我又一次坐在檢查臺上,小護(hù)士在附近穿梭來去,酒精刺鼻的氣味又一次傳來,這種氣味至今仍然能夠在五秒鐘內(nèi)讓我的心跳加速一倍。

可這次的事情似乎沒那么可怕,醫(yī)生只不過是拿棉球給我擦了擦喉嚨。有點刺痛,氣味很糟,但是有了耳科醫(yī)生的長針在先,我經(jīng)受這種痛苦時有如閑庭信步一般。那位喉科專家戴著一套奇怪的器械,機(jī)械被帶子固定在腦門上,中間有個鏡子,有束強(qiáng)光從鏡子里射出來,好像他長著第三只眼睛。他讓我一直大張著嘴巴,往我食道里看了好長時間,到最后我的下巴都要斷了,但他沒拿針刺我,所以我愛死他了。過了一會兒,他讓我閉上嘴,叫我媽媽進(jìn)來。

“問題出在扁桃腺,”醫(yī)生說,“他的扁桃腺看上去就像被貓爪子抓過一樣。必須切掉?!?/p>

我記得自己之后不久被推到強(qiáng)光下。一個戴白色口罩的人朝我俯下身來。他站在我躺的臺子頭上(一九五三年和一九五四年這兩年,我總是躺在臺子上)。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是倒立的。

“斯蒂芬,”他說,“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我說能。

“我要你深呼吸,”他說,“你醒了以后,想吃多少冰淇淋都可以?!?/p>

他把一個東西放在我的臉上。在我的記憶之眼里,那東西有點像船上的舷外馬達(dá)。我深吸一口氣,眼前頓時一片黑暗。我醒來之后,確實什么冰淇淋都可以吃??蛇@真是個絕妙的諷刺,因為我根本不想吃。我覺得喉嚨很腫很脹。但那種感覺仍然比耳朵被針扎好受多了。噢,什么都好過針扎耳朵那套老把戲。你如果非這么干不可,就摘走我的扁桃腺好了,把鐵籠架子裝到我的腿上好了。但是上帝救我,千萬別讓我落到那位otiologist手里。

7

那一年,我哥哥戴維跳級升入四年級,但我休學(xué)了。我耽誤了太多一年級的課程,我媽媽和學(xué)校一致認(rèn)為,我可以等到秋天重新入學(xué),如果我到時候身體良好的話。

在那一年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要么臥病在床,要么就坐在家里。我讀了大概六噸重的連環(huán)漫畫書,從湯姆·斯威夫特一直看到大衛(wèi)·道森(這是一位二戰(zhàn)英雄飛行員,他駕駛著不同型號的飛機(jī),總是“抓緊推進(jìn)器,攀向新高度”),后來又看了杰克·倫敦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動物故事。我忽然開始自己寫故事了。創(chuàng)作總是從模仿開始。我會把《戰(zhàn)士凱西》一字不落地抄在藍(lán)馬牌便箋本上,偶爾在認(rèn)為合適的地方加點自己的描寫。我會這樣寫:“他們在一間dratty[9]的農(nóng)舍里安頓下來?!蔽乙粌赡曛蟛虐l(fā)現(xiàn),原來drat跟表示“通風(fēng)”的draft不是一個詞。我記得自己在那段時間還以為“細(xì)節(jié)”跟“牙科”是一回事,而“母狗”是說長得特別高大的女人,“狗娘養(yǎng)的”很可能會長成個籃球手。你六歲的時候,賓果球多半還都在球盤里晃悠,什么時候蹦上來個什么沒準(zhǔn)兒,談不上手氣壯不壯。

最后我把我這些連抄帶編的東西中的一篇給我媽看,她太喜歡了——我仍然記得她那帶幾分迷茫的笑容,仿佛難以相信自己的孩子竟然如此聰穎過人——簡直是個他媽的天才,上帝啊。我之前從來沒見過她臉上有這種神情——至少不曾因為我有過這種神情——我太喜歡她這種神情了。

