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歷
我看了瑪麗·卡爾的自傳《撒謊者俱樂部》很受震動,不僅因為這本書寫得強悍,寫得漂亮,語言清新自然,更是因為它全——這個女人記得自己早年的一切。
我卻不是這樣。我的童年過得古怪又跌宕,我由單親媽媽撫養(yǎng)成人。我小時候她老搬家,我不太確定,可覺得她在經(jīng)濟上或者精神上無力再應付我們兄弟倆時,可能偶爾會把我們放出去跟她某個姐妹住上一陣子。也許她只是在追尋我父親,父親當初攢下一大堆賬單之后離家跑了,我當時兩歲,哥哥戴維四歲。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從來沒有成功找到過父親。我的媽媽奈麗·露絲·皮爾斯伯里·金是美國最早的婦女解放分子之一,但并非出于自愿。
瑪麗·卡爾用幾乎毫不間斷的大場景把她的童年展現(xiàn)出來。我的童年卻是一片霧色彌漫的風景,零星的記憶片段就像孤零零的樹木掩映其間……那種仿佛會一把攫住你,然后把你吃掉的樹。
下文就是若干這樣的回憶,還有我從自己青少年和年輕時代那些比較連貫的日月里擷取的一些快照。這不是一本自傳。它更像是一份簡歷——我試圖告訴大家一個作家是如何成長的。不是說作家是如何造就的;我不認為作家可以造就,不論環(huán)境還是個人意志都不能造就一個作家(不過我曾經(jīng)相信這些東西可以)。這資質(zhì)是原裝原配的??蛇@仍然是種不尋常的資質(zhì);我相信許多人都至少具備一定的寫作或者講故事的天分,這種天分可以得到加強和磨煉。我如果不相信這點,那么寫這么一本書就是浪費時間。
對我來說事情就是這樣,只有這樣——這是一個斷斷續(xù)續(xù)的成長歷程,雄心、欲望、運氣,還有一點天分,都起到了作用。別費心揣摩字里行間是否另有深意,不用找什么直線捷徑。這里什么線也沒有——只有些快照,多半還對焦不準。
1
我最早的記憶是想象自己是其他人——事實上我想象自己是零鈴兄弟馬戲團里的迷你大力士。我當時在姨媽艾瑟琳和姨父奧倫位于緬因州德翰姆的家里。我姨媽記得很清楚,她說我當時兩歲半,也許三歲。
我在車庫角落里找到一小塊水泥板,搬著它慢慢走過車庫光滑的水泥地面。但在我的腦子里,我正身穿一件獸皮背心(很可能是豹皮的),搬著那塊水泥板走過舞臺。大群的觀眾靜默無聲。一條藍白雙色的追光燈照耀著我了不起的步伐。觀眾驚詫的表情說明了一切:他們從沒見過我這么強壯的孩子?!八胖挥袃蓺q!”有人不可置信地說道。
可我渾然不知馬蜂已經(jīng)在水泥板下面筑起了一個小蜂窩。其中一只馬蜂大約對被迫遷移感到憤怒,飛出來叮了我的耳朵一口。那種痛精光四射,就像是猛然一口吸進毒氣,是我短暫的人生經(jīng)歷中最厲害的痛楚,但幾秒鐘后新的痛楚紀錄就誕生了。我把水泥板扔到地上,砸到我一只光腳的五個腳趾時,把馬蜂蜇的那點痛全忘了。我不記得當時有沒有去看醫(yī)生,艾瑟琳姨媽也不記得了(那塊水泥板的主人是我姨父奧倫,他二十多年前已經(jīng)辭世),可姨媽仍然記得我被馬蜂叮、腳趾被砸到的事,還記得我的反應?!八沟俜?!你那一通號喲!”她說,“你那天嗓門可真叫亮!”
2
大約一年之后,我和媽媽還有哥哥戴維一起住到威斯康星州的西德皮爾。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岬侥抢?。我母親的另外一位姐妹凱爾(二戰(zhàn)期間她曾經(jīng)得過WAAC[5]選美冠軍),跟她那位愛熱鬧嗜啤酒的丈夫一起住在威斯康星,我媽媽搬去也許是為了跟他們住近一點。也許吧,但我不記得曾常見到威爾莫一家,事實上我誰也沒見過。我母親上班,可我也不記得她做的是什么工作。我想她也許是在一家面包房打工,可我記得那份工作來得更晚些,是我們搬到康涅狄格州以后的事,那次搬家是為了跟露意絲姨媽和弗萊德姨父近些。(弗萊德不喝啤酒,也算不上愛熱鬧;他是位小平頭爸爸,很驕傲地開著一部蓋著篷的敞篷車,只有上帝知道為什么。)
我們住在威斯康星州期間請過許多保姆。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和戴維太難對付所以才不干的,還是因為另有高就,又或者是因為我母親對她們要求太高。我只知道有過好多保姆。我記得清楚的唯一一個叫尤拉,也許是叫碧歐拉。她才十幾歲,塊頭有房子那么大,很愛笑。尤拉—碧歐拉非常有幽默感,我當時即便只有四歲,也能看出這一點,可她的幽默感很危險——她的每一陣拍手擺臀甩頭的大笑之中仿佛都藏有一聲霹靂雷霆。我看人家用隱藏攝像頭拍攝的真實場景時,看到那些看孩子的保姆突然發(fā)作,痛打孩子時,總是會想起我跟尤拉—碧歐拉一起的日子。
她對我哥哥戴維是不是和對我一樣厲害呢?我不知道。我對她的回憶里沒有哥哥。不過,他可能不大遭受這位尤拉—碧歐拉颶風的危險襲擊;他六歲,應該已經(jīng)上一年級,大多時間在射程之外。
尤拉—碧歐拉經(jīng)常在跟人煲電話粥說笑時,招手叫我過去。她常會抱住我,胳肢我,逗我笑,然后自己一邊笑不攏嘴,一邊一巴掌扇到我的腦袋上,力道大得把我掀翻倒地。隨后她又會伸出赤腳胳肢我,直到兩人又笑成一團。
尤拉—碧歐拉很愛放屁,她的屁又響又臭。有時候她興頭上來,會把我扔到沙發(fā)上,把她穿著羊毛裙子的屁股坐到我的臉上,然后放屁。她還會大笑著叫一聲:“炮!”我感覺自己就像被埋在沼氣焰火里。我記得眼前一片黑暗,記得我要窒息了,也記得自己大笑。我當時似乎挺害怕,卻也覺得挺搞笑。從好多方面說,這位尤拉—碧歐拉讓我對文藝批評家有了充分準備。一位兩百磅的保姆朝你臉上放屁,還大喊一聲:“炮!”你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鄉(xiāng)村之聲》之流再怎么樣也很難嚇倒你了。
我不知道別的保姆是怎么走的,但尤拉—碧歐拉是被解雇的,起因是雞蛋。一天早上,尤拉—碧歐拉給我煎了個雞蛋當早點。我吃了,又跟她要一個。尤拉—碧歐拉就給我煎了第二個蛋,然后問我還想不想吃。她眼睛里的神情仿佛說:“小斯蒂威,諒你也不敢再吃了?!彼晕矣忠艘粋€。然后又要一個。一個又一個。我吃了七個雞蛋才停下來,我想是七個——我的腦子一直記著是七個,記得很清楚。也許是因為雞蛋吃光了,也許是因為我哭著說不要了,再不然就是因為尤拉—碧歐拉害怕了。我不知道,但是也許幸好游戲到第七個蛋就結(jié)束了。七個雞蛋對一個四歲孩子來說實在不少。
我有一會兒感覺還不錯,后來就吐得滿地都是。尤拉—碧歐拉哈哈大笑,打我的頭,又把我關進衣柜,還鎖上柜門。炮!她如果把我關進浴室,可能還會保住這份工作,可她沒有。我倒不介意待在衣柜里。里面很黑,但是散發(fā)出我媽媽用的科蒂牌香水味,門下頭還有令人安心的光透進來。
我鉆在衣柜深處,背靠著媽媽的外套裙子。我開始打嗝——打又長又響、燃燒的火一樣的大嗝。我不記得胃里難受,但我當時肯定難受,因為我張開嘴巴準備再打一個火熱大嗝時,又吐了。全吐到媽媽的鞋上了。這一吐宣告了尤拉—碧歐拉的結(jié)局。我媽媽那天下班回到家,見到保姆躺在沙發(fā)上睡得正香,小斯蒂威被鎖在衣柜里,也睡得正香,頭發(fā)里還粘著半干的碎煎蛋。
3
我們在西德皮爾的居留期既不長也不能算成功。鄰居發(fā)現(xiàn)我六歲的哥哥在屋頂上爬來爬去后,打電話叫來警察,結(jié)果我們被從這套三樓公寓里趕出來。我不知道事情發(fā)生時媽媽在干什么。我也不記得那個禮拜的保姆去哪兒了。我只知道自己待在浴室里,光腳站在暖氣片上,專心看哥哥到底會從房頂摔下來還是會平安回到浴室。他回來了。哥哥今年五十五,住在新罕布什爾。
4
我五六歲時,問媽媽有沒有親眼見過死人。見過,她說,她親眼見過一次死人,還親耳聽過一次。我問她,你怎么能聽到人死掉呢?她告訴我說那是一個姑娘,一九二〇年在普萊特奈克溺水死亡。她說那姑娘游過裂流水域[6],回不來了,于是開始呼救。幾個男人試圖去救她,但是那天裂流水域起了危險的回頭浪,他們只得掉頭回來。他們最后只是圍站成一圈,其中既有游客也有當?shù)厝?,我媽當時還是小姑娘,也在其中,大家一起等著始終沒來的營救船,一邊聽著那姑娘叫呀叫,直到那姑娘力氣用光沉下去。她的尸體是在新罕布什爾浮上來的,我媽說。我問那姑娘幾歲,我媽說十四,隨后又給我讀了本漫畫書,哄我睡了。又有一天,她給我講她親眼見過的那次死亡——有個水手從緬因州波特蘭市的格雷摩爾旅館樓上跳下來,摔在大街上。
“他濺得滿地都是,”我媽極為平淡地說道,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他身上流出的東西是綠色的。這個我一直沒忘。”
算上我一個,媽媽,我們倆都沒忘。
5
我本該讀一年級的那九個月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我的毛病是由麻疹引起的,這本是最普通不過的小毛病,但后來逐步惡化。我鬧了一場接一場鏈球菌咽喉炎,我誤以為這毛病叫“條狀咽炎”。我躺在床上喝著冷水,想象著喉嚨呈白一道紅一道的條狀(這想法可能也錯不到哪兒去)。
我的耳朵不知從什么時候也開始鬧起毛病來,有一天,媽媽叫了輛出租車(她不會開車),帶我去看醫(yī)生,那位醫(yī)生是耳科專家,很牛氣,不屑于登門看?。ú恢獮槭裁?,我有種印象,覺得這種醫(yī)生叫做otiologist[7])。我才不管他是耳朵專家還是屁眼專家。我當時發(fā)燒到華氏一〇四度,每次吞咽時,劇痛把我兩邊臉都燒亮了。那就像往自動唱機里扔了枚硬幣一樣。
醫(yī)生往我耳朵里看了看,對左邊耳朵看得更久些(我想是左邊),然后讓我在檢查臺上躺下來?!疤б幌?,小斯蒂威?!弊o士說,然后把一塊很大的吸水布——很可能就是塊尿片——擺在我的腦袋下方。我又躺回去時,臉頰就擱在那塊布上。我早該猜到事情不妙。丹麥王國有東西在腐爛[8]。鬼曉得是什么東西爛了,也許就是我。
一陣刺鼻的酒精味。醫(yī)生咔噠一聲打開滅菌器。我看到他手上有根針——跟我鉛筆盒里的尺子差不多長——于是渾身開始緊張。耳朵醫(yī)生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對我說了句謊話。醫(yī)生說這種謊話真該去坐牢(如果對象是小孩,刑期加倍):“放松,小斯蒂威,不疼?!蔽蚁嘈帕怂脑?。
他把針伸進我的耳朵,刺我的鼓膜。我往后經(jīng)受的任何痛苦都難以與那種劇痛比肩——唯一比較相近的是我在一九九九年夏天被汽車撞傷后第一個月恢復期遭遇的疼痛。那時的痛持續(xù)時間更久,但劇烈程度還差一點。鼓膜被刺的那種痛真叫人死去活來。我尖聲大叫。我的腦袋聽到一個聲音——好像一聲響亮的親吻。熱熱的液體從耳朵里流出來——仿佛眼淚從錯誤的孔眼里流出來。上帝知道,我的眼睛流出的淚水已經(jīng)夠多了。我抬起淚汪汪的臉頰,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個耳科醫(yī)生和他的護士。然后我看到護士在檢查臺上部三分之一處蓋的那塊吸水布。上面有一大塊濕漬,還有星星點點的膿液。
“好了,”耳朵醫(yī)生說,拍拍我的肩膀,“你很勇敢,小斯蒂威,現(xiàn)在沒事了?!?/p>
一個禮拜之后,我母親又叫了一輛出租車,我們回到那位耳科醫(yī)生那里。我又一次側(cè)躺在檢查臺上,腦袋下面又墊上一方吸水布。耳科醫(yī)生又一次發(fā)出酒精的氣味——我到現(xiàn)在一聞到這味兒還是會感到疼痛和恐懼,我猜許多人跟我一樣——又拿出那根長針。他又一次安慰我說不疼,而我又一次相信了他的話。我不全信,但也安靜等著針又扎進我的耳朵。
確實疼。幾乎跟前一次一樣疼。腦袋里那個接吻的聲音更大了,好像是熱吻(我們常說的“吸住臉、轉(zhuǎn)舌頭”那種)。醫(yī)生把針拿出來之后,我躺在一洼濕漉漉的膿液上哭泣,耳科醫(yī)生的護士對我說:“好了,只是有一點點疼,可你不想變成聾子吧?現(xiàn)在沒事了?!?/p>
我相信了這話大概五天時間,然后又來了一輛出租車。我們又回到耳科醫(yī)生診所。我記得那位出租車司機對我媽說,她如果不能讓這孩子閉上嘴,他就要停車,趕我們下去。
我又一次躺在檢查臺上,腦袋下面墊著尿片,媽媽在候診室里拿本雜志等著,大概對醫(yī)生的行為也看不下去。我又一次聞到酒精的刺鼻氣味,醫(yī)生拿著一根跟我上學用的尺子差不多長的針朝我轉(zhuǎn)過身來。又是安慰的笑容,同樣的手段,又告訴我不痛。
我自從六歲那年多次經(jīng)受鼓膜穿刺以后,便一直堅信一條人生信條:你第一次騙我是你不好,我第二次上當是我活該,你第三次騙我,咱倆都不是東西。我第三次來到耳科醫(yī)生桌前時奮力掙扎,尖叫不止,又打又踢。那根針一靠近我的耳朵,我就一把把它打開。最后護士只好把我媽媽從候診室里叫進來,跟她合力把我制住,按著我,讓醫(yī)生把針扎進去。我叫得又長又響,我到現(xiàn)在好像還能聽得到自己當時的叫聲。我覺得在我腦袋里的某個深深的山谷中,那尖叫聲至今仍在回響。
6
在那之后不久,一個陰冷的月份——一九五四年的一月或者二月,我如果沒弄錯時間次序的話——出租車又來了。這次的專家不是看耳朵的,而是看喉嚨的。我媽媽又一次坐在候診室里,我又一次坐在檢查臺上,小護士在附近穿梭來去,酒精刺鼻的氣味又一次傳來,這種氣味至今仍然能夠在五秒鐘內(nèi)讓我的心跳加速一倍。
可這次的事情似乎沒那么可怕,醫(yī)生只不過是拿棉球給我擦了擦喉嚨。有點刺痛,氣味很糟,但是有了耳科醫(yī)生的長針在先,我經(jīng)受這種痛苦時有如閑庭信步一般。那位喉科專家戴著一套奇怪的器械,機械被帶子固定在腦門上,中間有個鏡子,有束強光從鏡子里射出來,好像他長著第三只眼睛。他讓我一直大張著嘴巴,往我食道里看了好長時間,到最后我的下巴都要斷了,但他沒拿針刺我,所以我愛死他了。過了一會兒,他讓我閉上嘴,叫我媽媽進來。
“問題出在扁桃腺,”醫(yī)生說,“他的扁桃腺看上去就像被貓爪子抓過一樣。必須切掉?!?/p>
我記得自己之后不久被推到強光下。一個戴白色口罩的人朝我俯下身來。他站在我躺的臺子頭上(一九五三年和一九五四年這兩年,我總是躺在臺子上)。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是倒立的。
“斯蒂芬,”他說,“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我說能。
“我要你深呼吸,”他說,“你醒了以后,想吃多少冰淇淋都可以。”
他把一個東西放在我的臉上。在我的記憶之眼里,那東西有點像船上的舷外馬達。我深吸一口氣,眼前頓時一片黑暗。我醒來之后,確實什么冰淇淋都可以吃??蛇@真是個絕妙的諷刺,因為我根本不想吃。我覺得喉嚨很腫很脹。但那種感覺仍然比耳朵被針扎好受多了。噢,什么都好過針扎耳朵那套老把戲。你如果非這么干不可,就摘走我的扁桃腺好了,把鐵籠架子裝到我的腿上好了。但是上帝救我,千萬別讓我落到那位otiologist手里。
7
那一年,我哥哥戴維跳級升入四年級,但我休學了。我耽誤了太多一年級的課程,我媽媽和學校一致認為,我可以等到秋天重新入學,如果我到時候身體良好的話。
在那一年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要么臥病在床,要么就坐在家里。我讀了大概六噸重的連環(huán)漫畫書,從湯姆·斯威夫特一直看到大衛(wèi)·道森(這是一位二戰(zhàn)英雄飛行員,他駕駛著不同型號的飛機,總是“抓緊推進器,攀向新高度”),后來又看了杰克·倫敦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動物故事。我忽然開始自己寫故事了。創(chuàng)作總是從模仿開始。我會把《戰(zhàn)士凱西》一字不落地抄在藍馬牌便箋本上,偶爾在認為合適的地方加點自己的描寫。我會這樣寫:“他們在一間dratty[9]的農(nóng)舍里安頓下來?!蔽乙粌赡曛蟛虐l(fā)現(xiàn),原來drat跟表示“通風”的draft不是一個詞。我記得自己在那段時間還以為“細節(jié)”跟“牙科”是一回事,而“母狗”是說長得特別高大的女人,“狗娘養(yǎng)的”很可能會長成個籃球手。你六歲的時候,賓果球多半還都在球盤里晃悠,什么時候蹦上來個什么沒準兒,談不上手氣壯不壯。
最后我把我這些連抄帶編的東西中的一篇給我媽看,她太喜歡了——我仍然記得她那帶幾分迷茫的笑容,仿佛難以相信自己的孩子竟然如此聰穎過人——簡直是個他媽的天才,上帝啊。我之前從來沒見過她臉上有這種神情——至少不曾因為我有過這種神情——我太喜歡她這種神情了。
她問我故事是不是我自己編的,我不情愿地承認多半是我從一本連環(huán)漫畫里抄的。她看起來有點失望,我的興奮也被帶走了大半。最后她把本子還給我。“你自己寫一個,斯蒂威,”她說,“《戰(zhàn)士凱西》之流的漫畫書都是垃圾,凱西總是把什么人的大牙敲掉。我打賭你會寫得更好。自己寫一個吧。”
8
我記得,我聽到這話之后覺得自己擁有了無限的選擇。我仿佛被領進了一幢大房子,房子里面全是一扇一扇關閉的門,而我喜歡哪扇門,就隨便打開哪扇。我想,一個人一輩子都開不完這大房子里的門(我到現(xiàn)在也沒改變想法)。
我寫了關于四個魔法動物的故事。它們開著一輛破車到處跑,幫助小孩子。它們的頭目是只大白兔,名叫“戲法兔子先生”,開車的就是它。故事有四頁紙,我用鉛筆工整地把故事謄寫清楚。我記得里面沒有一個角色從格雷摩爾旅館的房頂上跳下來。我把謄好的故事拿給我媽,她在起居室坐下來,把錢包放在腳邊的地板上,一口氣把故事讀完了。我看得出她喜歡這故事——她在所有可樂的地方都笑了——可我不知道她這是因為喜歡我,想讓兒子感覺好點呢,還是因為我的故事當真不錯。
“這個不是抄的?”她看完之后問我。我說不是,不是抄的。她說可以把這故事寫到書里了。以前誰也不曾說過讓我這么高興的話。我又寫了四個關于戲法兔子先生和它的朋友們的故事。她以每個故事兩毛五的價錢買了故事,寄給她的四個姐妹。我想她們都有點可憐我媽媽。她們畢竟都有丈夫;她們的丈夫一直在身邊。的確,弗萊德姨父沒有幽默感,又非得把敞篷車蓋翻上來;奧倫姨父愛喝酒,還有一套陰暗論,說是猶太人在統(tǒng)治世界。但他們好歹沒把老婆撇下,而露絲被扔在一邊,抱著個小孩,眼睜睜看著老唐跑掉了。她想讓大家看看,這小孩是個天才。
四個故事。兩毛五一個。這是我做這行賺到的第一個一塊錢。
9
我們搬到康涅狄格州的斯特拉特福德鎮(zhèn)。我那時候上二年級,一心愛著鄰居家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她白天從來不多看我一眼,但是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漸漸沉入睡眠后,我們倆總是一起逃離這冷酷的現(xiàn)實世界,一次又一次。我的新老師叫泰勒夫人,是個好人,留著一頭艾爾莎·蘭切斯特式花白頭發(fā),弗蘭肯斯坦的新娘也留這種發(fā)型。她還長著一對腫眼泡。我媽媽說過:“我跟泰勒夫人說話時,老想把手捧在她眼睛下頭,怕她眼珠子萬一掉出來?!?/p>
我們的新家在西大街一幢三層公寓里。往下坡走一個街區(qū),距離泰迪市場不遠處,布雷茨建筑材料公司對過,有一大片野地,空地邊上有個垃圾場,一條鐵路從空地中間穿過。我經(jīng)常在想象中重回這個地方;它在我的長短篇小說里以不同的名字反復出現(xiàn)。當?shù)氐男『⒐芩谢牡?;我們管它叫樹林。我和戴維搬到新家后不久便去探察這個地方。當時是夏天,天很熱,那次經(jīng)歷很棒。我們深入那片綠色的神秘地帶,覺得那是一個很酷的新游樂場??删驮谶@時,我突然感到強烈的便意。
“戴維,”我說,“帶我回家!我要上大號!”(大人教我們就用這個詞表示那件事。)
戴維可不想聽我的?!暗綐淞掷锢??!彼f。至少走半個小時才能到家,他可不想因為弟弟想蹲坑就拋棄這段好時光。
“不行!”他的主意讓我大吃一驚,“我沒辦法擦屁股!”
