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椒探花府
讓時光之水從《儒林外史》始寫開篇之際再倒流四十年。
不舍晝夜的長江剛好奔流到公元一七〇一年,中國的改朝換代,到了大清康熙四十年(1701)。
康熙大帝當政六十年,四十年上,正是風調雨順的太平之年。這年農(nóng)歷五月,浩浩長江西畔,距現(xiàn)今江蘇省會南京只百多里的安徽滁州全椒縣城,石榴花正如春風撩撥下的野火,熱烈地燒紅了穿城而過的襄河兩岸。那個五月,距今已有三百一十一年之久,所以無法考證是五月的幾日了。但是,那一日,全椒,乃至全滁州,幾乎家喻戶曉的吳家探花府,有了需認真對待的特大喜事是可以肯定的。
都說禍不單行,福不雙臨,可探花府吳家的大喜之事卻同時來了兩件。兩件大喜事趕在一起,便可以說是特大喜事了。
一件是,府上當家老爺吳旦的詩文集——《賜書樓集》,刻印完成,需慶賀一番,然后放入探花府的賜書樓。闊大探花府里住著的吳家,祖上便以儒為業(yè),極為看重讀書,是全省,乃至全國著名的科舉世家。眼下正當家的大老爺吳旦,有新詩文集刻印問世,當然是整個府上的大喜事。這喜事到底有多大,需先說說吳家所居探花府的來歷才會清楚。
“國初以來重科第,鼎盛最數(shù)全椒吳”,這詩句說的就是全椒探花府的吳家。這吳家,從明朝萬歷年間的先人吳沛開始,便徹底棄農(nóng)棄醫(yī),開始攻讀四書五經(jīng),寫作八股制藝,以儒為業(yè)了。據(jù)《全椒縣志》記載,吳家祖上最先投身舉業(yè)的吳沛,受家里管教極嚴,不許自由玩耍,連上街看一次民間戲曲都要痛遭杖打,窮盡全部精力,三十歲方得參加鄉(xiāng)試而未中。以后又歷經(jīng)多年,七次參加鄉(xiāng)試均未中舉,直到四十歲上才補上一名可憐的廩生。一輩子教書,最突出的成果是將自己平生寫作八股制藝的體會,寫成《題神六秘說》(分“豎、翻、尋、抉、描、疏”說)和《作法六秘說》(分“逆、離、原、松、高、入”說)兩篇著作。單就科考作文來講,這十二秘訣確屬管用的真知灼見,加上他后來專門教書,耳提面命傳授給兒子,便大見成效。他的五個兒子,除老二被安排專門料理家政外,其余四個兒子皆遵他之命專心“業(yè)儒”。這四子分別考中進士,而且有一為探花:老大吳國鼎,是明末癸未進士,官中書舍人;老三吳國縉,清順治乙丑進士;老四吳國對,順治戊戌進士,探花及第,官翰林侍讀;老五吳國龍,也是明末癸未進士,官禮部都給事中。而吳國對和吳國龍是孿生兄弟,吳國龍的兒子吳晟,又是康熙丙辰年進士,另子吳丙辛未年進士,榜眼及第。一家五兄弟考出四個進士,而且一個一甲三名探花,這在哪朝哪代都是了不起的事情,不能不成為科舉史上一大美談。吳家這個進士團中,因吳國對中的是一甲三名探花,按例授官翰林院編修,頗受福臨皇帝賞識,后曾任福建主考、順天學政等職。吳家舉業(yè)績顯,家道日隆,弟兄們合力建下偌大一座家宅。這老四吳國對,也就是探花府當下掌門老爺吳旦的祖父,雖是一甲三名探花及第,不及榜眼及第的后輩吳丙,但他的功名在全族為最高者,曾受順治皇帝恩寵賜書,并有幸伴隨過皇帝,所以吳家的大宅第便以探花府命名。
這探花府建在全椒縣城的襄河岸邊,接近城垣處,除了因各種需要的房屋,還特意建有一座“賜書樓”,是專門收藏皇帝所賜書、匾和朝廷要員贈賜給吳家的題字、詩文、書、信等真品的專用樓屋。可想而知,這賜書樓在探花府當下掌門人吳旦眼中,會有多么重要。吳家出過那一批進士之后,已多年不第了。這個當家的吳旦已年老多病,才只是個秀才,與祖上的一群進士比,已不可同日而語。而他的長子吳霖起,入學成為秀才多年,歲科考試成績常列一等,鄉(xiāng)試卻未曾中舉,只在康熙丙寅二十五年(1686)又行的拔貢考試中,各種文章都寫得出類拔萃,而被選中拔貢。因父母有病,他一直按朝廷規(guī)矩,在家盡孝候職,并埋頭苦讀,孜孜以求前輩攀及的科舉高峰。
探花府的吳家,另一件大喜事,便是掌門老爺?shù)倪@位長子吳霖起得了兒子。探花府的長子得子,等于吳家后繼有人了,非同小可?。」爬现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長子吳霖起終于有了兒子,這對吳家掌門老爺來說,是多大的喜事,便不言而喻了。
但是,這其中有個特殊情況,使吳家這個新生兒,即本傳傳主,還沒起名,便成了為吳府添亂的人。他添的是什么亂呢?前邊所說探花府當家老爺吳旦的長子吳霖起,他雖為長子,本人卻既沒生子也沒生女。眼下的一個女兒,是從多子多女且家庭負擔很重的吳旦之弟吳勖之子吳雯延家過繼來的,過繼此女之時,還議定,吳雯延再生一子仍過繼給吳霖起為嗣。這是因為,封建社會的中國,一個家族的族長之位要由長子之子繼承。不管吳霖起得的是親子還是嗣子,探花府掌門人的長子有后了,當然大喜。但是,筆下這個死后二百多年才得了個偉大諷刺小說家之名的傳主,也因此埋下了一生不幸的伏筆。所以如此說,因在封建宗法社會,過繼承嗣者雖屢見不鮮,但在大家族中,被出嗣者本人不因此陷入糾葛漩渦而一生不幸者,卻極少。
新生兒既已出嗣給吳霖起,名字就該由嗣父呈請當家老爺來定奪。按家譜規(guī)定,吳霖起的上輩人,名都是一個字,有排雨字旁的,有排日字旁的。他父親吳旦排的即是日字旁。而下輩又該是一個字的了,而且該排木字旁。
父子倆早就查閱了許多書典,把木旁的意美之字列了一大串,最后不約而同,獨獨留下一個梓字。理由相當充分:一是梓字有木旁,符合家譜第一要求;二是《詩經(jīng)》有云,“維桑與梓,必恭敬止”,“梓為木王,蓋木莫良于梓”。姓吳名梓,即吳家的良材。另外,梓還有印書雕版之意,付梓,就是書付排版之意。這層意思是兒子吳霖起特別提出的。知父莫如孝子,在家盡孝的奇才拔貢不會不懂得父親對已付梓即將面世的《賜書樓集》是何心情,所以他特別想到梓字這另一層意思。只考得秀才的吳旦,當然高興長子這份孝心,但他卻不能承受這個意思。他說:“吾兒能想到梓之雕版之意,甚好,但不能是紀念我個秀才之書付梓,而應為紀念皇上之書梓后賜與吳家之意!”吳霖起則說:“父親此意當然勝過兒意,對外就以父親之說為準,但在兒心里,必有紀念父親文集付梓之意不可!”
吳旦:“我個秀才,怎敢與皇上并比,紀念吾書,會誤吾孫前途!”
吳霖起:“那就依父之意,不過需再加一字為上!”
吳旦:“加字便破了家規(guī)!”
吳霖起:“梓字是按家譜定的,加個字,意在加深梓意,不算離譜!不離譜而有新意,就奇了!”吳霖起就是因文章奇好而被選為拔貢的,因此他向父親力爭,“不離大譜,又出新奇,才能為祖上增光,咱吳家才有望再出進士!”
一聽再出進士,吳旦眼睛亮了:“你要添何字?”
吳霖起:“敬!吳——敬——梓,意在我兒既要敬仰皇上所賜之書,又要敬重祖父所著之書,才能成為既有祖根,又能參天之梓!”
吳旦:“此意雖好,但只取前意更好——敬仰皇上所賜之書并遵旨而行,才會大有出息。不然,走上邪路,有何前途?你雖比我有點出息,但若改了好奇圖新之病,也許就中了進士也未可知。就按你意,加此敬字,但絕不得灌輸奇想。順此意,我再為孫兒取字‘敏軒’,意在促其敏而好學!”
