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變的風(fēng)格
成功太重要了!常有人說一個藝術(shù)家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為對藝術(shù)的熱愛而工作,而且要嘲笑成功。這是一個錯誤的觀念。藝術(shù)家需要成功,不只是為了生活,主要還是為了能看清自己的工作。
——畢加索
藍(lán)色時期
卡薩杰瑪斯的死訊傳到畢加索的耳中時,他正在馬德里。最初的驚駭過后,有一段時間他卻似乎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平靜——在幾個月中他的畫作沒有顯出任何變化。
畢加索在西班牙首都馬德里十分忙碌,有位朋友要和他合作發(fā)行一本文學(xué)與藝術(shù)方面的評論雜志《青年藝術(shù)》,目的是把卡達(dá)浪的現(xiàn)代主義推展到卡斯提拉人當(dāng)中。畢加索負(fù)責(zé)里面幾乎所有的插圖,包括一些廣告,廣告中還推薦了一本叫作《馬德里·藝術(shù)評論》的書,是他那位朋友的著作,畢加索也為這本書畫了插圖。
但是那本書一直沒有出版,而《青年藝術(shù)》在出刊五集之后也無疾而終了。畢加索在馬德里的生活很苦,他在哲班諾街租了一間樓頂?shù)姆块g,此外他只買得起一張鋪草墊的行軍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到了晚上靠著一支插在酒瓶里的燭光來工作。他狂熱地畫著,忍受不足的供水及光線;飲食方面自然也很節(jié)儉,雖然抽了不少煙卻很少喝酒,而用礦泉水作開胃飲料。不過這種斯巴達(dá)式的生活也有極限,寒冷的氣候麻痹了他那地中海式的活力。
現(xiàn)代主義風(fēng)氣剛剛吹到馬德里,畢加索在巴塞羅那時早已接觸過它,而在巴黎更是大量地吸收它,他自己的作品有好一陣子早已超越了這個階段。對畢加索來說,如果巴塞羅那顯得土氣,那馬德里除了普拉多博物館之外,簡直就是文化的沙漠。
雖然畢加索在馬德里結(jié)識了不少有趣的人,雖然他賣掉了一些畫,雖然馬德里的冬天也行將結(jié)束,露出了太陽,但是到了5月的時候,他卻放棄了他的閣樓、桌椅,還有他壽終正寢的《青年藝術(shù)》,回到了巴塞羅那。
畢加索帶回了大量的畫作,大多是用蠟筆畫成的。其中有一幅叫《侏儒舞女》。這是一幅猛烈、狂野的作品,構(gòu)思、著色、下筆都極其精彩,圖中那粗鄙、難以名狀的畸型女孩,讓人乍見之下就興起一種殘酷的感受,但再看一眼就可發(fā)現(xiàn)在那明顯的苛酷之下,有著深深地同情,是一種不動聲色地憐憫。
馬戲班支肘的小丑
畢加索的目的地是巴黎,他要把大批答應(yīng)過曼雅克的過期畫作帶去給他,因此只在巴塞羅那作了極短暫地停留。這段時間里他舉辦了一次畫展,雖然并不是個人展,而是和拉蒙·卡薩斯的畫作一同展出,但是能和這樣有名的畫家一同展出就是一種榮幸。
巴塞羅那的美術(shù)評論雜志刊出了一篇贊美他的文章,是由極具分量的批評家尤特里歐所寫的:畢加索的作品是非常杰出的年輕藝術(shù);它們是他那對具有觀察力、不放過這一時代弱點(diǎn)的眼睛下的產(chǎn)物,表現(xiàn)出美,甚至是丑惡的美,是一種因?yàn)楫嫾抑覍?shí)畫出他真正看到的東西所產(chǎn)生的美。這些展出的蠟筆畫只不過是畢加索才氣的一部分而已,這位藝術(shù)家會引起許多爭議,但也會引起所有企圖打破既存形象,尋求所有藝術(shù)形式的人們的尊敬。這對一位未滿二十歲的畫家來說是極其親切地鼓舞,但畢加索并沒有留在那里享受它。他很少參加自己畫展的開幕,這是可以理解的,因?yàn)樵诋嬚怪?,畫家要把自己赤裸裸地掛在墻上,超出自己的控制,也不能再加以改變;另外一方面是因?yàn)樗么┥献詈玫囊路驹谀抢?,聽陌生人問他:“這幅畫想要表現(xiàn)什么?”畢加索對這一類的事情向來無暇理會。
