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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萬界六合與認識論

文學與神明:饒宗頤訪談錄 作者:施議對,施志詠 著


緒論| 萬界六合與認識論

四維空間,還有上下。這是我個人的認識論。

——饒宗頤

施議對:先生學藝兼修,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者。所做學問,包羅萬象,樣樣都有自己的建樹,都在最前沿;而百科中的任何一科,又不能概括所有,很難找到一個term,就是一個合適的術(shù)語加以歸納。所以網(wǎng)絡上有文章,稱先生“無家可歸”。如果用先生自己的話講,所有這些,乃探究中國精神史的一種學問。精神史,包括范圍相當廣泛,不知能不能代表先生所做的學問?

依據(jù)《選堂集林》體例,先生的著述,除史林、文林外,已另有藝林諸輯出版,但這一定還只是其中的幾個方面,而非全部。計十四卷二十冊的《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此集于2003年10月由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出版,2009年9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洋洋大觀,當然亦非全部。

先生的學問,已是一個整體。既有自己的觀念(idea)、方法(method)與模式(model),又有自己的語匯系統(tǒng)(system of vocabulary)。試圖了解先生的學問,進入其殿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饒宗頤:與一般人相比,我做學問大概不太一樣。不過,也有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做學問的方法問題。因為一個人的學問,無論做得多大、多高深,都是積累起來的。譬如大家常說的一句話,萬丈高樓平地起,需要一層一層往上蓋。這當中,必有其共通之處。這一共通之處,說到底,就是對于方法的把握與運用。

一、掌握材料:搜集、熟悉與了解

施議對:先生文學史論集,題稱《文轍》。謂:“讀者視為國史上文學演變之陳跡也可,視為吾個人余力學文經(jīng)歷途轍之自白亦無不可?!闭f明國史上之軌跡,亦即前人軌跡,與個人軌跡一樣,都可加以追尋。用一句現(xiàn)成的話講,“摸著石頭過河”,或者羚羊掛角,看似頗隨意,實際上應當還是有所依傍的。只要肯追尋,就可探知其來龍去脈。依先生的體驗,這種追尋,應從何處入手?

饒宗頤:主要是一個text。一個本,也可以說是一個源。就小的范圍看,是本文,或者文本;就大的范圍看,是本源。一定要追溯到那個源。這是我做學問的目標。譬如一個概念,這概念是怎么來的?后來怎么發(fā)展,發(fā)展中又有什么變化?是因為時代變化而變化,還是因為類別變化而變化?時代變化,與人事相關(guān);類別變化,與科目相關(guān)。這就有個源與流的問題。所有牽連,都應當弄得一清二楚。

(一)分期與分類

施議對:兩個方面,各有源與流的問題。簡單地說,必須懂得分期與分類。既看其跟隨時代變化所產(chǎn)生的變化,又看其與相關(guān)科目間相互限制與關(guān)系。

饒宗頤:探尋源與流的問題,可由此入手。

施議對:分期、分類,時間、空間。這是對于研究對象,即材料的了解。按照一般人的看法,本文—流—源,三者好像同在一條直線上;而用先生所說的一個text加以貫穿,就變成三個圓。如下圖:

這是三個相互交叉的圓。由此,似可得到這么一個啟示:所謂鉤沉探賾,原始要終,不能只是停留在一條直線上,往一個方向追尋,而當注意其相互關(guān)系,于發(fā)展、變化當中,因流而溯源,或者因本文而溯源,然后再由源而及于流。這么一來,也就順當?shù)枚嗔恕?/p>

因此,依循這一藍圖,相信過得了河,可到達目標。但是,這對于學問根底不夠深厚、問學悟性不怎么聰敏之吾輩,說起來卻仍然顯得十分遙遠。

饒宗頤:其實,這也并不那么深奧,那么高不可攀。主要看材料搜集情況以及對于材料的了解程度。我的這個text,是非常具體的。

(二)本本與主意

施議對:有些材料,別人沒掌握,自己掌握,或者別人不留意,自己留意,用以論學,往往占據(jù)優(yōu)勢。而且,猶如過河的石頭,或者掛角的樹枝,掌握得好,亦可探知其緣由。

