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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輾轉(zhuǎn)求學

陳一堅自傳 作者:陳一堅,等 著


第二章 輾轉(zhuǎn)求學

志愿寫滿航空

抗戰(zhàn)勝利后,學校遷回福州,我和家人也回到了福州,繼續(xù)中學階段的學習。讀書對我來說不是一件難事兒。雖然自己不是天才,但只要上課聽了、做了習題,最后都過得了關。我清楚地記得,自己所在的高中那時已經(jīng)有一些大學初級的課程。我們念的數(shù)學、物理、三角、化學基本上是大學一年級的課本,相當于大學的預備班。

青春年華留給人們的記憶影像總是繽紛而有趣的。還記得,高三學微積分的時候,我感覺那些東西都不難,考試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教我們微積分的老師是一個大學剛畢業(yè)但非常嚴厲的小姑娘。我旁邊那個同學對微積分不是太靈。有一次考試,我拿到考題一看,就是一個球體,里面一個立方體,求最大值,太好做了!我把它微分一下,很快就做完了。旁邊的同學讓我?guī)退?。我把卷子往他那邊挪了一點兒,用筆指給他看。結(jié)果老師就在后面叫我的名字:“干什么!不能講話!”盡管她很嚴厲,但問什么我都能答出來,她拿我也沒辦法。

中學時的陳一堅

1948年,我高中畢業(yè)。時值解放前夕,沒有大學可以報考,也沒工可做。我被父親介紹回母校,在機床車間和電機實驗室擔任實習指導員。這期間,學校得到了一套飛機儀表和一臺發(fā)動機,在一位廈門大學航空系畢業(yè)的老師建議下,我和好友一道,做了一套精細工具,著手分解全套儀表,準備用于學生實習參觀。就在這時,福州幾所大學開始恢復招生。我也沒征求家里的意見,就和同學林夢鶴商量,去福建師范大學物理系報了名,很快我們就被錄取了。

進去學了一兩個月就感覺沒什么意思,可能因為中學學得比較多了。這時候,南下的解放軍又解放了廈門,廈門大學也開始招生。我們兩個又去報考廈門大學。一看招生簡章,廈門大學有航空系!我頓時興奮無比。一下聯(lián)想到在南平躲避轟炸時所受的感性刺激,加上當時的航空專業(yè)在新中國乃至世界上都是新興的黃金學科,在大學里面非常熱門。

我當機立斷,就考航空系!我和林夢鶴的想法一拍即合。填志愿的時候,我三個志愿都寫上了航空,當時就下定決心:你不錄取我,我換個大學再去考,直至錄取。我就是認準了要學航空、造飛機——如果我們沒有飛機,將來還會受別人的欺侮。結(jié)果我倆都考上了。

考取廈門大學航空系后,問題又來了,沒有交通工具,怎么去上學呢?那時候廈門還實行軍事管制,我們倆想不出什么辦法,就想到找學生聯(lián)合會幫忙。我們找到福建師范大學學聯(lián),說我們考上了廈門大學,去不成怎么辦?那時候沒船、沒鐵路,只有汽車可以過去。學聯(lián)也沒辦法,他們說,我們手上也沒有車,但可以幫你們聯(lián)系一下解放軍試試看。當時福州到廈門前線不斷有運兵車往返。解放軍一聽說我們考上大學沒辦法去讀書,立即滿口答應幫我們解決。我們兩個人就跟著解放軍的車往廈門去了。

路上走了好幾天,白天我們還要到樹林或山坳里“貓”起來,因為那時候廈門還是前線,國民黨的飛機轟炸鬧得挺厲害,整個車隊只能在晚上開車行進。解放軍一路上把我們倆當小弟弟,照顧得非常周到,還不收一分錢。他們說,你們上大學是國家的事兒。因為他們基本上都是工農(nóng)出身,沒念過多少書,所以對大學生很尊敬,非常愛護,吃飯、睡覺都把我們安排在最好的位置,一直送到廈門。

廈門大學是愛國華僑陳嘉庚資助興建的一座非常有名的學校,校舍非常好,全部是用石頭壘起來的,墻都是用一塊塊完整的石頭砌的,很厚,非常漂亮,我們的宿舍冬暖夏涼。

當時的廈門大學航空系也是剛剛組建,是由美國回來的一些留學生當教授。剛開始都是一般的數(shù)理化,還沒有學到專業(yè)課。那時候國民黨鬧著要反攻大陸,國內(nèi)還有點兒緊張,廈門因為是最前線,經(jīng)常遭到炮轟,整個廈門大學只好撤到龍巖去。行李都由學校找車拉走,學生一律步行。我們每人背個小包,從廈門步行六天六夜,走到了龍巖。在龍巖待了不到一個學期,學校又遷回廈門。新中國成立以后,政府給學校投了很多錢,大學的條件很快得到了改善。