“這個容易,”戴維說,“用樹葉擦就行。牛仔和印第安人都是這么干的?!?/p>
不管怎么說,這時候再往家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再說,像個牛仔一樣拉屎?這主意挺讓我著迷。我假裝自己是豪帕龍·卡西迪[10],把槍拿在手上,蹲在灌木叢里。我在這樣的私人時刻,也決不能松懈片刻,以防被敵人逮個正著。我解決了事情,按照大哥的建議搞定清潔問題:拿大片亮閃閃的樹葉仔細擦干凈屁股。但那是毒藤的葉子。
兩天后,我的整個背后,從膝蓋到肩胛,都紅得發(fā)亮。我的陰莖幸免于難,可睪丸變得又紅又腫,像探照燈一樣。我從屁股一路癢到胸腔。最糟糕的是我擦屁股的那只手,那只手腫得好像米老鼠的手,還是唐老鴨一錘子砸過之后腫起來的樣子,手指間起了巨大的水泡。水泡破了以后,粉紅色肉裸露出來。整整六個星期,我躺在浴缸里,在溫吞的淀粉藥湯里泡著,透過浴室開著的門,聽到媽媽和哥哥一邊笑一邊聽彼得·特雷普在收音機里主持流行音樂排行榜,還玩撲克。
10
戴維是個很不錯的哥哥,可作為一個十歲大的孩子有點聰明過頭。他的腦瓜老給他找麻煩。不知從什么時候(大概是在我用毒藤葉子擦屁股之后)起,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惹了麻煩以后,可以把斯蒂威小弟拉過來,和他一起站在風口浪尖上。戴維從來不曾讓我為他那些精妙的壞點子惹出來的狀況背黑鍋——他既不是小人也不是懦夫——可有那么幾次,他請我跟他分擔責任。我覺得,正因為如此,戴維把穿過樹林的小溪堵住,結(jié)果溪水淹了大半條西大街之后,我才會跟他一起倒霉受罰。我為了幫他分擔責任,我們倆冒著沒命的危險,實施了他那個可怕的科學實驗。
那大概是一九五八年。我在中央文法學校讀小學,戴維在斯特拉特福德初中念書。媽媽在斯特拉特福德洗衣店工作,是熨衣組里唯一的白人女性。戴維實施他的科技展作業(yè)設計時,媽媽就是在做這個——往熨衣機里塞床單。我這位大哥決不是那種小孩:只要往建筑圖紙上畫張青蛙解剖圖,或者拿塑料積木和彩繪卷筒紙芯做個未來房屋模型就滿意了。戴維的目標遠大得很。那一年他的作業(yè)是“戴維的超強電磁鐵”。我哥哥對一切超強的東西,還有以他自己名字打頭的東西都懷有強烈感情。后一種東西的巔峰之作就是《戴維小報》,我們很快就會說到這個。
他的超強電磁鐵在第一次實驗中不怎么超強,很可能一點都不強——我記不大清了。做法確實是某本書教的,不是戴維拍腦瓜憑空想出來的。原理是這樣的:你拿根釘子在一塊普通磁鐵上摩擦,會有微弱的磁力傳到釘子上。書上說,磁力雖弱,卻足以吸起幾個碎小的鐵屑。你讓釘子帶上磁性后,再把一條銅絲繞著釘子纏好,接著把銅絲兩頭跟干電池的兩個電極連在一起。根據(jù)那本書所言,電流會加強磁力,你可以吸起更多的鐵屑。
戴維想的可不是吸起一點傻了吧唧的碎鐵片。他想吸起別克車、火車車廂,乃至陸軍運輸機。戴維想依靠電流撼動世界。
炮!超強!
我們在這個超級電磁鐵制造計劃里各有分工。戴維的工作是把它造出來,我的工作是實驗。小斯蒂威·金就是斯特拉特福德的查克·伊格[11]。
戴維決定繞過那個老土的小破干電池(他說,我們從五金店把電池買回來時,電池可能就已經(jīng)沒電了),選擇裝在墻上的交流電。戴維從別人當垃圾扔在路邊的一個廢臺燈上剪了一段電線下來,然后把電線外皮撕掉,用這條赤裸的電線把釘子一圈圈纏起來。隨后,他坐在我們西大街公寓的廚房里,把超強電磁鐵遞給我,讓我執(zhí)行任務:把電線兩端插進電源。
我猶豫了一下——這點功勞應該歸我——可戴維的熱情太瘋狂,我無法抵抗。我把插頭插進電源。釘子沒有產(chǎn)生什么明顯的磁力,但把我們家里每個電燈、每樣電器都給爆掉了。整幢樓里的每個電燈、每樣電器也都爆掉,隔壁大樓里的每個電燈、每樣電器也都爆掉了(我心愛的姑娘就住在隔壁樓的底樓)。電流轉(zhuǎn)換器立刻跳掉,然后警察來了。在接下來的一個鐘頭里,我和戴維膽戰(zhàn)心驚地把腦袋伸出我媽臥室的窗口,往外望,因為我們家只有這一個窗戶對著大街(其他窗戶統(tǒng)統(tǒng)直面后院,后院里沒有草坪,只有垃圾,唯一的活物是一條流浪狗,叫如撲如撲)。警察走了以后,電力公司的卡車來了。一個穿釘鞋的男人爬到兩幢公寓樓之間的電線桿上,檢修轉(zhuǎn)換器。在別的時候,我們肯定會看得興致勃勃,可那天不然。那天我們只顧著擔心,想媽媽會不會來工讀學??次覀冃值軅z。最后,電流又接通,電力公司的卡車開走了。我們沒被逮捕,也沒丟了小命。戴維決定,他也許可以交個超強滑翔機當科學作業(yè),而不是做這個超強電磁鐵。他對我說,我可以乘他的滑翔機首航。很棒,是不是?
11
我生于一九四七年,直到一九五八年,我們家才有了第一臺電視機。我記得我看過的最早的節(jié)目叫《怪物機器人》,那部電影里面有個人穿著一身猿猴皮,頭上頂個金魚缸。這家伙叫羅曼,到處跑來跑去,要把一場核戰(zhàn)后殘留的幸存者殺光。我當時覺得這就是相當高級的藝術了。
我還看過《公路巡警》[12],布羅德里克·克勞福扮演英勇無畏的丹·馬修斯。還看過約翰·紐蘭德主持的《一步以外》,這家伙長了一雙世上最嚇人的眼睛。也看過《夏延》《海上捕獵》《你的音樂排行榜》和《安妮·奧克雷》;湯米·萊提格演第一任主人的《靈犬萊西》,喬克·馬霍尼演的《山間騎手》我也看過。安迪·迪瓦恩用他那高亢又怪異的音調(diào)大叫:“嘿,野比爾,等等我!”整個世界充滿讓我感同身受的冒險故事,這些故事被打包裝在十四英寸的黑白屏幕里,送上門來,故事里夾雜著許多廣告。直到現(xiàn)在,那些品牌的讀音在我聽來還有如詩歌一般動聽。我愛極了這一切。
但我現(xiàn)在對電視比較晚才來到我們金家感到挺高興。我想,我屬于比較稀少的一群人:美國最后幾位在學會每天吞下許多視覺垃圾之前先學會讀書寫字的小說家。這也許不重要。但你如果是個初出茅廬的作家,不妨試試把電視機電源線剝光,纏在一根釘子上,然后把電源線插頭插回到墻上,看看什么會爆掉,爆出去多遠。
姑且這么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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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〇年代末,弗利斯特·J.艾克曼開始編一本叫作《電影國度著名怪物》的雜志,這位作家經(jīng)紀人加科幻小說史料狂熱的收集者改變了成千上萬個孩子的生活——我就是其中之一。你對在過去三十年里跟科幻恐怖小說有過關系的隨便哪個人問起這本雜志,一定會得到一陣笑聲。對方會眼光閃爍,提起一連串閃亮的回憶——我對此非??隙?。
一九六〇年前后,弗利(他有時候管自己叫“怪物艾克”)又創(chuàng)辦了一本有趣卻短命的雜志,雜志叫《太空人》,主題是科幻電影。一九六〇年,我往《太空人》寄了一個故事。據(jù)我的印象,這是我第一次投稿。我不記得故事的名字了,可我記得自己當時才發(fā)展到羅曼時期,這篇故事無疑深受那只殺人猿影響,就是腦袋上頂個金魚缸的那位。
我的故事被拒了,但弗利把稿子留了下來。(弗利什么東西都留著,任何一個去他家——人稱艾克大宅——參觀過的人都會這么跟你說。)大約二十年后,我有次在洛杉磯的一家書店做簽售,排隊的人里就有弗利……他帶來了我當初的投稿。稿子單倍行距,是我用媽媽在我十一歲那年給我的圣誕禮物——一臺皇家牌打字機——敲出來的。那臺打字機早已不知去向。他想請我在稿子上簽名,我猜我當時照辦了??赡谴我娒鎸嵲谑翘F(xiàn)實,我都記不清楚了?;腥绺羰?。屬于過去的幽靈啊。我的老天。
13
我成功發(fā)表的第一個故事刊登在邁克·加萊特在亞拉巴馬州伯明翰出版的一本恐怖科幻雜志上(邁克仍然健在,并且仍然從事這一行)。他以《半個世界的恐怖》為題,發(fā)表了我的這個中篇小說,可我更愛自己當初的題目。我原來的題目叫《我是一個少年盜墓者》。超強!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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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個真正原創(chuàng)故事點子——我猜人總會記得第一個——出現(xiàn)在艾克[13]八年懷柔統(tǒng)治的晚期。當時我坐在位于緬因州德翰姆家中廚房桌子邊,看著我媽把S&H公司的好多綠色積點兌換禮券貼到一個本子上(若想看關于積點禮券更有趣的故事,讀《撒謊者俱樂部》)。我媽為了照顧年老體弱的父母,將我們的三口之家又搬回到緬因州。外婆那時候已經(jīng)年近八十,肥胖,患有高血壓,眼睛幾乎全盲;外公蓋伊八十二歲,極瘦削,性格乖僻,偶爾還會像唐老鴨那樣哇哇大叫一陣,只有我媽能理解他的意思。我媽管外公叫“老爹”。
是我媽的姐妹們把這差使安給我媽的,她們也許是覺得這樣可以一舉兩得——年邁的父母可以在家安度晚年,得到女兒貼心的照料;露絲煩人的問題也可以得到解決。她總算可以不必帶著兩個孩子到處漂泊,毫無目的地從印第安納到威斯康星再到康涅狄格,早晨五點就起來烘餅干,或是在洗衣房里熨床單,那間洗衣房里夏季溫度高達華氏一一〇度[14]。從七月一直到九月底,每天下午一點和三點,工頭都要給工人發(fā)鹽丸,防止他們中暑。
我覺得她痛恨這份新工作——她的姐妹們?yōu)榱苏疹櫵?,把她從一個自給自足、性格開朗又稍微有點傻乎乎的人變成了一個小佃農(nóng),日子過得緊巴巴,手上基本沒有現(xiàn)金。姐妹們每個月寄來的那點錢基本只夠買日用品。他們還給我們寄來一包又一包的衣服。每年夏天快結(jié)束時,克萊特舅舅和艾拉姨媽(這二位可能算不上是直系親戚)還會送來一箱一箱的蔬菜罐頭和果醬。我們住的房子是艾瑟琳姨媽和奧倫姨父的產(chǎn)業(yè)。我媽一到了那里就被上了套。兩位老人去世之后,我媽找了份真正的工作,但她在那幢房子里一直住到癌癥找上她為止。我覺得她最后一次離開德翰姆時——在她生絕癥后的最后幾個禮拜里,是戴維和他太太琳達照顧她——也許恨不得快些離開。
15
我們現(xiàn)在就把一件事說清楚吧,好不好?世上沒有點子倉庫,沒有故事中心,也沒有暢銷書埋藏島;好故事點子真的來自烏有鄉(xiāng),憑空朝你飛過來:兩個之前毫不相關的主意碰到一起,青天白日里就產(chǎn)生出新東西。你的工作并不是找到這些主意,而是在它們出現(xiàn)時,能夠認出它們來。
這個主意出現(xiàn)那一天——我的第一個真正好故事點子憑空向我飛來的那天,我媽說她再有六本積點禮券[15],就可以換到一盞臺燈。她想把臺燈當作圣誕禮物送給姐姐莫麗,可她覺得時間不夠,攢不了那么多券?!拔也轮缓玫鹊剿^生日再送了,”她說,“這些小破券總是看起來挺多,貼到本子上又沒多少?!彼f完瞥了她一眼,伸伸舌頭。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舌頭變成了S&H那種綠色。我當時想,如果能在自家地下室里做出這種倒霉的禮券,那該多好。就在那一剎那,一個叫做《歡樂禮券》的故事誕生了。偽造綠色禮券這個點子,加上我媽媽的綠舌頭,剎那間催生出這么一個故事。
我這個故事的主角是你很熟悉的那種典型笨蛋,這家伙名叫羅杰,曾經(jīng)因為偽造錢幣坐過兩次牢——他再失手一次就三連敗,出局了。可他這次不偽造錢幣,而是偽造禮券……可他發(fā)現(xiàn),歡樂禮券的設計太過簡單,他根本不是偽造,而是大批量制造真正的禮券。有一幕很搞笑——那可能是我平生寫出的第一幕真正像樣的場面——羅杰跟他的老媽坐在起居室里,兩人眼饞地看著歡樂禮券的商品目錄,樓下印刷機在飛轉(zhuǎn),吐出一堆堆和真禮券一模一樣的兌換禮券。
“我的天哪!”媽媽說,“看小字說明,羅杰,用歡樂禮券什么都能換到——你只要告訴他們你想要什么,他們就能算出你得拿多少本禮券來換。瞧啊,我們只要有六七百萬本歡樂禮券,就能換套郊區(qū)房子!”