饒宗頤:不論做什么題目,都要材料。這是個基礎(chǔ)。

施議對:記得先生說過這么一個故事:某氏曾當著先生的面發(fā)表高論。謂:乾隆皇帝的詩寫得不好。走到哪里,寫到哪里,沒有一首好詩。先生問:你是否讀過乾隆詩篇?某氏答:未曾讀過。先生謂:上萬詩篇,我倒是看了一遍。某氏聽后,未敢再有言語??梢姴牧鲜忠o。

饒宗頤:我自己平時念書,了解某些問題,每每感到大家對同一材料,理解可能不大一樣。即使是同一個人,同一材料,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理解也可能不大一樣。我們研究問題,其實也還是在念書當中。書是念不完的,所以問題也就層出不窮。

過去以為,想到的東西,碰到新的材料,就會發(fā)生新的疑問,或者新的解釋。其實,舊的材料,也能發(fā)生新的疑問,或新的解釋。

將材料當text看待。每個text,常常不止看一次??戳擞挚矗蛘吒粢欢螘r間再看。每看一次,都有新的認識。這是我的經(jīng)驗。

施議對:也許,這就是一種“笨”的功夫。業(yè)師夏承燾教授曾說:“笨”,從本。這是做學問的根本。夏先生說,十三經(jīng)除《爾雅》外,都曾背誦。先生亦注重這一功夫。

饒宗頤:有的人不愿意這么做,對材料的了解,常常不夠深入。

西洋人講結(jié)構(gòu)主義,也注意本文,但對于本文,也只是一次過解決問題。我有許多次,次次都不一樣。做學問,對于這個text就要反復,反復地下功夫。第一次不了解或者了解得不深、不透,第二、第三次繼續(xù)了解。有時需要十次,或者十次以上。了解這text,并非易事。

施議對:看來先生還是一位本本主義者。掌握好文本,有了本本,尤其是最善本,才有立足之地。有本本,才有主意,而非主義。依先生看,這種主意,應當也是一種新的疑問,或新的解釋。

饒宗頤:材料的采用,尤其是經(jīng)典材料,必須謹慎。對于原文語義上的了解,力求妥當,盡量避免誤解。像引《尚書》《左傳》上的文字,每拈一義,必求其在上下文里得到貫串,經(jīng)過多次反復斟酌,才確定它的含義。因此,有許多說明和看法都和過去不同。這不單是個下功夫的問題,還有個態(tài)度問題。過去一些學人,往往有斷章取義的毛病。這是不可取的。

(三)記古與自重

施議對:先生《論古史的重建》稱:

有些未來主義者,著眼于將來,熱情去追求他所虛構(gòu)的理想。其實,如果對過去沒有充分清楚的認識,所得到的,徒然是空中樓閣。“未來”必須建筑在“過去”歷史的基礎(chǔ)之上,否則,所有的虛構(gòu)假設,其目標與方向,往往是不正確的誤導。

這段話說明:兩種本本,地上與地下,兩相印證,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過去。

饒宗頤:馮友蘭的《新理學》,開頭就說:本書“是‘接著’宋明以來底理學講底,而不是‘照著’宋明以來底理學講底”。其實先秦各家,“接著講”和“照著講”二者都有之,很不容易分別得清楚。莊子自稱“重言十七”,許多是“照著講”的?!痘茨献印氛f:“世俗之人多尊古?!保ā缎迍沼枴罚┧?,借古以自重,有些問題,照著講并無不妥。

這里,有個古義問題。什么叫古義呢?那就是過去的人所給的定義,表示一種公認的意見。我們今天講古代的事物,不能隨便用現(xiàn)代的東西,必須按照過去的,了解過去是怎么樣講的,然后我們今天再行修正,或者補充。疑古是可以的,但不能輕易否定,這才是科學的態(tài)度。記得我在弱冠前后,在中山大學廣東通志館之時,深受顧頡剛先生影響,發(fā)奮潛心,研究古史上的地理問題。顧先生把我?guī)нM古史研究領(lǐng)域,讓我參加《古史辨》的編輯工作。古史記載出于后代許多增飾附會,王仲任謂之“虛增”,是應該加以廓清的,這無疑是《古史辨》工作的最大貢獻。但把古代文明過于低估(如說湘水流域漢初文化尚低之類),將古代空間縮得太小,反而離開史實。所以,我決定放棄第八冊的重編工作,原因即在于此。而今,《古史辨》僅留下原有七冊,而沒有第八冊,這是我的罪過。