她問我故事是不是我自己編的,我不情愿地承認(rèn)多半是我從一本連環(huán)漫畫里抄的。她看起來有點失望,我的興奮也被帶走了大半。最后她把本子還給我?!澳阕约簩懸粋€,斯蒂威,”她說,“《戰(zhàn)士凱西》之流的漫畫書都是垃圾,凱西總是把什么人的大牙敲掉。我打賭你會寫得更好。自己寫一個吧。”

8

我記得,我聽到這話之后覺得自己擁有了無限的選擇。我仿佛被領(lǐng)進(jìn)了一幢大房子,房子里面全是一扇一扇關(guān)閉的門,而我喜歡哪扇門,就隨便打開哪扇。我想,一個人一輩子都開不完這大房子里的門(我到現(xiàn)在也沒改變想法)。

我寫了關(guān)于四個魔法動物的故事。它們開著一輛破車到處跑,幫助小孩子。它們的頭目是只大白兔,名叫“戲法兔子先生”,開車的就是它。故事有四頁紙,我用鉛筆工整地把故事謄寫清楚。我記得里面沒有一個角色從格雷摩爾旅館的房頂上跳下來。我把謄好的故事拿給我媽,她在起居室坐下來,把錢包放在腳邊的地板上,一口氣把故事讀完了。我看得出她喜歡這故事——她在所有可樂的地方都笑了——可我不知道她這是因為喜歡我,想讓兒子感覺好點呢,還是因為我的故事當(dāng)真不錯。

“這個不是抄的?”她看完之后問我。我說不是,不是抄的。她說可以把這故事寫到書里了。以前誰也不曾說過讓我這么高興的話。我又寫了四個關(guān)于戲法兔子先生和它的朋友們的故事。她以每個故事兩毛五的價錢買了故事,寄給她的四個姐妹。我想她們都有點可憐我媽媽。她們畢竟都有丈夫;她們的丈夫一直在身邊。的確,弗萊德姨父沒有幽默感,又非得把敞篷車蓋翻上來;奧倫姨父愛喝酒,還有一套陰暗論,說是猶太人在統(tǒng)治世界。但他們好歹沒把老婆撇下,而露絲被扔在一邊,抱著個小孩,眼睜睜看著老唐跑掉了。她想讓大家看看,這小孩是個天才。

四個故事。兩毛五一個。這是我做這行賺到的第一個一塊錢。

9

我們搬到康涅狄格州的斯特拉特福德鎮(zhèn)。我那時候上二年級,一心愛著鄰居家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她白天從來不多看我一眼,但是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漸漸沉入睡眠后,我們倆總是一起逃離這冷酷的現(xiàn)實世界,一次又一次。我的新老師叫泰勒夫人,是個好人,留著一頭艾爾莎·蘭切斯特式花白頭發(fā),弗蘭肯斯坦的新娘也留這種發(fā)型。她還長著一對腫眼泡。我媽媽說過:“我跟泰勒夫人說話時,老想把手捧在她眼睛下頭,怕她眼珠子萬一掉出來?!?/p>

我們的新家在西大街一幢三層公寓里。往下坡走一個街區(qū),距離泰迪市場不遠(yuǎn)處,布雷茨建筑材料公司對過,有一大片野地,空地邊上有個垃圾場,一條鐵路從空地中間穿過。我經(jīng)常在想象中重回這個地方;它在我的長短篇小說里以不同的名字反復(fù)出現(xiàn)。當(dāng)?shù)氐男『⒐芩谢牡?;我們管它叫樹林。我和戴維搬到新家后不久便去探察這個地方。當(dāng)時是夏天,天很熱,那次經(jīng)歷很棒。我們深入那片綠色的神秘地帶,覺得那是一個很酷的新游樂場。可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強(qiáng)烈的便意。

“戴維,”我說,“帶我回家!我要上大號!”(大人教我們就用這個詞表示那件事。)

戴維可不想聽我的?!暗綐淞掷锢??!彼f。至少走半個小時才能到家,他可不想因為弟弟想蹲坑就拋棄這段好時光。

“不行!”他的主意讓我大吃一驚,“我沒辦法擦屁股!”