在畫展還沒有結(jié)束時,畢加索已經(jīng)到了巴黎。曼雅克住在克里奇大道的一間小寓所,他歡迎畢加索以及他帶來的畫作,并邀請畢加索住下,還告訴畢加索自己已經(jīng)為他安排了一場展覽,不是跟波瑟·韋兒,而是在一家拉斐特路上的更大、更重要的畫廊。
1901年6月24日開幕的這場展覽又是一個合展,共同展出的是三十多歲的巴斯克·埃鄉(xiāng)里諾,而批評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較年輕的一位身上。古斯塔維·柯奎歐特,最具影響力的評論家之一,在評論上寫道:
大量的技巧——年輕的、粗糙的源源而出。畢加索是個畫家,全然美妙的畫家,他對所畫對象的提升證實(shí)了這一點(diǎn)。像所有純粹的畫家一樣,他崇拜色彩的本身,而每件物體都有它的色彩。
悲劇
他愛所有的主題,而對他而言任何東西都是個主題——花朵從瓶中騰躍的光線,花瓶本身甚至它下面桌子的躍動,還有那個飛舞著、充滿光線的空氣……這次畫展真正帶給畢加索的,除了贊美之外,就是麥克斯·杰克卜的友誼。他是一位格外具有感受力、聰明而又一貧如洗的批評家、詩人和作家。他對畢加索的作品印象深刻,因而想法子去結(jié)識畢加索。
麥克斯·杰克卜當(dāng)時二十五歲,看起來卻要比實(shí)際年齡大得多。他是個極有天分的人,讀書多、吸引人、口齒伶俐、非常感性、害怕女人,是一個猶太裁縫的兒子。他在畫廊留下一張贊美的字條,曼雅克得知,便請他到克里奇大道去拜訪畢加索。事后他描述道:他被一大群窮西班牙畫家圍在中間,坐在地板上吃喝聊天。他每天畫兩三幅畫,跟我一樣戴著一頂高帽,在那些日子里,他把晚上的時間都花在音樂廳的布景后面,畫那些明星的像。
兩姐妹
他們握著手,相互笑了笑,因?yàn)闆]辦法用語言溝通,便又握了握手。杰克卜看了看那些畫布——畢加索來了之后已畫了好幾卷,隨后又出現(xiàn)了很多西班牙朋友。剛才的拘謹(jǐn)消失了,有人煮了一盤豆子,他們就散坐在塵埃中吃著。晚餐結(jié)束了,所有的人,除了畢加索,開始用人聲來代替樂團(tuán),企圖演奏一首貝多芬的交響曲。
第二天,畢加索和他的朋友們結(jié)伴來到杰克卜住的小房間去回訪,經(jīng)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后,有些西班牙人離去了,身為翻譯的曼雅克睡著了;畢加索和杰克卜注視著掛在墻上的道彌爾、加伐尼茲和杜勒的木刻。畢加索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表達(dá)出他想聽杰克卜的詩,那天晚上剩下來的時間他都在聽詩。他們黎明告辭的時候,杰克卜把道彌爾、加伐尼茲和杜勒的那些木刻都送給了畢加索。
此后他們就常常見面,而畢加索和曼雅克的關(guān)系開始變得不愉快。很少有人能成功地把生意和友誼結(jié)合在一起,曼雅克也不例外。畢加索開始不喜歡那些成批涌來的朋友們,因?yàn)樗麄儙缀醭闪怂业穆訆Z者。但這位商人對畢加索的影響比起卡薩杰瑪斯的陰影來,根本不算什么。畢加索住的地方離他朋友自殺的小餐廳只有幾步之遙,畢加索在全巴黎幾乎找不到一個地方不使他聯(lián)想到那起悲慘的自殺事件。