這時候,國家開始對部分大學院系進行調(diào)整,也叫第一輪學制改革(第二輪學制改革是1952年)。在這次學制改革中,廈門大學和清華大學的航空系合并,我們就直接從廈門大學轉(zhuǎn)入了清華大學航空系。但對我們來說,這又是一件麻煩事兒,當時交通不便,怎么才能到北京清華去呢?

當時福建全省什么路都沒有,因為是前線,國家也不給那地方投資。我們只能坐一種很小的輪船到南平,再坐汽車往閩北走,進入江西到上饒,那里才有從南昌到北京的火車。汽車和小船都是燒木炭的,汽車后面背著好大的鐵爐子,一路上開得嘭咚嘭咚直響,兩三天才開到上饒。到上饒以后,我們倆身上的錢也不多了,一人買了一張硬座,晚上一個在椅子上面,一個在椅子下面,蜷縮著也睡得很香。這樣我們總算到了北京,來到了著名的清華大學。

水木清華

始建于1911年的清華大學,在成長的早年是國運衰敗中的一個希望、一個夢想。在一批具有世界眼光和現(xiàn)代大學教育理念的有識之士的共同努力下,清華大學奠定了學術(shù)自由和教授治學的制度架構(gòu)。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蔽以谶@里度過了自己一生中最美麗的金色年華。進入清華大學后的全新生活,拉開了我別樣人生的序幕。

“為祖國健康工作50年”,是清華大學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提出并一直延續(xù)下來的口號和傳統(tǒng)。當時周恩來總理想了解清華大學學生的身體狀況,學校就把我們學制改革(院系調(diào)整)后首屆試點班同學的名字、身高、體重全列成表,報給總理。周總理一看,這些大學生的身體都不怎么樣嘛!他覺得這不行,清華大學這么重要的學子培養(yǎng)的重點學校,大學生身體怎么能這樣,要想辦法讓他們把身體搞好。

為此,學校擬定了幾項措施:第一項就是體育鍛煉。馬約翰是我們的體育老師,他搞的“勞衛(wèi)制”就是在我們這批學生中進行試點的?!皠谛l(wèi)制”,即每個學生必須自選十項體育活動,十項都及格才能畢業(yè)。

“勞衛(wèi)制”要求的十項,我挑了短跑、中跑、長跑、跳高、跳遠、游泳、籃球、排球、雙杠和單杠。下午四點下課鈴響過后就必須出來,按自己選擇的項目鍛煉。那時候?qū)W生也不多,在體育館內(nèi)和操場上跑、跳,練習一個半小時以后,停下來洗澡。清華大學這些設施都有。洗完澡就到食堂去吃飯。這個時候的飯菜就跟過去不一樣了,跟上館子差不多,一桌子多少菜、多少湯都給你擺好,旁邊有米飯、饅頭,不管哪個系、哪個班,坐滿八個人就可以動手吃飯,吃完飯碗也不用自己洗,有人來收。這時候外面的操場已經(jīng)放起了音樂、舞場也布置好了,有人教你欣賞音樂、有人教你跳交際舞。每天晚上和星期天,學校還放映電影。

大學時的陳一堅

當然,學生們晚上也不會跳太多舞,聽一會兒音樂就到圖書館去了。因為當時的圖書館還比較小,去晚點就沒位子坐,還得去占位子。我們晚上一般都要念到12點再回去睡覺。

清華大學的學習、生活的主旋律并不是自由和安逸,而是奮斗與挑戰(zhàn)。

梁啟超先生曾引用《周易》里的話來勉勵清華學子,要做君子,要樹立“完整人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薄白詮姴幌ⅲ竦螺d物”后來就成為清華永遠的校訓。

至今我依然對清華的教學體制記憶猶新。清華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預備?!?,采用的教學大綱全是美國人那一套,校風、學風完全是美國式的。我們所有的老師基本上都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畢業(yè)回來的,我記得他們皮帶上的英文字都是“MIT”。教我們理論空氣動力學的沈元(后來擔任清華大學航空系主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校長)是英國回來的,非常有名,還是英國皇家學會的會員,國內(nèi)這樣的人沒幾個。教我們空氣動力學的陸士嘉是從德國回來的,也是我們國家非常有名的空氣動力學專家。

