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父母(道光二十年二月初九日)
男國藩跪稟父親母親大人膝下:
曾國藩(1811—1872)去年十二月十六日,男在漢口寄家信,付湘潭人和紙行,不知已收到否?后于二十一日在漢口開車。二人共雇二把手小車六輛,男占三輛半。行三百余里,至河南八里汊度歲。正月初二日開車,初七日至周家口,即換大車。雇三套篷車二輛,每套錢十五千文。男占四套,朱占二套。初九日開車,十二日至河南省城,拜客耽擱四天,獲百余金。十六日起行,即于是日三更趁風平浪靜徑渡黃河。二十八日到京。一路清吉平安,天氣亦好,惟過年二天微雪耳。
到京在長郡會館卸車。二月初一日移寓南橫街千佛庵。屋四間,每月賃錢四千文,與梅、陳二人居址甚近。三人聯會,間日一課。每課一賦一詩謄真。初八日是湯中堂老師大課,題“智若禹之行水賦”,以“行所無事則智大矣”為韻,詩題賦得“池面魚吹柳絮行”得“吹”字。三月尚有大課一次。
同年未到者不過一二人,梅、陳二人皆正月始到。岱云江南、山東之行無甚佳處,到京除償債外,不過存二三百金,又有八口之家。
男路上用去百金,刻下光景頗好。接家眷之說,鄭小珊現無回信。伊若允諾,似盡妥妙;如其不可,則另圖善計,或緩一二年亦可,因兒子太小故也。
家中諸事都不掛念,惟諸弟讀書不知有進境否?須將所作文字詩賦寄一二首來京。丹閣叔大作亦望寄示。男在京一切謹慎,家中盡可放心。
又稟者,大行皇后于正月十一日升遐,百日以內禁剃發(fā),期年禁燕會音樂。何仙槎年伯于二月初五日溘逝。是日男在何家早飯,并未聞其大病,不數刻而兇問至矣。沒后,加太子太保銜。其次子何子毅,已于去年十一月物故。自前年出京后,同鄉(xiāng)相繼殂逝者:夏一卿、李高衢、楊寶筠三主事,熊子謙、謝庵及何氏父子凡七人。光景為之一變。男現慎保身體,自奉頗厚。
季仙九師升正詹,放浙江學政,初十日出京。廖鈺夫師升尚書。吳甄甫師任福建巡撫。朱師、徐師靈櫬并已回南矣。
詹有乾家墨,到京竟不可用,以膠太重也。擬仍付回,或退或用隨便。接家眷事,三月又有信回家中。信來,須將本房及各親戚家附載詳明,堂上各老人須一一分敘,以煩瑣為貴。
謹此跪稟萬福金安。
評點
破天荒翰林
這是現存曾國藩家書中年代最早的一封。
曾氏于道光十八年第三次會試中式,殿試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朝考一等第三名,后由道光帝拔置為第二名,改翰林院庶吉士。庶吉士通過三年教習后還有一次考試,謂之散館。散館合格者留在翰林院,不合格者或改任縣令,或分發(fā)各部。教習期間可留在北京,也可不留。曾氏未留北京,請假回湖南。這次來北京,系參加散館考試。兩個月后他通過了考試,被授職翰林院檢討,從七品銜,成為京師一名小官員。在京師,曾氏微不足道,但在曾家,他可是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因為曾氏家族五六百年來從未有人與功名打過交道,這次一下子便出了個翰林,真可謂大大地破了天荒。
這封信是曾氏剛抵北京時寫給父母的平安家信。他的父親名叫曾麟書,號竹亭。曾麟書也是個讀書人,但考運不好,一連考了十七次,考到四十三歲那年才被錄取個秀才。曾麟書一生以教蒙童為業(yè),直到晚年才因兒子的地位而升為鄉(xiāng)紳。曾麟書雖從未做過官,但因為是曾家第一個秀才,也算是有臉面的人。不過,這位孜孜不倦于考試的蒙師可能真的平庸。曾氏為其父母寫墓表時,對于父親的一生,幾乎乏善可陳,而其祖父,居然可以在稠人廣坐之中,大聲呵斥已為人父的這個長子。孝順固然是孝順,但性格懦弱、辦事才干欠缺大概也是實在的。晚年,他曾自撰一副傳頌甚廣的聯語:有子孫有田園,家風半讀半耕,但以箕裘承祖澤;無官守無言責,世事不聞不問,且將艱巨付兒曹。對聯寫得很灑脫,然在灑脫的背后,也透露出撰聯者那種乏才又不遇的無奈和自嘲。
曾麟書撰聯,曾國藩書寫
曾氏的母親江氏比丈夫大五歲。她的性格與丈夫正好相反:剛烈、好強,且勤快能干。曾麟書夫婦共育有五子四女,曾氏為他們的長子。
信中所提到的兒子,即曾氏次子紀澤。曾氏結婚四年后于道光十七年十月生長子禎第,此子一歲多后與其小姑同時因染痘癥而夭殤。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紀澤降生。就在這一天,曾氏在隆重的祭祖鞭炮聲中離家北上,次年正月二十八日抵京。從湖南湘鄉(xiāng)到北京,途中走了八十多天,由此可見當年進京趕考之艱難。
曾氏在北京,最掛念的是諸弟的學業(yè)。長兄點了翰林,諸弟臉上自然有光,巴望自己早日中式之心也便更加急迫,對大哥的指點也便抱有更高的期盼。做兄長的自然于此責無旁貸,故一到京城,便急著要諸弟把近日所作詩賦寄來,好切實指導。
信的末尾,曾氏希望家里今后給他寫信“以煩瑣為貴”。這幾個字充分體現了一個遠方游子對家人的關心思念之情,即便后來妻兒遷到京師,曾氏仍希望時??吹絹碜约亦l(xiāng)的絮絮叨叨、巨細皆備的書信。此中除開曾氏個人的親情之外,也透露了另一層消息,即中國人濃厚的“根”的觀念。不管到了哪里,即便是在京師貴為朝廷大員,或是在外鄉(xiāng)成了千萬富翁,他也會將所在地視為寓所,當作客居,他的家始終是那個遙遠的世代祖居的地方,告老還鄉(xiāng)、葉落歸根總是游子最后的取向,這就是“根”的意念?!案笔侵腥A民族的凝聚力,是聯系的紐帶,但“根”也大大地局限了中國人的視野、胸襟和開拓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