那一年的冬末,薩巴提斯來到了巴黎,他是特意來找畢加索的。這里的許多事都讓薩巴提斯非常驚訝:在霧中昏暗的橘色太陽下,才早上10點(diǎn),畢加索就已在車站等他,平常這時候他還沒起床呢。而當(dāng)畢加索把他帶到克里奇大道的住處,給他看最近的畫作時,薩巴提斯更加驚訝了。
招魂
完全不同了,這些似乎跟他在巴塞羅那所認(rèn)識的畢加索完全沒有了關(guān)聯(lián)。其中有一些猛烈的、色彩鮮艷的圖畫,是畢加索自己的視野和凡·高的融合;一些人像,色彩斑駁得像撲克牌一樣;一些丑角,悲傷而孤獨(dú)的人物;另外還有卡薩杰瑪斯的畫像,活的和死的都有,一些在開啟的棺木邊的哀悼者;一幅命名為《招魂》,有時又稱為《卡薩杰瑪斯的葬禮》的巨幅畫作。此外還有一些好像完全來自另一世界的作品,一幅印象派的克里奇大道,幾幅令人滿意的靜物。但最重要的是,所有這些,屬于畢加索的整個世界,都滲入了藍(lán)色。
“你覺得怎樣?”他指著這些全新而令人困惑的圖畫問。
“我會及時習(xí)慣它們的。”薩巴提斯回答。而畢加索看來似乎無動于衷,他匆匆地出去替他在附近的旅館找好了一個房間。
婦女
曼雅克頗為沮喪,不只是因?yàn)槟切┪靼嘌赖母F人,而且還是由于畢加索的畫風(fēng)不可琢磨。畢加索從巴塞羅那帶來的那些斗牛畫,還有在克里奇大道頭一個月的作品都很令人欣賞,當(dāng)時的畢加索似乎是個可指望的投資。但卻沒有人會買這些近作——這位商人痛恨“藍(lán)色時期”。
商人對自己的行業(yè)懂得多么少!凡·高活著的時候沒人買過他一幅畫;而曼雅克,手里擁有無價之寶,卻催促畢加索去走健全的商業(yè)路線。高知識水準(zhǔn)(而且十分有錢)的藝術(shù)愛好者,從來不會想從音樂中聽到一個故事,卻仍然指望他們買的畫中有某種程度的文學(xué)意義。這樣,當(dāng)別人問那象征著什么時,他們才有話可說。多年之后,畢加索有一次被一個女人問道:“它象征著什么?”他回答:“夫人,它象征著兩千萬個法郎?!?/p>
在巴黎的日子里,一個洋溢著驚人活力的畢加索,整晚尋歡作樂,到處尋找小酒館、音樂廳和馬戲團(tuán)。然而另一個畢加索,那個非常寂寞的人,孤獨(dú)地工作,航向一片未知的海域,除了實(shí)實(shí)在在作畫的那一刻外,完全無法知道自己的去向。有創(chuàng)意的藝術(shù)家必然是寂寞的,人們可能會阻礙他,卻絕對無法幫助他。畢加索當(dāng)然有某些極重要的東西想要說出來,然而托洛斯·勞崔克、凡·高,尤其是塞尚,他們所做過的事也都能幫助他說出來,但根本上這完全是他一個人的事;他要么就一個人完全成功,要么就一個人徹底失?。欢绻×?,他的生命就不再有任何意義。死亡和創(chuàng)作有一個相同點(diǎn):一個人在兩者之間都是完全孤獨(dú)的。
藍(lán)色自畫像
那一代的繪畫藝術(shù)可以說是死的,畢加索必須為自己找到一條出路,也只能獨(dú)自去做這件事情。奈比斯,那個時代的先鋒,可能根本不會明白他在說些什么;凡·高十一年前就自殺了;高更正在大溪地;塞尚在普羅望斯;托洛斯·勞崔克已經(jīng)進(jìn)了墳?zāi)埂.吋铀髂菚r還不認(rèn)識布勞格或馬蒂斯,雖然他身旁有一大群愉快的、可親的伙伴,但他只可能和麥克斯·杰克卜談他畫里更深一層的涵義,這是因?yàn)檎Z言的障礙束縛了他。畢加索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了一些簡單的法語,不過還絕不夠達(dá)到藝術(shù)交流的目的。其實(shí)即使他能說流利的法語,任何辭句所能表達(dá)的也不如一張圖畫。