可是,吳敬梓這一輩的排行,同堂人家都取名兩個字,單單長房嗣子取名三個字,往下再有哪家添丁,該如何辦?
質疑傳到老爺吳旦那里。吳老爺子把幾個弟兄和他們的兒子召集到自己的居所。他先看了一眼拔貢長子吳霖起,再挨個掃視一遍均無學位的其他三子,然后又較長時間環(huán)顧了一番自己的住宅。
這套宅子,在探花府第算最重要的部分,是個錯落有致的群落,雖沒了興建之初的欣欣向榮氣象,已顯出主人的頹勢,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仍可見出昔日主人的不凡來。
古時滁州城鄉(xiāng)住宅多為磚木結構的樓房。清代以后,多為一明(廳堂)兩暗(左右臥室)的三間屋和一明四暗的四合屋。一屋多進。大門飾以山水人物石雕磚刻。門樓重檐飛角,各進皆開天井,通風透光,四處雨水通過條條水槽淌入陰溝,吉稱“四水歸堂”,意在“財不外流”。各進之間有隔間防火墻,遠看有如古城堡。一般是一個分支住一進,中門關閉,各家獨戶過自己的日子。中門打開,一個大門進出祭奠先人。滁州地區(qū)氣候濕潤,人們一般把樓上作為日常生活主要棲所,保留土著山越人“巢居”遺風。樓上廳屋一般比較寬敞,有廳堂、臥室和廂房。屋外墻除入口,只開少數(shù)小窗。小窗通常用水磨磚或青石雕砌成各種形式漏窗,點綴于白墻上,形成強烈的疏密對比。民居正立面,墻上有卷草、如意一類的磚雕圖案。入口門框多用青石磚砌成,給人以幽靜安閑之感。探花府邸的建筑就是這樣特點,院落很深,進門為前庭;中設天井,后設廳堂住人;廳堂用中門與后廳堂隔開,后廳堂設一堂二臥室,堂室后是一道封火墻,靠墻設天井,兩旁建廂房,這是第一進。第二進的結構仍為一脊分兩堂,前后兩天井,中有隔扇,有臥室四間,堂室兩個。第三進、第四進,結構都是如此,一進套一進。
按著當家老爺吳旦的打算,整個探花府將來是要分別留給子孫的,尤其長房嗣孫吳敬梓的誕生,使他的這個想法更加明晰。吳家的榮耀在于舉業(yè),眼下舉業(yè)之績數(shù)長子吳霖起為最,老爺吳旦住的宅院留給待補拔貢吳霖起無疑,尤其嗣孫吳敬梓的定名,讓這位一直不得志的病秀才產(chǎn)生了新的期望。于是他向各位族人鄭重宣布:“吳家族譜不能變,敏軒少爺是我長孫,為使長孫不辜負皇恩成為出眾之材,我特準其名增加一字,往后其他人等,一律仍按族譜命名,各家均不得有離譜之想!”
探花府因當下家長吳旦功名不高且長期患病,與興建之初相比已顯落勢,吳旦必須強力支撐方有可能不使落勢加劇。所以當蘇州方向涌來數(shù)百乞討的工匠時,吳旦絲毫不敢熱情,吩咐長子吳霖起以及吳府下人,趕緊關門閉戶一躲了之。樂善好施的吳霖起問原因,吳旦面對偌大探花府,正色訓導長子說,咱吳家添了男丁,更要嗣興家業(yè),哪樣不得積蓄?那么多鬧事受官府驅趕的流浪工匠,誰可憐得起?
吳霖起這才覺出自己肩上擔子的分量,和夫人宋氏帶著嗣子敏軒,以長房長孫的獨有資格,正式入住了探花府特別重要的宅屋。沒親自生子的宋氏無奶水,吳敬梓的哺育便由雇用的奶娘來做。窮家奶娘的乳汁哺育得不時能聽見吳敬梓的笑聲。那笑聲,在吳旦和吳霖起父子耳里,就像探花府參天大樹上喜鵲的歌唱。
這歌唱,引來吳家遠近親友紛紛上門送賀禮。最貴重的禮品要數(shù)吳霖起的堂叔吳勖即小敬梓的親爺送的一對青花瓷膽瓶,瓶上是一幅狀元中榜的畫兒。吳霖起的堂弟吳雯延即小敬梓的生父,送的是一套貴重的楠木屏風,那上面雕刻的是極為精美的五子登科圖。這還不算,生父還在小敬梓百天的時候,又送了一只很重的銀鎖。其他有送一對樟木箱子的,有送一對翡翠腳鐲和一對墨玉手鐲的,好像吳敬梓將來注定會考中進士,甚至中上狀元,唯恐禮薄了會后悔似的。家在柴草市的遠親卞魁,已多年不與探花府來往,這回也來送禮。吳旦清楚卞魁家生活窘迫,而且卞魁家半年前生了個女娃,吳家卻沒送過賀禮。好在卞魁論起輩分要低兩輩兒,并不會計較。卞魁送來的是一包新彈好的細棉,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向吳旦叫了聲老爺說,咱們是近親,沒有重還有輕,今年新摘的淮河細棉,彈得精細,白得耀眼,給貴娃絮被褥最好了。
也有讓吳旦頭疼的送禮者,其中輩分很高吳旦得稱為舅爺?shù)凝嫽伪闶?。龐晃一來,把紅紙包好的銀錠放在桌上說,誰不來我得來,沒啥帶的,送幾錠銀子最實惠!
吳旦不樂意見龐晃,但臉上也堆出些笑意說,舅爺來了是增吳家面子,屋里請。
龐晃擺手道,寶局上還有人等我,告辭!
吳霖起把親友們送來的禮品一一記下,吳旦看了說,可要記好,將來人家有喜事定要一一還了這些人情,不過舅爺龐晃送的銀子不用記,心里記著就行了。吳霖起不解說,縣衙侯舉人送的也是銀子,跟舅爺?shù)囊粯佣?,舉人記了,舅爺為啥不記?
吳旦說,舉人是正經(jīng)的讀書官人,舅爺是不正經(jīng)的慣賭之人,銀子和銀子不一樣!
為了求得嗣孫,吳旦幾年前就費下苦心了。他曾無數(shù)次在探花府徘徊。這回有了嗣孫,吳旦特別當回事兒把嗣孫的親爺,連同其他幾位堂弟都請過來吃酒。一圈紅木椅子把一張杉木大圓桌圍上,吳旦笑容可掬說,我請?zhí)玫軅冞^來吃酒,不外是商討咱吳家后人舉業(yè)的大事,同時就把自己的《賜書樓集》一一遞上。吳敬梓的親爺吳勖見一桌人都是同輩弟兄,便提議說,大侄霖起是候補拔貢,也算有功名之人,又當了敏軒的嗣父,該叫他來陪酒,也好一同商量!
吳旦這才把候補的拔貢兒子叫上桌。
吳霖起怯怯坐在下首,聽父親說道:“大清開科以來,是吳家舉業(yè)最盛之時,現(xiàn)今康熙爺執(zhí)政已然太平盛世。前清重臣鰲拜倒了,割據(jù)一方的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藩平了,這年頭不事舉業(yè)斷無道理。當下吳府有了吳檠和敬梓兩個男后生,理應早為他們的舉業(yè)做好打算!”
