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居正入翰林院的時候,多數(shù)進士正在討論怎樣做西漢的文章和盛唐的詩句,但是居正的注意力卻集中到實用上面,他的目光似已遠遠地看到二十年以后的將來。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為庶吉士,從此踏上了政治生活的大道。
這時政治的大權一切都在世宗手里。世宗是一個“英明”的君主,十六歲的時候,他只是興王,武宗死了,遺詔召他嗣位。他自安陸興王府入京,到了城外,禮部尚書請用皇太子即位禮,世宗立即拒絕,堅持著遺詔只是嗣皇帝,不是嗣皇子。十六歲的青年這樣的堅決,確實是一個英主的舉動。即位以后,為了追尊父親興獻王的事情,他和大臣發(fā)生許多的爭執(zhí),但是在大體上,我們畢竟不能不承認世宗稱興獻王為皇考、伯父孝宗為皇伯考是一種合理的主張。此外還有許多興禮作樂的事,也許現(xiàn)代的我們不會感到很大的興趣,但是如廢除孔子文宣王的尊號,只稱先師,撤除塑像,只設木主,究竟不失為開明的舉動。
然而嘉靖二十六年,世宗已經(jīng)老了。他只有四十一歲,但是皇帝的年齡和一般人不同。崇高的位置使他失去了上進的誘惑,于是他開始感覺到厭倦,再由厭倦感覺到衰邁了。從嘉靖十八年起,世宗已經(jīng)不視朝;二十年以后,便一直待在西苑萬壽宮,連宮內(nèi)也不去。一切政務都在因循和頹廢中間消磨了。從嘉靖二年起,世宗在宮中開始修醮,至此更是無日不在修醮當中。當時還有前朝、后朝的分別,前朝百官的章奏是給世宗皇帝看的;后朝便是道士的章奏,也是給世宗看的,但是后朝的世宗只是道士的領袖??墒鞘雷趯τ谡麄€政治仍然把持著,一步也不放松。他是洞內(nèi)的虎豹,發(fā)怒的時候會從洞內(nèi)跳出來,打死些獐貓鹿兔,打得厭倦了,便仍回洞內(nèi),度那優(yōu)裕懶散的生活。嘉靖二十六年以后,世宗殺夏言,殺曾銑,殺丁汝夔、楊選、楊守謙、王忬,乃至殺楊繼盛,殺嚴世蕃,都是統(tǒng)一的心理作用。然而世宗畢竟厭倦而衰邁了,整個政權慢慢地從他手里落下,嚴嵩、嚴世蕃父子就乘此盜弄君權,顯赫一時??墒谴蟊匀辉谑雷谑掷?,當他從齋醮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嚴嵩不免奉命回籍,嚴世蕃竟至身首異處。假如這是當時政治的軌道,那么居正入仕的那一年,明代的政治正在這樣的軌道上面。
北京主要機構圖
明朝的五部(除刑部外)和五軍都督府都集中于正陽門與承天門之間的區(qū)域。
明代自成祖以來,政治的樞紐全在內(nèi)閣。這是和現(xiàn)代資本主義國家的內(nèi)閣近似、然而完全不同的組織?,F(xiàn)代西方的內(nèi)閣是議會政治的產(chǎn)物;它的權力相當?shù)谬嫶?,有時甚至成為國家的統(tǒng)治者,除了偶然受到議會制裁以外,不受任何限制,整個內(nèi)閣,人員常在六七人以上,有時多至二三十人;全體閣員不是出于一個政黨,便出于幾個政見不甚懸殊的政黨;內(nèi)閣總理,縱使不一定能夠操縱全部的政治,但是他在內(nèi)閣的領導權,任何閣員都不能加以否認。明代的內(nèi)閣便完全兩樣了。