“這個容易,”戴維說,“用樹葉擦就行。牛仔和印第安人都是這么干的?!?/p>

不管怎么說,這時候再往家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再說,像個牛仔一樣拉屎?這主意挺讓我著迷。我假裝自己是豪帕龍·卡西迪[10],把槍拿在手上,蹲在灌木叢里。我在這樣的私人時刻,也決不能松懈片刻,以防被敵人逮個正著。我解決了事情,按照大哥的建議搞定清潔問題:拿大片亮閃閃的樹葉仔細(xì)擦干凈屁股。但那是毒藤的葉子。

兩天后,我的整個背后,從膝蓋到肩胛,都紅得發(fā)亮。我的陰莖幸免于難,可睪丸變得又紅又腫,像探照燈一樣。我從屁股一路癢到胸腔。最糟糕的是我擦屁股的那只手,那只手腫得好像米老鼠的手,還是唐老鴨一錘子砸過之后腫起來的樣子,手指間起了巨大的水泡。水泡破了以后,粉紅色肉裸露出來。整整六個星期,我躺在浴缸里,在溫吞的淀粉藥湯里泡著,透過浴室開著的門,聽到媽媽和哥哥一邊笑一邊聽彼得·特雷普在收音機(jī)里主持流行音樂排行榜,還玩撲克。

10

戴維是個很不錯的哥哥,可作為一個十歲大的孩子有點聰明過頭。他的腦瓜老給他找麻煩。不知從什么時候(大概是在我用毒藤葉子擦屁股之后)起,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惹了麻煩以后,可以把斯蒂威小弟拉過來,和他一起站在風(fēng)口浪尖上。戴維從來不曾讓我為他那些精妙的壞點子惹出來的狀況背黑鍋——他既不是小人也不是懦夫——可有那么幾次,他請我跟他分擔(dān)責(zé)任。我覺得,正因為如此,戴維把穿過樹林的小溪堵住,結(jié)果溪水淹了大半條西大街之后,我才會跟他一起倒霉受罰。我為了幫他分擔(dān)責(zé)任,我們倆冒著沒命的危險,實施了他那個可怕的科學(xué)實驗。

那大概是一九五八年。我在中央文法學(xué)校讀小學(xué),戴維在斯特拉特福德初中念書。媽媽在斯特拉特福德洗衣店工作,是熨衣組里唯一的白人女性。戴維實施他的科技展作業(yè)設(shè)計時,媽媽就是在做這個——往熨衣機(jī)里塞床單。我這位大哥決不是那種小孩:只要往建筑圖紙上畫張青蛙解剖圖,或者拿塑料積木和彩繪卷筒紙芯做個未來房屋模型就滿意了。戴維的目標(biāo)遠(yuǎn)大得很。那一年他的作業(yè)是“戴維的超強(qiáng)電磁鐵”。我哥哥對一切超強(qiáng)的東西,還有以他自己名字打頭的東西都懷有強(qiáng)烈感情。后一種東西的巔峰之作就是《戴維小報》,我們很快就會說到這個。

他的超強(qiáng)電磁鐵在第一次實驗中不怎么超強(qiáng),很可能一點都不強(qiáng)——我記不大清了。做法確實是某本書教的,不是戴維拍腦瓜憑空想出來的。原理是這樣的:你拿根釘子在一塊普通磁鐵上摩擦,會有微弱的磁力傳到釘子上。書上說,磁力雖弱,卻足以吸起幾個碎小的鐵屑。你讓釘子帶上磁性后,再把一條銅絲繞著釘子纏好,接著把銅絲兩頭跟干電池的兩個電極連在一起。根據(jù)那本書所言,電流會加強(qiáng)磁力,你可以吸起更多的鐵屑。

戴維想的可不是吸起一點傻了吧唧的碎鐵片。他想吸起別克車、火車車廂,乃至陸軍運(yùn)輸機(jī)。戴維想依靠電流撼動世界。

炮!超強(qiáng)!

