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還俗復還蜀

高陽版張大千傳 作者:高陽 著


三 還俗復還蜀

自以為無意中繼承了具德法乳[1]的張大千,對“廣大”二字,領悟得最透徹。凡事要廣大,胸襟、氣魄、學問、技藝,無不如此。當然,志大才疏,一事無成,徒為大言,適成狂妄。他曾很冷靜地估量過自己:過目不忘的記憶力、舉一反三的領悟力、腕底有鬼的摹仿力,以及似乎永遠發(fā)泄不完的原始生命力——包括對人生兩大欲的追求的興趣。他肯定了自己應該奉“廣大”二字為不二法門。

為人之大,第一自然是要氣量大,但從古以來,大英雄往往“負氣”二字看不破。張大千亦有這個毛病,終于有一天在西湖“樓外樓”的楊柳樹下,他又跟船夫發(fā)生沖突。路人責備他:“和尚怎么好打架?”張大千大吼一聲:“老子不做和尚了!”脫卻僧衣,動起手來。

這下他犯了眾怒,被好幾個人圍毆,張大千奮勇抵擋,也著實吃了些虧。正當危急時,突然有個四川口音的人,高聲說道:“打得好、打得好!看他下次還要不要當和尚!”

語聲入耳,張大千既驚且喜,急急轉(zhuǎn)身來看。不是他二哥張善子是誰?

一聲“二哥”自然就解了圍?!澳阍趺磥淼模俊睆埓笄дf。

“你說呢?”

張大千最怕他這個二哥。他家十弟兄,都是單名:滎、澤、信、楫。張澤就是張善子,愛虎成癖,別號虎癡;排名五、六、七的三位兄長早故;張大千行八,本名權(quán),改名爰。張大千下面還有兩個弟弟:老九名端,字正修;幼弟名璽,字君綬;另外有個姊姊,閨名璋枝。

張大千的尊人名懷忠,字悲生,原是廣東番禺人。先世宦游入蜀,定居內(nèi)江,從事鹽業(yè),到了張懷忠這一代,生意做得很大,鹽業(yè)以外,又在輪船及百貨業(yè)方面發(fā)展,家道殷實,但不幸兩遭家難——是由張善子而起的禍。

原來比張大千大十七歲的張善子,清末參加革命,民初參加反袁,以致兩次被抄家。他之革命與反袁,是疾惡如仇的個性使然。這樣的個性,自然也不宜做官,所以他當過川軍的旅長、鹽官、知縣、國務院參議、直魯豫巡閱使署顧問,但不過五六年的工夫,便即辭官回里,閉門奉母,閑下來作畫課弟。雖是老二,卻如當家頂門戶的長子。

他的疾惡如仇的個性,居家亦表現(xiàn)得毫不含糊。張大千背書不熟,自己伸出手心來挨戒尺。有一次他的表姐,亦就是張大千自道為她逃禪的謝舜華,看張大千受窘,暗自提醒了他一句。誰知為“二哥”發(fā)覺,連謝舜華一起打手心。這樣一種不講情面的脾氣,張大千何能不畏?

這一次張大千逃禪,消息傳到內(nèi)江,自然是張善子出川來找。找到松江禪定寺,據(jù)說張大千怕燒戒疤,不別而行,張善子冷靜判斷:張大千性喜山水,杭州又是佛地,一定匿跡在湖上哪個寺院中。所以他由松江轉(zhuǎn)杭州,天天在西湖上尋訪,靈隱也去過幾次,始終不見蹤跡。不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竟在這樣一種機緣之下,得以重逢。

“你自己說,你現(xiàn)在怎么辦?”

“和尚不當了,也不能當了。既然還了俗,自然就能吃葷。樓外樓的醋熘魚最好。”

“走!上樓!”張善子說,“吃完了上火車?!?/p>

于是兄弟倆在樓外樓頭,大嚼了一頓。使得張善子深感安慰的是,張大千毫無看破紅塵的那種蕭瑟情狀,健啖高談,意氣風發(fā)。實在不能令人想象,當初他是怎么會動念去當和尚的。

由上海下長江輪船,被“押解回籍”的張大千,已定下了一房妻室,是張?zhí)蛉俗龅闹?。對方與張?zhí)蛉送諡樵?,閨名慶蓉。但這不是張大千初諧魚水,他是先有偏房,后有正室,而且已有了兩個孩子。偏房叫黃凝素,與曾慶蓉燕瘦環(huán)肥,各具風姿,張大千的子女便以“胖媽媽”“瘦媽媽”的昵稱作為區(qū)分。