吳霖起謙恭地對桌上的各位長輩說,孩子尚不知事,費心太早也是無用。既然太平盛世,孩子將來生意上能有成就也算得上有出息。
吳霖起所以這樣說,是因桌上還有吳家的姑老爺在,人家是襄河鎮(zhèn)最有身份的商人。
聽了此話,吳旦不禁心頭火起,順嘴沖出“混賬”二字,然后就無話了,酒杯也不再舉起。
長房吳旦召集的酒席因兒子這句掃他興的話,竟不歡而散。因此以后再有涉及吳敬梓將來的事,吳霖起一概聽父親的,斷不敢擅做主張,吳旦老爺才重又高興起來。
整個探花府都對吳敬梓繼承吳家舉業(yè)寄予了厚望。哪料上蒼沒這么想,卻在這一年里,神差鬼使江淮江浙數(shù)十浪蕩形骸的文人才子,聚于離探花府吳家不遠的滁州瑯琊山醉翁亭吟詩作賦,在文學史上留下佳話,使整個全椒讀書人無不知曉。日后漸漸長大的吳敬梓也不會不深受影響,所以才成了名聲并不比他們小的偉大文豪??蛇@偉大文豪,卻恰恰違背祖訓,成了地地道道的不肖子孫。
2.奶娘及洗衣娘
吳敬梓一出生就成為嗣子,而嗣娘不可能有奶水,親娘有奶又用不上,所以,奶娘便成了他童年記憶最深、感情也最重的人。中國有句貶義的話,有奶便是娘。而往深處一想,被人家用血樣重要的奶汁養(yǎng)大了,出于感恩而以娘相稱,這不該是貶義的。
所以青少年時期的吳敬梓,曾背著祖父多次去看望他鄉(xiāng)間的苦命奶娘??梢哉f,奶娘的乳汁是他一生都沒枯竭的營養(yǎng),以致他到壯年發(fā)誓拒考不宦,永做平民文人而自起名號“粒民”。
吳敬梓出生那年,將近年關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奶娘回家過年就再沒回來,原因是奶娘自己的娃崽和全家都離不開她。吳家只得四處尋找適合的新奶娘。不光在襄河鎮(zhèn)找,連武崗西王廟和偉莊那邊都去看了,再遠一點兒的六鎮(zhèn)、馬廠、二郎口那邊也去了。尋了一大圈,最后不得不把柴草市的遠親卞魁的老婆找了來。老爺吳旦問卞魁老婆叫什么名字,卞魁老婆頭都沒敢抬,說自己沒名。古時鄉(xiāng)間平民百姓家的女人許多無名,按姊妹排行大小定個順序就行了,出了嫁再加個婆家的姓也就完了。像卞魁老婆,大多都稱卞魁家的。吳旦便對吳霖起交代說,就稱她敏兒他奶娘吧。
小小吳敬梓離不開他的奶娘,奶娘對吳敬梓喜愛之情也視同己子,連吳霖起的妻子都自愧弗如。奶娘不僅喜愛吳敬梓,還特別羨慕吳敬梓有兩個名字,每當她敏兒敏兒地叫著這個名字時,總又會想著另一個名字——敬梓,同時又不能不特別強烈地想到,自己的女兒同自己一樣,也沒個名字。
有一天,奶娘趁吳霖起放下筆從書案邊走到她身邊親親敏兒時,鼓起勇氣把想請他給孩子起名的愿望說了出來。她覺得,比大老爺和善可親的大少爺,將來必是個出人頭地的官家人,若是他能給女兒起個名字,也會是個福分。比大老爺心地善良,也比大老爺樂善好施的吳霖起,當然不會拒絕自己愛子奶娘這個唾手可得的請求。剛好他停筆時寫在紙上最后的兩個字是“折桂”。他便指著那個“桂”字說,這個桂字就很不錯,桂花要在貴時開,你女兒若叫桂兒,長大一定會嫁個貴人!于是奶娘就把自己的女兒叫成了“桂兒”,自己就不僅是卞魁家的,還是桂兒她娘了。有了兩個名字的奶娘,越發(fā)感到給敏兒當奶娘的榮耀,也越發(fā)對敏兒愛得勝過早早就舍了奶的桂兒。
奶娘哺育的少爺吳敬梓,骨子里浸透了與奶娘的親情,且與日俱增。奶娘的奶、長相、聲音和體溫都融化在吳家掌上明珠的血液和心靈中,已不可或缺了。但是,吳敬梓滿四歲那年,吳府發(fā)生的一件事,卻讓勝似親娘的奶娘,不得不離他而去。
康熙四十二年有一陣子,全椒縣都在傳康熙皇帝要來滁州。這個傳聞讓老爺吳旦激動不已,他考慮的是,年過四十的候補拔貢長子,已候補數(shù)年,該趁此機遇活動活動,補個空缺了。便經(jīng)友人指點買了一尊價錢不菲的銀蟾,欲送知府打點。買回來的銀蟾悄悄在家放著,沒幾個人知道,但近水樓臺的奶娘是看過一眼的,那是吳霖起拿著讓被奶娘背著的敏兒高興看了一眼,奶娘借敏兒的光,也看了那么一眼,連那東西的細模樣都沒看清。可銀蟾卻不翼而飛了。
吳旦老爺急了,吩咐在全府悄悄查找了個遍,不見蹤影,同時那天也不見了奶娘的影兒。查問了吳霖起的夫人宋氏才知道,是夫人送了奶娘一些舊衣物,讓她回家過小年了。管家便懷疑銀蟾沒影兒一定與奶娘沒影兒有關,遂親自到奶娘家去查找。
卞魁家的草屋里,奶娘正在疊整著剛剛從吳家拿回的舊衣物,管家闖進來劈頭就問,老爺家的銀蟾是不是讓你拿來了?
奶娘驚愕問,啥銀蟾?
管家把奶娘從吳家?guī)Щ氐囊挛?,還有她自家可疑的地方都翻查個遍,并無銀蟾的影兒,吳家便向縣衙報了案。
案子雖沒破,吳旦大老爺卻打發(fā)了奶娘。為此,吳敬梓哭鬧了多時,吳霖起也愧疚了許久。父子倆,一個割舍不得奶娘,一個愧對奶娘育子之恩。
銀蟾最終也沒下落,吳敬梓卻因此沒了奶娘,吳霖起也沒獲補空缺。倒是沒了奶娘也便斷了奶的吳敬梓,從此被嗣父嚴加管教起來,《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家詩》一天到晚死背個沒完。直到康熙四十七年,全椒縣衙將賭棍龐晃收進監(jiān)牢,才使吳家丟失的銀蟾一案水落石出。原來賭棍龐晃本是探花府的舅爺,出入?yún)羌視r,趁無人之際偷走銀蟾。若不是他輸光銀兩后竟膽大包天又去縣衙行竊被捉,恐怕吳府的銀蟾就永無水落石出之日了。
這件事最有愧疚感的是候補拔貢吳霖起,從一開始他就預感到父親一定是冤枉了奶娘,得到證實后,吳霖起時常愧疚地向少兒吳敬梓講述奶娘的好處,使奶娘的人品和恩情,愈加在吳敬梓心血中發(fā)酵,擴及對奶娘這類的人,都有一種天然的感情。
吳敬梓童年的記憶里,還有一個名中帶娘字的女用人,家里大人們都管她叫洗衣服的王三姑娘。尤其吳敬梓的母親宋氏,一喊她便是這樣的話:王三姑娘,把幔帳拿去洗洗!王三姑娘,把敏兒的衣服拿去洗洗!