但是羅杰發(fā)現(xiàn),禮券毫無問題,那膠水有缺陷。你如果用舌頭舔濕禮券,將禮券粘到本子上,那沒問題。但是你如果用機械刷弄濕禮券,粉紅色的歡樂禮券就會變成藍色。在故事的最后,羅杰站在地下室的鏡子前。他身后的桌子上擺著大約九十本歡樂禮券冊,每一本上都貼滿他挨個舔過的禮券。我們的主角嘴唇呈粉色。他伸出舌頭,舌頭粉得更厲害。牙都變成粉色。樓梯上傳來媽媽歡快的聲音,媽媽說她剛跟特里浩特的歡樂禮券全國兌換中心通過電話。那位太太在電話里說,拿出一千一百六十萬本歡樂禮券,就能在威斯頓換得一套相當不錯的都鐸式房子。
“那很好啊,媽媽?!绷_杰說。他又朝鏡子里的自己看了一陣,雙唇粉紅,眼神沮喪。隨后他慢慢回到桌前。他身后的地下室儲物箱里塞著上億張歡樂禮券。我們的主角慢慢打開一本嶄新的禮券簿,開始一張張?zhí)蚨Y券,再把它們貼到薄子上去。故事結(jié)束時,他這么想,他們再有一千一百六十萬本禮券,媽媽就能得到都鐸式房子了。
這故事有兩個毛?。ㄗ畲蟮钠凭`大概是羅杰居然沒想到換種膠水)。但故事很妙,相當具有原創(chuàng)性。我知道自己寫得不錯。我頗花了些時間參考自己那本破舊的《作家文摘》,研究市場,之后把《歡樂禮券》寄給《阿爾弗雷德·希區(qū)柯克推理故事集刊》。三個星期后,稿子被退回來,附帶一張退稿條。紙條上印有阿爾弗雷德·希區(qū)柯克特征鮮明的紅色側(cè)面像,還印著祝我的故事好運,底部有人手寫的一句話,但這句話后面沒有署名。那是我在連續(xù)八年向這份雜志投稿以來得到的唯一筆復。附言寫的是:“勿將手稿裝訂,正確投稿方式是散頁加曲別針?!边@建議冷冰冰,我想,但挺有用。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裝訂過一份手稿。
16
在我們位于德翰姆的家里,我的房間在頂樓的斜屋檐下面。我睡的床就在屋檐下面,我如果猛地坐起來,肯定會把腦袋撞得生疼。我就著一盞彎脖子臺燈閱讀,臺燈的長脖子在天花板上投射出大蟒蛇一樣的影子,挺好玩的。有時候,整幢房里很安靜,我只能聽到爐火的嘶嘶聲,還有閣樓里老鼠的動靜。有時候,我外婆在半夜會連續(xù)喊上一個鐘頭,叫人去看看迪克——她擔心迪克沒人喂,迪克是她早年在學校教書時養(yǎng)過的一匹馬,死了至少有四十年。房間另外一邊屋檐下是我的書桌,皇家舊打字機,和一百來本簡裝書,大多是科幻小說。我把書排成一排,擺在護壁板旁邊。桌面上擺了一本《圣經(jīng)》,那是我參加衛(wèi)理公會教派少年團背贊美詩贏的;還有一臺韋伯科牌的留聲機,它能自動換片,立在柔軟的綠色天鵝絨上。我用留聲機聽唱片,聽的基本都是貓王、查克·貝瑞,還有法茨·多米諾。我喜歡法茨,他懂得搖滾,你聽得出他很享受音樂。
我收到《希區(qū)柯克》的退稿條以后,在墻上留聲機上面的位置敲了個釘子。然后我在退稿條上寫了“歡樂禮券”幾個字,把條子掛到釘子上。隨后我就坐在床上聽法茨唱《我準備好了》。事實上我感覺很不錯。你年紀還小、臉上無毛可刮時,樂觀面對失敗是最正確的反應。
我到十四歲的時候(我不管需要不需要,每周刮兩次臉),墻上的釘子已經(jīng)承受不了更多退稿信的重量。我換了個大釘子,繼續(xù)寫。我到十六歲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收到手寫的退稿信,內(nèi)容比“勿裝訂,用曲別針”之類的建議更令人鼓舞。第一個讓我感到有希望的條子來自阿爾吉斯·巴德瑞斯,他當時是《奇幻與科幻》的編輯。他讀了我寫的一個題為《老虎之夜》的故事之后(我想,故事的靈感多半來自《亡命天涯》連續(xù)劇的某一集,男主角理查德·金寶博士在劇集里的動物園或者馬戲團打工,負責清理獸籠),寫道:“故事不錯。不適合我們,但確實不錯。你有天分。繼續(xù)來稿?!?/p>
短短四句話,鋼筆寫的,字跡非常潦草,字尾還拖著大團墨漬。但這四句話照亮了我十六歲那年陰霾的冬天。過了十年左右,我已經(jīng)賣出幾部小說,在一個舊手稿堆里發(fā)現(xiàn)了《老虎之夜》的稿子,覺得這仍然算得是一篇不失水準的故事,盡管顯然出自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之手。我重寫了這個故事,興之所至,又重新把它寄給《奇幻與科幻》。他們這次買了這篇故事。我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你取得了一點成功之后,一般雜志就很少對你說“不適合我們”這樣的話了。
17
我哥哥比同班同學小一歲,但覺得中學很乏味。這跟他的智力有一定關系——戴維接受過智商測驗,得分大概是一百五十或者一百六十——可我覺得這主要還是因為他天生不安分。對戴維來說,高中顯然不夠超強——沒有炮,沒有嘭,不好玩。他解決了這個問題,至少暫時解決了問題。他辦了一份報紙,將其取名為《戴維小報》。
《小報》的編輯部就在我們家地下室的一張桌子上,地下室里塵土滿地,石頭為墻,蛛網(wǎng)遍布。桌子就擺在爐子以北、地窖以東的地方。地窖里儲存著克萊特舅舅和艾拉姨媽送來的無數(shù)果醬和蔬菜罐頭?!缎蟆肥羌彝r事通訊和小鎮(zhèn)新聞的怪異組合,雙周刊。有時候是月刊,如果戴維一時興趣旁落的話(他可能忙著做楓糖,釀蘋果酒,造火箭或者改裝車。這只是試舉其一二)。我當時不能理解關于這份小報的一些笑話,比如說,戴維的小報這個月來得晚了一點;還有:我們不該打擾戴維,因為他在地下室里,一月一回那事又來了。
小報的發(fā)行量在笑話和較真中漸漸從每期五份左右(賣給附近的親戚)上升到五六十份,我們的親戚,小鎮(zhèn)上我們鄰居的親戚(德翰姆在一九六二年的人口大概是九百左右)都熱切期待每期新報紙問世。小報刊登的是查利·哈靈頓的斷腿如何逐漸恢復健康,誰會到西德翰姆的衛(wèi)理公會教堂來登臺演講,金家為防井水干涸二子從城里水泵抬了多少桶水灌進屋后井里(當然這井每年夏天他媽的照干不誤,我們灌多少水進去都沒用),誰會到衛(wèi)理公會拐角處的布朗或者霍爾家,誰家有望迎接親戚來訪,諸如此類。戴維還把體育、游戲、天氣預報(“最近持續(xù)干旱,但本地農(nóng)民哈羅德·戴維斯說我們到八月如果還等不到至少一場好雨,他將面帶微笑,去親吻一頭豬”)、菜譜、小說連載(這個由我寫)等內(nèi)容放進小報上。還有“戴維的笑話與幽默”專欄。里面的段子大多是這樣子:
斯坦:“海貍對橡樹說什么?”
珍:“很高興咬到你。”
第一個垮掉派小子:“怎么去卡耐基音樂廳?”
第二個垮掉派:“狠練,小子,狠練吧你就?!?/p>
《小報》創(chuàng)刊的頭一年,印油是紫色的——小報是在一塊膠狀板上印出來的,那東西叫膠版謄寫機。沒過多久,我哥哥就認定這個膠版謄寫機拖了他的后腿。他覺得這樣干起來太慢。戴維還是個穿短褲的小孩那會兒,就討厭遇到阻礙,被迫停下。我媽的男朋友米爾特(“性情挺可愛,就是腦子不大靈。”我媽把他蹬了幾個月后,有天這么跟我說)每次碰到塞車或者紅燈,戴維總是會從米爾特那輛別克車的后座上探起身來,大叫:“開過去!米爾特叔叔!超過去!”
他長成個十幾歲的愣頭小子,待在一旁,等著膠版謄寫機“復原”,印下面一頁(機器未“復原”時印出來的字會溶成紫不拉嘰的一團,粘在膠版上,就像海牛的影子),不耐煩得簡直要發(fā)瘋。還有,他迫切想往報紙上印照片。他拍照技術很不錯,到十六歲開始自己洗照片。他在壁櫥里整出個暗房,在那個充滿化學物質(zhì)臭味的小空間里洗出不少清晰度和構(gòu)圖都驚人高超的照片(《調(diào)節(jié)器》[16]的封底照片,就是我拿著刊登自己第一篇小說的雜志的那張,就是戴維用他的老柯達相機拍攝,然后在壁櫥暗房里洗出來的)。
除了以上問題,這種膠版底盤上還很容易長出一團一團孢子樣的東西來,搞得我家地下室里的氣味更難聞了,我們兄弟干完一天的印刷活之后,不管怎么細心清理那個該死又慢吞吞的機器都沒用。有時候,星期一看起來還很正常的地方,到周末就變成H.P.洛夫克拉夫特[17]的恐怖小說描述的光景。
戴維在高中所在地布朗斯維克鎮(zhèn)上發(fā)現(xiàn)有家店賣一種小滾筒印刷機。這東西能用,但頗為勉強。你得先從當?shù)匾患肄k公用品商店花十九美分一張買來蠟紙,把文字先打在蠟紙上——我哥哥管這活叫“切蠟紙”。這活通常由我來干,因為我打字很少出錯。然后把蠟紙裝在印刷滾筒上,再抹上一層世上最難聞、最惡心的油墨。接著就可以開工了——搖滾筒,一直搖到你的胳膊快掉下來。我們有了這東西,兩個晚上就干完了以前一個禮拜才能干完的活。況且這滾筒印刷機雖然臟,看起來卻不會像是染了什么絕癥。就這樣,《戴維小報》進入短暫的黃金期。
18
我對印刷工序不大感興趣,對沖膠卷洗照片這套神奇活計也沒什么興趣。我也不大喜歡往汽車上裝赫斯特變速桿[18]、做蘋果酒,或者配種燃料出來,看這種燃料能不能把塑料火箭送到大氣層外面去(通?;鸺B飛到屋頂上都難)。在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六年間,我最感興趣的東西是電影。
在五六十年代,這個地區(qū)只有兩家電影院,兩家電影院都在路易斯頓。帝國影院是首輪影院,放迪士尼動畫片、《圣經(jīng)》史詩片和音樂片——一大群油頭粉面的家伙在寬銀幕上唱歌跳舞。我如果能搭到車就去看——有電影看?當然不能錯過——但我并不特別喜歡這些片子。這些片子太乏味太健康,故事都不出所料。我看《天生一對》[19]時,特別希望里面的哈里·彌爾斯能碰上《黑板叢林》[20]里的維克·莫羅。上帝在上,那樣的故事還有點勁。我覺得維克的彈簧刀和銳利目光能讓哈里那些微不足道的家庭問題變得合情合理一點。晚上,我躺在屋檐下的床上,聽著風吹過樹梢,或者老鼠在閣樓里窸窣作響,夢見的決不是《泰米和單身漢》[21]里演泰米的戴比·雷諾茲,也不是桑德拉·迪演的《吉潔特》[22],而是《致命水蛭》[23]里的伊薇特·維克斯,或者是《癡呆癥》[24]里的露安娜·安德斯。我才不要甜蜜蜜,不要積極向上,不要白雪公主和七個見鬼的小矮人呢。十三歲的我想要吞掉整個城市的怪獸,大海里冒出來的能把沖浪者吃掉的放射性活僵尸,還有穿黑色胸衣、看上去像低賤女流氓的姑娘。
恐怖片、科幻片,講少年拉幫結(jié)伙、在外頭晃蕩的片子,騎摩托車的倒霉小流氓的故事,這樣的電影最讓我來勁。在里斯本大街北頭的帝國影院里肯定看不到這些,得去南頭的里茨影院。影院夾在幾家當鋪中間,距離路易服裝店不遠。一九六四年,我就在那家服裝店里買到我的第一雙披頭士尖頭靴子。從我家到里茨影院有十四英里[25]。從一九五八年到我終于拿到駕照的一九六六年,我?guī)缀趺總€周末都搭便車去那里。我有時候跟朋友克里斯·切斯利一起去,有時候一個人去。反正,我只要不生病或者遇到別的意外情況,就總?cè)タ措娪?。我就是在里茨看到了湯姆·泰隆演的《我嫁給了外星怪物》[26],克萊爾·布魯姆和茱麗·哈里斯演的《鬼宅》[27],還有彼得·芳達和南?!の骷{特拉合演的《野天使》[28]。我看到奧麗維亞·德·哈薇蘭在《籠中淑女》[29]里面拿刀子似的物什把詹姆斯·卡恩的眼睛剜了出來,看到約瑟夫·考頓《最毒婦人心》[30]里死而復生,也曾屏息靜氣(還懷著頗濃厚的“性趣”)地等著看《女巨人復仇記》[31]里的艾麗森·海耶絲會不會一直長大,直到身上的衣服全被撐破。你在里茨可以得到生活中的一切好東西……或者說可能得到,只要你坐在第三排,專心地看,并且沒有在不該眨眼時眨眼睛。
我和克里斯幾乎喜歡所有的恐怖電影,最喜歡美國國際電影公司的一系列片子。那些片子多數(shù)由羅杰·考曼導演,片名多半抄襲埃德加·愛倫·坡。我沒說那些電影改編自埃德加·愛倫·坡的作品,因為它們中的多半其實跟愛倫·坡的詩歌和小說沒什么關系(《烏鴉》是一部喜劇片——真的,不騙你)。但其中最好的幾部——《鬼宅》《蠕蟲征服者》《紅死魔的面具》——都很不一般,看得人毛骨悚然,身臨其境。我和克里斯給這些電影分門別類,再給每類電影起個名字。西部片,愛情片,戰(zhàn)爭片……還有坡式片。
“想星期六下午搭車去看電影嗎?”克里斯常常會問,“里茨?!?/p>
“演什么?”
“一部摩托片,還有一部坡式片?!彼麜@么說。這兩部片子太合我的口味了。布魯斯·德恩騎輛哈雷摩托發(fā)飆,文森特·普萊斯在茫茫大海邊一座鬧鬼的城堡里發(fā)飆:人生夫復何求?。咳绻\氣真叫壯,還可以看到海澤爾·考爾特穿件低胸蕾絲睡衣走來走去。
在所有這些坡式電影里,影響我和克里斯最深的是《陷坑與鐘擺》。這部電影的編劇是理查德·馬瑟森,這是部寬銀幕彩色電影。在這部電影問世的一九六一年,彩色恐怖電影還難得一見?!断菘印钒言S多標準哥特成分放到一起,成了一部與眾不同的電影。這可能是喬治·羅米洛《活死人之夜》問世之前最后一部真正了不起的室內(nèi)恐怖電影?!痘钏廊酥埂愤@部厲害的獨立制作影片一出現(xiàn)就徹底改變了一切(極少數(shù)東西變好了,但多數(shù)東西大不如前)?!断菘印分凶詈玫囊荒弧吹梦液涂死锼勾糇谝巫由稀v的是約翰·克爾在挖一座城堡的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妹妹的尸體,妹妹很明顯是被活埋在墻里的。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具尸體的特寫鏡頭。那個鏡頭是透過紅色濾光鏡拍的,鏡頭把那張臉拉長變形,畫面好像在無聲地尖叫。
那天晚上,在我們搭車回家的長路上(如果一時沒有車肯載我們,我們很可能要走上四五英里,不到深夜回不了家),我有了個極妙的主意:我可以把《陷坑與鐘擺》寫成書!可以把它寫成小說!君王出版社改編了那么多不朽的電影經(jīng)典,比如《開膛手杰克》《哥爾格》,還有《剛加》。我不但打算重述這部杰作,還打算把它印出來,就用我們家地下室里的滾筒印刷機。然后我把書拿到學校去賣!哇噻!咔——炮!
