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諸弟(咸豐元年九月初五日)

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全2冊) 作者:唐浩明


致諸弟(咸豐元年九月初五日)

澄侯、溫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日來京寓大小平安。癬疾又已微發(fā),幸不為害,聽之而已。湖南榜發(fā),吾邑竟不中一人。沅弟書中言溫弟之文典麗矞皇,亦爾被抑。不知我諸弟中將來科名究竟何如?以祖宗之積累及父親、叔父之居心立行,則諸弟應(yīng)可多食厥報。以諸弟之年華正盛,即稍遲一科,亦未遽為過時。特兄自近年以來事務(wù)日多,精神日耗,常常望諸弟有繼起者,長住京城,為我助一臂之力。且望諸弟分此重任,余亦欲稍稍息肩。乃不得一售,使我中心無倚!

蓋植弟今年一病,百事荒廢;場中又患眼疾,自難見長。溫弟天分本甲于諸弟,惟牢騷太多,性情太懶。前在京華不好看書,又不作文,余心即甚憂之。近聞還家以后,亦復(fù)牢騷如常,或數(shù)月不搦管為文。吾家之無人繼起,諸弟猶可稍寬其責(zé),溫弟則實自棄,不得盡諉其咎于命運。吾嘗見友朋中牢騷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如吳檀臺、凌荻舟之流,指不勝屈。蓋無故而怨天,則天必不許;無故而尤人,則人必不服。感應(yīng)之理,自然隨之。溫弟所處,乃讀書人中最順之境,乃動則怨尤滿腹,百不如意,實我之所不解。以后務(wù)宜力除此病,以吳檀臺、凌荻舟為眼前之大戒。凡遇牢騷欲發(fā)之時,則反躬自思: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氣?猛然內(nèi)省,決然去之。不惟平心謙抑,可以早得科名,亦且養(yǎng)此和氣,可以消減病患。萬望溫弟再三細想,勿以吾言為老生常談,不值一哂也。

王曉林先生在江西為欽差,昨有旨命其署江西巡撫。余署刑部,恐須至明年乃能交卸。袁漱六昨又生一女。凡四女,已殤其二。又喪其兄,又喪其弟,又一差不得。甚矣,窮翰林之難當也!黃麓西由江蘇引見入京,迥非昔日初中進士時氣象,居然有經(jīng)濟才。王衡臣于閏月初九引見,以知縣用。后于月底搬寓下洼一廟中,竟于九月初二夜無故遽卒。先夕與同寓文任吾談至二更,次早飯時,訝其不起,開門視之,則已死矣。死生之理,善人之報,竟不可解。

邑中勸捐彌補虧空之事,余前已有信言之,萬不可勉強勒派。我縣之虧,虧于官者半,虧于書吏者半,而民則無辜也。向來書吏之中飽,上則吃官,下則吃民。名為包征包解,其實當征之時,則以百姓為魚肉而吞噬之;當解之時,則以官為雉媒而播弄之。官索錢糧于書吏之手,猶索食于虎狼之口。再四求之,而終不肯吐。所以積成巨虧,并非實欠在民,亦非官之侵蝕入己也。今年父親大人議定糧餉之事,一破從前包征包解之陋風(fēng),實為官民兩利,所不利者僅書吏耳。即見制臺留朱公,亦造福一邑不小。諸弟皆宜極力助父大人辦成此事。惟捐銀彌虧則不宜操之太急,須人人愿捐乃可。若稍有勒派,則好義之事反為厲民之舉。將來或翻為書吏所借口,必且串通劣紳,仍還包征包解之故智,萬不可不預(yù)防也。

梁侍御處銀二百,月內(nèi)必送去。凌宅之二百亦已兌去。公車來兌五七十金,為送親族之用,亦必不可緩。但京寓近極艱窘,此外不可再兌也。邑令既與我家商辦公事,自不能不往還,然諸弟茍可得已,即不宜常常入署。陶、李二處,容當為書。本邑亦難保無假名請托者,澄弟宜預(yù)告之。書不詳盡,余俟續(xù)具。

兄國藩手草

評點

妻子兇惡丈夫才能中進士

近期信件中,曾氏談到癬疾復(fù)發(fā)的事。曾氏所患的牛皮癬是個最頑固難治的皮膚病,看起來似乎痊愈了,但一遇到身體狀況欠佳或事多心煩的時候,立即復(fù)發(fā)。這個病后來伴其下半生,始終未能根治。據(jù)說,現(xiàn)在也沒有徹底治好牛皮癬的良藥。莫謂癬疥之疾不足懼,惹上了牛皮癬這種“癬疥”,足可以纏繞一輩子,也真是討厭之極。

鄉(xiāng)試都在秋天舉行,所以又叫秋闈,與春天舉行的會試——春闈恰成一個對照。鄉(xiāng)試三年一科,遇子、午、卯、酉年舉辦,稱為正科。咸豐元年歲在辛亥,不屬此列,為什么有鄉(xiāng)試呢?原來,在正科之外,還有恩科,即蒙恩加開一科。恩科多在皇帝過大生、新皇登極以及國家別的重大慶典時舉辦。咸豐元年的這次恩科,無疑是為咸豐帝登基而增加的。