王三姑娘其實是個寡少婦,雖說丈夫死了多年,而且結婚不到一年就死了,因有婆家在,她就得守著寡不能嫁人。她的婆家只是襄河鎮(zhèn)的平民人家,沒了男人的王三姑娘既不能嫁人又沒法自己養(yǎng)活自己,婆家便把她送到探花府當用人,已有些年。
康熙四十七年,吳敬梓八歲,吳霖起早已開始在父親督促下嚴加管教敏兒苦讀詩書了。但探花府的深宅大院和書房嚴實的門窗,總也圈不住吳敬梓聰明好奇的眼睛。他總是提前背會父親規(guī)定的功課,余下的時間就獨自溜到書房外尋看有趣之事。如果父親在身邊,他便央求父親帶他看襄河景色,父親不同意或沒時間,他就央求下人帶著去。而下人里面他最樂意求也最樂意為他效勞的,就是洗衣娘王三姑娘,因為王三姑娘與被辭的奶娘關系最好。奶娘走了,最疼愛吳敬梓的下人就是王三姑娘。
這年,候補拔貢吳霖起忽然接到安徽巡撫通知,允許他到定遠縣衙任典儀之職。這個消息差不多是吳霖起盼望了好幾年的喜訊,可此時他卻高興不起來了。這年他的母親身染重病,若是拋下母親而去就任,則是不孝,所以期盼數(shù)年的官職與他失之交臂。那么,一遇了兒子的懇求,他便也愿意一同出屋走走,既是自己散心,也是對孩子的愛護。如果沒時間帶兒子出去,兒子便去央求王三姑娘。這天吳敬梓又跑去下人干活兒那院子找王三姑娘,卻意外撞見王三姑娘和一個男用人擁抱在一起,惹得他失聲驚呼,于是年輕寡婦王三姑娘這事就被探花府的長輩們知道了。少年吳敬梓倒沒把這事當事,他不過是下意識一聲驚呼,原來王三姑娘不僅抱著親過自己,和這個男用人也親啊。所以當大人們悄悄說,王三姑娘婆家本來打算給她立貞節(jié)牌坊的,這回可立不成時,吳敬梓也沒當回事。及至爺爺吳旦怕有傷探花府的風化,悄悄辭了王三姑娘,吳敬梓才不由感到又像奶娘被辭走時,心里被重重閃了一下。后來,愛屋及烏的道理,吳敬梓想玩了便想找和王三姑娘偷偷擁抱的那個男用人,小敏兒覺得和王三姑娘好的人,一定也會愿意和他玩。但是,那個男用人也不知去向了。后來,吳敬梓聽說,王三姑娘的娘家還是為她立了貞節(jié)牌坊,因為她死了。死因吳敬梓無從知道,但知道了那貞節(jié)牌坊就立在襄河岸邊她夫婿的墳旁。
吳敬梓為此曾大哭一場,央求母親宋氏帶他去王三姑娘的墳上看看。母親怕吳老爺子責罵,沒敢?guī)鹤尤?。吳敬梓只好又央求母親帶他去看奶娘。奶娘對兒子恩重如山,母親沒理由不同意,就真帶他去了一趟奶娘家,還給奶娘帶去不少東西。
老爺吳旦知道了此事,沒罵吳敬梓母親,卻把吳霖起斥罵了一頓,嚴厲要求兒子,以后要好好看管少爺,把他關在屋里熟背詩書,一刻也不許放松,再不許少爺?shù)皆和馔嫠?,也不許跟下人往來。越是如此要求,卻越使少年吳敬梓懷念奶娘和王三姑娘對他的好處,而對那些枯燥無聊的死書本反倒更加厭煩。這就扭曲了吳敬梓的性格,使他既渴望自由地與那些活潑善良的人們相處,又能咬牙忍住寂寞,“不隨群兒作嬉戲”、“穿穴文史窺秘函”。
當時的探花府,在外人看來,是過著全椒人人羨慕的富貴生活。吳家的老爺吳旦,對吳家管理得極為嚴謹,從全家近百口人丁的衣食住行,到日常支付,哪一點都得想到。按他的想法,生活在大清王朝逐漸走向穩(wěn)定的太平盛世,已成就顯赫地位的吳氏家業(yè),是能夠按著原來的軌跡運轉好長一段時光的。探花府到了吳旦掌門的時候,輝煌的日子剛剛過去幾十年,再輪回一輩曾孫也不會徹底敗落。歷覽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每一次進步和變革,都是先從思想的變遷開始。大清王朝在康雍乾盛世時期,一貫積極采取各種有效手段,對官員和百姓的思想加以禁錮。所以,超前的思想也只能產(chǎn)生在極少數(shù)人當中,并且在堅硬荒涼的政治土壤上難以開花結果。一個大家族的解體與分割,也可以看出縮微的政治暗影。就是說,吳家老爺吳旦對后人的管教和塑造,目標并不低下,態(tài)度也極其嚴謹。為什么沒有達到他最終的目的,是有復雜原因的,就是他對后人教育引導的態(tài)度極為認真,水平卻并不高明。他的并不高明卻極其嚴格的教導思想,沒能像曾祖吳沛那樣,為當朝培養(yǎng)出四名高才進士,卻為后世逆反出一個不朽文豪來,似也有一份不用推脫的功勞。試想,他如果不堅持長子之子方能掌門的封建世襲思想,非讓兒子過繼一個嗣子,他嗣子也就不會在親生父母和繼嗣父母及眾親屬的復雜關系之間躲躲閃閃,感情扭曲得親下人而疏親戚,從小養(yǎng)成深厚的平民感情和底層意識。而這種感情意識,恰恰是大文豪必備的重要素質。廣為人知的蒲松齡、曹雪芹、托爾斯泰、魯迅等大作家們,哪個不得益于此。
3.游魚喜活水
敏軒少爺在嗣父和祖父太陽般炙熱和月亮般陰涼的目光里,也在全椒獨一無二既最為富有,也煞是貧窮的探花府里,畸形而蓬勃地成長著。傳主留給后人的《移家賦》中,有這樣兩句:“梓少有六甲之誦,長于四海之心;推雞坊而為長,戲鵝欄而憤深?!睆倪@幾句賦詞中可以看出,吳敬梓幼年與伙伴游戲中,就鶴立雞群,有爭當頭領的愿望。但由于他的吳門長孫嗣子身份,本來就易遭各家之妒,加之他自己又聰明率性,在家受寵,不善謙讓,所以在家族兄弟中很少得到友愛。只有與他同樣有著嗣子身份,且嗣父家境較為窘困,又大他五歲的堂兄吳檠(成年后多次與傳主一同科考,終在傳主發(fā)誓拒考不宦,一心寫稗史之后,矢志不渝考中進士),和他同命相憐,話能說到一處。以至吳敬梓的整個成長期產(chǎn)生一個怪現(xiàn)象,即他的朋友都比他大,甚至多有隔輩兒忘年之交。
康熙四十七年(1678),探花府因得到在直隸做官的吳氏先賢資助,大搞過一回庭院維修。探花府是一幢多重四合院,進門為前庭;中設天井,后設廳堂住人;廳堂用中門與后廳堂隔開,后廳堂設一堂二臥室;堂室后是一道封火墻,靠墻設天井,兩旁建廂房,這是第一進。第二進的結構仍為一脊分兩堂,前后兩天井,中有隔扇,有臥室四間,堂室兩個。第三進、第四進或者往后的更多進,結構都是如此,一進套一進,形成屋套屋。眾多的小院用高墻分隔,形成了好幾個小天井。吳敬梓家以長房長子居住的那套房子,占據(jù)了探花府最好的空間。前庭兩旁是廂房,明間為堂屋,左右間為臥室。堂屋沒有隔扇,向入口開敞。廂房開間較小,采光不十分明朗。書房和閨房,都在最里頭,這樣不受來往客人干擾,主人讀書疲倦可憑窗遠眺。那些向外敞開還沒有隱藏在欄桿雕花之中的小窗,可供閨房小姐選擇如意郎君時窺看回廊或廳堂來客。外墻還可防盜,暗室入口用磚墻面、木雕裝飾等掩蓋,并有夾層設計,外人難以發(fā)現(xiàn)。整個庭院地形并不特殊,住屋坐南朝北。這個朝向正應了探花府吳家的居住習慣,破解了許多禁忌。滁州明清時期,徽商舉仕鼎盛,他們一旦發(fā)了財,就回鄉(xiāng)做屋,為圖吉利,大門自不朝南,皆形成朝北居。探花府的這次維修,打算要建成雙層屋檐。這重檐習俗的形成,有著一段廣為流傳的故事。據(jù)傳,五代十國時,徽州是南唐后主李煜所轄之地。趙匡胤發(fā)動陳橋兵變,建立宋朝,親征到了滁州、歙州等地區(qū),當宋太祖到了現(xiàn)今休寧縣海陽城外時候,大雨突降,太祖便站到一處瓦房檐下避雨,為免擾民,太祖下令不得進入室內(nèi)??墒腔罩菝窬游蓍芎苄。h不及中原地帶的屋檐那么長,加上這天大風大雨,一行人都淋成了落湯雞。大雨過后,居民開門發(fā)現(xiàn)太祖被澆得如此狼狽,以為罪責難逃,跪地不起。太祖卻未責怪,問:“歙州屋檐為何如此窄?”村民答曰:“這是祖上沿襲下來的,一向如此?!碧姹愕溃骸半m說祖上舊制不能改,但你們可以在下面再修一個長屋檐,以利過往行人避雨?!贝迕褚宦?,連稱有理,于是立即照辦。自此以后,徽州漸漸所有民居都修成了上下兩層屋檐。時隔數(shù)代,江淮大地的民居都模仿徽州民居建造重檐。吳家的探花府建造于清順治帝時期,而吳家的祖先由江浙遷居至此,不喜歡這里的重檐大屋,造房時保留了許多的江浙風格。所以此番大修,吳旦決定就手改成與當?shù)叵嗤L格的重檐。
如此不厭其煩地細說探花府建筑結構與風格,意在讓讀者明白,探花府這維修工程會怎樣的費心耗時。因而在探花府大修期間,家長吳旦和長子吳霖起的精力都被修務占去,對吳敬梓的管束就沒更多心思顧及,就使童年的吳敬梓有了一次大空子可鉆,得便就跟工匠們廝混一氣,工匠們也喜歡逗他取樂,反使他偏得了一次吸取民間文學豐富營養(yǎng)的良機。
工匠:“敏少爺,給我們背段古書聽聽,看長大能不能考上探花!”
吳敬梓:“要考就考狀元,探花算老幾?!”