畢加索在巴黎停留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畫了一幅自畫像,上面是一個裹在一件黑色大衣里的半身男子,嚴(yán)肅的大衣和近黑色的頭發(fā)強(qiáng)烈地對比出他蒼白的面孔。他有一圈胡須,一些雜亂的小髭,而他特大的眼睛深深地下陷,凝視著遠(yuǎn)方。這張面孔不再年輕了,畢加索生活得極其艱苦,而且一直受著寒冬的折磨。事實(shí)上,事情還不只是這樣而已,他這張臉上刻畫著不同的磨難、懷疑、內(nèi)在的沖突以及深深地不快樂。
“他相信藝術(shù)是悲傷和痛苦的孩子。”薩巴提斯說,“他相信不快樂適合于沉思,而痛苦是生命的根本?!?/p>
任何看過這張自畫像和畢加索這時期的其他作品的人,都不會否定這些話。
薩巴提斯再度見到畢加索時是在1902年的春天,畢加索已經(jīng)回到了巴塞羅那,住在家里,并在附近一間樓頂?shù)漠嬍夜ぷ?。這間畫室充滿了地中海的陽光,與巴黎的寒冬形成了明顯地對比。然而他的畫作還是藍(lán)色的,甚至比以往還要藍(lán)。
畢加索在巴塞羅那停留到秋天,其間隨時都在努力工作,形成了一種固定的生活方式:起得很晚,工作一整天,然后到“夸特·加茲”或其他小酒館去,聊天到早晨。然后,當(dāng)最強(qiáng)健的人都回家睡覺之后,他還會在夜晚的微寒中四處漫步。
這幾個月中的作品大部分還是接續(xù)著巴黎時期的路線,而且發(fā)展得更加徹底:當(dāng)然還是藍(lán)色的,而且開始著重單一的形象。物體有所簡化,外面的輪廓加強(qiáng),而細(xì)節(jié)已被單一的色塊所取代。此外,他作畫的對象似乎可視為是一種對社會的抗議——乞丐、赤貧的女人抱著孩子、瞎子、瘋?cè)?、流浪漢。畢加索提到貧窮、饑餓和孤獨(dú)時,知道自己想說什么。他當(dāng)時在生活中常與城里的工人階層有著密切地接觸,那些人的工作情況如此不可忍受,以致在他剛回來的那個月中就發(fā)生了好幾次暴動,2月的時候更開始了全面性地罷工。權(quán)力當(dāng)局派了著名的韋勒將軍來處理巴塞羅那的情勢,而韋勒將軍采取了太魯莽的壓制手段,導(dǎo)致了政府的垮臺。不過數(shù)周之后他們東山再起,把工人階層壓到原來的地位,并將他們中的一些分子處決或關(guān)了起來。
畢加索在巴塞羅那一點(diǎn)都不快樂,1902年的10月他出發(fā)作第三次的北上。這一次他抱著很高的期望,因?yàn)轭^兩次來的時候雖然沒有賺到很多錢,卻已建立了很多關(guān)系,對一個年輕畫家而言可以說前景看好。
但這一次好像一切都不順心,沒有一件事稱心。他先是在拉丁區(qū)的艾克斯旅館落腳,跟他所有的朋友都相隔甚遠(yuǎn)。然后他又搬到一家更便宜,位于塞納路的馬洛克旅館,與雕刻家阿加洛合住一個小房間。
矮屋頂下的一張大床幾乎占去了所有空間,所以當(dāng)那位雕刻家要走動的時候畫家就得躺下。一個小小的圓窗是他們所有工作的光源,不過畢加索在此還是畫出了許多作品。房間租金很低,一個禮拜才5法郎,不過他們還是不大付得起,而麥克斯·杰克卜注意到“畢加索和那位雕刻家都不常吃東西”,因此他常常會帶一些炸馬鈴薯給他們吃。
燙衣服的女人