我想到做到,立即付諸行動,兩天之內(nèi)就把《陷坑與鐘擺》“小說版”制作完成。我做得很用心,很細致。我的這種性格后來廣為批評家所稱道。我直接把故事寫在印刷蠟紙上。這本特殊的杰作沒有一份流傳至今(至少據(jù)我所知是這樣)。我記得這書有八頁,每頁都是單倍行距,我把段落之間的距離也縮到最?。繌埾灱堃琶婪帜?,記得吧)。我硬把紙張兩面都印上字,讓這東西就像真正的書。我還加了一頁封面,在封面上畫了個象征性的鐘擺,鐘擺滴著一個個小黑墨點。我希望那些小墨點像鮮血。我在最后一刻突然想到,我忘記標明出版社了。我大概興致勃勃地考慮了半小時左右,隨后在封面頁右上角打上“VIB出版”。VIB代表的是“非常重要的書”。
我一口氣印了大約四十本《陷坑與鐘擺》。我太過興奮,絲毫沒有想過我這么做違反了有史以來一切有關抄襲和版權(quán)的規(guī)定。我的精力完全集中在一件事上:我算計這書如果在學校里一炮打響我能賺多少錢。蠟紙已經(jīng)花了我一塊七毛一(我用一整張蠟紙來印封面實在是浪費;我盡管不大開心,還是認為要想東西拿得出手,得有點老派頭),紙張又花了我大概兩毛錢,訂書針沒花錢,是我從我哥那兒蹭來的(往雜志投稿可能得用曲別針固定,但這可是本書啊,這是大場面)。我想了一陣之后,給VIB第一號出版物《陷坑與鐘擺》定價二十五美分。我想我大概可以賣掉十本(我媽肯定會買一本,幫我開個張;我總歸可以信得過她),那樣我就能得兩塊五,有四毛錢的賺頭,這筆錢足以資助我再去里茨參觀學習一次。書如果能再賣出去兩本,我還可以買一大袋爆米花和一杯可樂。
結(jié)果《陷坑與鐘擺》成了我的第一本暢銷書。我把印出來的書全都裝進書包,帶到了學校(一九六一年,我在德翰姆新建的四間教室的小學校念八年級)。到當天中午,我已經(jīng)賣出了二十四本。午飯休息結(jié)束后,大伙都在傳說那位女士如何被埋在墻里(“他們滿懷恐懼地盯著她指尖露出的白骨,看出她臨死前還在瘋狂地抓墻,想逃出去”),這時我已經(jīng)賣出去三打書。我書包底沉甸甸的零錢總計九美元(那個包是“酷爸爸”的德翰姆版,熱愛流行音樂的我在包上小心抄滿《獅王今夜沉睡》[32]的歌詞)。我像做夢一樣走來走去,不能相信我竟然突然暴富,我以前想都沒想過我能有這么多錢。這一切太美妙了,很不真實。
果然好景不長。兩點鐘放學時,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希斯勒小姐對我說,我不能把學校變成市場,尤其賣的還是《陷坑與鐘擺》這種垃圾。她的反應沒讓我很吃驚。我以前在衛(wèi)理公會拐角那所只有一間教室的小學念五六年級時,她就是我的老師。她那時候抓到我在讀一本很刺激的所謂“少年騷亂”小說(《安波伊拳頭幫》[33],作者是歐文·舒爾曼),把書給沒收了。這次的情況差不多。我恨透了自己,竟然沒能預見到這么個結(jié)果。那年頭,我們管辦蠢事的家伙叫“呆伯”(緬因方言把這個詞念作“呆八”)。我這次算是呆八大了。
“斯蒂威,我想不通,”她說,“首先,你為什么要寫這種垃圾東西?你有天分。你為什么要浪費自己的天分呢?”她卷起一冊VIB第一號新書朝我揮舞,就像你家里小狗不乖,尿在地毯上,你拿一卷報紙朝它揮舞那樣。她等著我回答。替她說句公道話,她不完全是為了加強效果才說反問句的,她可能真想問個明白。可我無言以對。我很羞愧。在那以后,我又有好多年——我覺得太久了——為自己寫的東西感到羞愧。我想,我直到四十歲時才想明白,幾乎每一個哪怕只出版過一行字的小說家或者詩人都曾經(jīng)被人指責,被人說他或者她是在浪費上帝賦予的天分。你如果寫作(或者畫畫、跳舞、雕塑、唱歌,我猜都一樣),總會有人想讓你覺得自己很差勁,僅此而已。我這并不是寫編者按,發(fā)表主觀意見。我純粹是根據(jù)自己觀察講事實而已。
希斯勒小姐讓我把錢還給大家。我沒有爭辯,照辦了,不過有些小孩(有不少人呢,我得高興地說)堅持要保留他們的VIB一號書。我這生意最后賠了本,但是在暑假的時候,我又寫了本新故事,印了四打。這個故事是我原創(chuàng)的,名叫《星際生物入侵》。這書賣得只剩四五本。我想把兩次算在一起,我算是贏了,至少賺了錢。但是我心里仍然感到羞愧。我總能聽到希斯勒小姐在問,我為什么要浪費自己的天分,為什么要浪費時間,為什么要寫這種垃圾。
19
給《戴維小報》寫連載故事挺好玩,不過我覺得其他那些采編工作很沒勁。盡管如此,我干過報紙這消息還是傳了開來。我在里斯本高中上二年級時,成了我們校報《鼓》的編輯。我根本不記得這差事是不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很可能只是得到任命而已。我的副手丹尼·艾蒙德對報紙的興趣還不如我。丹尼唯一喜歡的就是,我們做報紙的那個四號房間靠近女生廁所?!拔铱傆幸惶鞎l(fā)起狂,破門而入,斯蒂夫,”他不止一次這么對我說,“沖啊,沖啊,沖進去?!庇幸淮?,他也許是為了替自己辯護,他又加了一句:“學校里最漂亮的姑娘在那里頭都會把裙子掀起來呢?!蔽矣X得這說法大蠢特蠢,乃至可能是明智之言,就像禪宗的偈語,或者約翰·厄普代克早期的小說。
《鼓》并沒有在我的編輯之下發(fā)揚光大。我在那時候乃至現(xiàn)在都有種習慣,一陣子過得特別閑散,接下來的一陣子又像工作狂一樣大干不止。在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四學年度,《鼓》只出版了一期,但這一期厚得出奇,比里斯本城的電話簿還厚。有天晚上,我實在是煩死了什么班級報告、拉拉隊新動向這種傻消息,還有那些個使勁寫校園詩歌的笨蛋,于是利用本該給《鼓》寫圖片說明的工夫,創(chuàng)辦了一份我自己的諷刺校報。最后弄出來一份四頁小報,我將這份報紙命名為《鄉(xiāng)村嘔吐》[34]。我在左上角報眼位置寫的辦報宗旨不是“刊登一切適合印刷的新聞”,而是“是屎就要臭”。這件愚蠢的幽默之作給我招來了我高中生涯里唯一一次真正的麻煩。但它也帶我去上了平生最有用的一堂寫作課。
我采用了《瘋癲》[35]雜志典型的風格(“什么?我操心?”),往《嘔吐》里面填滿了虛構(gòu)的段子,主角都是里斯本高中的教職員工,我只不過給他們?nèi)×藢W生一眼就能認出的假名。大教室學監(jiān)雷派克小姐變成了老鼠會小姐[36];教高級英語的里克先生(他也是教職員里最為彬彬有禮的一位——跟《彼得·古恩》[37]里頭的克萊格·斯蒂文斯頗有幾分相似)叫“牛人”,因為里克奶場是他們家的產(chǎn)業(yè);而教地理的蒂爾老師就是“老奸蒂爾”。
我和所有的高中生幽默家一樣,被自己的聰明機智沖昏了頭。瞧我多會搞笑!簡直就是H.L.門肯[38]再世!我必須把《嘔吐》帶到學校,拿給所有的朋友看!他們肯定會齊刷刷笑岔氣!
他們確實齊刷刷笑岔了氣。我很知道怎么戳到高中生的笑穴,在《鄉(xiāng)村嘔吐》大膽展示了這功夫。小報里面有一篇文章說,牛人的獲獎澤西奶牛在拓撲山集市的牲畜放屁比賽上拿了大獎;另外一篇文章說老奸蒂爾因為把乳豬眼球標本塞到自己鼻孔里被開除。你瞧,就是這種了不起的斯威夫特式幽默。還蠻有深度的,對不對?
后來,我的三個朋友在大教室后排笑得實在厲害,雷派克小姐(你知道,就是老鼠會小姐,伙計)溜到他們身后,看看到底什么東西這么可笑。她沒收了《鄉(xiāng)村嘔吐》。我也許是過分得意,也許純粹是幼稚,在《鄉(xiāng)村嘔吐》上署了名字,封自己為總編加大總管。那天放學時,我在學生生涯中第二次因為自己寫的東西被叫進校長辦公室。
我這次的麻煩比上次大得多。大多數(shù)老師都傾向于對我的戲謔行為網(wǎng)開一面——老奸蒂爾也甘愿放我一馬,讓豬眼珠子這點事過去算了——但有一位老師不肯。這位老師就是教商務女生班速記和打字的瑪吉坦小姐。她是位叫人望而生畏、肅然起敬的老師;瑪吉坦老師遵從老式的教學觀念,不想做學生的好朋友、心理導師,或者靈感來源。她是來教授商務技術的,希望教學按規(guī)矩完成,而這個規(guī)矩就是她的規(guī)矩。有時候,瑪吉坦小姐會要求班上的學生跪到地板上,女學生們的裙擺如果碰不到地毯,就得回家去換衣服。多少眼淚多少哀求都不能讓她心軟,講什么道理都不能讓她改變世界觀。學校所有老師里面,她的留校生名單最長,但在畢業(yè)典禮上致開幕詞和告別演說的總是她的學生,無一例外,而且她的學生畢業(yè)后通常都能找到不錯的工作。許多學生敬愛她??蛇€有一些學生當初討厭她,很可能多年之后仍然討厭她。后一種女生管她叫“蛆”瑪吉坦,她們無疑是從母親那里聽來了這個名號。在《鄉(xiāng)村嘔吐》里,我有篇文章的開頭是這樣:“瑪吉坦小姐,里斯本人人都親切地稱她為蛆……”
我們的禿頭校長希金斯先生(我在《嘔吐》中俏皮地稱他為老白球)對我說,我寫的東西讓瑪吉坦小姐很傷心,很難過。但是她受的傷害顯然不足以令她忘記那句古老的警告經(jīng)文:“申冤在我,我必報應?!毕=鹚瓜壬f她想讓我被勒令休學。
狂野和極端保守主義就像兩股發(fā)絲一樣,被編織在我的性格里??褚耙幻娴奈覍懴隆多l(xiāng)村嘔吐》,又把它帶到學校里;如今惹麻煩的海德先生[39]從后門溜走了。于是杰基爾博士掂量,媽媽如果發(fā)現(xiàn)我被勒令休學了會怎么看我——想想她那傷心的眼神。我必須把媽媽趕出腦海,還得盡快。我是高二生,比班上大多數(shù)同學大一歲,身高六英尺二英寸,是學校最高的男生之一。我使勁強忍著,不讓自己在希金斯先生的辦公室哭出來——當時,大群的孩子沖進走廊,隔著窗戶好奇地看著我們:希金斯先生坐在辦公桌后面,我坐在壞孩子的座位上。
最后,瑪吉坦小姐終于答應接受正式道歉,罰這個膽敢書面稱她為蛆的學生課后留校兩周。這夠糟糕的,可高中生活哪樣不糟呢?你陷在其中,就像被鎖在蒸汽浴室的人質(zhì)。而絕大多數(shù)高中生都覺得,學業(yè)好像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我們直到第二或者第三次參加同學聚會時才開始認識到,當初的一切是多么荒誕。
一兩天之后,我被帶進希金斯先生的辦公室,站到瑪吉坦小姐面前。她僵直地坐在那里,害關節(jié)炎的雙手合在腿上,灰色的眼睛毫不妥協(xié)地瞪著我的臉。我那時意識到,她有什么地方跟我之前遇到的大人都不一樣。我沒有立即想到不同之處,但是我知道這位老師不會因為你可愛就放過你,你不可能贏得她的歡心。后來,我跟其他壞孩子在留校生大教室里扔紙飛機玩(我發(fā)現(xiàn)課后留校也沒那么糟糕),才想清楚,她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瑪吉坦小姐不喜歡男孩子,她是我平生認識的第一個不喜歡男孩子的女人,一點也不喜歡。
我的道歉是真心誠意的。我覺得瑪吉坦小姐是真的被我寫的東西傷害了。我疑心她恨我——可能不恨,她可能太忙,顧不上恨我。但是,兩年后,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榮譽學生候選名單上時,她作為榮譽會的顧問否決了我。她說,榮譽會不需要“像他這樣的”男孩。我現(xiàn)在相信她是對的。一個曾經(jīng)用毒藤葉子擦屁股的男孩很可能不屬于聰明人俱樂部。
打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涉足諷刺文學創(chuàng)作。
20
我被從留校教室放出來不到一個禮拜,又被請到校長辦公室。我在去的路上心情沉重,想不明白自己這次又惹了什么新官司。
至少這次找我的不是希金斯先生,而是學校的心理導師。他說,他們討論過我的情況,商議過如何把我那支“不安分的筆”引向建設性的用途。他請教了《里斯本周刊》的編輯約翰·古德先生,發(fā)現(xiàn)古德需要一個寫體育報道的記者。校方并非堅持要我接受這份工作,但校領導一致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不接這差事就別活了,導師的眼神似乎在說。我當時也許因為害怕,所以才會這樣想,但四十年過去了,我仍然覺得自己沒看錯導師的意思。
我暗自叫苦。我好容易擺脫《戴維小報》,差不多擺脫了《鼓》,結(jié)果又來了個《里斯本周刊》。我就像《大河戀》里一輩子被水纏著、不得脫身的諾爾曼·邁克里恩,少年時光算是跟報紙糾纏上了。可是我又能怎么辦呢?我又看了導師的眼睛一次,然后說我很高興去面試。
這位古德不是新英格蘭那位著名的幽默作家,也不是《綠葉之火》的作者,但我想他跟上述二位是親戚。他帶著幾分戒備和幾分興趣接待了我。他說我們可以嘗試相處,如果我愿意的話。
我不是在里斯本高中的管理層辦公室了,覺得可以鼓起勇氣坦白說話。我對古德先生說我對體育了解得不多。古德說:“酒吧里的醉漢都能看懂比賽。你只要愿意,肯定能看明白。”
他給了我一大卷黃紙,讓我把稿子用打字機打在黃紙上——我想我到現(xiàn)在可能還留著這些紙呢——然后跟我說稿費是一個單詞半美分。這是頭一次有人答應給我開稿費。
我交的頭兩篇稿子寫的是同一場籃球比賽,里斯本高中的一個球員在比賽中破了學校得分紀錄。一篇稿子直接報道比賽,另外一篇是關于破紀錄的羅伯特·蘭森的追加報道。比賽結(jié)束后第二天,我把兩篇稿子拿給古德看,趕星期五出報。他看了那篇比賽報道,做了兩處小改動,就把稿子斃了。隨后他拿過一支粗黑筆,改我的那篇特稿。
我在里斯本高中剩下的兩年里,把該上的英語課都上了,在大學里又修了不少的寫作、小說和詩歌課程,但約翰·古德教給我的東西比所有這些課教給我的東西都要多,而且不出十分鐘就教完了。我真希望沒丟掉那份稿件——我該把它裝上框,把所有改動的痕跡全留著——但我還清楚地記得稿子是怎么寫的,也記得稿子被古德用他的黑筆改過一遍之后的樣子。具體如下:
原稿:
昨晚在里斯本高中深受學生喜愛的體育館里,杰·希爾斯的隊友和粉絲都為一位運動員創(chuàng)造校史的精彩表現(xiàn)震驚不已。身材小巧、投籃精準、人送美譽“子彈鮑伯”的鮑伯·蘭森一舉拿下三十七分。事實如此,你沒聽錯。他動作優(yōu)雅,速度驚人……還有一種奇怪的謙恭姿態(tài)。他像騎士一般超越從朝鮮戰(zhàn)爭那年起里斯本運動員一直未能有所突破的紀錄的過程中,只有兩次個人犯規(guī)。
修改后的稿子:
昨晚在里斯本高中體育館里,杰·希爾斯的隊友和粉絲都為一位運動員創(chuàng)造校史的精彩表現(xiàn)震驚不已。鮑伯·蘭森一舉拿下三十七分。事實如此,你沒聽錯。他動作優(yōu)雅,速度驚人……還有一種奇怪的謙恭姿態(tài)。在他超越一九五三年以來里斯本球員一直未能有所突破的紀錄的過程中,只有兩次個人犯規(guī)。
他改到“朝鮮戰(zhàn)爭那年”時停了下來,抬頭看我,問道:“上次的紀錄是哪年創(chuàng)下的?”
我很慶幸自己做了筆記。“一九五三年?!蔽艺f。古德咕噥一聲,繼續(xù)工作。他像上面示意的那樣改完我的稿子之后,抬起頭看看我的臉。我想他大概錯把我臉上的表情看成是驚恐了。其實我并不驚恐,只有兩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我想,英語老師為什么從來不這么做呢?這份新稿簡直就像生物老師老奸蒂爾桌上的那個人體模型。
“你知道,我只是把不好的部分刪掉了,”古德說,“大部分還不錯?!?/p>
“我知道?!蔽抑浪脑捰袃蓪右馑迹捍蟛糠值拇_還不錯——好吧,總之說得過去——還有,他的確只是刪除了不好的部分?!拔也粫俜噶恕!?/p>
他笑了?!叭艄嫒绱?,你不需要找工作了。你可以做這行。你能看懂所有的修改標記嗎?”
“是的?!蔽艺f。
“你寫故事時,是在給自己講故事,”他說,“你修改時,主要工作是拿掉不屬于故事的內(nèi)容。”
我交上頭兩篇稿子那天,古德還說了些別的很有趣的話。他說:寫作時要關上門,改稿時要暢開門。換句話說,你開始寫東西時為自己,往后東西就要出門見人了。你一旦有了個故事,把它寫好——總之盡力把它寫好——它成形之后,就屬于所有想要看故事的人?;蛘呦肱u它的人。你如果運氣好(這是我的想法,不是約翰·古德的,不過我相信他會贊同這種說法),會有很多人喜歡讀你的故事,而不是批評它。
21
我讀高三那年,全班去華盛頓特區(qū)參觀了一趟。我回來以后,很快就在里斯本鎮(zhèn)的沃倫博紡織廠找了份工作。我并不想干這份工作——活又累又枯燥,骯臟烏黑的廠房就像狄更斯小說里的工廠,俯瞰被污染的安德羅斯科金河——但我需要工資。我母親在新格洛斯特一家精神病院做清潔工,拿很低的薪水,可她拿定主意讓我像哥哥戴維一樣去上大學(緬因州立大學一九六六級,優(yōu)等生)。在我媽看來,教育本身倒是次要的。從德翰姆小學升到里斯本高中,再到奧羅諾念緬因州立大學的這些人屬于一個小小的世界,這個世界里的人都是鄰里鄰居,有事互相照應,用合并線路四方或者六方講電話聊天——斯蒂克斯威爾鎮(zhèn)那時候用的還是那種老式電話線路。而在大世界里,不上大學的小伙子正被派往海外,去打約翰遜先生不宣而戰(zhàn)的戰(zhàn)爭;許多人是躺在棺材里回家的。我媽喜歡林頓的《貧窮之戰(zhàn)》(“我打的就是這場戰(zhàn)斗?!彼袝r候會這么說),但不大喜歡他在東南亞做的勾當。有一次我告訴她,我也許應征入伍,到那邊去會對我有好處——我說我可以把經(jīng)歷寫成書。
“別傻了,斯蒂芬,”她說,“就憑你那點視力,你肯定第一個被子彈打倒。你要是死了就沒法寫了?!?/p>
她是當真的,下定了決心,拿定了主意。結(jié)果,我申請了獎學金,申請了學生貸款,還得去紡織廠工作。只靠幫《周刊》寫寫保齡球比賽、肥皂箱賽車[40]報道,每星期賺五六塊錢顯然沒法上大學。
我這樣度過了在里斯本高中的最后幾個禮拜:七點起床,七點半上學,兩點半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二點五十八分在沃倫博三樓打卡上班,連續(xù)八小時給織物打包,十一點零二分打卡下班,大概十二點一刻到家,吃一碗麥片粥,上床睡覺,第二天一早起床,重復以上日程。我偶爾會值兩個班,趕在上學前在我的一九六〇款福特車里睡上一個鐘頭,然后午餐后的第五和第六節(jié)課之間在護士的小房間里睡一覺。
暑假一到,事情就容易多了。首先,我被分到地下室的印染車間,那里比上頭要涼快三十度。我的工作是把麥爾登呢料樣品染成紫色或者深藍色。我想象新英格蘭有些人家的壁櫥里放著我誠心染就的外套。那算不上是我度過的最美好的夏天,但我還是小心翼翼,最終沒讓機器吞掉,手指也沒被加工待染布料的重型縫紉機縫到一起。
七月四日國慶節(jié)那個禮拜,工廠停工。在沃倫博工作五年以上的員工帶薪休假,工作不滿五年的工人可以參加工廠的徹底大掃除。工人從上到下無所不掃,還要把四五十年沒人動過的地下室也掃干凈。我很可能已經(jīng)同意參加大掃除了——一倍半工資呢——但所有的活都被人攬下了,輪不到我們這些高中生,反正我們這些學生九月一到就全走光了。休息日結(jié)束后,我回去上工時,印染車間的一個工友對我說,我真該在現(xiàn)場,簡直太熱鬧了?!暗叵率依锏睦鲜髠€頭像貓那么大,”他說,“還有的啊,媽的,簡直有狗那么大。”
狗那么大的老鼠!哇噻!