清華的教育采用學分制。除了每學期的必修課外,你有時間還可以上別的系去聽課,愿意聽誰的就聽誰的。那時候周培源教授理論力學課,門口就擺著講義,你有興趣就進去聽,完全是美國人那一套教學方法,啟發(fā)性的傳授比較多。有些老師還洋氣十足,滿黑板都寫的英文,講課一會兒就變成英語了。當時清華的教授一個個都挺神氣,他們都是新中國學術(shù)界的第一代名人,周培源、沈元、陸士嘉等都是非常有名氣的人。

清華大學同學合影(右一為陳一堅)

時至今日,清華仍然是優(yōu)秀的代名詞。進入清華,就是選擇了人生的高起點,選擇了成為清華人的畢生榮譽,也選擇了成為清華人所意味著的畢生責任。清華大學這一段生活,培養(yǎng)了我對教育、學習的看法,以及對學問、學風的理解。

我非常欣賞那種自由選志愿、自由選學科、自由上課的教育、教學方式。這跟蘇聯(lián)的教育模式完全不同,清華注重理論基礎教育,蘇聯(lián)的模式比較注重專業(yè)的東西,基礎的也有,相對較淺,學生進學校之前專業(yè)課程都是分好的,要學什么都是定好的,這樣學生進校后就是在一種既定模式中學習,不利于打基礎。當時我國大多數(shù)高校都是蘇聯(lián)模式,我有幸能在清華大學打下扎實的理論基礎,這對我參加工作后遇到實際問題再來學習提高也起到了很好的基礎作用。

我認為搞科研和辦教育有諸多相同之處:在注重打好理論基礎的同時,人的發(fā)展應該是自主、自由的,朝各自有興趣的方向發(fā)展,那樣才能高效率、超水平發(fā)揮。在后來型號科研的組織管理工作中我就運用了這一點,受益匪淺。

我對清華有著特殊而深厚的感情。2007年5月,清華大學航天航空學院建院3周年,我作為一個老清華,因故不能到會,深感遺憾和歉疚。當時我用一封信轉(zhuǎn)達了對母校和同窗的問候,表達思念之情。

各位同窗好友:

轉(zhuǎn)眼55年過去了,青絲已變白發(fā),現(xiàn)在多已安享晚年,先祝諸位身體健康,幸福。半個多世紀各自奔波,相聚難得,怎奈老來還不安生。5月19日附近,正值不得請假的活動,恐難赴慶,先此抱歉請假。以下略表心意:

水木清華園中園,

桃李春風萃滿堂。

2002年清華校慶時陳一堅(前排右二)與校友合影

青絲白發(fā)五五載,

飛天共結(jié)世紀緣。

如今,百年清華歷經(jīng)櫛風沐雨而愈發(fā)生機勃勃,海納百川的胸懷讓她敞開懷抱,迎接一代又一代青年學子。他們,正如當年的我,玫瑰色的夢想在這里起航……

抗美援朝

1952年,我完成了清華大學飛機設計專業(yè)的學習,面臨分配。盡管當時的清華學子鳳毛麟角,但分配工作時對學生的出身要求很嚴,地主、富農(nóng)、資本家出身的學生都不會分到很重要的單位,而我的父親當時已經(jīng)是教授,我也就如愿以償?shù)刈呱狭死硐氲暮娇請髧鹋芫€。

那時候大學畢業(yè)分配很簡單,每個人的去向都寫在紅紙上,往操場的臺子上一掛,然后宣布大家畢業(yè),分配到哪兒你自己去紅紙上看。

我被分配到哈爾濱122廠,那時候能分到那兒已經(jīng)算是很幸運的了。有的地主富農(nóng)子弟被分配去教書,有的干脆離開航空系統(tǒng)。我是學制改革以后的第一屆清華畢業(yè)生,那一屆只有飛機設計和發(fā)動機設計兩個專業(yè),分到122廠的只有我一個。

來到號稱航空工業(yè)六大廠之一的122廠,經(jīng)過一個月緊張的軍事化集訓,我被分配到122廠設計科從事飛機設計。

122廠在哈爾濱平房區(qū),距離哈爾濱市還有幾十里路。我報到當天就被領到了設計科。設計科有一個蘇聯(lián)來的顧問,先和他見了面。第一天前兩小時先了解設計科的情況。我被安排在機械系統(tǒng)組工作。后兩小時給我一個螺絲釘,讓我設計,告訴你資料在這,就自己干了。

1954年哈爾濱團校一期培訓時與同學合影(前排右二為陳一堅)

因為在清華學了制圖,畫圖還不成問題??墒钱嬐暌院髨D樣上還有熱處理、表面處理、光潔度、材料等標注,這還真把我難住了!