麥克斯·杰克卜二十六歲,他曾當(dāng)過一個律師的書記,一個律師的秘書,還做過保姆、鋼琴教師和藝術(shù)評論家,目前正靠當(dāng)一個小孩的家教來維持生計(jì)。不過現(xiàn)在情況有所好轉(zhuǎn),他的一位有錢的親戚在伏泰爾大道開了一家商店,找他去做底層的店員。杰克卜在附近租了一間第五層樓的小房,沒有暖爐,而且只有一張床,不過他還是馬上邀請畢加索一起來住。
畢加索一向喜歡在燈光或燭光下工作,這正好,他白天睡覺,等杰克卜從店里回來要就寢時,他就起床,畫上一整個晚上。
有一陣子日子過得比較舒服,他們有煎蛋卷和豆子吃。不過麥克斯·杰克卜不是很適合固定的職業(yè),而且在店里表現(xiàn)得并不好,而且又是那么潦倒,所以雖然和店主有血緣關(guān)系,他還是被開除了。
在最窮困的時候,有一次畢加索和杰克卜在街邊攤子上買了一個肉卷,把它帶回家去,加熱的時候它不斷地脹大、再脹大,最后炸了開來,除了皮和燒焦的肉味外什么也沒剩下。當(dāng)時這件事在他們看來絕不是有趣的。沒有人買畢加索的畫,雖然有人曾想幫助他:波瑟·韋兒在那一年里為他舉行了三次畫展;查理士·莫利斯也在1902年12月所撰寫的評論中對他加以贊揚(yáng):不凡的、孤絕的悲傷出現(xiàn)在這年輕人的所有作品中,這是些已經(jīng)無可限量的作品。畢加索,他在認(rèn)字之前就開始畫畫,似乎擔(dān)負(fù)著表達(dá)一切存在事物的任務(wù),而他就用畫筆來表達(dá)它們。我們可以說他是一位想要重整這個世界的年輕神祉,但卻是一位憂郁的神祉。他所畫的數(shù)百張臉孔都是苦痛的,沒有一張帶著笑。這是無可挽回的嗎?我們不清楚。但毫無疑問的是,他的作品蘊(yùn)藏著力量、才能和天賦。
藍(lán)室
情勢到了他非回家不可的時候了,畢加索出價二百法郎,想把所有波瑟·韋兒沒能幫他賣掉的一大堆畫賣給任何想要的人。這時正在1月天,是最冷的月份,為了取暖,他把他的素描和水彩畫燒了很多,整整燒掉了一大疊。
回到巴塞羅那的畢加索,仍然沒有擺脫卡薩杰瑪斯的陰影。他在過去與卡薩杰瑪斯同住的那間畫室工作,周圍處處可見到往日的相識,甚至他們畫在墻壁上的家具和仆人也都還在。他開始畫一連串的草圖,醞釀著他在這一時期最重要的作品。有一幅畫被很多畫商和藝評家命名為《生命》,雖然它的含義有多種解釋,但都與卡薩杰瑪斯的死有關(guān),這是不容置疑的。
盲人的晚餐
《生命》這幅畫起草雖然很早,真正動筆卻在1904年初。畢加索為此作了許多準(zhǔn)備,去找派亞瑞斯、薩巴提斯和“夸特·加茲”的朋友,還有許多其他人,把早日生活的線索一點(diǎn)一滴地收回記憶中。不過在1903年的巴塞羅那,政治的局勢也影響到了畢加索。學(xué)生革命運(yùn)動興起,權(quán)力當(dāng)局關(guān)閉了大學(xué);那一年里有七十三次罷工,有些還伴隨著暴動;當(dāng)局鎮(zhèn)壓的手段粗暴而沾滿血腥。失業(yè)率增加,窮困工人、流浪漢、老人、瞎子、跛子的命運(yùn)變得更加悲慘。這些在畢加索的畫中都反映了出來:1903年的作品有《老猶太人》(畫著一位古代的老年乞丐,身旁有一個眼神清亮的小男孩護(hù)衛(wèi)著),《盲人的晚餐》(畫著一個瘦削,頗為年輕的人物,坐在桌旁,拿著一片面包,一邊摸索著水壺),還有《老吉他手》等等。畢加索深深關(guān)切著貧窮、失明(貧困的極限),還有孤獨(dú)。
《生命》是藍(lán)色時期最大幅的油畫之一,許多看過這幅畫的人都想解釋其中的含義。盡管解釋各不相同,但解釋者似乎都比畢加索本人知道得多。有些人會寫出這樣的話:“畢加索不自覺地表達(dá)出……”或是“畢加索本身沒有察覺到,但他確實(shí)吸收了……”