在我大學最后一個學期快結(jié)束時的一天,期終考試結(jié)束了,一切都亂糟糟的,我想起那個印染工友講的車間下面老鼠的故事——貓那么大,媽的,有的簡直有狗那么大——我開始動筆寫一個故事,題目叫《墓地輪班》。我當時只是想在那么一個晚春的下午找點事做,但是兩個月之后,《騎士》雜志出兩百美元買了這個故事。我在那之前賣出過兩個故事,但兩個故事加在一起才給我掙了六十五美元。我如今一下子就賺了三倍的錢。我高興壞了,樂暈了。我有錢了。
22
一九六九年夏天,我得到一個在緬因州立大學圖書館勤工儉學的機會。那個夏天既美妙又惡劣。那時尼克松在越南實行停戰(zhàn)計劃,具體行動就是把東南亞全部炸成狗糧一樣的碎片。“見見新老板,”“誰人”樂隊唱道,“跟舊老板一樣?!庇冉稹溈ㄥa[41]正在專心寫詩??鞓返逆移な看┲妊潱琓恤衫上印著“殺戮為和平如同亂搞求貞潔”之類的反戰(zhàn)標語。我留著很帥的連鬢絡腮胡子??死锏に骨逅畯团d樂隊[42]唱著《綠河》——姑娘赤著腳,在月光下舞蹈——肯尼·羅杰斯在“初版”樂隊。馬丁·路德·金和羅伯特·肯尼迪都死了,但詹妮絲·喬普林、吉姆·莫里森、“熊”鮑伯·海特、吉米·亨德里克斯、凱絲·艾略特、約翰·列儂,還有貓王艾爾維斯·普雷斯利[43]都還活著,在做音樂。我當時住在學校附近艾德·普萊斯的出租房里(每周五美元,一次換洗床單的費用包括在內(nèi))。人類已經(jīng)登上月球,我也上了系里的優(yōu)等生名單。生活是奇跡連連,妙事不斷。
那年六月底的一天,我們這幫蹲圖書館的小子在學校書店后面的草坪上吃午飯。一個不錯的妞兒坐在保羅·希爾瓦和艾迪·馬什中間,她染著紅頭發(fā),笑得很放肆,一雙我平生見過最漂亮的長腿撐在一條黃色短裙下面。她拿著艾爾德里奇·克里佛寫的《冰上的靈魂》。我從沒在圖書館見過她,我不相信女大學生能發(fā)出那樣美妙、無所畏懼的笑聲。況且,她也許喜歡讀書,但滿口罵人話,更像個紡織工人而不是女學生(我做過紡織工,對這事有發(fā)言權(quán))。她的名字叫塔碧莎·斯普魯斯。一年半以后,我們結(jié)了婚。我們現(xiàn)在仍然在一起。我始終不曾忘記,我初次見到她時,以為她是艾迪·馬什在城里的女朋友。也許是當?shù)嘏_連鎖店里一個愛讀書的女招待,那天下午不用上班。
23
婚姻很成功。我們的婚姻長過世界上所有領導人的婚姻,除了卡斯特羅。而且,我們只要繼續(xù)談天、爭吵、做愛,跟著雷蒙的音樂跳舞——噶巴嘎巴嘿——這樁婚姻可能還會繼續(xù)下去。我們的宗教背景不同,但塔碧莎是個女權(quán)分子,一向?qū)δ腥苏f了算(還有上帝指示做愛永遠不戴套)、女人洗內(nèi)褲的天主教不那么狂熱。而我雖然信仰上帝,卻從不參加有組織的宗教活動。我們都來自工人階級家庭。兩人都吃肉,在政治上都是民主黨派,都有點像典型的北佬,總有點懷疑新英格蘭以外的生活。我們性生活和諧,天生喜歡一夫一妻。但兩人之間最結(jié)實的紐帶是詞句、語言,以及我們一生的工作。
我們是在圖書館工作時認識的,我愛上她是在一九六九年一次詩會上,當時我讀大四,她讀大三。我愛上她部分是因為我理解她當時作品的意義。我愛上她更是因為她理解自己當時的作品。我愛上她還因為她當時穿了一件性感的黑色連衣裙,還穿黑色絲襪,系吊襪帶。
我不想把我這一代人說得太不堪(我其實想說,我們本來有機會改變世界,卻選擇了家庭購物網(wǎng)),但我當時認識的那群學生作家有一種共同觀點:好的作品是自發(fā)的,是一種情感的迸發(fā),必須立刻把它捕捉??;你在建筑如此重要的通往天堂的階梯時,不能只是手持大錘站在那里。“詩藝”在一九六九年的最好表述大概是多諾文·里奇唱的一首歌,歌詞是“先有一座山/后來沒有山/后來又有一座山”。所謂的詩人生活在一個帶有托爾金[44]氣息的清純世界里,從以太虛空捕捉詩歌。大家的認識很一致:嚴肅藝術來自……就在那兒!作家都是速記員,記下神靈的語言。我不想令當時的朋友感到尷尬,所以虛構(gòu)了一首詩,作為表現(xiàn)我們當時所謂文學的范例。我把好多人的詩句拼在一起,湊出了這么一首:
我閉上眼睛
在黑暗中我看見
洛丹[45]蘭波
在黑暗中
我吞下
孤獨的布
烏鴉我在這里
渡鴉我在這里[46]
你如果問這位詩人這首詩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得到的很可能是鄙視的白眼。大多數(shù)人可能會選擇不安地沉默。詩人當然不能告訴你創(chuàng)作的過程,這個并不重要。你如果繼續(xù)追問,他或者她也許會說根本沒什么過程可言,只有情感的噴涌:先有一座山,后來沒有山,后來又有一座山。大家如果對“孤獨”這種常用詞理解一致,可能會認為這么產(chǎn)生出來的詩歌太多愁善感——但是,嘿,伙計,那又怎樣,扔掉那些過時的廢話,只管去挖掘它的深度好了。我不大認可這種態(tài)度(可我當時不敢這么大聲說出來,至少不敢說這么一大篇)。所以我發(fā)現(xiàn)那位穿黑裙子、穿絲襪的美女也不大認可這玩意時,我高興壞了。她沒有立刻站出來表明觀點,但她不需要那么做。她的作品替她說出了。
詩歌會的成員在導師吉姆·比肖普家的客廳里每周碰頭一次或者兩次,其中包括十來個本科生,三四位教職員。大家一起工作,平等交流,氣氛非常不錯。詩歌會當天,有人在英語系辦公室里用打字機把詩歌打出來,油印。詩人朗誦,其余人跟著讀油印版。下面是塔碧莎那年秋天寫的一首詩:
漸進的圣歌為奧古斯丁作
最瘦的熊在冬天驚醒
被蚱蜢睡著的笑聲,
被蜜蜂夢里的叫囂,
被沙漠的沙塵甜蜜的芬芳驚醒
那是風從她的子宮帶來的
帶到遙遠的山里,帶到香柏木的殿宇。
熊聽到一句可靠的承諾。
有些詞句可以吃,有營養(yǎng)
勝過銀盤盛雪
或是金碗溢冰。冰片
出自愛人口中未必尤佳,
沙漠中的夢也不一定是蜃景。
起身的熊唱一曲漸進的圣歌
由沙塵織就
沙塵緩慢一轉(zhuǎn),征服城池。他的頌歌誘惑了
一陣過路的風,風往海上去
那里有條魚,困在精心布下的網(wǎng)里,
聽到熊在雪清涼的芬芳里歌唱
塔碧莎讀完之后大家都沉默了。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回應。仿佛有纜繩從詩中穿過,將一行行詩句扎在一起,詩行緊得似乎行將嗡嗡作響。我覺得這種精妙構(gòu)辭和狂亂意象的結(jié)合既令人興奮,又發(fā)人深省。她的詩還讓我感到,并非只有我一個人相信好的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既感染人,又啟發(fā)人。冷若磐石的人如果能夠發(fā)狂一般地做愛——他們在做愛時如果被你逮個正著,確實會發(fā)狂——作家為什么就不可以既發(fā)神經(jīng)又保持理智?
我還喜歡這首詩里的職業(yè)道德觀,它仿佛在說,寫詩(作文,寫小說)與掃地的共同之處,與神啟的共同之處一樣多。在《憤怒的葡萄》里,一個角色大叫:“我要飛!我要碰觸太陽!”他的妻子回了一句:“先把雞蛋吃了?!?/p>
我在塔碧莎朗誦之后的討論中發(fā)現(xiàn),她理解自己的詩。她明確知道自己想說什么,也把大多數(shù)想法說了出來。她作為天主教徒和歷史專業(yè)學生,很了解圣奧古斯?。ü逅哪辍娜柲辏?。奧古斯丁的母親(也是圣人)是基督徒,父親不信教。奧古斯丁皈依之前,追求金錢和女色。他皈依之后,繼續(xù)跟自己的性沖動作斗爭,以《浪子的祈禱》著稱,其中寫道:“哦,主啊,讓我變得貞潔……不,且慢。”他的作品集中寫人類放棄對自我的信仰,轉(zhuǎn)而信仰上帝這個掙扎的過程。他有時候還把自己比作熊。塔碧莎有個習慣,微笑時常會壓低下巴——這讓她顯得既聰慧又可愛得不得了。我記得她當時就做了這個小動作,說:“再說,我喜歡熊。”
這首圣歌之所以是漸進的,也許是因為熊是漸漸覺醒的。熊既強壯又肉感,但這一只卻因為違背時令而瘦削。大家請她做詳解時,塔碧莎說,在一定意義上,可以把熊理解為人類一種既令人困擾又美妙的習慣,那就是總在錯誤的時間做正確的夢。這樣的夢很麻煩,因為它們不合時宜,卻又充滿希望,所以很美妙。這首詩還表現(xiàn)出,夢很有力量——熊的夢強到足以誘惑風將他的歌帶給一條困在網(wǎng)中的魚。
我不想爭論說《漸進的圣歌》是一首偉大的詩(可我確實認為這詩相當不錯)。關鍵是,這是在歇斯底里時代創(chuàng)作出的一首合情合理的詩,出自一種盤旋在我心底和靈魂深處的寫作道德觀。
那天晚上,塔碧莎坐在吉姆·比肖普家的一張搖椅上,我坐在她旁邊的地板上。她講話時,我把手放在她小腿上,握住她絲襪里面溫暖的肉體弧線。她向我微笑,我報之以微笑。愛情有時候并非偶然。我?guī)缀醮_信如此。
24
我們結(jié)婚三年后有了兩個孩子。他們既非計劃生育也不是突然襲擊的結(jié)果;他們來了就來了,我們很高興有了他們。娜奧米常鬧耳朵感染,喬很健康,卻似乎從來不睡。塔碧莎生他時,我正跟一個朋友在布魯爾一家汽車電影院里看電影——當天是陣亡將士紀念日,特輯三片連放,三部都是恐怖片。我們看到第三部(《碎尸者》),喝到第二箱六罐裝啤酒時,辦公室有個家伙插播一條通知。那時候,汽車電影院里用的是喇叭揚聲器。你停車時領一個喇叭,把喇叭掛在車窗上面。于是影院經(jīng)理的聲音響徹整個停車場:“斯蒂芬·金,請速回家!你太太臨盆待產(chǎn)!斯蒂芬·金,請速回家!你太太要生小孩了!”
我開著我們那輛舊普利茅斯車來到出口時,幾百輛車同時鳴笛致敬,以示嘲諷。許多人把車頭燈閃了又滅,將我籠罩在明滅的光照里。我的朋友吉米·史密斯哈哈大笑,竟然從副駕駛座位上滑到擱腳的底板上。在我們回班戈去的一路上,他都待在那里,坐在一堆啤酒罐中間嘎嘎笑個不停。我到家時,塔碧莎很冷靜,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不到三個小時之后,她生下了喬。喬的出世這件事很輕松,可是接下來的五年左右時間里,其他一切跟喬有關的事都不輕松。但他帶給我們快樂。他們倆都是,真的。娜奧米撕掉她搖籃上方墻紙(她也許以為自己是在收拾家),喬在我們?nèi)5麓蠼稚瞎㈤T廊的柳條搖車座位上拉粑粑時也一樣。他們是老天的恩賜。
25
我母親知道我想當作家(我臥室的墻上有枚釘子,上面掛滿退稿單,她怎么會不知道?),但她還是鼓勵我去考教師執(zhí)照:“可以有條退路。”
“你可能想結(jié)婚,斯蒂芬,但是塞納河邊的閣樓房間只對單身漢才算得上浪漫,”她曾經(jīng)說過,“在那種地方養(yǎng)家?guī)Ш⒆涌刹怀?。?/p>
我照她的建議做了,進了緬因州立大學的教育學院,四年之后,帶著一張教師執(zhí)照浮出水面……好比一只金毛獵犬叼著一只死鴨子浮出水面。是死鴨子,沒錯。我找不到教職,于是去了新富蘭克林洗衣房工作,賺的薪水跟我四年前在沃倫博紡織廠賺的薪水差不多。我把家安在一個接一個的閣樓間里,房間俯瞰的并非塞納河,而是班戈那些不大可愛的街道。星期六凌晨兩點鐘,總是有巡警的車子出現(xiàn)在那些街道上。
我在新富蘭克林從來沒見過個人衣物,除了保險公司付錢的所謂“火災洗滌物”(多數(shù)火災洗滌物里面的衣服看起來都還過得去,但聞起來就像燒烤猴子肉)。我塞進去又拖出來的衣物中,比較好的是旅館的床單,還有緬因州臨海餐館的桌布。那些桌布都臟得叫人惡心。游客在緬因的餐廳吃飯時,一般會點蛤類和龍蝦。多半是龍蝦。這些擺放過美食的桌布送到我這里來時,都是臭氣熏天,爬滿了蛆蟲。你把桌布往洗衣機里放時,蛆蟲會試圖順著你的胳膊往上爬,這些小混賬仿佛知道你馬上就要活煮了它們。我以為自己過段時間會習慣,可我始終沒有習慣。蛆蟲是夠討厭的,但腐臭蛤類和龍蝦的氣味更糟糕。為什么人們這么臟?我往機器里送巴港蚌館餐廳那些熱騰騰的桌布時,常常會想,人們?yōu)槭裁此麐尩臅@么齷齪?