我們在這個超級電磁鐵制造計劃里各有分工。戴維的工作是把它造出來,我的工作是實驗。小斯蒂威·金就是斯特拉特福德的查克·伊格[11]。

戴維決定繞過那個老土的小破干電池(他說,我們從五金店把電池買回來時,電池可能就已經(jīng)沒電了),選擇裝在墻上的交流電。戴維從別人當(dāng)垃圾扔在路邊的一個廢臺燈上剪了一段電線下來,然后把電線外皮撕掉,用這條赤裸的電線把釘子一圈圈纏起來。隨后,他坐在我們西大街公寓的廚房里,把超強(qiáng)電磁鐵遞給我,讓我執(zhí)行任務(wù):把電線兩端插進(jìn)電源。

我猶豫了一下——這點功勞應(yīng)該歸我——可戴維的熱情太瘋狂,我無法抵抗。我把插頭插進(jìn)電源。釘子沒有產(chǎn)生什么明顯的磁力,但把我們家里每個電燈、每樣電器都給爆掉了。整幢樓里的每個電燈、每樣電器也都爆掉,隔壁大樓里的每個電燈、每樣電器也都爆掉了(我心愛的姑娘就住在隔壁樓的底樓)。電流轉(zhuǎn)換器立刻跳掉,然后警察來了。在接下來的一個鐘頭里,我和戴維膽戰(zhàn)心驚地把腦袋伸出我媽臥室的窗口,往外望,因為我們家只有這一個窗戶對著大街(其他窗戶統(tǒng)統(tǒng)直面后院,后院里沒有草坪,只有垃圾,唯一的活物是一條流浪狗,叫如撲如撲)。警察走了以后,電力公司的卡車來了。一個穿釘鞋的男人爬到兩幢公寓樓之間的電線桿上,檢修轉(zhuǎn)換器。在別的時候,我們肯定會看得興致勃勃,可那天不然。那天我們只顧著擔(dān)心,想媽媽會不會來工讀學(xué)??次覀冃值軅z。最后,電流又接通,電力公司的卡車開走了。我們沒被逮捕,也沒丟了小命。戴維決定,他也許可以交個超強(qiáng)滑翔機(jī)當(dāng)科學(xué)作業(yè),而不是做這個超強(qiáng)電磁鐵。他對我說,我可以乘他的滑翔機(jī)首航。很棒,是不是?

11

我生于一九四七年,直到一九五八年,我們家才有了第一臺電視機(jī)。我記得我看過的最早的節(jié)目叫《怪物機(jī)器人》,那部電影里面有個人穿著一身猿猴皮,頭上頂個金魚缸。這家伙叫羅曼,到處跑來跑去,要把一場核戰(zhàn)后殘留的幸存者殺光。我當(dāng)時覺得這就是相當(dāng)高級的藝術(shù)了。

我還看過《公路巡警》[12],布羅德里克·克勞福扮演英勇無畏的丹·馬修斯。還看過約翰·紐蘭德主持的《一步以外》,這家伙長了一雙世上最嚇人的眼睛。也看過《夏延》《海上捕獵》《你的音樂排行榜》和《安妮·奧克雷》;湯米·萊提格演第一任主人的《靈犬萊西》,喬克·馬霍尼演的《山間騎手》我也看過。安迪·迪瓦恩用他那高亢又怪異的音調(diào)大叫:“嘿,野比爾,等等我!”整個世界充滿讓我感同身受的冒險故事,這些故事被打包裝在十四英寸的黑白屏幕里,送上門來,故事里夾雜著許多廣告。直到現(xiàn)在,那些品牌的讀音在我聽來還有如詩歌一般動聽。我愛極了這一切。

但我現(xiàn)在對電視比較晚才來到我們金家感到挺高興。我想,我屬于比較稀少的一群人:美國最后幾位在學(xué)會每天吞下許多視覺垃圾之前先學(xué)會讀書寫字的小說家。這也許不重要。但你如果是個初出茅廬的作家,不妨試試把電視機(jī)電源線剝光,纏在一根釘子上,然后把電源線插頭插回到墻上,看看什么會爆掉,爆出去多遠(yuǎn)。

姑且這么一說。

12

一九五〇年代末,弗利斯特·J.艾克曼開始編一本叫作《電影國度著名怪物》的雜志,這位作家經(jīng)紀(jì)人加科幻小說史料狂熱的收集者改變了成千上萬個孩子的生活——我就是其中之一。你對在過去三十年里跟科幻恐怖小說有過關(guān)系的隨便哪個人問起這本雜志,一定會得到一陣笑聲。對方會眼光閃爍,提起一連串閃亮的回憶——我對此非??隙?。