工匠:“你家老爺聽這話可樂壞了,我們不干活兒他也會發(fā)工錢的!”
吳敬梓:“誰不干活兒我爺就辭誰,我奶娘和洗衣娘都讓他辭啦!”
工匠:“那是因為你還不會背書,他覺你連探花也考不上。要覺你能考上狀元,你奶娘洗衣娘都不會辭了??毂嘲?!”
吳敬梓:“我不背,你們是想借機少干活兒!要不你們先給我講故事,講一個故事,換我背一篇長文!”
工匠:“那我們不是更少干活兒了嗎?就你這腦瓜還考狀元?”
吳敬梓:“那不一樣,故事比文章有趣,我背文章?lián)Q你們講故事,我占便宜!”
一個工匠哈哈大笑之后,給他說了一段窮要飯花子站富人門口要飯唱的順口溜:“咣啦個咣,咣了個咣,哈喇巴一打金滿裝,你家吃餃子我喝湯;咣啦個咣,咣了個咣,哈喇巴一打銀滿裝,你家吃白菜我啃幫兒;咣啦個咣,咣了個咣,哈喇巴一打銅滿裝,你家吃香瓜我吃瓤;咣啦個咣,咣了個咣,日出東方照西墻,我的腦袋長在脖子上;我媽的哥哥我叫大舅,我爸的老婆我叫娘;不是我媽卻給我奶吃的我叫奶娘;我老婆的親娘我叫丈母娘……”
這種生動有趣的大實話逗得吳敬梓好個開心,便也欣然兌現(xiàn)承諾,認真背誦了一篇雄渾的長文《阿房宮賦》。此賦為父親吳霖起特意精心教他熟背的,意在讓兒子知道,他家的探花府在全椒縣雖屬最豪華闊氣的宅邸,但與天下第一的阿房宮比,天壤之別,差遠了。啟發(fā)兒子不能做井底之蛙,看不到大天,也讓兒子明白,更不能把個小小井底祖宅弄破敗了。因而少年吳敬梓不僅熟背此賦,也懂得嗣父與祖父的心思。所以他爭強好勝一絲不茍快速背誦道: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墻。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一日之內(nèi),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于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tài)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jīng)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于南畝之農(nóng)夫;架梁之椽,多于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于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于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記憶力驚人的吳敬梓,對感興趣的詩文詞曲之類,簡直過目成誦,所以這篇文采飛揚氣勢恢弘的《阿房宮賦》,他背得幾乎與原文一字不差,甚至明顯的停滯都一處沒有,工匠們也聽得眼都不眨,那是被他的記憶功夫驚呆了。所以成年之后他能寫出篇幅很長、文采不凡的《移家賦》,便理所當然了??晒そ硞兟犕晟倌陞蔷磋魉俦车奈膶W名賦之后,幾乎沒什么反應,因都沒聽懂是啥意思。吳敬梓白紙樣潔凈的心靈中,不會不深深留下了一個烙?。鹤娓负透赣H叫他熟背的那些高雅詩文,在一堆工匠中間連半句喝彩聲都博不來啊!于是悻悻地甘拜下風,站一邊看工匠們耍手藝,說笑話,插科打諢。
工匠們見吳敬梓誠樸可愛,有的就逗他:“少爺,跟我們學手藝活兒吧,會了手藝能娶好妻婆!”
吳敬梓不服:“書上說,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才能娶好妻婆!”
這兩句話工匠們是聽懂了,被這精怪的孩子說得直吐舌頭。
吳敬梓雖是這樣和工匠們犟嘴,心下還是對民間藝術分外多了好感。所以府上大規(guī)模維修使他不能安靜讀書的這段時間,他便常約堂兄吳檠到鄉(xiāng)下尋民間之樂。
他們?nèi)サ亩嗍强h城周遭吳家自己的佃戶,有時當天不能返回,就在佃戶家小住一夜,哪家能不熱情招待?吃喝雖不如在家,但與孩童玩耍的樂趣卻叫他一生不忘。黑翅膀的大蝴蝶、紅腦袋的長尾巴蜻蜓、綠身子的胖青蛙、伸長舌頭慢喘的花狗、背上馱著吹笛牧童的黃牛,都深深裝進他的記憶中,以至后半生時又都順著他的筆墨進入他的小說中。
這天吳敬梓和吳檠來到西王廟村。村里有個十多歲姓王的小牛倌,從小死了父親,靠母親做些針線活兒,讀不起書,不到十歲就受雇于隔壁秦家放水牛??墒敲吭轮荒艿脦族X銀子,必得再學會干點兒什么才能養(yǎng)家。距西王廟秦家兩三里遠就是七泖湖,鮮嫩的綠草長滿湖畔,湖里有鮮荷開放,岸邊有零星大柳樹,干壯枝長,風吹葉擺,青草翻波,藍天悠悠,薄云悄悄,七泖湖倒映出云影天光。被牧童趕來的各家散牛,都閑集在湖畔垂柳邊乘陰涼。牧童們多喜歡下湖洗澡,姓王的小牛倌卻總是坐在遠點兒甚至挨曬的地方,聚精會神畫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上荷花。他每天都這樣邊放牛邊作畫,為的是學畫有成好賣錢供養(yǎng)母親。吳敬梓在湖邊發(fā)現(xiàn)了依牛畫荷的王姓牛倌時,見他身邊圍了一群牧童,有指手畫腳叫他畫牛別畫荷的,有評頭品足叫他這樣畫荷別那樣畫荷的。吳敬梓細看了一會兒年紀比他大好幾歲的牛倌畫家,忽然忍不住嚷了一句,都別瞎指點,就讓他畫自己愛畫的!
王姓牛倌聽到了知音,不由得瞧瞧這個比自己小的陌生少年問,你是誰?我怎么不認識?
吳敬梓說,我是襄河鎮(zhèn)吳家的敏軒,西王廟和紅土山的金家都是我的表伯。
牛倌問,你準會畫畫吧?
吳敬梓搖搖頭,書是讀了些,畫不會!
牛倌說,你雖不會畫,說的卻在理,請多說說!
吳敬梓并沒再多說畫畫的理,他知道人家一定比他這不會畫畫的懂。他見牛倌畫家身上的衣服打了好幾塊補丁,于是摸摸自己衣兜,把僅帶的些許碎銀掏給牛倌。牛倌堅辭不收,吳敬梓心懷善意諷刺說,我雖是吳家少爺,可不是管家,又是閑玩碰上,不過對你生了點兒敬意,莫不是嫌錢太少?
實在缺錢買紙墨的王姓牛倌只好心懷謝意收下說,少年一錢銀,勝成人一萬金!待我日后學畫有成時贈墨荷謝還吧!
吳檠也掏出身上僅帶的銀錢贈與牛倌。后經(jīng)數(shù)年苦練,吳敬梓兄弟倆所認識這王姓牛倌,已能把各樣荷花畫得出神入化,遠近聞名,以致后來吳敬梓隨父去了江蘇贛榆,甚至成年遷居南京的恓惶歲月里,還會時常想到他。后來兩人雖未得見,但吳敬梓卻以他和另一王姓畫家為模特,塑造成一個完美的孺子形象,即放在《儒林外史》開篇的那個王冕而不朽了。這也可看作是吳敬梓從王姓牛倌那里得到了最豐厚的謝還。
以后敏軒少爺?shù)泥l(xiāng)間之行逐漸增多。康熙五十一年,吳敬梓已經(jīng)十二歲,長他五歲同為人嗣子的堂兄吳檠,倆人性格迥異,卻同命相憐,常相依伴。幾十年后兩人都成了氣候,不過吳檠考中的是進士,官至刑部主事,吳敬梓卻拒考落魄,苦修成偉大的粒民作家,這是后話。
這天吳敬梓又攛掇吳檠到襄河上游的紅土山,去五柳園的表親金舅爺家,那里有他們一同在襄河鎮(zhèn)學堂讀書的表哥金兩銘。金兩銘家的五柳園是他倆共同向往的樂園。
吳家這兩兄弟,只要蒙過家長,去紅土山并不難。每當太陽快落山時,襄河鎮(zhèn)碼頭總要有幾只柴船逆流而上回紅土山去。不管順流逆流,襄河上的船夫,誰還能不讓聰明靈怪的吳家兩兄弟搭個腳。吳檠和吳敬梓從探花府前石階埠頭偷偷上了去往紅土山的一只柴船,告明船夫,他們要去五柳園金家。
金家的五柳園在一個古老的大村子里。金家是村里的大戶,襄河上過往的船盡人皆知。五柳園四周閉合,磚墻瓦舍錯落有致,墻根背陰處滿是青苔。屋頂瓦溝上長滿了光滑多汁的石蓮,還有搖搖擺擺的小石松。五柳園的廊柱油漆已失去原來的色澤,顯得灰暗。院墻東西兩邊,挺立著高大的椿樹,枝繁葉茂。五柳園的后坡,幾十株刺棗和老梨樹依在五柳園懷里,兩少年在林外隔門一同呼喊,兩銘哥,快出來!