醫(yī)院送來的床單桌布更糟糕。夏天時,它們同樣爬滿蛆蟲,但這些蛆吃的是血,而不是龍蝦肉和蛤汁。那些確定被污染的衣服、床單和枕套都裝在一種我們叫“瘟疫袋”的大包里,這袋子遇熱水即溶,但人們當時并不認為血能有多大危險。醫(yī)院送洗的衣物里還常常有些小異物;那些待洗件就像骯臟的爆米花盒子,里面藏有怪異的小獎品。我從一批待洗件里找到過一個鋼便盆,從另外一批里找到過一把外科手術剪(便盆沒有什么實際用途,但那把見鬼的剪子可是件很有用的廚房用品)。我的工友“洛奇”厄內(nèi)斯特·洛克威爾從東緬因州醫(yī)學中心的一批洗件里找到了二十美元,于是中午就打卡下班,喝酒去了。(洛奇管下班時間叫“開溜鐘點”。)
我有一次聽到我負責的三臺洗衣機之一中傳出奇怪的聲音。我撳了急停鍵,以為這個倒霉機器是不是有零件掉了。我把洗衣機分袋門一個個打開,從里面拖出一大堆水淋淋的手術病號服和綠色的帽子,把自己弄得全身濕透。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在中間那個分袋的過濾內(nèi)袋里散落著的仿佛是一整口的人牙。我一時想到,可以拿這些牙做一條挺別致的項鏈,隨后把它們撈出來,扔進垃圾桶。我太太這些年來已經(jīng)容忍了我不少,但她的幽默感畢竟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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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經(jīng)濟角度來看,兩個孩子對大學剛畢業(yè)的小夫妻來說實在太多了,小兩口一個在洗衣房干活,另外一個在唐恩都樂甜甜圈店上中班,勉強維持生計。我們僅有的額外所得是免費贈送的雜志,《紳士》《公子》《亞當》《炫》這些——我姨父奧倫管這些叫做“奶子書”。到一九七二年,這些雜志不僅呈現(xiàn)裸露乳房這么兩點,小說也在漸漸淡出,但我很幸運,趕上了末班車。我下班后寫作。我們一度住在格魯弗大街上,離新富蘭克林很近。我中午吃飯休息的工夫也會寫一點。我的話可能難以被人相信,有點頭懸梁錐刺股的意思,但那其實沒什么大不了——我樂在其中。我寫的某些故事雖說很陰郁,卻讓我暫時逃離了老板布魯克斯先生和工頭哈里。
哈里在二戰(zhàn)期間跌進衣物攪拌機,失去了雙手(他當時在機器上方清掃房梁,不慎跌落),裝了一對鉤子代替手。這家伙愛搞怪,心底很有喜劇氣質(zhì),有時候會偷偷溜到浴室里,開冷水沖一邊的鉤子,開熱水沖另外一邊的鉤子,然后趁你忙著往機器里塞洗滌件時溜到你背后,用兩只鐵鉤子鉤住你的脖子。我和洛奇曾經(jīng)頗費了些時日,琢磨哈里到底怎么完成某些特定的個人清理工作?!斑@個嘛,”有一天,我跟洛奇在洛奇的車里喝酒當午飯時,洛奇說,“他至少不需要洗手。”
有些時候,尤其是夏天的下午,我吞鹽丸時會想,自己無非是在重復母親的生活。這種想法通常會讓我覺得很可笑。但是我如果碰巧很疲憊,或者如果又多出些賬單我卻沒錢付賬,我想到這里會很難過。我會想,我們的生活不該這樣過。然后我又會想,半個世界的人都會有同樣的想法。
從一九七〇年八月我收到《墓地輪班》的兩百塊稿費直到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四年的那個冬天,我賣給那些男性雜志故事的所得僅夠讓我們的生活跟救濟站之間,時大時小勉強拉開些距離。我母親一輩子都是位共和黨人,把她對“靠縣里吃飯”的深切恐懼傳授給了我,塔碧莎對此也多少懷有同樣的恐懼。
我對那些日子最深切的記憶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們那天去德翰姆我媽家度完周末,回到我們在格魯弗大街的家里。現(xiàn)在想來,要了我媽媽命的癌癥應該就是在這段時間開始出現(xiàn)癥狀的。我還有一張那天的照片。媽媽看起來疲憊又開心,坐在門廊里,腿上抱著喬,娜奧米作堅強狀,站在她身邊??墒悄葕W米到了星期天下午就沒那么堅強了。她耳朵發(fā)炎,病倒了,發(fā)燒,溫度很高。
那個夏天下午,我下車往自家公寓艱難行進,那是個低迷的時刻。我抱著娜奧米,拎著滿滿一袋子嬰兒用品(奶瓶、潤膚露、尿布、睡衣、內(nèi)衣、襪子),塔碧莎抱著剛往她身上吐過口水的喬,身后拖著一包臟尿布。我們倆都知道娜奧米需要那種粉紅玩意。我們管阿莫西林藥水叫粉紅玩意。粉紅玩意很貴,而我們破產(chǎn)了,完全破產(chǎn)。
我費勁地一手抱著女兒,打開樓下的房門,一邊盡力安撫她(她燒得厲害,像塊小火炭一樣靠在我的胸膛上),然后發(fā)現(xiàn)信箱里有個信封露出個頭——一封難得的周末來信。小兩口信件不多,除了煤氣和電力公司,其他人似乎都忘了他們還活在世上。我撕開信封,在心里祈禱不要又是一張賬單。的確不是。是我在度臻出版公司的朋友們,《紳士》和許多其他高級成人雜志的出版商。他們寄來支票買我的故事《他們有時回來》。那故事很長,我以為沒有人會買。支票面額是五百美元,是我收到的最大一筆錢。我們突然之間有錢去看醫(yī)生,買一瓶粉紅玩意,還可以好好吃一頓周日晚宴。我記得,孩子們一睡著,我和塔碧莎大概就親熱了一番。
我想我們那時候有過不少快樂,也經(jīng)常擔驚受怕。我們自己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俗話是這么說的),親熱幫助我們暫時忘卻可惡的赤字。我們盡己所能照顧自己、孩子,還有對方。塔碧莎穿上粉紅色制服去唐恩都樂甜甜圈店里上班,要是有醉鬼來店里喝咖啡鬧事,她就叫警察。我替汽車旅館洗床單,堅持寫我的單軌恐怖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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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寫作《魔女嘉麗》時,已經(jīng)在附近的翰普頓城有了一份教英語的職位,一年的收入是六千四百美元,跟在洗衣房每小時拿一塊四的工資相比,多得簡直不可思議。但是,我如果做個算術,仔細把所有課后開會和回家批改作業(yè)的時間都算在里頭,這工資其實沒那么可觀,我們的情形比以往更糟了。一九七三年隆冬,我們住在班戈城西小鎮(zhèn)荷爾門一幢雙倍寬拖車房里(許多年后,《花花公子》采訪我的時候,我稱荷爾門是“世界的屁眼”。荷爾門居民很憤怒,我在此道個歉。荷爾門其實最多也就是世界的腋窩)。我開著一輛別克車,車的傳動系統(tǒng)有問題,可我們沒錢修。塔碧莎仍然在唐恩都樂甜甜圈店工作。我們因為付不起電話費,沒有裝電話。那段時間,塔碧莎試著寫懺悔故事(《貞潔妒紅顏》這種東西),一開始就收到“這不太適合我們雜志,但歡迎繼續(xù)來稿”這樣的答復。她如果每天能有多那么一兩個鐘頭的時間,也許會有所突破,但常規(guī)的二十四個小時已經(jīng)夠她受的了。她也許覺得這種雜志懺悔小說有寫作定式(三個R——反叛、墮落,還有救贖[47]),有點娛樂價值,但這點興致很快也就消退了。
我也沒在寫作上取得什么大成就。在男性雜志里,恐怖、科幻和犯罪故事正在逐漸被栩栩如生的色情故事取代。但這只是部分問題,不是全部。更大的麻煩在于,我生平頭一次感覺到寫作很艱難。問題出在教書上。我喜歡同事,也愛那些孩子——我對癟四和大頭蛋[48]這種問題少年出現(xiàn)在真實的英語課堂上也覺得挺有趣——但是到了禮拜五下午,我多半都會感到我的腦子整個星期都像是被電線捆住了。如果說我什么時候?qū)ψ约合氘斪骷业膲粝胗羞^近似絕望的感覺,就是在那段時間。我仿佛看到三十年后的自己,身穿同樣的舊呢子外套,肘部打著補丁,Gap牌卡其褲帶上耷拉著啤酒肚。我因為抽了太多長紅牌香煙,肯定會常年咳嗽,眼鏡更厚,頭皮屑更多,而我書桌的抽屜里有六七份未完成的手稿。我會不時把稿子拿出來修改修改,通常是在喝了點酒以后。如果有人問我業(yè)余時間做什么,我會告訴人家,我在寫一本書——任何一個有自尊心的寫作老師,業(yè)余時間還能做點別的什么?當然了,我還會騙自己,對自己說還有時間,不會太晚,有些作家到五十歲才開始出版書,見鬼,六十歲開始出版書的都有。也許很多人都這樣。
我在翰普頓教書的那些年里(暑假還去新富蘭克林洗衣房洗床單),我太太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她如果曾經(jīng)透露出這樣的意思:我在旁德街上出租屋的門廊上,在荷爾門的克拉特路出租拖車屋的洗衣間里花那么多時間寫作是浪費工夫,我想我的這份心肯定早就失了大半??伤躺瘡膩頉]有說過一句懷疑的話。她的支持始終不改,這是我在生活中難得能夠坦然接受的一件好禮。我每次看到有人將處女作獻給妻子(或者丈夫),總會面露微笑,想:有人了解這種感受。寫作是一種孤單的工作。有人相信你對你至關重要。他們不需要發(fā)表演講。通常只要信任你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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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哥戴維上大學時,曾在暑假去母校布朗斯威克高中當門衛(wèi)。我有一年夏天也在那里干過。我記不清具體是哪年,只記得是在認識塔碧莎以前、開始吸煙以后。算起來大概是我十九或者二十歲時。跟我搭檔干活的家伙叫哈里。哈里穿一身綠色軍隊雜役服,戴一串很長的鑰匙鏈,走路時腳有點跛。(可他有手,不用鉤子。)哈里曾在午飯時間給我講過他在塔拉瓦島碰到日本軍隊自殺式進攻的場面。日本軍官通通揮舞著麥氏咖啡罐做的軍刀,后面的士兵大叫著從灌木叢里朝敵人扔石頭,身上全是鴉片味。我那位老伙計哈里還蠻健談的。
有一天,我們倆領了個差事,去清理女生浴室墻上的銹漬。我在更衣室里興頭十足地到處亂看,就像個少年不知怎的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女眷內(nèi)室。里面跟男生浴室一樣,卻又完全不同。當然了,沒有小便池。瓷磚墻上還多了兩個金屬盒子——上面沒標記,也不是裝衛(wèi)生巾的尺寸。我問哈里這是裝什么的?!瓣庨T塞子,”哈里說,“每月那幾天里用的?!?/p>
我還注意到淋浴區(qū)跟男生更衣室里的淋浴區(qū)也不一樣,龍頭外圈裝著鉻質(zhì)U形環(huán),上面掛著粉紅色的塑料浴簾。也就是說,你可以私密地淋浴。我把這一發(fā)現(xiàn)說給哈里聽,他聳聳肩說:“我猜小姑娘不穿衣服時比小男孩更害羞吧?!?/p>
有一天,我在洗衣房工作時,這段記憶突然浮上心頭。我開始構(gòu)想一個故事的開頭:女生們在一間沒有U形環(huán)或粉紅浴簾的沒有隱私的浴室里淋浴。一個女生突然月經(jīng)初潮了??伤恢肋@是怎么回事,而其他女生,覺得惡心,害怕,或者好笑,開始朝她扔衛(wèi)生巾。也許是衛(wèi)生棉塞,就是哈里說的陰門塞子。那個女生發(fā)出尖叫。那么多血!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可就在她快失血而亡時,別的女生還在嘲笑她……她反抗……回擊……可怎么回擊呢?
我?guī)啄昵霸凇渡睢冯s志上讀過一篇文章,說有幾起鬧鬼事件很可能其實是心靈致動現(xiàn)象——心靈致動是指單憑意念就可以使物體移位的能力。那篇文章說有證據(jù)表明,年輕人可能有這種能力,尤其是青春早期少女,就在她們第一次——
炮!兩個完全不相關的念頭碰到一起,少年殘酷和心靈致動。我有了個主意??晌覜]有立刻離開二號洗衣機這個崗位,沒有繞著洗衣房亂跑,揮舞雙手大叫:“尤里卡!”我以前也想到過許多同樣好的點子,有的比這個還好。我還是覺得可以以這個點子為基礎給《君子》或《花花公子》出篇稿子。我腦袋深處在算計著:《花花公子》給短篇小說的稿酬可以高達兩千美元。我可以拿兩千美元給那輛別克車買個新的傳動裝置,再拿剩下的很多錢買日用品。我有一陣子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寫這個故事,就讓這點子留在那么個既非有意識又非潛意識的地方慢慢醞釀著。我開始教書以后,有一天晚上坐下來試著寫這故事。第一稿寫滿三頁紙,但我不滿意把稿紙團起來扔掉了。
我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有四層不滿意。首先且最不重要的一點就是,這個故事打動不了我。第二點略微重要一些,那就是我不大喜歡故事的主角。嘉麗·懷特似乎太笨,性格又被動,是個現(xiàn)成的倒霉蛋。其他女生朝她扔衛(wèi)生棉或衛(wèi)生巾,唱歌似的叫道:“塞住它!堵住它!”而我根本不關心她對此的感受。第三點更重要,我對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還有全是女生的人物群體不熟悉。我進了女兒國,我單憑幾年前闖入高中女生浴室那一次經(jīng)驗,遠不能把環(huán)境講清楚。對我來說,寫作最好是種親密切近的狀態(tài),像肌膚相親一樣性感十足??晌覍憽赌嘻悺窌r,仿佛穿了一身甩不掉的濕橡皮衣服。第四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發(fā)現(xiàn)我必須把故事寫長,才能把它寫好,也許比《他們有時回來》還長??赡瞧呀?jīng)是男性雜志能夠接受的最大長度了。你得給那些總是忘了穿內(nèi)褲的拉拉隊員的照片留出足夠大的空間——男人就是為了那個才去買雜志的。我不愿意浪費兩個星期,也許甚至是一個月的時間,寫一篇我既不喜歡、也賣不掉的中篇小說。所以我把第一稿扔了。
第二天晚上,我從學校下班回到家,發(fā)現(xiàn)塔碧莎拿著那幾頁稿紙。她在倒垃圾桶時發(fā)現(xiàn)了這份稿子,把紙團抹平,把紙上的煙灰拂掉,坐下來讀這個故事。她說她想讓我繼續(xù)寫。她想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我告訴她說我對高中女生實在是屁都不懂。她說她會幫我解決這個問題。她壓低下巴,用那種可愛得不得了的樣子朝我微笑?!澳氵@個故事很有料,”她說,“我真的這么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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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沒喜歡過嘉麗·懷特,也始終不相信蘇·斯奈爾讓自己的男朋友去跟嘉麗一起參加畢業(yè)舞會是出于好意,但我這個故事確實有料,我一生事業(yè)仿佛皆系于此。塔碧莎不知怎的看出了這一點,我寫滿五十頁單倍行距稿紙時,也明白了這點。就說一點吧,我相信任何人只要去過嘉麗·懷特的畢業(yè)舞會,就絕不會忘記它。當然,我是說那些活下來的人。
我在《魔女嘉麗》之前寫過三部長篇——《怒火》《長路漫漫》和《逃生游戲》,三部后來都出版了。其中最令人不安的是《怒火》,最好的很可能是《逃生游戲》。但這幾部小說都不曾教會我在《魔女嘉麗》中學到的東西。我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作家對角色的最初認識可能和讀者一樣是錯誤的。我緊接著又認識到,僅僅因為創(chuàng)作困難,不論是感情上的原因,還是因為想象力缺乏,就中途放棄一部作品,這樣的做法不可取。人有時候就得硬著頭皮上,哪怕力不從心,仿佛坐著鏟屎,使不上勁。因為你干出來的活兒會可能還不錯。
塔碧莎幫了我不少,她提供的第一條信息是,高中校園里的衛(wèi)生巾盒子通常不是投幣式的。校長老師們都不希望姑娘們僅僅因為某天上學時少帶了幾毛錢硬幣,就整天任由裙子黏滿血跡地走來走去——我老婆這么告訴我。我也盡力自助,在關于中學生活的記憶里挖掘素材。我的教書工作對這本書毫無意義;我那時候已經(jīng)二十六歲,而且身處教桌另外一邊,立場不對。我記起當初班上最孤僻、挨罵最多的兩個女生——回憶她們的樣子、舉動、得到的待遇。我在職業(yè)生涯中難得探索讓人如此倒胃口的領域。
我暫且管其中一個女生叫松德拉。她跟母親住在離我家不遠的一所拖車屋里,他們家有一條狗叫車打奶酪。松德拉嗓音很不干凈利索,忽高忽低,講話時總像嗓子眼里堵著一口濃痰。她不胖,但肉看上去很松,很蒼白,就像某些蘑菇的下側(cè)。她的頭發(fā)打著“小孤兒安妮”式的碎卷,貼在長滿青春痘的臉頰上。她沒有朋友(我猜除了車打奶酪,沒有活物跟她好)。有一天,她媽媽雇我去幫忙挪動幾件家具的位置。在那間拖車屋的起居室里,占據(jù)最大空間的是一座真人大小的被縛十字架上的耶穌像。耶穌眼睛上翻,嘴巴耷拉著,頭上的荊棘冕冠下面滴出血來。他全身赤裸,只有一塊破布裹在臀部和兩腿之間。腰布上方是空癟的腹部,還有像集中營囚犯一樣突出的肋骨。我突然想到,松德拉就是在這位將死之神痛苦的注視之下長大的,這種經(jīng)歷對她長成我看到那副樣子起了一點作用:膽怯,不討喜,被排斥,像只驚恐的小耗子一樣在里斯本高中的課堂之間匆匆溜過。
“這是耶穌基督,我的救主,”松德拉的母親見我盯著看,對我說,“斯蒂夫,你有沒有得救呢?”