這一科鄉(xiāng)試,湘鄉(xiāng)縣居然一個也沒考中,曾府中的老六老九雖進了貢院,也只是陪考而已。老九因病荒廢了功課,大概事先已有心理準備,故能平靜對待;老六卻自以為文章“典麗矞皇”,寄與極大希望,面對著名落孫山的結(jié)局則牢騷滿腹。大哥便借此來教導(dǎo)諸弟。

在老大看來,老六的牢騷乃無故而發(fā)。家中既不愁吃穿,本人又無他事干擾,目前所處,“乃讀書人中最順之境”,為何而怨天尤人?未中舉只能怪自己,不能怪別人。老大端顏正色地告誡諸弟:“無故而怨天,則天必不許;無故而尤人,則人必不服?!苯酉聛?,以幾個熟人為例,說明怨天尤人者其后必多抑塞。又懇切指出,此種心態(tài),亦于養(yǎng)生不利,務(wù)必“決然去之”。

曾氏的這個六弟,是個功利欲望極烈、心氣極傲的人。此種人自視甚高,所求甚多,故而牢騷也最多。道光二十五年九月,他與老四一同進京,原本是以納監(jiān)來求取順天鄉(xiāng)試舉人的,結(jié)果如意算盤落空。第二年,老四回湘,他留在京師不愿回。再住兩年,依舊一事無成,家中以老四病危騙他返籍。他在途中給大哥寫信,信上說:“留京三年,所得果安在?出門時,父母屬望,私心期許,豈如此耶?至鲇魚壩肉店,必須買一豬肚蒙面,然后可進里門也?!?/p>

老四、老九都在京師住過,也都是無功而返,他們都沒有想到要用豬肚蒙面進屋,唯獨他有這種想法,這只能以“期望愈高失望愈大”來解釋。

曾國華家書手跡(他的“妙論”就寫在此信中)

回家后依然不安分,既嫖娼,又想用錢買通老師將考試名次列前。咸豐元年正月,他給大哥寫信,說:“蓋弟之與兄,學(xué)問則一醇而一陋,地位則一貴而一賤,人品則一薰而一蕕,雖日置千萬字于兄側(cè),無益于兄,只是增弟之慚辱耳。音問之疏,職是之由。伏惟原宥。”這種自貶自嘲,不僅體現(xiàn)其胸襟之狹窄,也顯露出其心性之刻薄。接下來的話更是令人匪夷所思:“本朝定鼎帶礪之誓,士人必閫威如虎,然后可得甲科。內(nèi)子柔懦,無威可畏,弟坐是沉淪二十年。今擬增置一妾,秋風(fēng)桂子,庶其有望乎!”

他讀歷史,卻讀出一個必須妻子兇惡丈夫才能中進士的領(lǐng)悟來,真?zhèn)€是讓人噴飯。試想想,當年曾氏讀信到此,當作何感!依筆者猜測,曾氏聯(lián)想到老四的信中曾說過老六對他“總不見得佩服”的話,可能認為老六在譏笑他無真本事,中進士點翰林不過是仗著老婆厲害而已。接著他可能會想到老六在指責(zé)大嫂不賢。曾國華在京三年,后來又不聽大哥的勸說,執(zhí)意上門去別人家做塾師,或許真的他是對大嫂有所不滿。

歐陽夫人十分節(jié)儉,過于節(jié)儉的人易于吝嗇,對于一個年紀輕輕卻長期在她家吃白飯的小叔子難免會不高興。叔嫂不和可能是事實。

但老六也并非只是說說玩玩而已,他是真的要置妾。盡管家中都反對,他仍一意孤行,最后拗不過他,只得給他娶了一個姓歐陽的小妾。

此信又談了勸捐彌補虧空之事,看來家中人仍想為頭辦勸捐。曾氏對縣衙門虧款原因作了分析:“虧于官者半,虧于書吏者半,而民則無辜也?!痹洗苏Z,揭示了當時腐敗官場中的另一個普遍存在的實質(zhì)性問題。人們通常認為官場黑暗,責(zé)任都在主管官員身上。其實,還有一種人也負有同等的責(zé)任,此種人即書吏,即衙門中的各級辦事人員,用現(xiàn)在的語言來表示,即“實權(quán)派”。有時,他們甚至比“當權(quán)派”還可怕。這些人既是實際經(jīng)辦者,又人數(shù)眾多,彼此勾結(jié),要玩起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手腕來,可以做到了無痕跡。曾氏對此看得很明白,他的話也一針見血:“向來書吏之中飽,上則吃官,下則吃民。”就是這批人上下聯(lián)手,把各級衙門弄得烏煙瘴氣,暗無天日,不少想有所作為的清官,處在這批人的包圍之中,也會無能為力,漸漸地也便聽任他們擺布,由清變濁了。

曾氏對當時官場的這種風(fēng)氣了如指掌,故他后來辦湘軍時,堅決不用這種人,而從鄉(xiāng)紳、學(xué)子中起用一批有血性有操守的人來經(jīng)辦錢糧軍餉。

造成虧空的原因,既然不是百姓不完糧稅,而是一半出于官府的揮糜,一半出于書吏的中飽,那百姓憑什么再出一筆錢來為他們彌補?辦捐一事,豈不招至百口騰怨!若一旦勸捐變?yōu)槔张?,則反授書吏以口實,貽患無窮。曾氏再次提醒諸弟:此事不能為。

一百多年后的今日,我們平心而論當時曾家兄弟的分歧,不能不佩服這位大哥的見事之明、處事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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