關(guān)于這幅畫,畢加索日后這樣說:“《生命》這個名字不是我取的,我根本無意去畫一些象征;我只是把我眼前浮現(xiàn)的景象畫下來而已,替它們找隱藏含義的是別人的事。據(jù)我所知,一幅畫本身就足以解釋它自己。一切都表達(dá)得明明白白,作一些解釋又有什么用呢?一個畫家是只用一種語言的……”
生命
畫的左邊是一個女孩,裸體,站在卡薩杰瑪斯身旁,兩只手臂都倚在他的肩膀上。卡薩杰瑪斯的手?jǐn)[得很低,指向畫對側(cè)的一個年長女人。這女人赤著腳,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的長袍,袍褶中抱著一個嬰兒,她默默地注視著那一對男女。在背景齊肩高的地方有一幅圖畫,中間有兩個裸女彼此用手臂擁抱對方,年輕的一個似乎在安慰年長的一個;下面另外有一幅較大的圖畫: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她的頭伏在膝蓋上。整幅畫面給人一種深深的、長久的、不快樂的感覺。
畢加索在作這幅畫期間,薩巴提斯常常陪著他。一天,他們在小酒館中和朋友們在一起,當(dāng)話題開始變得沉悶時,畢加索瞥了薩巴提斯一眼,說:“你來不來?”然后就站起來,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除了“真是天生的笨蛋”和“你不覺得他們是笨蛋嗎?”這些話之外,他很少再說話。到了畫室門口,他把薩巴提斯一把推了進(jìn)去。
畫室里,畢加索銳利地注視著薩巴提斯,在書架上放了一張畫布,然后說:“我要畫你的肖像,好嗎?”
他需要一個同伴,一個人在眼前,但必須是個不會說話的——他不想談話。薩巴提斯站在那兒,盡責(zé)地沉默著,畢加索則專心靜默地畫著。終于大致畫好了,畢加索把畫筆一丟,大叫:“喂,你為什么不說話,兄弟?你的舌頭不見了嗎?別人會以為你心情不好呢?!?/p>
他們又快樂起來了,健談而愉悅。他們一起出去散步,世界還是可以生活的,人們不再令人厭煩了。
第二天他加了最后幾筆,完成了這幅肖像。當(dāng)然,還是藍(lán)色的,但嘴唇上飽滿的紅色,領(lǐng)帶夾的亮麗金色是過去所沒有的。這是一個令人展望的前兆。
玫瑰時期
東扣西省,節(jié)衣縮食,賣了一些畫所得的錢又把畢加索送到了巴黎,這是1904年4月間的事。這一次,他在拉維南街13號找到了一間畫室,13號是一幢用木頭、鋅片、骯臟的玻璃建成的五層樓房,上面橫七豎八地伸出許多煙囪。麥克斯·杰克卜覺得這房子很像塞納河上載著洗衣婦的船只,因此就把它稱為“洗衣船”。事實(shí)上里面確實(shí)住了一些洗衣婦,還有一些女裁縫,許多畫家、雕刻家、作家、菜販和演員。
畢加索的畫室是在底層一條長走道的盡頭。他在此時所認(rèn)識的大多是西班牙或卡達(dá)浪人,包括了彼克特、羅卡洛,還有當(dāng)時很有名的蘇洛加,當(dāng)初教他做第一次蝕刻的康納斯以及杜利爾和馬諾洛。
馬諾洛和畢加索之間的友誼持續(xù)了一生。畢加索欣賞馬諾洛的雕刻,馬諾洛也欣賞畢加索的繪畫,但事情不只是如此而已。馬諾洛比畢加索年長十歲,是一個私生子,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在巴塞羅那的街上乞討生活,在生存競爭的磨練中變得十分精明,比較難聽的字眼像強(qiáng)盜、小偷、三只手都曾經(jīng)加在他身上。他曾在杜利爾不在家的時候把他墻上的高更畫全都賣給了別人,又曾趁麥克斯·杰克卜正在睡覺時偷走了他唯一的一條褲子,只是后來因?yàn)闆]有商人肯出價,又把它還了回去。馬諾洛極端地機(jī)智、樂觀,甚至連他的受害者——也就是說幾乎所有他的相識都對他毫不懷恨。對他來說,畢加索永遠(yuǎn)都是“小畢加索”,而畢加索跟他在一起比跟誰都快樂。