我趕緊告訴她我得救了,我信基督。可我覺得你再怎么好,這么一位耶穌也絕不會替你說話。痛苦使他失去了理智。你能從他的臉看出這一點。這家伙如果重回人世,不大可能有心救人。
我姑且稱另一位姑娘嘟蒂·富蘭克林,但女生們都叫她嘟嘟或者杜杜。她的父母只對一件事有熱情:參加各種比賽。他們也很擅長比賽,贏過各種奇怪的東西,比如一年免費供應的三鉆牌神奇金槍魚罐頭,還有杰克·本尼[49]的麥克斯威爾汽車。那輛車停在德翰姆城西南角他們家房子的左側(cè),漸漸變成當?shù)匾痪?。每隔一兩年,當?shù)氐膱蠹垺恫ㄌ靥m先驅(qū)報》,路易斯頓的《太陽報》,里斯本《周報》——就會做篇稿子,報道嘟蒂父母參加各種抽獎、買彩票、禮品大放送贏來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破爛,通常還會配張麥克斯威爾汽車或杰克·本尼拿著小提琴的照片,不然就是把兩張照片都放上。
不管富蘭克林一家贏過什么大獎,里面肯定沒有青少年的衣服。嘟蒂和她哥哥比爾在念高中的頭一年半時間里,每天穿的都是同一身衣服:哥哥穿的是黑褲子、短袖格子運動衫,妹妹穿的是黑長裙、灰色及膝襪,配一件無袖白上衣。我說“每一天”有些讀者可能會以為我夸張了,但是那些在一九五〇到一九六〇年代的鄉(xiāng)下小鎮(zhèn)長大的人會理解我說的是真的。在我童年時代的德翰姆,生活可沒什么色彩。跟我一起上學的小孩,有的好幾個月不洗脖子上的灰;有的臉被曬傷之后沒有治療,傷痕久久不退,就像干蘋果做的洋娃娃臉,皺巴巴的,挺嚇人;有些小孩上學時飯盒里只有幾塊石頭,水壺里除了空氣一無所有。那里絕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只是毫無幽默感的窮鄉(xiāng)僻壤。
在德翰姆小學,嘟蒂和比爾·富蘭克林兄妹過得還算可以,但高中是個更大的環(huán)境。對嘟蒂和比爾這樣的小孩來說,里斯本高中只意味著嘲諷和毀滅。我們懷著既恐懼又娛樂的心態(tài),眼看著比爾的運動衫漸漸褪色,從短袖往上開始脫線??圩拥袅艘粋€,他就拿曲別針代替。褲子膝蓋后面破了一道,他把紙條小心地涂成跟褲子一樣的黑色,貼在那里。嘟蒂的無袖白襯衫因為穿了太多次,太舊,又因為被重重汗?jié)n浸泡,變得越來越黃。她越發(fā)育,衣服越小,胸罩的帶子越發(fā)明顯地透出來。其他女生都取笑她,先是背著她,后來當面取笑她。開始是開玩笑,后來漸漸發(fā)展成羞辱。男生并沒有參與這事,我們有比爾(對,我也參與了——參與不多,但參與了)。我想嘟蒂受害更甚。女生們不但嘲笑嘟蒂,還恨她。她們對嘟蒂的一切都避之惟恐不及。
高二的圣誕節(jié)假期結(jié)束之后,嘟蒂盛裝返校。那條邋里邋遢、長到小腿的黑裙子變成了一條莓紅色及膝短裙,破爛的短襪變成了長筒絲襪??雌饋磉€不錯,她也終于把腿上旺盛的黑毛剃掉了。那件古老的無袖衫變成了柔軟的羊毛衫。她把頭發(fā)也燙了。嘟蒂突然改頭換面,你看她的臉就明白,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攢錢買了新衣服,還是父母把衣服作為圣誕節(jié)禮物送給了她,又或者她經(jīng)過苦苦哀求,終于拿到零用錢了。這都沒關系,因為僅有新衣服什么都改變不了。那天對她的嘲弄格外惡劣。女同學們毫無放過她的意思,她們既然把她扔進這么個盒子,就不許她再出來。她試圖掙脫出來,就要受到懲罰。我跟嘟蒂一起上過幾堂課,親眼目睹她的毀滅。我眼看她臉上的笑容退去,目光里快樂的閃爍先是淡去,后來徹底熄滅。那天放學時,她又變成圣誕節(jié)假期前的那個嘟蒂——一張大白臉上長滿雀斑,像鬼魂一樣低垂著眼睛,把書抱在胸前,匆匆穿行在不同的教室。
第二天,她仍然穿著新裙子和羊毛衫。第三天、第四天也仍然如此。那個學期結(jié)束時,她還穿著同一身衣服,雖說那時候天氣已經(jīng)很熱,穿羊毛衫的季節(jié)過了,她的額頭上和嘴唇上都是汗。她沒再自己燙頭發(fā),那身新衣服開始顯得暗淡,沒精打采,但是對她的嘲笑回復到圣誕節(jié)假期前的程度,羞辱徹底停止。有人試圖越界,所以必須把她打回去,就這么簡單。越獄企圖一旦被阻止,全體囚犯論功行賞,生活恢復正常。
我開始寫《魔女嘉麗》時,松德拉和嘟蒂兩個人都已不在人世。松德拉后來搬出德翰姆的拖車屋,脫離那位瀕死救主痛苦的注視目光,搬進里斯本的一座公寓。她肯定在那附近做過工,也許是某家紡織廠或制鞋廠。她患有癲癇,在一次發(fā)作中死掉了。她一個人住,所以摔倒在地、扭到了頭且有生命危險時,沒有人在一旁幫忙。嘟蒂嫁給了電視臺的一個天氣預報員,這個人在新英格蘭地區(qū)有點名氣,以懶洋洋慢悠悠的腔調(diào)著稱。嘟蒂生了孩子之后——我想那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跑到地窖,用一把點二二口徑的手槍朝自己的腹部開了一槍。她很幸運(你也許會說不幸,視你的觀點而定),擊中自己的大動脈,死掉了。城里謠傳說她患有產(chǎn)后抑郁癥,多讓人難過啊。而我總是疑心,高中生活留下的陰影跟這件事有點關系。
我從來都不喜歡嘉麗,她是艾里克·哈里斯和迪蘭·克萊伯德[50]的女生版,但是我通過回憶松德拉和嘟蒂,終于對她有了些了解。我覺得她可憐,她的同學也可憐,而我曾幾何時也是她同學中的一員。
30
我把《魔女嘉麗》的手稿寄給達布爾德出版公司,我跟這家公司的威廉·湯普森是朋友。然后我就把這事拋到腦后,繼續(xù)我的生活,具體就是教書、帶孩子、愛老婆、禮拜五下午喝高一回,還有寫小說。
我那個學期在第五節(jié)課——也就是午飯后的第一節(jié)——沒課。我通常在這段時間里待在教師休息室里批改學生作業(yè),很希望能夠躺到沙發(fā)上睡一小會兒——我在午后就像一條剛吞了只山羊的大蟒蛇,只想歇會兒,專心消化,沒力氣動彈。這時校內(nèi)傳呼器響了,校辦公室的考琳·塞茨問我在不在。我說我在,于是她請我去校辦。有電話找我。是我太太。
從南翼的教師休息室走到校辦的路似乎很長,要經(jīng)過幾間學生正在里面上課的教室和空蕩蕩的禮堂。我腳步匆匆,但沒跑,心跳得很快。塔碧莎得把兩個孩子打扮齊整,穿上靴子外套,才能去鄰居家借用電話。我只能想象出兩種促使她打電話的原因。要么是娜奧米或者喬從門階上摔倒,跌斷了腿,要么就是我把《魔女嘉麗》賣出去了。
我老婆上氣不接下氣,激動地給我念了一封電報。是比爾·湯普森[51](他后來還發(fā)掘了密西西比州的小作家約翰·格里沙姆[52])發(fā)來的。他試圖打電話找我,后來發(fā)現(xiàn)金家沒電話。電文說:恭喜,達布爾德正式接受《嘉麗》,預付金兩千五百美元可否?前途光明。愛你,比爾。
即便在一九七〇年代早期,兩千五百美元作為預付金也實在不高,但我當時不知道,也沒有經(jīng)紀人替我知道。我在自己的收入大約到了三百萬美元而其中許多都歸了出版公司之后,才意識到我可能需要一位經(jīng)紀人(達布爾德那時候的標準合同比苦工的賣身契好不了許多)。而且我這本中學校園恐怖小說的出版步伐實在是慢得能磨死人。出版社在一九七三年的三月底四月初就接受了書稿,但直到一九七四年春天才將本書排上出版日程。這沒什么不尋常。達布爾德當時就像一個巨大的小說工廠,不斷產(chǎn)出懸疑、愛情、科幻等各類小說,每月還有五十多本雙D系列的西部小說,所有這些書和大牌作家里昂·尤里斯、艾倫·杜魯里[53]作品一道進入熱鬧的市場。我只能是奔騰大河里一條不起眼的小魚。
塔碧莎問我會不會辭去教職。我對她說不行。我如果是一個人,靠兩千五百美元的預付金和那之后渺茫的可能性,也許會考慮辭職(見鬼,是很可能辭職)。但我有家有口,不能這么輕率。我記得我們那晚吃著吐司,躺在床上聊到凌晨。塔碧莎問我,達布爾德如果成功賣掉了《魔女嘉麗》的簡裝本重印權(quán),我們能得多少錢,我回答說我不知道。我曾經(jīng)讀到過報道,馬里奧·普佐靠賣《教父》的簡裝本版權(quán)得了一大筆預付金——報紙說是四十萬美元——可我覺得《魔女嘉麗》的簡裝本版權(quán)即便能賣出去,價錢也根本不可能有那么高。
塔碧莎問我——我這位通常有話直說的老婆突然變得膽怯——覺得會不會有簡裝書出版商買這本書。我對她說我覺得機會挺大,大概十之七八。她問可能會賣多少錢。我說我猜能賣個一到六萬美元就很不錯了。
“六萬美元???”她很是震驚,“竟然會有這么多?。俊?/p>
我說確實挺多的,也許機會不大,但可能性還是有的。我還提醒她,合同注明,簡裝本版權(quán)費五五分成,也就是說,百蘭亭[54]或者戴爾如果果真出了六萬美元,我們也只能得三萬。塔碧莎沒有再表現(xiàn)出驚訝——她無需開口。三萬美元等于我四年教學工作的總收入,這還是把每年漲的工資也算進去了。那可是一大筆錢。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呢,可我們那天晚上心中充滿了憧憬與夢想。
31
《魔女嘉麗》終于慢慢進入出版流程。我們用預付金買了一輛新車(這輛車配的是標準變速擋,而塔碧莎痛恨標準變速擋,用她異常生動的紡織工人語言罵了個夠),我簽下了一九七三至一九七四學年的教學合約。我在寫一部新小說,內(nèi)容是《人間冷暖》[55]和吸血鬼傳奇的獨特結(jié)合,我給小說起名叫《基督再臨》[56]。我們又搬回班戈城里一幢公寓樓的一層,地方很差,可我們總算回城里了。而且我有了輛有保險的車,我們還裝上了電話。
說實在的,《魔女嘉麗》這時候幾乎完全從我的雷達監(jiān)視屏上消失了。孩子們就夠我應付的,家里兩個,學校里還有一群,而且我開始擔心我媽。她六十一歲,仍然在松園培訓中心工作,性格跟過去一樣開朗,但是戴維說她好長時間都身體不好。她的床頭桌上擺滿醫(yī)生開的止疼藥,戴維擔心她的身體可能出了大毛病?!澳阒?,她一向抽煙抽得很兇,像煙囪似的?!贝骶S說。他說得好聽,其實他自己抽起煙來也像煙囪(我也一樣,我老婆不知多恨我在這上頭的花銷,也痛恨屋里整天到處都是煙灰),可我明白我哥哥話里的擔憂。我不像戴維住得離媽媽那么近,能經(jīng)常去看她,但我最近一次去看她時,看出她明顯瘦了。
“我們能怎么做?”我問。我的言下之意是我們都了解媽媽的脾氣,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是“自力更生不求人”。她這種行事哲學造成的結(jié)果就是,別人家的家史故事可能很多,我們家的過去卻是一片灰蒙蒙,什么都沒有。我和戴維對父親及他的家世背景幾乎一無所知,對母親的過去也所知甚少,只知道她曾經(jīng)有八個兄弟姐妹夭亡(這個數(shù)字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曾經(jīng)有心當專業(yè)的鋼琴演奏家卻沒能實現(xiàn)夢想(她說自己二戰(zhàn)期間在NBC幾部廣播劇里彈過風琴,還參加過教堂禮拜日的演出)。
“我們什么也做不了,”戴維回答說,“得等她主動開口。”
在這次通話過去不久的一個星期天,我又接到達布爾德的比爾·湯普森打來的電話。我當時一個人在家,塔碧莎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我在寫那本新書,我想可以將這本書改名為《我們鎮(zhèn)上的吸血鬼》。
“你坐穩(wěn)了嗎?”比爾問。
“沒,”我說,我們家的電話掛在廚房的墻上,我當時是站在廚房和起居室之間的過道里接電話,“我得坐下說話?”
“恐怕是,”他說,“我們把《魔女嘉麗》的簡裝本版權(quán)賣給了圖章出版社,價錢是四十萬美元。”
在我小時候,外公蓋伊曾經(jīng)對媽媽說:“你能叫這孩子閉嘴嗎,露絲?斯蒂芬一張嘴,不把五臟六腑都嚷嚷出來不算完。”這話說得沒錯,我一輩子都是這么個大嗓門話癆,但是在一九七三年五月那個母親節(jié),我驚得說不出話來。我就那么站在過道里,我投在墻上的身影跟往常并無區(qū)別,可我說不出話。比爾問我還在不在,話中帶點笑聲。他知道我聽著呢。
我肯定聽錯了??隙ㄊ?。這種想法讓我終于開了口?!澳阏f的是四十萬美元嗎?”
“四十萬美元,”他說,“根據(jù)道上的規(guī)矩——”他是指根據(jù)我們簽下的合約,“其中二十萬歸你。恭喜你,斯蒂夫?!?/p>
我仍然站在過道上,目光掃過起居室,又掃到我們的臥室,喬的搖籃就擺在我們的臥室里。我們位于三福德大街上的房子我們是以每月九十美元的價錢租來的,而這個跟我只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告訴我剛中了大獎。我腳下一軟,但準確地說并沒有跌倒在地,只是在過道里原地滑坐下去。
“你肯定沒弄錯?”我問比爾。
他說絕對沒有。我請他再說一遍那個數(shù)字,慢慢說,說清楚,好讓我聽明白,不要誤會。他說數(shù)額是四,后面跟著五個零?!霸俸竺媸切?shù)點,小數(shù)點后面還有兩個零?!彼终f。
我們又通了半小時的電話,我現(xiàn)在一個字也記不得我們當時說了些什么。通話結(jié)束之后,我試圖往塔碧莎娘家打電話。她妹妹瑪塞拉接了電話,告訴我姐姐已經(jīng)走了。我只穿著襪子,在家里走來走去。天大的好消息來了,可卻沒人在旁與我分享,我都快爆炸了。我渾身顫抖。最后我穿上鞋,進了城。班戈的大街上唯一開門的商店是拉維蒂爾藥店。我突然覺得必須得給塔碧莎買件母親節(jié)禮物,買件奢侈大膽的東西。我找了個遍,卻發(fā)現(xiàn)生活的真相就是這樣令人失望:拉維蒂爾藥店的商品里,沒一樣算得上奢侈大膽。我勉強挑了又挑,最后給她買了個吹風機。
我回家時她已經(jīng)回來了,正在廚房從嬰兒包里往外拿那些零碎物件,一邊還跟著收音機唱歌。我把吹風機送給她。她高興得仿佛頭一次見識這東西?!盀槭裁??”她問。
我雙手扶住她的肩膀,對她說簡裝本版權(quán)賣掉的事。她似乎沒聽明白,我又說了一遍。塔碧莎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掃視我們這套只有四個房間的小破公寓,然后她跟我一樣,也哭了。
32
我第一次醉酒是在一九六六年,我們高三全班一起去華盛頓游覽的時候。我們四十幾個學生和三個老師(其中之一就是老白球)一起坐大巴去華盛頓,第一天晚上在紐約停留。紐約當時合法的飲酒年齡是十八歲,多虧了我倒霉的耳朵和可惡的扁桃腺,我當時都快十九歲了。綽綽有余。
我們一幫膽子大的男生在住宿的賓館旁邊拐角處發(fā)現(xiàn)了一家賣酒的商店。我看了看貨架上的展品,知道自己帶的那點零花錢買不到什么好東西。東西太多了——各色各樣的瓶子,琳瑯滿目的商標,好多標價都遠超十美元。我最后放棄了,問柜臺后面的人什么酒便宜。(我相信,自打世上開始有商品交易以來,一直都是這么一個灰衣禿頭、一臉不耐煩的家伙賣給不識酒香的年輕人平生第一瓶酒。)他一言不發(fā)拿下一瓶老木屋牌威士忌,擺在收銀臺旁的膠皮墊子上。標簽上貼的價格是一點九五美元。我出得起這價錢。
我記得那天晚上有人扶我進電梯——也許那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了——彼得·希金斯(老白球的兒子)、布奇·米考德、萊尼·帕特里奇,還有約翰·奇茲馬的確扶我了。但這記憶不像真實存在,倒像是我從電視里看來的一幕。我似乎跳出自己的肉身,在觀察著發(fā)生的一切。身體里僅剩的理智告訴我,我這次算是搞砸了,搞大了,丟人丟到全世界,丟到整個銀河系去了。
鏡頭跟著我們一群人到了女生住的樓層。鏡頭拍到我在走廊里被人推來推去,像件活動展品,看起來挺滑稽。女生們穿著睡衣睡袍,戴著發(fā)卷,涂著冷霜,都在笑我,但笑聲里沒什么惡意。聲音仿佛透過棉花傳進我的耳朵里,模模糊糊。我想對卡羅爾·萊姆克說我喜歡她的發(fā)型,想說她長著一雙全世界最美的藍眼睛??晌彝鲁龅闹皇切┖斓穆曇簦骸澳銌鑷鑷K{眼睛,咕嚕咕嚕全世界?!笨_爾大笑著連連點頭,仿佛完全明白我在說什么。我很快樂。全世界都在看著我犯混,可我是個快樂的混賬,而且人人都愛我。我又花了幾分鐘,試圖告訴葛勞麗亞·摩爾我發(fā)現(xiàn)了迪恩·馬丁的秘密生活[57]。
這一切結(jié)束之后,我不知怎的就躺在了床上。床原地沒動,但房間繞著床轉(zhuǎn)起圈來,越轉(zhuǎn)越快。我覺得床轉(zhuǎn)得就像我的韋伯科牌唱機,我小時候用這唱機聽法茨·多米諾,我現(xiàn)在用它聽鮑勃·迪倫和戴夫·克拉克五人組[58]。房間是轉(zhuǎn)盤,我就是中間的轉(zhuǎn)軸,這轉(zhuǎn)軸很快就要開始扔唱片了。
我睡著了一小會兒。我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跪在浴室里。我和我朋友路易斯·普靈頓住在那個房間里。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跑到浴室里,但幸好如此,因為馬桶里滿是淡黃色的嘔吐物??雌饋砭拖裼衩琢?,我一想到這里,馬上又開始嘔吐。我這時已經(jīng)吐不出什么東西,只吐出一股酒氣的黏液??晌夷X袋里難受得要命,好像要爆炸似的。我沒力氣走路,汗?jié)竦念^發(fā)粘在眼睛上,就這么爬回了床上。我明天就好了,我想,隨后又昏睡過去。
早上,我胃里好受了些,但胸腹之間的橫膈膜因為頻繁嘔吐而酸痛,腦袋里面也痛得突突直跳,就好像滿口的牙都在發(fā)炎。我的雙眼仿佛變成了放大鏡,從賓館窗戶透進來的早晨明亮而可惡陽光經(jīng)過這對放大鏡聚光,仿佛很快就能把我的大腦點著。
參加早就安排好的活動——在時代廣場散步,乘船游覽自由女神像,登帝國大廈樓頂——是根本不可能了。散步?我想吐。乘船?想吐兩遍。乘電梯?四倍想吐。上帝啊,我?guī)缀鮿佣紕硬涣?。我找了個很弱的借口,那天大多數(shù)時候就賴在床上。傍晚時,我感覺略微好了些。我穿好衣服,沿著走廊偷偷溜到電梯口,乘電梯來到底樓。我還是什么也不想吃,可是覺得可以喝杯姜汁汽水,抽根香煙,買份雜志看看。結(jié)果我赫然發(fā)現(xiàn)在大堂里坐著看報紙的那位不是別人,正是厄爾·希金斯先生,即老白球。我想盡量靜悄悄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但是沒有得逞。我從禮品店回來時,發(fā)現(xiàn)他把報紙放在腿上,正看著我。我心里一沉。我這下又惹校長的麻煩了,也許比上次《鄉(xiāng)村嘔吐》那事更大。他叫我過去,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一件挺有趣的事:希金斯先生其實人不錯。他對上次搞笑小報的事件反應那么激烈,也許是因為瑪吉坦小姐堅持要嚴肅處理。再說我當時才十六歲。而我第一次宿醉醒來時已經(jīng)快十九歲,被州立大學錄取,這趟全班出游結(jié)束之后,還有一份紡織廠的工作在等著我。
“我聽說你生病了,不能跟其他同學一起參觀紐約?!崩习浊蛘f,眼睛上下打量我。
我說是的,我生病了。
“你會遺憾錯過今天的活動,”老白球說,“現(xiàn)在感覺好些了嗎?”