施議對:人類的知識是互相承接的。沒有過去,也就沒有未來。創(chuàng)造未來,必須以過去為基礎(chǔ)?!罢罩v”,在一定意義上講,應當就是“述而不作”。這是“接著講”的出發(fā)點,或者基礎(chǔ)。中國讀書人恪守古訓,兩千年,就是這么走過來的。

饒宗頤:許多人喜歡別出心裁,重視創(chuàng)見,不肯去“接著講”。其實文化是一長流,沒有間斷。洋務運動以后,提倡西化,無異要把它切斷。然而“抽刀斷水水更流”,時至今日,仍舊要接著去講?;貧w到炎黃的文化,西來的東西,只是旁流的匯集,并沒有把主流放棄掉。我的講法是下面的方式:

施議對:人文科學須與其他先進科學接軌,與世界先進文化接軌。一方面,信史問題,要有自己的主張;另一方面,與其他地區(qū)比較,也有個先后問題。因此,先生提出:

中國人感覺到有另外一個地下的中國——一個歷史古文化充滿新鮮感、富有刺激性的古國。事實上,中國已成為世界國家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在全球性的總的考察之下,中國的考古、古文明研究的事業(yè),亦和世界分不開。如果自己不做,亦有人家為之越俎代庖。所以,我們不能不急起直追。

既要做好自己,又得考慮自己以外的事情。這應當是參著講的進一步推廣。

饒宗頤:我以為,治中國文化,包括中國古代哲學,宜除開二障。一是西方框框之障,二是疑古過甚之障。東方思想的源泉,由本土茁長而生,有自己的pattern,不必套取西方的模式。

中國文化自19世紀受到西方文化的沖擊,卷起洋務運動的熱潮,對自己舊文化的真義,完全失去了信心。20世紀的新文化運動,提倡民主、科學兩個要素,于是有所謂本位文化與全盤西化不同主張的爭論,影響至今尚未完全結(jié)束。近半個世紀以來,由于考古學的發(fā)展,地下的寶物,不斷出土,簡帛上先秦經(jīng)典的早期寫本大量面世,使古文獻記錄的可信性大大增加。許多佚籍的出現(xiàn),開拓古代學術(shù)史的新視野,使人們對古書形成的書寫及編纂的過程有新穎的認識。

施議對:先生提倡以三重史料,進行古史的重建,比王國維多出一重。謂:

1. 盡量運用出土文物上的文字記錄,作為三重證據(jù)的主要依據(jù);

2. 充分利用各地區(qū)新出土的文物,詳細考察其歷史背景,作深入的研究;

3. 在可能范圍內(nèi),使用同時代的其他古國的同時期事物,進行比較研究,經(jīng)過互相比勘,取得對于同樣事物在不同空間的一種新的認識與理解。

地上、地下,互相印證。先生的倡議,避免極端,是一種推動。自己也這么做了。

饒宗頤: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擴大了。不再像以前,只是局促在本國的閫閾內(nèi),作“同室操戈”式的無謂爭論。

但是,出土的文物,如果沒有文獻作為媒介說明的根據(jù),直接的報道,只是考古上的資料。這和當時的人地關(guān)系無法取得某歷史事件的聯(lián)系與說明。僅有“物”的意義,沒有“史”的證實。許多人輕視紙上記載。我認為二者要互相提攜,殊途而必同歸,百慮務須一致,才是可靠可信的史學方法。

至于三重證據(jù)法,還有另一種講法。楊向奎曾指出:“民族學的材料,更可以補文獻、考古之不足,所以古史研究中的三重證,代替了過去的雙重證。”他所著《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一書,正好代表其成就。但我認為,民族學的材料只可幫助說明問題,從比較推理取得一種相關(guān)的理解,而不是直接記錄的正面證據(jù),僅可以作為輔佐資料。不過,如加入這么一個項目,并包括異邦古史資料,那就成為五重證。見下圖:

施議對:新舊世紀之交,先生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論壇發(fā)言,提出新經(jīng)學,充滿信心地預期:21世紀將是我們國家踏上一個文藝復興的時代。

步入新世紀,先生為《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撰寫小引,說:

20世紀為中國學術(shù)史之飛躍時代,亦為反哺時代。何以言之?飛躍者,謂地下出土文物之富及紙上與田野調(diào)查史料之大量增加。由于考古學之推進,可征信而無文獻記錄之歷史年代,已可增至七八千年之久。反哺者,謂經(jīng)典舊書古寫本之重籀,奇字奧旨,新義紛披,開前古未有之局。