金兩銘的魂早就被吳家兩兄弟勾著似的,一聲喚就出竅了,飛快跑出來。金家的舅爺甚至比兒子更喜歡吳家兩兄弟常來,所以每來必有豐盛餐食招待,而且一定是還不待飯桌收拾利索,舅爺已把棋桌擺上了,急不可耐先讓檠少爺陪著下兩盤,然后再換了高一籌的敏少爺上來棋逢對手。
吳敬梓來舅爺家次數(shù)多了,受舅爺指點,棋藝在同輩中已是無人可比。金舅爺十分喜愛這個聰明的外甥,把他視為神童,并曾就弈棋話題教誨吳敬梓:棋藝歷來是雅士必修之功,可修為、健智、增謀,也能固志。一局棋輸贏,既在智慧,又在毅力與斗志。也有用其博財?shù)?,但那是小境界。弈棋要謹慎,只能贏不能輸,即便輸了,也是為了最終的贏。
吳敬梓問舅爺,要是故意輸棋呢?
舅爺金兆謙大笑,天下誰人會故意輸棋呀!
吳敬梓也大笑,我才輸舅爺這一盤就是故意的,輸了好快點兒去葉老伯家看看!
金舅爺笑得更加開心,我如此看重你這外甥伢子,就是看你棋藝有天分。要說五柳園弈棋能占頭位的,就是你我和那葉郎中!
少爺吳敬梓這次來紅土山,弈棋的興趣不在金舅爺這里,而正是紅土山另一頭住著的郎中葉草窗。也不光在棋上,還應算上葉郎中的閨女惠兒。
吳敬梓認識郎中葉草窗,就因為他來紅土山舅爺家玩耍時的一次誤撞。那次檠少爺和敏少爺一同來到紅土山,耍遍了五柳園,又跑到了西山坡。竹林之中,三五戶人家。兩個少爺正在四處撒眸好玩去處,一條大黑狗倏地橫在他們面前,極不友好地怒視他們。倆少爺知曉狗性,你不惹它它便不咬你,而且多半是躲你走開。但這條狗卻橫在了狹窄的通道上,一動不動,叫兩位少爺逾越不得。
檠少爺沖這條不可一世的黑狗跺了一腳,不料黑狗大叫起來,并向前逼了幾步,露出了猙獰牙齒。倆少爺嚇得同時后退,黑狗又向前逼近,再后退再逼近,直到把兩個襄河少爺逼靠到一扇緊閉的柴門前。沒有了退路的倆少爺,一同直面黑狗,一同跺腳,再一同弄拳,佯做搏斗狀。黑狗卻毫不畏懼,牙齒一直沖兩位少爺齜露著。這時身后柴門開了,出來個黃發(fā)丫頭,朝狗唆嗦兩聲,那狗就躲回院里了。黃發(fā)丫頭問倆少爺,是來看病的嗎?
吳敬梓慌亂說,你這是誰家,嚇我半死!
黃發(fā)丫頭嘲笑說,嚇半死就是活著,讓我爹把你那半個死救活得啦!
倆少爺被說話有趣的女孩兒引進葉郎中家柴門小院。院子被郁郁蔥蔥的綠樹環(huán)抱,房后是一片青青翠竹,屋前有半人高的木籬笆攀滿綠藤,五色繽紛的花朵掛滿綠藤爬繞的木屋。清凈的郎中小院籠罩在濃郁的草藥香味里。
葉郎中從屋中出來,將倆少爺讓進家里,拿出自制的保健蜜丸待客。吳敬梓過意不去,隨手從口袋里摸出幾片吃零嘴的酥笏牌點心,分送給葉郎中父女。
薄薄的酥笏牌是全椒的名點,狀如大臣上朝時用的象牙笏牌。相傳是明朝的兵部尚書樂韶鳳所創(chuàng)。用面粉、鵝油或鴨油、熟芝麻,和成面團,反復揉搓,搟成二十四層,形成長約半尺、寬約二寸的底坯,撒上芝麻入爐文火燜透,再利用爐內(nèi)余熱,熏烤過夜。酥笏牌香氣撲鼻,經(jīng)常擺在富人廳堂中待客,吃時用手指在兩頭一按,即碎為八塊。
嘗了吳敬梓的酥笏牌,惠兒天真說,聽說敏少爺會下棋,不知敢不敢和我爹比試?!
吳敬梓高興說,我們就是來向葉先生請教的!
對弈中葉郎中笑問吳敬梓,檠少爺家我去過,敏少爺家還不曾去,聽令舅爺說,先曾祖賜書樓藏書很多,想必也有珍貴醫(yī)書?
吳敬梓道,都是經(jīng)史子集之類,醫(yī)書沒見過!
說話間,一來二去敏少爺?shù)钠鍎菡剂松巷L,葉郎中已覺舉步維艱了。此時正好有人上門求醫(yī),葉先生便起身到外屋迎客瞧病。吳敬梓二人乘機走向書柜,在許多本草金匱類醫(yī)藥書外,發(fā)現(xiàn)還有些雜書,《太平廣記》《世說新語》《搜神記》及《剪燈新語》之類,不禁大喜,盡情翻看一氣。待葉郎中瞧完病回來接著下棋,吳敬梓便心不在棋上,而極感興趣地說起那些雜書來了。
葉郎中說,這些書是我閑來無事消愁解悶的,你家老爺斷不會許你讀的,會耽誤你們將來功名!
不及吳敬梓作答,身后的惠兒推著父親的肩膀說,郎中是管病人的,人家沒病沒災少爺?shù)墓γ玫弥芍胁傩模?/p>
葉郎中則反譏女兒,哪用得著一個黃毛丫頭操心?
看父女倆如此無拘無束,吳敬梓心中不由一絲甜意升起,瞟了一眼惠兒,恰與惠兒目光相撞?;輧嚎鋸埖貙Ω赣H說,看你操心的讓少爺眼有賊光了,小心輸棋!
吳敬梓對坦率活潑且嘴巴不讓人的惠兒更有好感了,也諷刺說,女兒家竟會窺見男兒眼里賊光?是不是眼睛害病了!
惠兒繼續(xù)調皮說,是我爹讓眼有賊光的人迷了眼啦!說完又朝父親調皮一笑說,不跟你們一般見識,走嘍!
惠兒跑后,葉郎中不由得刮目瞅瞅面前這個少年。才十二歲嘛,棋勢開闊,全然成人棋風,而且也同自己女兒一樣伶牙俐齒,難怪他金舅爺總是夸他會有出息。
葉郎中很想同吳敬梓談談讀過哪些棋譜,可吳敬梓興趣卻在葉先生那些雜書上,想借幾本帶回去看。葉郎中道,借是無妨的,只是此類書于舉業(yè)無益,恐怕你家老人不會同意。若特別想看,就在我這里看就是了。
這次吳敬梓的紅土山之行,對鄉(xiāng)野郎中葉草窗十分敬佩,暗暗拿他與舅爺金兆謙橫豎比較。舅爺固然親近,可是三句話下來,總愛像祖父和父親那樣向他們嘮叨,莫荒少年時,專心讀舉業(yè),等等,讓人煩得很。而葉郎中雖無直近親緣,可待人親善平等,教導得體,全無長輩訓人的架子,已然成了忘年棋友。還有葉家惠兒,也極有趣。所以吳家倆少爺各自選了葉家的書。吳檠選的是與科考沾邊的一本,而吳敬梓卻選了《太平廣記》和《文海披沙》兩本,拿到金舅爺家去偷看。一宿看完,第二天再跑葉郎中家換。葉郎中外出診病了,家里只有惠兒在。惠兒還是那般頑皮說,你們是找我爹醫(yī)眼睛嗎?!
吳敬梓最喜歡惠兒會諷刺人的嘴功夫,只這一句又把他說得起了興致,神速接住話說,我們是來還你爹書的,他不在,我們等他一會兒如何?
惠兒說,還我就行,浪費你們大好時光,耽誤了舉業(yè),我家可擔待不起!