拿扇子的女人
“洗衣船”中的另一個住客,一位叫作斐南蒂·奧莉維亞的法國女人,是一個被神智不清的雕刻家丈夫遺棄的妻子,她常??吹疆吋铀鞲R諾洛一起大笑,在小庭院的樹下和西班牙朋友聊一整天,有時還和當(dāng)?shù)氐男『涸诨依锩娈嬓‰u、鬼子。她覺得奇怪,不知畢加索還有什么時間來工作,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是在夜里,油燈或燭光的照明之下。
這個時候畢加索二十三歲,斐南蒂歲數(shù)也差不多。她是一個高大、愛睡覺,且極為美麗的女人。一個炎熱郁悶的午后她到屋里躲避一陣?yán)子?,畢加索也正站在那兒,懷里抱著一只小貓;他擋住了她的去路——他們兩個都笑了。他把小貓交到她手里,邀請她來參觀他的作品。
斐南蒂畫室看得多了,卻沒有看過像這樣的,不止是因?yàn)樗碾s亂,更是因?yàn)槔锩娴囊淮蠖旬嫛K鼈內(nèi)际撬{(lán)色的。她雖然覺得有些不健康,卻還是很喜歡。另外那里還有一幅蝕刻——一對羸弱的夫妻坐在鋪紙的桌前,桌上放著一個酒瓶、一個空杯子、一個空盤子和一塊面包,那個饑餓男人的臉轉(zhuǎn)向旁邊,不過手臂卻圍著妻子的肩膀,另一只手握著她的手臂。這一幅,便是后來極為出名的蝕刻《淡薄的一餐》。
過了一段時間,斐南蒂就搬去跟畢加索住在一起。確切的日期不清楚,不過差不多就在同一時間,極不快樂的“藍(lán)色時期”結(jié)束了,漸漸進(jìn)入了畢加索的“玫瑰時期”。
情人
畢加索在巴黎住的時間還不長,但他已經(jīng)完成了不少作品,并且已結(jié)交了不少法國的和一些不太會說法語的朋友,像阿波林納、沙蒙、瑞弗第、雷諾等等。阿波林納是一個活躍的詩人、小說家,他和畢加索以及其他很多人都常常到“丁香園”去,在那兒認(rèn)識了許多詩人、作家。有一位叫阿弗雷·加瑞就很喜歡畢加索,還送給畢加索一把手槍,那是一把小白朗寧手槍。畢加索以后常常把它放在口袋里,每當(dāng)聽到有人說出輕蔑塞尚的言語,他就會把它掏出來放在桌上,說:“再講一個字我就開火?!?/p>
畢加索在其他畫室也有很多朋友,而“洗衣船”的每一個住客也都很快認(rèn)識了畢加索。阿波林納和畢加索的西班牙友人常在晚餐時刻不請自到,畢加索和斐南蒂常與他們或其他畫家一起進(jìn)餐,另外他們的屋里還養(yǎng)了許多小動物:一只老鼠、許多貓、更多的狗,甚至還有一只小猩猩。畢加索除了喜歡動物之外,還常常跟朋友去馬戲團(tuán)玩兒,他喜愛那里的氣氛,那里所特有的藝術(shù)整體表現(xiàn)和那些人們?nèi)宦殬I(yè)化的訓(xùn)練。
拿花籃的小女孩
此時畢加索的物質(zhì)生活極端地不穩(wěn)定。他很久都沒有作任何展出了,不過還是與幾位畫商保持接觸:渥拉德、波瑟·韋兒,還有克勞維斯·沙果。有一陣子畢加索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欠了顏料商900法郎的賬,顏料商也因此斷絕了對他的供應(yīng)。這對任何畫家而言都意味著要挨餓了,此時渥拉德不買他的畫,而沙果只能出很低的價錢。這段時間里畢加索常常把畫畫在用過的畫布上,甚至是畫布的背面。