這段描述,充滿生機,更是令人為之振奮。

饒宗頤:近期公布的湖北荊門郭店的楚簡,引起世界學人的矚目。在北京甚至有人說道:對國際漢學界而言,1998年之夏,熱的不是世界杯,而是郭店楚簡。

為迎接21世紀的來臨,新寫本不斷出土,將另有新境界之開拓,新校讎學之誕生,更有助于這一新事業(yè)。古典重溫,新義滋起,或可能導致未來之文藝復興,謹拭目以俟之。

二、處理材料:聯(lián)想、貫通與排列

施議對:在材料問題上,除了搜集、熟悉與了解,對于材料的處理,先生亦花了許多功夫。

為解決史學史上一個觀念問題——幾千年來糾葛不清的正統(tǒng)論,先生經(jīng)過網(wǎng)羅、索閱,足履三洲,經(jīng)過五年時間,所撰《中國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就是一個范例。

這部專著由兩個部分組成:通論部分,考訂、探討正統(tǒng)觀念發(fā)生、衍化以及有關(guān)爭論之歷史真相。十三篇,計六萬言。資料部分,照錄原文,說明出處,間附按語及同時代學者評語,為歷代正統(tǒng)論史料之匯編。兩個組成部分,兩大系列,二十二萬言。通論部分,以原始材料為依據(jù),所有論證,無一字無來處;資料部分,將原始材料系統(tǒng)化,令論證更有支持。

兩個組成部分,兩大系列的安排,既可使著作者之立論,達至牢不可破、堅不可摧的效果,又可為讀者進一步研究,提供完整的文本。這種安排,同樣也須花費一番功夫。

饒宗頤:這就是一種系統(tǒng)化,乃做學問之必經(jīng)階段。

(一)聯(lián)想與貫通

施議對:古人說“散錢歸索”,需要“串”的功夫,應當就是一種系統(tǒng)化。就今天看,這是十分要緊的。因為只是將材料作類書般的堆積,恐非電腦對手。一部電子版《四庫全書》在手,鍵盤一按,要什么,有什么,十分方便。

饒宗頤:不過,也不能過于依賴電腦,人的靈性才不會喪失。

20世紀科學發(fā)達,文明進步,尤其是現(xiàn)在,進入數(shù)碼時代,所有東西都上網(wǎng),大家不單沒有意識到“誤落塵網(wǎng)中”,反而千方百計去自投羅網(wǎng),作為網(wǎng)中人,這就更加容易變成數(shù)碼的俘虜。所以,依我之見,電腦未必就贏得過人腦,更加不能替代人腦。

施議對:20世紀80年代中,到上海拜訪冒鶴亭的公子冒效魯。一見面,冒即興致勃勃地說,剛剛寫了一首詩。謂:中國當今學界有兩座昆侖,一為王昆侖,一為錢昆侖。王,確有其人;錢則用以比喻。冒并講了個故事。謂:有一回,錢鍾書見葉恭綽。錢二十余,頭角初露;葉五十余,聲名滿天下。葉謂:君與乃父,學問都做得很大,只可惜“散錢失串”。錢頗不快,答曰:吾非某大部長,何來那么多失串的錢。當時,葉為交通部長,錢僅是一介書生。二人應對,不知有無機鋒隱藏其中。這是幾十年前的事。幾十年后,據(jù)說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一位年輕學者,對錢很崇拜,也曾提出類似問題。謂:您老的《管錐編》,包羅萬象,博大精深。如能建造一個體系,那就更加完好。如此這般,說明時至今日,對于錢學昆侖,可能尚須進一步加以體認。

看起來,所謂“串”,或者貫通,首先應當有個綱領(lǐng)(提綱)拿出來,才知道究竟將說些什么。

饒宗頤:要有個提綱不容易,要知道我的提綱也不容易。

施議對:前輩學者在這一方面,有的較為忽略,但也有做得好的。杜甫詩序以及王國維對于三個境界的概括,都是很好的提示。

饒宗頤:“串”的功夫,是一個“動”的過程,而非靜止。材料是死的,要將其弄活。這就需要一個“動”的過程。發(fā)生、發(fā)展是“動”,歸納、排比也是“動”。具體地說,這一過程,應當包括由聯(lián)想、貫通到鋪陳、排列的過程。這就是我的方法。

施議對:詩六義中的賦、比、興,這是先儒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以彼物比此物也”,或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應是一種聯(lián)想。而“敷陳其事而直言之”,可能偏重于排列??雌饋砗芎唵?,實際上有許多學問在里頭。

就先生的經(jīng)驗看,由聯(lián)想到排列,既是個過程,可能也是個結(jié)果。在這一過程中,貫通應當有著較大的作用。《文轍》小引及《文化之旅》小引,都說及這一話題。以為“以治史之法處理之”,上下求索,而力圖其貫通。這一切之展開,不知有何憑借?