吳敬梓興頭愈足,還嘴說,一個女孩兒家也舉業(yè)舉業(yè)不離口,誰還愿意和她說話?
惠兒說,你是找我爹還書的,又不是找我說話的!
吳敬梓說,哪有男孩兒專趁人家父親不在來找女孩兒說話的,那樣才叫眼有賊光呢!
兩人嘴貧互諷時,葉郎中回來了,得知惠兒貶低吳敬梓他們看雜書,反而教導了惠兒一番:大戶人家的孩子,其實最忌成天關書房里念經(jīng)史儒業(yè),別的卻一問三搖頭。經(jīng)史之外,讀點兒俗書雜識也有好處。比如看點兒醫(yī)書,能知自己身體病否,讀點兒話本,能懂世間人情,都于人生有益!
惠兒聽爹替敏少爺說理,便道,人家可不是你兒子,探花府男人是要考狀元的,讀雜書誤了前程你擔待得起?
葉郎中笑說,我擔待得起!若是敏少爺秀才也考不上,我就托他金舅爺保媒,請咱家來做倒插門郎中!
吳敬梓和惠兒都紅了臉。但說的人和聽的人都萬沒料到,這句笑談后來竟得了應驗,吳敬梓于而立之年拒考不宦,先妻病故幾年之后真的成了葉郎中的女婿,葉惠兒的丈夫。
探花府大修之后,吳家可以消停一下了,吳敬梓的祖母又病了。老婦人的病是多年前就患下的,時輕時重。家境好,病就輕些;家境糟,病就加重。探花府翻修后煥然一新,她的病本該輕些的,卻接著整個滁州暴雨連綿,襄河大水暴漲,全椒遭了幾十年不遇的洪災。雖然年景不好探花府吳家也不至于日子就一下糟到什么樣子,只是這年,長子吳霖起家很不順,候補多年仍沒佳音的兒子,伺候病母親的同時,又得伺候病妻子。這就等于,長子吳霖起一肩挑了父、母、妻子三人的擔,所以對兒子的管教就顧不上許多了,因而病父親就心情更加不好。吳敬梓常去紅土山,尤其在那里看雜書的事,沒能瞞住拿管教孫子當頭等大事的吳旦老爺。
吳老爺子把吳霖起叫到病床前一通責罵: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你如此看管兒子,吳家舉業(yè)之風豈不敗壞你手?小小年紀就老去鄉(xiāng)野郎中家鬼混,成何體統(tǒng)!今后斷不可再去什么金家葉家的,他們滿口經(jīng)商行醫(yī)之道,還有朝廷禁讀的不三不四雜書,孩子們受了影響怎么得了?!
老爺子的話,即便吳霖起不十分贊同也得諾諾連聲。因那時的大清國為了籠絡廣大漢人知識分子,加強新朝統(tǒng)治,甚至比前朝更為嚴格恢復八股考試,用八股文章闡論宋儒注疏的四書、五經(jīng)作為科考內(nèi)容。而那時的讀書人也唯有通過這種科考取得功名之后,才有出路。特別是吳霖起少年時代,朝廷就一再下令嚴禁“淫詞小說”刊布流行。而吳敬梓出生那年,玄燁又再次明令五城司坊官,“永行嚴禁淫詞小說”,后又根據(jù)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張蓮的的奏本,命各地方官嚴禁“出賣淫詞小說”。就在吳敬梓因亂看雜書受到祖父訓斥這年,皇帝又進而明諭禮部:“朕唯治天下,以人心風俗為本,欲正人心、厚風俗,必崇尚經(jīng)學,而嚴絕非圣之書,此不易之禮也。近見坊間多賣小說淫詞,荒唐俚鄙,殊非正理;不但誘惑愚民,即縉紳子弟,未免游目而蠱心焉,所關于風俗者非細,應即通行嚴禁。”其后又經(jīng)上上下下官員議定,一律“嚴查禁絕,將版與書,一并盡行銷毀。如仍行造作刻者,系官革職,軍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市賣者杖一百,徒三年。該管官不行查出者,初次罰俸六個月,二次罰俸一年,三次降一級調用”。(《清圣祖實錄》卷二五八)吳霖起當時雖沒為官,但候補拔貢一定會知道朝廷這等禁令的。再者,盼嗣子功名超過自己的吳霖起本意也不會放縱吳敬梓肆意亂讀的,不過可憐嗣子受管束太嚴郁郁寡歡罷了。另外,他認為嗣子正經(jīng)功課完成得也不錯,才睜只眼閉只眼的。
盡管吳霖起諾諾連聲,老爺吳旦還是把堂弟吳勖鄭重請來,要一同管束少爺吳檠。當著堂弟的面,吳旦大擺形勢:我輩有你我尚取功名,可是遠不及先賢顯赫。想我吳家一門三鼎甲,四代六進士,我們斷不可大意了對檠少爺和敏少爺?shù)墓芙獭D悻F(xiàn)在官為書辦,當教誨兒子雯延賢侄,嚴加管束你家檠兒,讓他成為敏兒楷模才是。依我之見,霖起、雯延這輩,在家風把持上還不及我們,委實不可甩手。檠兒敏兒未來一旦不能進士及第,我吳家就要敗了!當下,務使倆少爺各自隔于自己書房,朝晚都要見他們一面,除讀書以外諸事不允!
兩位爺爺合伙把孫兒的事看得如此周密,可以想見,吳檠與吳敬梓再想一同放縱天性會有多難。
吳檠大吳敬梓五歲,加之天性就比較聽話,他是能被管束住的。倒是天性難泯的吳敬梓,看身旁用人小心翼翼伺候著自己,離不得書房半步,所以對規(guī)定的功課更感無聊。有時他央求下人放他出去玩玩,下人只能表示可憐而不敢點半下頭。因為大老爺有狠話,誰敢私放少爺出去,就打發(fā)了誰。吳敬梓奶娘和王三姑娘被辭的事,一個傳一個,下人沒有不知道的。所以下人甚至下跪,求敏少爺一定可憐他們的難處。
吳敬梓聽著窗外鳥兒啼鳴,不時會想起襄河上的渡船、紅土山的五柳園和葉家父女,尤其葉家那些有趣的書。若此時身邊有那種書,就是不讓出屋也不打緊,但是半本也沒有。他便閉了眼,聽著婉轉的鳥鳴想那些書里的趣事。諸如《酉陽雜俎》《朝野僉載》《類說》《齊東野語》《南村輟耕錄》《耳新》《文海披沙》《神異經(jīng)》等等。他閉眼把書中記住的人物邀到身邊來和他游戲,長了,記憶深刻的人啊怪啊,都成了他寂寞無聊時的朋友。比如東方朔的《神異經(jīng)》有故事云:
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長尺余,袒身捕蝦蟹。性不畏人,見人止宿,暮依其火以炙蝦蟹;伺人不在,而盜人鹽,以食蝦蟹,名曰山臊。其音自叫,人嘗以竹著火中,(火畢)(火撲)而出,臊皆驚憚,犯之令人寒熱。此雖人形而變化,然亦鬼魅之類,今所在山中皆有之。
這個故事,吳敬梓三十歲時創(chuàng)作的《移家賦》里,痛斥不法鹽商為“山臊人面,窮奇鋸牙”即引用過。其他有的在晚年寫《儒林外史》時,也多有借鑒,甚至使不喜歡他小說風格的作家說那是抄襲之筆。那不是抄襲,而是童年記憶太深已融化在血液中,不由自主地再創(chuàng)作了。
敏少爺被嚴管在書房不得出院時,也聽大人們閑話提到西王廟的王姓牧童,說襄河鎮(zhèn)已有人家去他那兒買畫了。還說那牧童是個孝子,不作畫時,喜歡趕了牛車,載著母親,到處去玩,口哼小調讓母親高興,自己也極快活。這讓吳敬梓好不羨慕,便想自己,也十多歲了,卻既不能用牛車拉著生身母親也不能拉著嗣母去游玩,于是只好違心發(fā)憤,讀那些科考的書,也好將來高中進士做大官,孝敬嗣母和親娘,甚至奶娘。為此吳敬梓就開始違心苦讀。父親和老師規(guī)定的經(jīng)史和詩賦,相對而言,他還是喜歡詩賦。一首詩或一篇賦記住了,理解了,再一遍遍用好筆好墨楷書、行書等盡情書寫。
吳敬梓盡管極力調整心態(tài),盡量讓嗣父和祖父高興些,還是因情緒抑郁而病了好幾次,以至壯年以后也不健壯,染過肺病、糖尿病等,五十多歲就死于這兩種病上了。
吳敬梓病怏怏按老人意愿苦讀那陣子,趕上全椒程家市辦廟會。每年的三月三、九月九都是廟會日。廟會那天東岳廟、黃花觀、胡侍郎廟都是善男信女熙來攘往,更有隔河相望的含山、和州鄉(xiāng)民也渡河而來,最遠還有天長那邊來的。雜耍、賣藝、耍猴人也趕來獻藝掙錢,廟會人潮涌動,成了一年中男女老少最感興趣的事。
探花府也正病怏怏的長房奶奶金氏,心疼病怏怏苦讀的嗣孫,便擅自決定,帶了吳敬梓及其堂兄吳檠等人,去趕程家市的廟會。他們頭一天就到了五柳園金家,因程家市距金家的五柳園最近便。
五柳園一下子來了城里的十多口親戚,加上又是姑奶奶攜患病的外甥敏少爺一同前來,舅爺金兆謙便一毫不敢怠慢。金家少爺金兩銘樂不可支,陪著吳檠、吳敬梓兩位少爺不多時就躥到葉郎中家。葉家小院里,郎中出去巡病,只有惠兒在?;輧合渤鐾猓t了眼圈對吳敬梓說,還以為你再也不來了呢。
金兩銘說,惠兒不知,吳府老爺?shù)弥獌晌槐砀缭谶@兒看閑書,受了責罰,不許出門,害得敏少爺都病了。
惠兒說,一會兒我爹回來讓他瞧瞧,用幾付藥一準兒會好!