1905年的大半年情況跟1904年一樣糟,偶爾賣出的畫賺的錢只夠維持他不倒下。他當(dāng)時生活的社會并沒有社會保險(xiǎn),對失敗者也極少有慈悲。整個的日子是困窘的。
不過好日子就要來了?!懊倒鍟r期”和“藍(lán)色時期”的作品開始被人接受,甚至到了受歡迎的程度;就在11月的時候,里奧和赭特露德·史丹夫婦在拉斐特街上閑逛,看到了沙果店里畢加索的作品,馬上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當(dāng)這對夫婦第二次來的時候,沙果拿出畢加索的《拿花籃的小女孩》給他們看。里奧·史丹用150法郎將它買下,帶回錦簇路的家中,和他收藏的塞尚、高更和馬蒂斯的畫掛在一起。
后來史丹夫婦由一位法國作家?guī)ьI(lǐng)到畢加索的畫室拜訪他,并且一次就買了八百法郎的作品。這次會面對畢加索極為重要,不只是因?yàn)檎?dāng)拮據(jù)的時候得到了這一大筆錢,而且因?yàn)槭返し驄D是穩(wěn)定的、不挑剔的買主,此外他們使畢加索的名聲在可能買畫的人之間傳開了。史丹夫婦和畢加索一見面就喜歡上對方了,他們邀請他和斐南蒂來家中共進(jìn)晚餐,此后互相都不再拘泥了。畢加索對赭特露德·史丹的相貌極為著迷,為她畫過許多幅肖像,一直到多年以后,畢加索再也不需要買主時,他們的親密關(guān)系仍然存在。
此外,這一次的會面還產(chǎn)生了畢加索與馬蒂斯的友誼。畢加索的作品在1902年時曾在波瑟·韋兒的店里跟馬蒂斯一同展出過,但他們本人卻從未見過面。史丹夫婦有一次帶著馬蒂斯和馬蒂斯的女兒瑪格麗特去拜訪住在“洗衣船”的畢加索,而事隔五十多年之后,瑪格麗特仍然記得他們房里的那只龐大的母狗“飛卡”,她判斷那是一只圣伯納狗。斐南蒂出奇地美麗、可親和高大的身材,也使這孩子印象很深。還有,她幫他們的咖啡準(zhǔn)備糖的方式(她走到食櫥前面,用手撈起一大把,然后把它灑在桌上比較干凈的一塊地方)一樣使瑪格麗特難忘。
這時候的馬蒂斯雖然還不太出名而且一貧如洗,但已是一個杰出的、引人爭議的人物。他是野獸派的領(lǐng)袖,他那野蠻的、色彩鮮麗的畫曾在1905年的秋季沙龍上使觀賞者震驚,引起了一場抗議風(fēng)暴。
穿紗衣的女子
1905年的馬蒂斯三十五歲,而畢加索是孩子氣的二十四歲。馬蒂斯是一個高大、胡須漂亮、樣子好看的人,博覽群書,教養(yǎng)極佳。他是一個出身于中產(chǎn)階級的北方法國人,有點(diǎn)含蓄,不過他在社交上很自如,尤其擅長有禮而富于智慧的談話,而且他喜歡天倫之樂——他的妻子和他女兒瑪格麗特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除了對繪畫的共同狂熱外,再也找不出任何兩個人像馬蒂斯和畢加索這么不相像的人了。但是馬蒂斯是唯一這樣的一個畫家:他的成就使畢加索一生都受到激勵,而以其作為評判自己的標(biāo)竿。
馬蒂斯很喜歡畢加索,過了一段時間后他把瑟蓋·舒金,一個來自莫斯科的有錢人布茼介紹給畢加索。這位收藏家時常到巴黎來,而他第一次到拉維南街時就買了畢加索兩幅作品,而且付款極大方,此后一直到1914年期間,他起碼買了五十多幅畢加索的畫。在他之后又有糖業(yè)富豪伊凡·莫洛索夫跟進(jìn),以致俄國后來擁有從藍(lán)色時期一直到分析立體主義的眾多畢加索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