饒宗頤:“以治史之法處理之”,必須從縱橫兩個方向加以理解。一個是時間,一個是空間。時間與空間不能分割。一般來講,政治文化史,只是注重時間的演變,忽略空間,這是個缺陷。

施議對:空間的概念,代表一種視野。學問做得好與不好,與此頗有牽連。

饒宗頤:空間是什么呢?是東西南北四方,還包括天地,也就是六合。許多人知道前面,不知道后面;看到四方,忘記天地。我的認識論是,站在高山上,從高處向下看?!段幕谩沸∫袃删湓?,國內(nèi)版將其摘錄出來,放在封面上。說明他們注意到了這一問題。我那小引很短,說空間。從高處向下看,這么一來,視野就擴大了。否則,只是微觀,就看不到大問題。弄明白這一點,入門就不困難。

施議對:空間講六合,時間講三段,所觀照的范圍就相當寬廣。

饒宗頤:六合和三段,既分又合,不能只是從一個角度看問題。

施議對:先生所著《文化之旅》小引稱:

我一向觀世如史,保持著“超于象外”的心態(tài),從高處向下看,不局促于一草一木,四維空間,還有上下。這是我個人的認識論。將觀世與治學聯(lián)系在一起,所須貫通也就較為容易理解。

饒宗頤:貫通上下古今,貫通萬界萬物,才能大徹大悟。

施議對:劉勰《文心雕龍》論知音,標舉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謂:“斯術(shù)既形,則優(yōu)劣見矣?!?/p>

先生說六合,說貫通萬界,應當也是這一意思。

饒宗頤:主要是考慮落想。如果只有四方,沒有上下,落想就不高。

(二)異同與繁簡

施議對:除了時間與空間,在思維方式上,先生所講求,可能也與別人不太一樣。

饒宗頤:那就是一種比較,或比勘,因為上下古今、萬界萬物,都是互相牽連的。

在這一點上,我與別人不一樣。例如,古代、近代,中國的小說與外國的小說,有相同的地方,可以聯(lián)想、比較,這是其合的一面,可以從中帶出許多問題來,而我不但求同,而且求異。經(jīng)過多次推敲,既進一步看,又退一步看,就比較深入。有些東西,表面上看是相同的,但同中有異,不能輕易放過。

施議對:說明不能孤立地看問題。最少需要兩種東西,此物與彼物,才談得上比。

記得與諸生說詩,以為詩與非詩,其區(qū)別,主要看能不能聯(lián)想。如雪花,一片二片三四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一直數(shù)下去,永遠稱不上詩,但加上一句——飛入梨花都不見,就不一樣。有雪花,有梨花,可供聯(lián)想,就是詩。

饒宗頤:雪花、梨花,可供聯(lián)想。中外古今,或者雅與俗,亦可作如是觀。既用外國講中國,也用中國講外國;既用古講今,也用今講古;既用俗講雅,也用雅講俗。兩個方面都顧及。說明,講清楚一個問題并不太容易。

施議對:禪宗講兩邊,凡事都作兩面觀。六祖慧能曾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以教導弟子。即將世間萬物,分作三大類三十六對。一一對舉。既對立,又統(tǒng)一。以為語出雙關(guān),可立于不敗之地。

所謂不二法,就是一種相對論。乍一看,講一點,不講一點,講過等于沒講過,似乎并不實際。

饒宗頤:我的經(jīng)驗是:不但求同,而且主要的還在于求異。天下事十分繁復,進一步看相同,退一步看就不同。這種相對論,對于我們的認識,還是有所幫助的。主要是一種思辨能力的鍛煉。

施議對:求同存異或求異存同,這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兩個方向進行分析比較,才可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而這種分析比較,不知如何入手?