吳敬梓叫金兩銘把帶來的一大包酥笏牌交給惠兒,就要告辭。
惠兒卻流了淚說,不等我爹啦?
吳敬梓說,家人看得緊,這次險些就來不成!
回五柳園路上,吳家二位少爺囑咐金兩銘保密去葉家的事。
金家人正和吳家人熱鬧,沒怎么在意幾個孩子的事,一見孩子們回到眼前,又拿他們說話。姑奶奶說,我讓敏少爺過來幾回,就為來回傳個信兒,沒想他們不安分,惹老爺子不高興了。這回要不是我親自帶著,也來不成的。這一來啊,見了親人,我和敏孫的病一下兒都好了六分!
吳敬梓的金舅爺把款待探花府貴客看得無比重要,為了顯示吳家來客不凡,金兆謙特別向大家介紹兩位外甥說,吳府兩位少爺多才多藝,前途無量,讓他們給長輩作幾首詩樂呵樂呵。于是不容分說,便把另一桌上跟夫人一同吃飯的檠兒和敏兒喚了過來。
吳檠、吳敬梓倆少爺即席賦詩的才能十分出色,惹得眾人不住夸獎探花府的文脈深遠,后代也個個有出息。
吳敬梓在奶奶庇護下剛得一點兒快樂,病有些微見好,吳霖起趕緊按父親指示,及時對嗣子嚴肅地進行了一番收心苦讀教育。
4.十三父子雙喪母
吳敬梓十三歲這年,即康熙五十二年(1713)初冬,嗣母去世,也就是說,他的嗣父吳霖起四十三歲便喪妻了。
雪上加霜的是,時隔月余,吳霖起的母親吳老夫人在吳府尚未間斷的哀聲中也閉目歸西了。
吳霖起與吳敬梓父子,一年之內(nèi),雙重披孝,兩度哀傷,如此不幸,實屬罕見。父子倆一同被蒼茫悲霧所籠罩。
沒過多久,掌門的老爺吳旦,又忽然中風不語,喪失了掌握探花府命脈的能力,不僅威風熄滅,連話也說不清一句。
吳霖起卻沒能接替父親掌門,一因父親沒死,二因吳府上下沒有人來提議這件事。
襄河岸邊偌大探花府,即刻像風雨襄河上一只船,飄搖著似找不到埠頭了,滿船都是慌亂。
伯叔吳勖上門向吳霖起提的竟然是分家產(chǎn)的事。他以長輩口氣號令說:霖起大侄,你爹作為吳家掌門已中風不語,不能掌事了。必須趁他尚還明事,把吳家全部家產(chǎn)及錢財細軟,按支分到各自門下。這是眼下最大之事!
吳霖起無法答對伯叔的要求,只能懦懦地說,我爹初病,尚不能料理此事,還是緩緩吧!
伯叔吳勖堅決不同意說,那如何能行?趁他氣息尚存,即刻就把大家的意思說了,他若聽不見,寫在紙上拿給他看,我這里已經(jīng)寫好了!
說罷,伯叔吳勖拿出疊好的宣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支各輩提出的要求。
此時病榻前的掌門人已神志不清,吳霖起一再懇求,伯叔才勉強說,當家的沒點頭,就得你給大家有個交代。事不宜遲,我家你哥雯延正好是縣衙書辦,一切文書由他寫就是了!
伯叔吳勖走了,又一個族叔來說這事,吳霖起感到力不從心,而且心痛。
正當吳霖起因一堆痛心事一籌莫展時,朝廷有文書到了,命尚屬候補拔貢的他近日赴海州,任學政教諭。
舊稱海州的贛榆小縣,并不是吳霖起想往的地方。自從康熙三十九年歲貢起,他一直在家等缺候補,已有十五年。盡管這其中,曾有兩次機會,可都因老母病重沒能赴任。如今機會又來,父親卻身陷病中。大清朝關于歲貢的任職規(guī)定,超過三次不赴任就不再提供職位。贛榆那里好與不好,老父病與不病,他都得赴任了。
候補多年終于盼來的任職通知,已無法令吳霖起高興起來。去海州赴任的好事一時反倒成了難事。吳霖起首先感到最難的,還是嗣子的學業(yè)問題。
自康熙九年起,朝廷曾令“凡府州縣每鄉(xiāng)置社學,選擇文藝通曉、行誼謹厚者,充社師”。凡近鄉(xiāng)子弟年十二以上二十以下均可入學肄業(yè),有能文入學者,優(yōu)賞社師。除此之外,好多地方還自發(fā)興辦“義學”,承遵皇帝之命,盡興“各省改生祠書院為義學,延師授徒,以廣文教”的鴻博廣詔。這時的全椒縣既有社學,也有義學,可是探花府的少爺吳敬梓,卻進不了這樣的學堂。不是擔不起學資,也不是受不得學堂禮教,而是那類學堂尚不能贏得仍活著的吳家掌門人的信賴,因此吳敬梓只能仍在家由先生管教著讀經(jīng)史子集。
吳霖起焦灼中把先生叫來問道,少爺這段讀書如何?
先生道,還可,只是情緒不振,效果不甚理想。老爺需想法子讓少爺快活些才好。
吳霖起聽罷,便去書齋,見兒子目光呆滯,較從前消瘦許多,不免生出了惻隱
之心,眼里竟涌出淚水,不由問道,敏兒,想吃些什么好東西?
吳敬梓搖搖頭說,我想去五柳園舅爺家轉轉。
吳霖起說,我沒半點兒空閑陪你去了,萬不要再起這等念頭!
吳敬梓說,我不想在家里讀書,要不父親送我進社學,那里有伴可以比著學,不孤單!
吳霖起不免又落下幾滴淚來,卻不敢答應愛子的請求。這請求原本簡單,如今卻很是為難,竟嗚咽著抱住愛子久久不放。
一旁的先生勸道,老爺,你近日太過煩心,少爺?shù)氖掠晌液蒙惆槭橇?,抓空我同他到外面散散心,再坐下苦讀必不耽誤!
吳霖起只好應允,由先生帶著吳敬梓到襄河鎮(zhèn)集市上去轉。
嘈雜的集上,五花八門的各色貨攤兒,都吸引不了少爺。在男女老少你呼我喚的各色攤子中,吳敬梓駐足的不是書攤兒就是測字攤兒,再不就在茶攤兒停下,看幾眼品茗人的棋局。吳敬梓在熱鬧的看耍猴人群外發(fā)現(xiàn)一個書攤兒,翻揀一陣發(fā)現(xiàn)有本《搜神記》,又發(fā)現(xiàn)一本《述異記》,饒有興趣地翻閱著不脫手了。一旁的先生不免著急,他知道朝廷明令禁止淫詞小說,便要拉吳敬梓走,吳敬梓還不放手。小販說這書十分有趣,何不給孩子買本?先生說,朝廷禁看淫詞小說,我家少爺是讀經(jīng)史子集的,我們不能買,你也不該賣!
吳敬梓說,這兩本書很有趣,不能算淫詞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