是的,我覺得好多了。也許是腸胃炎,急性感染,一天就好。
“我希望你不要再染上這毛病了,”他說,“至少這趟旅行中不要?!彼侄⒅铱戳艘魂?,目光仿佛在問我是不是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我肯定不會再犯這毛病了?!蔽艺J真說道。我如今算是知道醉酒的感覺了——一種模模糊糊的快意翻涌,一種比較清楚的認識,多半的意識離開肉體,像科幻電影的攝像機一樣拍下一切,然后就是難受,嘔吐,頭痛。不,我不會再染上這毛病了,我對自己說,在這趟旅行中不會,以后也不會。一次就夠了,為的是知道這種感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有白癡才會做第二次實驗,只有神經(jīng)病——受虐狂神經(jīng)病——才會酗酒。
我們第二天去了華盛頓,路上在阿米希人[59]居住區(qū)稍作停留。停車場附近有家賣酒的商店。我進去看了一圈。賓夕法尼亞州的合法飲酒年齡是二十一歲,但我當時身穿自己僅有的一套好西裝,和外公的黑色舊大衣,看上去可能足有二十一歲——事實上,我看上去很可能像個剛剛刑滿釋放的年輕犯人,個子高大,很餓,腦子很可能還不大正常。店員沒讓我出示身份證件就賣給我五分之一瓶四朵玫瑰牌威士忌。我們停下來過夜時,我又喝醉了。
大約十年之后,我跟比爾·湯姆森在一家愛爾蘭式酒吧里。我們有太多事值得慶祝,其中重要一件就是我完成了第三本書《閃靈》。這本書恰巧說的是一位酗酒的作家,以前也做過教師。當時是七月,全明星棒球賽正在舉行。我們計劃吃一頓把菜都擺在熱騰騰的蒸汽保溫桌上的老式晚飯,然后去喝個爛醉。我們在吧臺上喝了兩杯,然后我開始念墻上的標語。其中一句是“在曼哈頓就要暢飲曼哈頓”,還有一句是“星期二買一送一大優(yōu)惠”,第三句說“工作是飲酒階級的惡咒”。這時我發(fā)現(xiàn)在我正面前的一條標語:“晨間特惠!伏特加雞尾酒周一到周五八到十點每杯一元?!?/p>
我示意吧臺服務生過來。他走了過來。他禿頭,穿著灰衣,可能就是一九六六年賣給我人生第一瓶酒的那個人??赡苷娴氖撬N抑钢改菞l標語,問:“什么人會一大早八點五十分跑來喝伏特加配橙汁?”
我對他微笑,但他沒笑?!按髮W男生,”他回答道,“比如你?!?/p>
33
一九七一或者一九七二年,我媽媽的妹妹卡洛琳·威莫死于乳腺癌。媽媽和艾瑟琳姨媽(她跟卡洛琳是雙胞胎)一起乘飛機去明尼蘇達參加葬禮。那是媽媽二十年以來頭一次坐飛機。在回程飛機上,她所謂的“私處”突然開始大量出血。她那時早已絕經(jīng),可她對自己說,那只不過是最后一次例假。她在那架顛簸的環(huán)球航空公司噴氣式飛機的小廁所里用棉條塞?。ㄈ∷?,塞住它!蘇·斯奈爾跟朋友們就是這樣喊的),隨后又回到座位上。她沒跟艾瑟琳說起,也沒告訴戴維或者我。她也沒去里斯本找喬·門德斯看看,這位大夫不知從多少年前開始就一直是她的全科醫(yī)生。她什么都沒做,這是她在遇到麻煩時的一貫作風:自力更生不求人。有那么一段時間,一切似乎都挺正常。她享受工作,身邊有朋友相伴,四個孫兒承歡膝下,戴維家兩個,我家兩個。后來一切就不再正常。一九七三年的八月,她做了次手術,剝除幾條嚴重曲張的靜脈血管,隨后的一次檢查顯示她得了子宮癌。奈麗·露絲·皮爾斯伯里·金女士曾把一碗果凍打翻在地,于是索性在果凍上跳起舞來,兩個兒子在旁邊看得熱鬧,笑翻在地。我認為,她實際上是死于難堪。
結(jié)束的日子是一九七四年的二月。那時候《魔女嘉麗》的一部分版稅已經(jīng)到了我的手上,我得以幫忙付了部分醫(yī)藥費——我至少在這點上并不遺憾。而且在她的最后的時刻,我陪在身邊,我們待在戴維和琳達家房子后部的一間臥室里。我前一天晚上喝醉了,還好宿醉不太嚴重。誰守在母親臨終的病榻旁,也不希望自己宿醉得太厲害。
早上六點十五分,戴維叫醒我,隔著門輕輕說,他覺得媽媽可能快不行了。我趕到主臥室,見到哥哥坐在媽媽的床側(cè),替她拿著酷牌香煙讓她抽。她拼命喘一陣,再抽一口煙。媽媽當時意識模糊,眼睛看看戴維看看我,然后又看向戴維。我挨著戴維坐下,接過那支香煙,替她送到口邊。她伸著嘴唇含住過濾嘴。床邊的一堆眼鏡讓一本《魔女嘉麗》的校樣變成了好多本。在她去世前一個月左右,艾瑟琳姨媽把故事讀給她聽過。
媽媽的目光看看戴維又看看我。她原本體重一百六十磅,如今消瘦得只剩九十磅,皮膚泛黃,緊繃著,看上去就像在墨西哥死神日的大街上巡游的木乃伊。我們輪流替她舉著香煙。直到煙燒到過濾嘴,我才把煙掐滅。
“我的兒?!彼窒萑氤了只蚴菬o意識的狀態(tài)。我頭痛,于是從她桌上許多藥瓶里挑了阿司匹林,吃下去兩顆。戴維握著她的一只手,我握著另外一只。躺在被子下面的不是我們的母親,而是一個挨餓的畸形孩子。我和戴維抽著煙,聊了幾句。我不記得他說過些什么,只記得前一天夜里下過雨,氣溫下降,滿大街早晨都是冰。我們聽到她沉重刺耳呼吸聲的間隔越來越久。最后不再有呼吸聲,只剩間歇。
34
我母親被葬在西南角公理教派教堂外面。她生前做禮拜的衛(wèi)理公會教堂因為天氣寒冷關閉了,衛(wèi)理公會教堂附近也是我們兄弟長大的地方。我念了悼詞。我覺得我把所有事情完成得還不賴,在醉成那副德性的情況下。
35
酗酒的人替自己辯護的勁頭絕對不輸荷蘭人攔海造田的決心?;楹蟠蠹s頭十二年里,我一直安慰自己,我“不過是有點貪杯”。我還借用了聞名世界的海明威式辯詞。海明威從來沒有明確說過這番話(把話說得這么明白太不夠男子氣了),但辯詞大致如下:我是作家,是個非常敏感的人,但我又是個男人,而真正的男子漢決不能屈服于內(nèi)心的敏感和軟弱。只有娘娘腔才會那樣。所以我飲酒。否則我如何面對生活的恐怖真相,并繼續(xù)工作?再說,少廢話,我搞得定。真男人向來說到做到。
到了一九八〇年代早期,緬因州開始實施一項新法令,回收酒瓶和易拉罐。于是我不再把自己喝的那些美樂清啤易拉罐當垃圾扔掉,而是將它們堆到車庫里的一個塑料箱里。有個星期四的夜里,我去那里扔空瓶子,發(fā)現(xiàn)星期一還空著的箱子現(xiàn)在幾乎全滿了。而我是家里唯一一個喝美樂清啤的人——
我操,我酗酒,我想道,而我的腦袋深處并無不同意見——我畢竟是《閃靈》的作者,雖然我一直沒有認識到(直到那天夜里)我寫的正是自己。我想到這一點,我的反應并不是要否認或者不認賬。我在驚恐之中下了決斷。你既然如此,就得小心,我清楚地記得自己這么想,因為你如果搞砸了——
我如果搞砸了,某天夜里在小路上翻了車,或者在上電視直播節(jié)目時出了丑,就會有人要求我控制飲酒,而要求酗酒的人控制酒量,就像要求嚴重腹瀉的病人不要拉屎。我有個朋友曾經(jīng)歷過這一切,講過一件有趣的小事。他第一次試圖挽回漸漸失控的生活時,去看了個心理醫(yī)生,他對醫(yī)生說太太擔心他飲酒有點過量。
“你喝多少?”醫(yī)生問他。
我朋友不可置信地望著醫(yī)生?!叭裙??!彼f,仿佛事實就這么顯而易見。
我明白他的感受。我戒酒已經(jīng)有十二年了,但是我至今如果在餐廳里看到有人手邊擺著喝了一半的紅酒,仍然感到異常詫異。我很想站起身,沖過去對著他/她大嚷:“喝光杯里的酒!為什么不喝完?”我覺得所謂社交性飲酒是個很滑稽的說法——你如果不想一醉方休,干嗎不要杯可樂呢?
在我飲酒的最后五年,我以同樣的儀式結(jié)束夜間的活動:把冰箱里剩下的所有啤酒都倒進下水道,然后睡覺。否則,我躺在床上,酒就會叫我,直到我起床再喝一罐。然后再來一罐。又來一罐。
36
一九八五年,我在酗酒之余又有了藥隱。但我和許多依賴藥物和酒精的人一樣,能勉強維持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我特別怕做不到這點;我那時根本想象不出,我除此之外還能怎么生活。我盡量藏好藥丸,我這么做既是出于恐懼——我沒了藥會怎么樣?我早已忘記不依賴毒品該如何生活——但這也是出于羞恥心。我又在用毒藤葉子擦屁股,還天天如此,不能自已,可我不能開口求救。我們家的為人處世之道不允許。在我們家,你遇到麻煩就猛抽煙,打翻了果凍就在果凍上跳舞,自力更生不求人。
我內(nèi)心深處的一部分早在一九七五年就知道我酗酒,我那時寫了《閃靈》。作為作家的我不肯接受這一點。而知道我在酗酒那一部分的我決不甘心沉默。它用自己唯一了解的方法,借小說和角色之口大聲求救。在一九八五年后半年到一九八六年初,我寫了《米澤麗》[60](這題目很恰當?shù)孛枋隽宋耶敃r的心態(tài)),小說中有位作家受到一個精神病護士的囚禁與折磨。一九八六年春夏,我寫《林中異形》[61],經(jīng)常工作到半夜,心臟狂跳到每分鐘一百三十次。我在鼻子里塞著棉球,堵住因為吸食可卡因流出來的血。
《林中異形》是一部四十年代風格的科幻小說,女主角是個作家,發(fā)現(xiàn)了埋在土中的一架外星飛行器,飛行器里面的異形還沒死,只是在休眠。這些外星生物會進入你的大腦,在里面敲敲打打,四處動作。你會因此變得充滿力量,得到某種膚淺的智慧(女主角作家鮑碧·安德森發(fā)明了心電感應打字機原子能熱水器,還有若干諸如此類的東西)??赡阌靡越粨Q的是你的靈魂。這是我那筋疲力盡、壓力過大的腦袋能夠想出的對毒品和酒精的最好比喻。
在那之后不久,我太太終于認識到,我單憑一己之力無法從這丑陋的墮落之路上退步抽身,決定加以干涉。阻止我并不容易——我那時候已經(jīng)走得太遠,喊話聲傳不到我大腦理智的部分——但她做到了。她組織了一個干預小組,這個小組由朋友和家人組成,給我來了一場“看看你生不如死的生活”大展示。塔碧莎一開場就把從我的書房里搜羅出來的一堆東西倒在地毯上:啤酒罐,瓶裝可卡因,塑料袋裝可卡因,安定藥片,安寧神[62],惠菲寧止咳露,奈奎爾感冒藥,還有整瓶漱口水。大約一年前,塔碧莎發(fā)現(xiàn)浴室里大瓶的李施德林漱口水不見了,問我是不是喝了那玩意。我很憤慨且驕傲地說絕對沒有。我確實不喝那玩意,我喝的是綠爽牌[63]。那東西味道好,有薄荷氣。
這場干預讓我太太、孩子和朋友們跟我一樣不愉快。但它的目的是要讓我看到:我眼看就要死在他們面前了。塔碧莎說我可以自己選擇:要么去康復中心請人家?guī)臀医涠?,要么就滾出家門。她說她和孩子們都愛我,他們正是出于愛,才不愿意眼睜睜地看著我自尋死路。
我跟她討價還價——所有的癮君子都這副德行。我施展魅力,哄她,所有的癮君子也都擅長這種勾當。最后她答應給我兩個星期想清楚。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這個結(jié)果完全可以概括我當時瘋狂的狀態(tài)。這家伙站在起火的大樓頂上,直升機來了,在他頭頂懸浮,扔下一條繩梯。站在燃燒著的大樓頂上的那家伙卻回答說,給我兩個星期想清楚。
我確實想了——盡我當時的混沌腦袋之所能——使我最終下定決心的是安妮·威爾克斯,《米澤麗》里那個神經(jīng)病護士。安妮就是可卡因和酒精,我認定自己已經(jīng)厭倦被安妮奴役,為她寫作。我擔心自己戒酒戒毒以后無法再寫作,但我決定(我在筋疲力盡、極端抑郁的狀態(tài)下,只能做出這么點決定),我如果別無選擇,寧肯放棄寫作,也要保住婚姻與家庭,看著孩子們長大成人。
當然事實并非如此。這種認為創(chuàng)作活動跟精神藥物、酒精必然有關的觀念,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通俗知識分子圈里最大的怪談之一。在二十世紀,有四位作家的作品對這種觀念的形成負有最大責任,這四位作家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舍伍德·安德森,以及詩人迪倫·托馬斯。是他們使我們大致形成了這種看法:英語世界是一片廢墟,人們彼此孤絕,生活在精神隔離和絕望的氛圍中。大多數(shù)的酗酒者都非常熟悉這些觀念。對這套說辭最正常的反應是一笑了之。酗酒和濫用藥物的作家只是癮君子——換句話說,他們跟其他的癮君子毫無二致。藥物和酒精是舒緩作家過分敏感內(nèi)心的必需品這種說法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普通伎倆。我也曾聽開鏟雪車的司機說過,他們喝酒是為了讓魔鬼安靜下來。你不管是詹姆斯·瓊斯,約翰·契弗,還是紐約賓州車站打盹的隨便什么酒鬼也罷,你只要是個癮君子,就會不惜代價保住嗑藥酗酒的權(quán)利。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酗酒,并非因為他們從事創(chuàng)作、隔絕世外,或者是道德感不夠堅強,他們酗酒是因為酗酒者停不下來。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比起從事其他職業(yè)的人也許確實面臨更大風險,容易沉淪于酒精或者藥物。但是那又如何呢?我們對著水槽嘔吐時,丑態(tài)無甚差別。
37
這場冒險的結(jié)局到來之前,我一晚上能喝掉一箱五百毫升裝罐裝啤酒,還完成了小說《酷咒》,但我?guī)缀醪挥浀脤懽鞯倪^程。我說這些時并不驕傲,也不感到羞恥,只是帶著些許的悲傷和失落。我喜歡那本書。我希望自己當時享受了把得意段落寫在紙上的樂趣。
我最低迷的時候,既不想再飲酒,也不想保持清醒。我被生活驅(qū)逐在外。我在回程路的起點,只想相信人們對我說的:假以時日,情況會好起來。而我從未停止寫作。我那時候?qū)懴碌臇|西,有些很平淡,只是試驗性的,但是我至少在寫。我把那些令我不愉快的、毫無光彩的草稿埋到書桌抽屜的最底層,又開始寫一部新作品。漸漸地,我又找回工作節(jié)奏,之后又找回寫作的樂趣。我滿懷感激地回到家人身邊,如釋重負地重新開始工作——感覺就像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冬季,又回到避暑小屋,先要檢查一番,看看有沒有什么東西在寒冷季節(jié)里被盜,或者有沒有什么東西壞掉。一切都安然無恙。水管解凍,電力恢復,一切開始正常運轉(zhuǎn)。
38
我在這個部分里要講的最后一件事是我的書桌。多年以來,我一直夢想擁有那種巨大的厚橡木板做的書桌,這張書桌要占據(jù)書房最顯要的位置——我再也不必窩在拖車屋的洗衣臺上,再也不必在租來的房子里屈著膝蓋。一九八一年,我終于有了一張想要的那種桌子,把它擺在寬敞明亮的書房里(書房位于我家后部,由馬廄改造而成)。六年里,我坐在那張桌子后面,要么喝得醉醺醺,要么神游世外,就像開著一艘船,駛往虛無之地。
我恢復精神一兩年之后,終于處理了那張怪物一樣的大桌子,把那個房間改成起居套間,在我太太的幫助下挑選家具,還配了塊不錯的土耳其地毯。一九九〇年代早期,孩子們還沒有各自成家,有時候晚上會到這里來,看場籃球賽或者電影,吃吃披薩。他們離開時多半會留下一盒子食物碎屑,但我根本不介意。他們愿意來,似乎也愿意陪著我,而我喜歡跟孩子們在一起。我又買了張書桌——手工制作,非常漂亮,只有那張怪獸桌子一半大。我把它擺在書房最西邊、屋檐下面的角落里。那個屋檐跟我當初在德翰姆睡過的臥室屋頂很相似,但墻里沒有老鼠,樓下也沒有年邁的外婆大叫著讓人去喂那匹叫迪克的馬。我現(xiàn)在就坐在屋檐下,一個五十三歲的男人,眼睛不好,一條腿跛了,沒有宿醉。我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盡力把這件事做好。我回看了我告訴你的一切,也回看更多我沒寫出的往事。我下面要盡我所能,把我的工作講給你聽。正如我之前許諾,我不會講太多。
開始是這樣:把你的書桌擺到屋角,你每次坐下去開始寫作時,都要提醒自己為什么不把書桌擺在房間正中。生活并非藝術創(chuàng)作的支撐,反之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