饒宗頤:如果說,在熟悉材料的基礎(chǔ)上,通過聯(lián)想將視野打開,使之與萬界、萬物相連接,這是從簡到繁的展現(xiàn),那么,要有真切的認識,還得有從繁到簡的展現(xiàn),才能走回頭。

施議對:這就是,既從簡到繁又從繁到簡,才把握得到。這一問題,似可以先生對于杜甫的把握加以說明。

在《論杜甫夔州詩》中,先生論杜公,古往今來,諸多征引,并就黃山谷(庭堅)所言,進一步加以發(fā)揮。謂:“山谷以老杜夔州以后詩教人,正在使格律漸至自然,由有法而臻于無法,由無規(guī)模而自立規(guī)模,由有意為詩而達到無意為詩,以至無不可為詩。”說得十分周全。是可謂繁。而最后,卻以“蔚跂”“波瀾”四個字,加以概括,以為杜公要訣,正在于此。是可謂簡。

“蔚跂”“波瀾”四個字,這是杜甫在夔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所作詩序中語。先生指出:蔚謂風姿之茂密,跂謂骨力之高騫。劍器乃健舞。若以詩論,公詩亦“健”詩也,與劍舞如出一轍。并指出:波瀾,即杜所謂“掣鯨魚于碧海中”者。乃于舞法悟出作詩之理。

由簡到繁,由繁到簡,有根有據(jù),把握得相當準確。

饒宗頤:分析、比較,看起來并不很容易。譬如幾種妙景,合在一起,構(gòu)成畫面,而能體現(xiàn)出一個意境來,就并非個個都辦得到。做學問亦如此。所謂天地四方,無所不有,并不是東搞搞、西搞搞,一堆大雜燴。天下的學問是無邊無際的。我也只有一個腦袋、兩只手,不是三頭六臂,不可能什么都做到。我有自己的目標。但是,我將自己的求索,局限于精神史的探究。

施議對:從哲學角度講,先生的方法,從一到多的推理與演繹,從多到一的歸納與概括,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嚴謹?shù)倪壿?。所以,可包容許多。即使考古新發(fā)現(xiàn),也能馬上吸收,為我所用。所有這一切,龔自珍稱之為天地四方之學,是否可用以概括先生所做學問。

饒宗頤:我的天地與龔自珍不同。有中國的、印度的,還有西亞的。近東、遠東,合起來一起做,而非只是一方天地。

(三)鋪陳與排列

施議對:就全局而言,先生所做的學問,既已是一個整體,自然有一個體系。我覺得,好多人因為認識不到這一點,還不明白先生的意圖,不知道這些學問到底要干什么。因此,這一體系,如果以一個公式或者大綱的形式加以表述,猶如自然科學中的定律、公理一般,可能更加方便傳播。

饒宗頤:和上文所說對于材料的搜集一樣,這也并不那么不可理喻。拆開包裝,則只是個排列問題。

施議對:先生《文轍》小引謂:“平生為學,喜以文化史方法,鉤沉探賾,原始要終。上下求索,而力圖其貫通;即文學方面,賞鑒評騭之余,亦以治史之法處理之?!倍潭處拙湓挘瑢嶋H上已將全部奧秘,揭示出來。

第一,關(guān)于文化史方法,也就是治史之法,先生將其概括為一條十六字法。曰:

鉤沉探賾,原始要終。上下求索,力圖貫通。

這可以看作先生做學問的目標或綱領(lǐng)。

第二,具體事例之排列示范。這是《文轍》六十篇文章所構(gòu)成的系列。其組合方式,大致有二:

1. 年代次序;2. 類別依歸。

這是國史上的軌跡,也是個人軌跡。一個一個排下去。從無蹤跡可循,到有一定軌跡;是史的描述,也是理論架構(gòu)。

這可以看作先生做學問的方法或途徑。

由太史公的“通”(通古今而觀之),到先生的“轍”(從無跡到有跡),五十年所作,統(tǒng)歸以“轍”,作為文藝學及精神史,其體系也就清楚顯現(xiàn)。

饒宗頤:這是事例自身所固有的邏輯聯(lián)系,而排列也正是為了凸顯這一聯(lián)系。

施議對:《澄心論萃》將先生論著中精要之語,摘錄出來,重新進行編排,頗具“千匯萬狀之美”。當有助于傳播。但重新編排,計一百七十八則,近三十萬言,似已另外構(gòu)成一個體系。