一九六〇年前后,弗利(他有時候管自己叫“怪物艾克”)又創(chuàng)辦了一本有趣卻短命的雜志,雜志叫《太空人》,主題是科幻電影。一九六〇年,我往《太空人》寄了一個故事。據(jù)我的印象,這是我第一次投稿。我不記得故事的名字了,可我記得自己當(dāng)時才發(fā)展到羅曼時期,這篇故事無疑深受那只殺人猿影響,就是腦袋上頂個金魚缸的那位。

我的故事被拒了,但弗利把稿子留了下來。(弗利什么東西都留著,任何一個去他家——人稱艾克大宅——參觀過的人都會這么跟你說。)大約二十年后,我有次在洛杉磯的一家書店做簽售,排隊的人里就有弗利……他帶來了我當(dāng)初的投稿。稿子單倍行距,是我用媽媽在我十一歲那年給我的圣誕禮物——一臺皇家牌打字機(jī)——敲出來的。那臺打字機(jī)早已不知去向。他想請我在稿子上簽名,我猜我當(dāng)時照辦了??赡谴我娒鎸嵲谑翘F(xiàn)實,我都記不清楚了?;腥绺羰?。屬于過去的幽靈啊。我的老天。

13

我成功發(fā)表的第一個故事刊登在邁克·加萊特在亞拉巴馬州伯明翰出版的一本恐怖科幻雜志上(邁克仍然健在,并且仍然從事這一行)。他以《半個世界的恐怖》為題,發(fā)表了我的這個中篇小說,可我更愛自己當(dāng)初的題目。我原來的題目叫《我是一個少年盜墓者》。超強(qiáng)!炮!

14

我第一個真正原創(chuàng)故事點子——我猜人總會記得第一個——出現(xiàn)在艾克[13]八年懷柔統(tǒng)治的晚期。當(dāng)時我坐在位于緬因州德翰姆家中廚房桌子邊,看著我媽把S&H公司的好多綠色積點兌換禮券貼到一個本子上(若想看關(guān)于積點禮券更有趣的故事,讀《撒謊者俱樂部》)。我媽為了照顧年老體弱的父母,將我們的三口之家又搬回到緬因州。外婆那時候已經(jīng)年近八十,肥胖,患有高血壓,眼睛幾乎全盲;外公蓋伊八十二歲,極瘦削,性格乖僻,偶爾還會像唐老鴨那樣哇哇大叫一陣,只有我媽能理解他的意思。我媽管外公叫“老爹”。

是我媽的姐妹們把這差使安給我媽的,她們也許是覺得這樣可以一舉兩得——年邁的父母可以在家安度晚年,得到女兒貼心的照料;露絲煩人的問題也可以得到解決。她總算可以不必帶著兩個孩子到處漂泊,毫無目的地從印第安納到威斯康星再到康涅狄格,早晨五點就起來烘餅干,或是在洗衣房里熨床單,那間洗衣房里夏季溫度高達(dá)華氏一一〇度[14]。從七月一直到九月底,每天下午一點和三點,工頭都要給工人發(fā)鹽丸,防止他們中暑。

我覺得她痛恨這份新工作——她的姐妹們?yōu)榱苏疹櫵?,把她從一個自給自足、性格開朗又稍微有點傻乎乎的人變成了一個小佃農(nóng),日子過得緊巴巴,手上基本沒有現(xiàn)金。姐妹們每個月寄來的那點錢基本只夠買日用品。他們還給我們寄來一包又一包的衣服。每年夏天快結(jié)束時,克萊特舅舅和艾拉姨媽(這二位可能算不上是直系親戚)還會送來一箱一箱的蔬菜罐頭和果醬。我們住的房子是艾瑟琳姨媽和奧倫姨父的產(chǎn)業(yè)。我媽一到了那里就被上了套。兩位老人去世之后,我媽找了份真正的工作,但她在那幢房子里一直住到癌癥找上她為止。我覺得她最后一次離開德翰姆時——在她生絕癥后的最后幾個禮拜里,是戴維和他太太琳達(dá)照顧她——也許恨不得快些離開。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