結(jié)婚,當然不是為了要困張大千于鄉(xiāng)里。張?zhí)蛉伺c張善子都知道,一隅之地不能限驥足,他仍舊應該到上海去發(fā)展。張善子驚喜地發(fā)現(xiàn),愛弟在畫畫這方面的進境,何止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細談起來,才知道他如禪宗得道高僧的頓悟,撥去浮翳,直指本源,天才盡行發(fā)露了。

“我的字實在太丑了?!睆埓笄дf,“惲南田如果不是那一筆深得褚河南[2]三昧的字,不能享那么大的名。”

接著,張大千談他從曾農(nóng)髯學字的苦悶:弟子的習作堆積在書房屋角,很難得被拿出來看一看、講一講;日夕侍師與那班遺老清談,雖聽到了許多勝國遺聞、名流軼事,究無補于藝事。

“我最難過的是,曾老師要寫字的時候就上樓,關(guān)起了房門不許人看。那時候我總覺得老師把我們看作外人了,好沒意思?!?/p>

“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曾老師也不是故意的?!睆埳谱涌紤]著說,“或者再拜一位老師?!?/p>

這是個不得已的辦法,但也是唯一的辦法。所顧慮的是,另投他師,怕曾農(nóng)髯心中不悅。兄弟倆細心研究下來,只有投在“清道人”門下,或可免此顧慮。

光緒二十一年乙未會試,狀元駱成驤是張大千的同鄉(xiāng)。他在“進呈十本”的卷子中,本來排名第三,因為策論中“君憂臣辱,君辱臣死”這八個字,使得光緒皇帝觸動前一年黃海熸師、平壤大敗的隱痛,將其拔置第一。同榜二甲十五名的李瑞清,就是清道人。

李瑞清字仲麟,號梅庵,江西臨川人,由進士點翰林,官至江蘇提學使。辛亥革命那年,他化裝為道士從南京逃到上海。當時為遺老視作“首陽山”的有兩處地方,北為青島、南為上海,兩地托庇于租界之中,仍不妨奉大清的“正朔”。在上海的遺老,以丁未政潮[3]的主角、袁世凱的死對頭——“協(xié)辦大學士”瞿鴻禨為首,其次是“北洋大臣直隸總督”陳夔龍,再下來便是沈曾植、樊增祥、馮煦、陳三立、鄭孝胥、陳曾壽等,李瑞清亦為其中之一。

這些遺老,紀年用干支,或者“宣統(tǒng)”的年號,大部分留了辮子。只有李瑞清最特別,他穿上那套道士的服裝,索性就不脫下了,辮子盤在頭頂上,加上一頂“黃冠”,倒也干凈利落。于是熟人都叫他“李道士”。散原老人陳三立的詩題中,便是如此稱呼。明末遺民萬壽祺自號“壽道人”,李瑞清恰好仿此前例,自署“清道人”。

遺老的境況,各不相同,有的宦囊極豐,有的捉襟見肘。清道人屬于后者,他弟兄三人同炊,連眷屬帶舊部,有五十口人之多,“十里夷場”處處要錢,比“長安居”更不易。兼之清道人身材魁偉,是個老饕,他的食量,非“兼人之量”四字所能形容,光是他個人的飲啖之需,便是一筆極大的支出。這就不是靠門生故舊的接濟所能敷衍得過去的。好在鬻藝自給,有明末巖壑之士的先例在,哪怕擺測字攤、搖串鈴做走方郎中,都是不失身份的事。清道人可鬻之藝,是他的書法。

清道人自道他臨池的功夫,是從大篆入手。年長以后,學漢碑,二十六歲開始習隸書,“既乏師承,但憑意擬”,只奉南北朝的碑拓為圭臬,每臨一碑,點畫之間,唯恐失真。光緒三十年他漫游黃山等地,看云看海,忽有所悟,跳出桎梏,揮灑自如。以后又學宋朝的蘇黃米蔡四大家[4]??傊宓廊擞凇皶睙o所不窺,雖博亦雜。恭維他的,說他“于古今書無不學,學無不肖,且無不工”,說他“恢奇絕世”;不滿他的,戲稱他的字是“百衲體”,結(jié)構(gòu)并無定法,“或朝顏(真卿)而暮褚(遂良),或左歐(陽詢)而右虞(世南)”,甚至說他“欺人,以草鞋底蘸墨作榜書,屈曲蜿蜒,人爭好之,于是一時成為風氣”。以后上海出現(xiàn)好些淺薄怪俗的書家,如楊草仙之類,論者以為“始作俑者清道人,不得辭其咎”。

[1] 佛教語。喻佛法。謂佛法如乳汁哺育眾生。

[2] 唐代著名書法家褚遂良,唐太宗時封河南郡公,世稱“褚河南”。

[3] 1907年清朝最高統(tǒng)治集團內(nèi)清流派與北洋派之間的黨爭。

[4] 宋人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的合稱,他們被后世認為是最能代表宋代書法成就的書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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