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敘兩則弁于年譜之前

梁漱溟年譜 作者:李淵庭 閻秉華 編著


自敘兩則弁于年譜之前

——代 序

我自謂負有溝通中外古今學術(shù)思想的歷史使命,心心念念唯在寫出《人心與人生》、《東方學術(shù)概觀》等書,今者——一九七六年四月——《人心與人生》等著作基本完成,則清理一生經(jīng)歷是亦余年可以著手之事乎。爰在年譜編訂之前,自撰敘言兩則如下:

(甲)

我以清光緒十九年(西歷一八九三年)九月九日生于北京,父母為命名煥鼎,字壽銘,其后通用名號為漱溟二字。早從曾祖父香初公(諱寶書)由桂林來北京會試得中,游宦北方以來,流寓北京良鄉(xiāng)等處,未得南歸。先祖父稚香公(諱承光)、先父巨川公(諱濟)均以桂林籍得中順天鄉(xiāng)試,因而至我一輩人猶沿用桂林籍貫,參加廣西旅京同鄉(xiāng)會,而實際則在北京生長,生活上多染北方習慣,說話悉從北京口音,殆無異乎北京本地人。此從吾父以來即如是矣。

然從另一方面言之,祖父童年始離桂林北來,嫡祖母劉則貴州畢節(jié)人,吾父生母陳則桂林人,親戚故舊大抵桂林人,或其他南省人,社會生活環(huán)境自有所不同。及至我先母張來歸則又原籍云南大理,蓋外祖父張公士銓始從大理北來者。我生長如是家庭中,一切習俗風尚介聯(lián)著中國的西南方與北京這一大都會,一面若有拘守,一面又通達無固陋。在清季,吾父警覺世界變化,真摯地傾向變法維新,卻未接近爾時維新黨人;我十幾歲關心國事,傾向革命,夫豈偶然哉!

先祖母劉幼通書史,既寡居清苦,嘗設蒙館于家,招收兒童,為之課讀。先母亦復通習文墨,清季女學初興,北京有女學傳習所之設,曾受聘任教其中。如所周知,中國舊社會絕大多數(shù)婦女不識字者,不可以例吾家。

我兄弟姊妹四人。長兄煥鼐字凱銘,清季留學日本明治大學商科畢業(yè),竟以通習日語,當日寇侵占華北、華東期間,受敵偽任用為天津統(tǒng)稅局長。雖在日寇失敗之前,自動辭職且身故,猶言之可恥。大妹新銘,二妹謹銘均在清季女子師范學堂畢業(yè)。新銘適吳縣鄒應莪,不幸早寡,去世亦已多年。謹銘常齋禮佛者十年,卒于家。四人存于今者獨我一人耳。

(乙)

老來回憶此一生多有非自己早年意料之事。例如少年時向往事功,視學問若不足尚,尤厭棄哲學玄談,而今結(jié)果恰得其反。兒時既未曾誦習儒書舊籍,比及少壯且視中國文化如無物,信有如《思親記》中自己所說“語及人生大道必歸宗天竺,策數(shù)世間治理則矜尚遠西”者,乃不料中年而后卒有《中國文化要義》之作,深入淺出,精辟而周詳,為學術(shù)界此一研究奠基開端。再如我年未及冠,志切出世,決定一身清凈矣,未料年近三十,竟爾娶婦生子。臣喪偶之后,又續(xù)婚焉。乍看起來,一若忽彼忽此,率爾行動者,而不知沉思熟慮是吾生性,其審決于衷者固非外人想象所及也。而今追憶往事,只有嘆息命運播弄人耳。吾先世累代宦游北方,我自幼隨父母住家北京,曾無一日嘗過農(nóng)村生活味道,然竟投身農(nóng)村運動,茹苦自甘,號召國人以為創(chuàng)建社會主義復興民族之惟一途徑,矻矻十年,徒以日寇入侵未竟其志。其初吾標名曰鄉(xiāng)治,志在培植鄉(xiāng)村自治體,實為目標遠大之一政治運動,其志正在建造新中國。當時雖悟及必須有方針、有計劃地發(fā)達社會生產(chǎn)以為其根本,顧尚未認識其入手乃在實施社會教育,其重點更在成人。最后寫出“社會本位的教育系統(tǒng)草案”,遂為此一生從少壯而中年思索解決中國問題幾經(jīng)曲折轉(zhuǎn)變臻于成熟的具體規(guī)劃,總結(jié)主張,卻遠非當初感觸問題一念興起時所及料矣。我在人生實踐中認真不茍,其步步發(fā)展變化固當如是耶。

梁漱溟

一九七六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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