什么表面處理、熱處理那一套專業(yè)的東西,在清華搞得不是很細,大學是以基礎為主的,理論多,專業(yè)少。我就趕緊找書,翻了半天,才把這些東西都找出來。因為第一天什么也不懂,也不好意思問,就自己找,找到以后照著寫,就這樣畫完了第一張圖,還好沒出什么差錯。書當然有中文的,但圖樣大部分都是俄文,照搬蘇聯(lián)的一些規(guī)范也是俄文的??床欢趺崔k?學!到122廠后,我還學會了看俄文圖樣、資料。

早在新中國的航空工業(yè)始建初期,周恩來總理就殷切囑托:我們國家有960萬平方千米的土地,五六億人口,這么大的一個國家,我們的飛機要保衛(wèi)祖國的領空,靠買人家的飛機是不行的,要自己制造,要由小到大,由修理到制造,我們的道路要這樣開始。

1952年4月建成的122廠,由于抗美援朝戰(zhàn)事的需要,主要任務是從事轟炸機修理并生產(chǎn)部分零配件。在抗美援朝烽火中蹣跚起步的新中國航空工業(yè),底子薄、基礎弱,人才極度匱乏。當時,朝鮮戰(zhàn)場激戰(zhàn)正酣,以美國為首的“聯(lián)合國軍”憑借自己強大的空中優(yōu)勢,瘋狂封鎖和轟炸朝鮮清川江大橋,企圖切斷中國人民抗美援朝的補給線。為了保證運輸動脈的暢通,中、朝、蘇三國加強了空中對抗的力度。隨后,一些中國飛行員駕駛的遭到敵方炮火損傷的飛機被緊急送到飛機修理廠進行搶修。我報到的第二天就投入到了緊張的飛機修理工作中。

按照中蘇兩國協(xié)定,蘇聯(lián)援建中國六個修理廠,包括所需技術(shù)資料、設備、材料和配件等;同時,還派遣了專家顧問。在蘇聯(lián)專家的指導下,援建修理廠的技術(shù)人員很快掌握了蘇式飛機的修理和部分零部件制造技術(shù)。雖然當時的任務僅限于修理,卻為培養(yǎng)新中國第一批從事飛機制造的專業(yè)人才打下了基礎。

當時正值抗美援朝的高潮階段,前線打傷的轟炸機不斷送到122廠來修理。我們不分晝夜地把這些飛機盡快修好,重新送到戰(zhàn)場上去打擊美帝國主義。這場戰(zhàn)爭確實鍛煉了全中國人民,也鍛煉了包括我們這些剛離開學校,懂一些書本知識,但十分缺少實踐經(jīng)驗的年輕人。

打壞的飛機馬上要修好送往前線,這是工作更是任務!那段時間,我跟著蘇聯(lián)專家忙上忙下,沒日沒夜地干,研究修復飛機的方案。剛開始我確實很不適應,但正是這種高強度的實踐訓練,讓我迅速把所學的書本知識應用到實際工作中,理論和實踐的緊密結(jié)合,讓我迅速完成了從學生到技術(shù)人員的轉(zhuǎn)變。

飛機壞了,沒人教你怎么修,你得去學,向工人同志學習,向圖樣學習,也向蘇聯(lián)專家學習,不管什么地方壞了,你都要把它弄個明白,盡快修好。所以完全靠自己爬到飛機上去看,這東西壞了,怎么壞的,原理是什么?回來看看圖樣,然后再到車間的飛機上看,跟工人商量怎么修理。這個飛機打穿一個洞,怎么辦?就用等強度設計,按原來的厚度,等強度地把它補上。放假、過年,我們還得值班,保密非常嚴格,有部隊端著槍巡邏。我們這些單身設計員沒有幾個,事情又比較多,一天就不停地往車間跑,處理生產(chǎn)問題,向工人師傅學了很多實踐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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