饒宗頤:這當也是一種排列。把我的東西拆開來,依照自己的理解,重新進行的一種排列。不過,這已經(jīng)不是我原來的意思。效果如何,當由事實自身加以說明。

三、正果呈現(xiàn):解悟、棒喝與提示

施議對:在《中國古代文學之比較研究》中,先生論及五個問題:

1. 名號與文字;

2. 組盟與文學;

3. 史詩與講唱;

4. 詩詞與禪悟;

5. 文評與釋典。

這是個演講記錄,牽涉范圍相當廣泛。于全篇結(jié)尾處,有這么一段話:

以上五次講論,從名號說到境界,相去九萬八千里,拉扯得很遠,未敢說在旁通、橫通做過一點功夫,只是黏著一邊,更談不到“得其環(huán)中”。禪林有偈云:“百年鉆故紙,何日出頭時?!笨勺靼艉?。我只希望在文學解悟上,和大家一同找出“向上”一路。

這是《文轍》開卷之第一篇,包括文學發(fā)展史、文學批評史乃至整個精神史。很有氣派。由此導入,必定可以進入先生所建造的藝術(shù)殿堂。

饒宗頤:我的目的,主要在于解悟,并非以此自限,亦非限人。希望和大家一起,共同探討。

(一)棒喝與啟悟

施議對:“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這是禪宗宗旨。說明文字自身,未必完全能夠達意,如能通過棒喝,與所契合,為所啟悟,當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

饒宗頤:這是在日本的講演,但日本人并不太明白。因為對中國不怎么了解。主要是思維方法問題。中國人講會意,強調(diào)解悟。只是看彼此的聯(lián)系。由此及彼,或者由彼及此。有時候可以跳得很遠、很遠。當中有許多佛學或禪學的東西。

施議對:禪學西行,日本人走在前頭。早在1893年,釋宗演就曾在美國芝加哥召開的世界宗教會議上,向西方人推介禪宗。而其弟子鈴木大拙,旅居美國,更以英語轉(zhuǎn)譯大量禪宗文獻。日本人對于禪學,還是很有心得的。

饒宗頤:日本人雖然亦很懂佛學,整天講禪,但因其似乎比較滿足于明治維新,思想糾纏其中,非??粗貙嵶C,比較死板。

中國人講究舉一反三,舉一隅,以三反。日本人一定要四隅都來,看齊了,才能滿足。可能我跳得太快,不容易掌握。所以,不明白。

在臺灣出版,亦不見反響,似乎毫無感覺。應有點遺憾。

施議對:這可能也是一種機緣。既要看開導學人之藝術(shù),又要看學人之有無悟性。只是用力一擊,便能獲得認識上的飛越,并非人人都做得到。

就先生的經(jīng)驗看,禪宗的方法論,對于做學問,可能發(fā)揮相當大的作用。

饒宗頤:我讀過內(nèi)典,喜歡釋氏之學,但我主張入神。《滄浪詩話》說:“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薄墩撜Z》中,孔子說志道、據(jù)德、依仁、游藝,這四句偈已在郭店出土的楚簡出現(xiàn)?!坝巍?,如果看作神游,是多么逍遙的愉悅和享受。

(二)假設與求證

施議對:20世紀推行現(xiàn)代化,引進西方的概念、方法與模式,學界發(fā)生許多變化。胡適提倡“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影響了幾代人。先生對此,有何觀感?

饒宗頤:我們要避免使用某一套外來的不切實際的理論去堆砌主觀架構(gòu),來強行套入,做出未能愜心饜理的解說,這是懶惰學究的陳腐方法。我們亦要避免使用舊的口號,像“大膽假設”之類,先入為主地去花一些無的放矢的功夫,這是一種浪費。

我的方法,如與胡適相比,亦有所不同。胡適用杜威那一套,找一個東西做實驗。建立實驗的環(huán)境,運用工具,進行假設,而后加以求證。我不做假設,不落套。我所說鋪陳與排列,靠的是事實(材料),但也注意點破,在要害處,點出一條大道來。我的缺點是不能淺。

施議對:有關(guān)做學問的虛與實的問題,先生曾以明代經(jīng)學為例,進行過一番論辯。謂明代經(jīng)學,一向被目為空疏之學,這是從清人考據(jù)學的立場看問題。實際上,明人的做法,亦無可厚非??紦?jù)學目的在求真,著力于文字訓詁上詮釋,明人則反是。明人治經(jīng)盡量避開名句本身的糾纏,而以大義為先,從義理上力求心得,爭取切身受用之處。表面看似蹈虛,往往收到行動上預期不到的效果。

明人治經(jīng),在方法上的啟示,諸如史外傳心,文外見旨,應從何處著手?

