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諸弟(咸豐元年六月初一日)
澄侯、溫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五月十四日發(fā)第六號家信,內(nèi)有四月二十六日具奏一疏稿。余雖不能法古人之忠直,而皇上圣度優(yōu)容,則實有非漢唐以下之君所能及者,已將感激圖報之意于前書內(nèi)詳告諸弟矣。五月二十六日,又蒙皇上天恩,兼署刑部右侍郎。次日具折謝恩,即將余感戴之忱寫出。茲將原折付歸。
日內(nèi)京寓大小平安。癬疾大好,較去年澄弟在此時更好三倍,頭面則毫無蹤影,兩腿雖未凈盡,不復(fù)足為患也。同鄉(xiāng)周子佩之母病體不輕,下身不仁,恐成偏枯。徐壽蘅放四川主考。湖南放四川者向極吉利,嘉慶辛酉之楊剛亭先生、庚午之陶文毅、道光甲午之李文恭、乙未之羅蘇溪,有成例矣。鄺爐青、陳俊臣兩人皆已來京。陳挈眷而鄺則否,鄺富而陳寒,所為似相反。然究以挈眷為是,鄺一二年亦必悔之耳。林昆圃事,余為寫知單,得百余金,合之開吊,共二百金,將來可以贍其七十四歲之老母也。漱六望差甚切,未知能如愿否?,F(xiàn)在已放一半,而實錄館當(dāng)差人員尚未放一人也。唐鏡海于十八日到京,二十三日召見,垂詢一切。天顏有喜,極耆儒晚遇之榮?,F(xiàn)已召見五次,將來尚可入對十余次也。
羅山前有信來,詞氣溫純,似有道者之言。余已回信一次。頃又有信來,言紀(jì)澤未定婚,欲為賀耦庚先生之女作伐,年十二矣。余嫌其小一歲,且耦庚先生究系長輩。從前左季高與陶文毅為婚,余即譏其輩行不倫。余今不欲仍蹈其轍,擬敬為辭謝?,F(xiàn)尚未作書復(fù)羅山,諸弟若在省見羅山兄,可將余兩層意思先為道破,余它日仍當(dāng)回書告知一切耳。余近思為紀(jì)澤定婚,其意頗急切。夏階平處一說,本可相安,因其與黃子壽為親家,余亦嫌輩行少屈,是以未就。黃卿有女年十三矣,近托袁漱六往求婚。卿言恐余升任總憲,渠須回避(例給事回避改郎中,御史回避改員外,最為吃虧)。不知渠是實意,抑系不愿成婚而托辭以謝也,故現(xiàn)未說定。弟可一一稟告堂上大人。又余意鄉(xiāng)間若有孝友書香之家,不必問其貧富,亦可開親,澄弟盍為我細細物色一遍?然余將同邑各家一想,亦未聞有真孝友人家也。
余至刑部,日日忙冗異常,迥不與禮部、工部、兵部相同。若長在此部,則不復(fù)能看書矣。湖南副主考喬崔儕水部,頗稱博雅。今年經(jīng)策必須講究古茂。曹西垣辦分發(fā),本月可引見,七月可出京。朱石翹明府昨有信來,言澄弟四月底到縣。此次折弁到京,石翹有信,而澄弟無信,殊不可解。茲有書復(fù)朱,家中封好送去。諸惟心照,余俟續(xù)布。
國藩手草
評點
陶澍知左宗棠
這封信里曾氏談到為兒子訂婚的事。眼下有兩家可以考慮:一為賀家,一為黃家。此外鄉(xiāng)間若有孝友書香之家亦可考慮。信中說到的“左季高與陶文毅為婚”一事,則是近世湖南士人中的一段佳話,借評點此信的機會,與讀者諸君說一說。
左宗棠,字季高,不久將出山為湖南巡撫衙門中的一個地位特殊的師爺。曾氏寫此信的時候,他正隱居湘陰柳莊。左宗棠二十歲即中舉,但接下來的會試卻不順。第一次落第,第二次本已合格,但因湖南的名額已滿,他被取為謄錄。左志大才高,不肯低就,乃憤而返鄉(xiāng)。道光十七年春天,左正在醴陵主講淥江書院,恰逢兩江總督、湖南安化人陶澍巡閱江西。陶借此回籍省墓,路過醴陵。應(yīng)知縣所請,左為陶的行館撰寫了一副楹聯(lián):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陶極為欣賞這副楹聯(lián),召左見面,兩人晤談甚歡,陶視左為奇才。又有野史記載,左與陶見面行禮時,不小心將陶胸前的朝珠線扯斷,朝珠散落在地。這在當(dāng)時是一樁十分失禮的事,若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則會誠惶誠恐,不知所措。但左則如無事一般,一邊彎腰拾朝珠,一邊面不改色地與陶談話。左的這種膽量,令陶吃驚,也讓陶欽佩。第二年,左第三次會試落第,繞道江寧看望陶。陶時患重病,擔(dān)心不久人世,遂與左結(jié)兒女親家,將年僅六歲的獨子陶桄托付給左。當(dāng)時,陶為六十歲的總督,左為二十六歲的布衣,無論輩分還是門第,兩家相隔甚遠,世人聞之莫不驚駭。故而曾氏此信中有“余即譏其輩行不倫”的話。
次年,陶澍病逝,左以親家身份赴江寧料理后事,將陶桄帶回安化。從此,左絕意科舉,以課讀陶桄作為自己的頭號大事。課婿之余,他利用陶宅所藏的豐富圖冊,悉心鉆研兵學(xué)、輿地、荒政等實學(xué),為日后的宏大事業(yè)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左在小淹一住八年,直至女兒孝瑜與陶桄完婚后,才離開家鄉(xiāng)回到原籍湘陰。
曾氏雖不愿像左那樣不講輩分地結(jié)兒女親,但最終還是與賀家聯(lián)了姻。此事且留待后面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