饒宗頤:我們今天研究古東西,可以說有三派:一派是文字學為首的,一派哲學家,一派歷史學家。三派,三大分支。實際上都應該合一。大家合在一起來看問題。一個道理要能講得通,講得沒有太多的矛盾。我們研究史學,一切都要真實,要實物,要實證。但是,有時候太實了,反而不能令人相信。還得從虛講到虛。

學問淵微之處,正在史外傳心,文外見旨,所以“要求之通旨”,不能膠著事相。經(jīng)文不同于機械的畫筆,故與徒記事的史文不同。這是治經(jīng)頓悟的終南捷徑。其所謂通旨的方法,如用今語來說,即以宏觀為重要,從大、從正入手,而不大重視微觀。這是非常了不起的。

施議對:三代斷代工程,自王國維以來,幾十年間,已有重大推進。就現(xiàn)在看,主要的工作應擺在何處?先生的古史重建,是怎么提出來的?

饒宗頤:近時三代斷代工程的公布,引起國內(nèi)外許多關(guān)心古史學人的熱烈討論。國外且有人以狹隘的民族主義立場,加以不必要的責難。但是,在當前大量出土文物和戰(zhàn)國楚簡新資料顯示,虞、夏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簡帛史料告知我們,許多古籍時代都應該提前,不能像過去,囫圇吞棗地說是漢人所編造。重要的新發(fā)現(xiàn),像王家臺秦簡的《歸藏》繇詞,不少可與《山經(jīng)》《穆傳》相印證。出土簡帛,大體證明古籍的古史記錄,都有其來歷,最少是秦以前口耳流傳的事實,不是出于漢后人的捏造。過去不少被認為偽書,現(xiàn)在可得到公正的平反。

我們的歷史是世界上文化持續(xù)沒有間斷和轉(zhuǎn)換的,在外人代我們操筆政所寫的歷史,認為我們的信史,只能從商代講起,似乎很有問題。郭店楚簡中顯示的虞夏相繼蟬聯(lián)的史實,我們何能加以抹殺?所以,我們的古代史有由我們自己重寫的必要。

(三)飛躍與反哺

施議對:從文學史到精神史,說具體一點,應是一種人文精神思考。所謂過去、現(xiàn)在、未來,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瞬間與永恒,牽涉天、地、人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落想須高。這是求索、貫通的結(jié)果。但這種結(jié)果,亦即似乎都隱藏在途轍當中。須細加體認,方才悟得。

饒宗頤:當然,方面多了,“串”的功夫,相對說來,難度也就跟著增大。

施議對:先生在20世紀的學術(shù)活動,最少經(jīng)歷了三個“一百”。敦煌石窟一百周年紀念,甲骨文發(fā)現(xiàn)一百周年紀念,北京大學建校一百周年紀念。三個“一百”,先生皆躬逢其盛。三個紀念會,先生既獲授獎項(“敦煌文物保護研究特殊貢獻獎”),又曾發(fā)表演說。

幾十年間所做學問,先生在文集小引中,曾自己作了歸納。曰:

余之生,值1917年,實為王靜安考證殷代先公先王之年。洹水甲骨之面世,至于今歲1999年,恰當期頤大齊之數(shù),而余年且八十有五矣。當代學術(shù)之顯學,以甲骨、簡帛、敦煌研究之者成就最高,收獲豐富,影響至為深遠,余皆有幸參與其事。他若楚辭與楚學之恢宏、滋大,而垂絕復興之賦學與文選學,余皆曾致力,不無推動之績。至余所開拓之新業(yè),如潮學,比較史前文字學與悉曇之學,則亦薄著微勞。本書為諸論文之結(jié)集,所以命名為《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者,即以本世紀之新資料新路向為研究主要對象,蓋紀其實也。

只就方法而言,先生所經(jīng)歷,似可以上述“笨”—“串”—“悟”三個字加以概括。步入新世紀,這三個字,對于做學問,相信仍具重要參考價值和啟發(fā)作用。

饒宗頤:這僅僅是一個段落,并非終極,須繼續(xù)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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