整個內(nèi)閣只是皇帝的秘書廳,內(nèi)閣大學士只是皇帝的秘書:內(nèi)閣的權力有時竟是非常渺小,即使在相當龐大的時候,仍舊受到君權的限制;任何權重的大學士,在皇帝下詔斥逐以后,當日即須出京,不得逗留片刻;內(nèi)閣的人員有時多至八人,但是通常只有四五人,有時僅有一人;因為閣員的來源,出于皇帝的任命,而不出于任何的政黨,所以閣中的意見時常有分歧,偶有志同道合的同僚意見一致,這只是和衷共濟,而不是政見的協(xié)調(diào);在四五人的內(nèi)閣中間,正在逐漸演成一種領袖制度,這便是所謂首輔,現(xiàn)代的術語,稱為秘書主任,皇帝的一切詔諭,都由首輔一人擬稿,稱為票擬;在首輔執(zhí)筆的時候,其余的人只能束手旁觀,沒有斟酌的余地,即使有代為執(zhí)筆的時候,也難免再經(jīng)過首輔的刪定;首輔的產(chǎn)生常常是論資格,所以往往身任首輔數(shù)年,忽然來了一個資格較深的大學士,便只能退任次輔;首輔、次輔職權的分限沒有明文規(guī)定,只有習慣,因此首輔和其余的閣員時常會有不斷的斗爭;政治的波濤,永遠發(fā)生在內(nèi)閣以內(nèi),次輔因為覬覦首輔的大權,便要攻擊首輔,首輔因為感受到次輔的威脅,也要驅(qū)逐次輔;同時因為維持內(nèi)閣的尊嚴,所以他們的斗爭常是暗斗而不是明爭;又因為內(nèi)閣閣員或多或少地都得到皇帝的信任,所以斗爭的第一步便是破壞皇帝對他的信任,以致加以貶斥或降調(diào),而此種斗爭的后面常常潛伏著誣蔑、讒毀,甚至殺機。這樣的政爭,永遠是充滿血腥的,而居正參加政治的時代,血腥正在內(nèi)閣中蕩漾。
嘉靖二十六年,內(nèi)閣大學士只有夏言、嚴嵩二人。在嘉靖二十三年以后,嚴嵩曾經(jīng)當過一年有余的首輔,但是因為嘉靖二十四年九月起用夏言這是曾經(jīng)當過三年首輔的資格較深的人物,所以退為次輔。夏言貴溪人,嚴嵩分宜人,他們雖然同是來自江西,卻是屬于兩個范疇的人物。夏言是一味的高亢,嚴嵩便一味的柔佞。夏言有時甚至和世宗反抗。世宗在醮天的時候,自己戴著香葉冠,一時高興,制了幾頂香葉冠,分賜大臣。第二天嚴嵩把輕紗籠著香葉冠,顫巍巍地戴進西苑來。夏言竟沒有戴,世宗問起來,他只說大臣朝天子用不著道士的衣冠。在他們同在內(nèi)閣的時候,有一次嚴嵩跪在皇帝面前,淚水像雨一樣的落下,說夏言欺負他,世宗想起夙恨,把夏言斥逐了,這是夏言第一次落職。以后便是嚴嵩的專權,貪污放恣成為政治的風氣,所以世宗才想起重用夏言。夏言再入內(nèi)閣以后,他們兩人仍把以前的作風再行表演。世宗派小內(nèi)監(jiān)到他們家里去的時候,夏言只是坐著,把他們當奴才看待;嚴嵩卻拉小內(nèi)監(jiān)并坐,數(shù)長數(shù)短地問著,等到小內(nèi)監(jiān)告辭的時候,更是滿把的金錢塞到他們袖管里。世宗醮天,要有一道上給玉皇大帝的表章——因為寫在青紙上,當時稱為青詞——便吩咐夏言、嚴嵩擬上來,夏言只是潦草塞責,嚴嵩便聚精會神,把他的文學天才完全灌注到青詞上面。這是第二次夏言、嚴嵩在閣內(nèi)的斗爭,但是這次夏言的失敗卻失敗在內(nèi)閣之外。
夏言
夏言(1482—1548),字公謹,貴溪(今江西貴溪)人。嘉靖年間曾任內(nèi)閣首輔,后受嚴嵩迫害,客死他鄉(xiāng)。
自從明代開國起,直到神宗中世,國家的邊患只有北方的一面。元代的后裔都在北邊,在他們分散的時候,對于國家本來不成為多大的問題;但是一旦團結起來,常會給予國家一種嚴重的威脅。最初韃靼騎士未入河套,所以國家西邊還比較安靜。英宗天順六年,韃靼開始侵入河套,以后逐漸視其為他們的給養(yǎng)地,不時再從河套出擊,國家西邊遂日漸不安。孝宗弘治十年,設總制陜西三邊軍務,所謂三邊,便是指陜西省甘肅、延綏、寧夏三邊,一切的布置都是對付河套的韃靼,以后稱為“套寇”。第一任三邊總制王越曾經(jīng)主張以十五萬大軍窮搜河套,事未得行。武宗正德三年三邊總制楊一清主張奪回河套,上言:“茲欲復守東勝,因河為固,東接大同,西接寧夏,使河套千里之地歸我耕牧,開屯田數(shù)百里,用省內(nèi)運,則陜西猶可息肩也?!钡菞钜磺宓挠媱澮矝]有貫徹。到嘉靖年間,盤踞河套的吉囊更加猖撅了。河套不清,三邊永無寧日。夏言當政以后,嘉靖二十五年夏間用曾銑總督陜西三邊軍務。
曾銑,江都人,雖然出生在風華綺靡的地方,但是卻充滿報國的熱情。到任不久,十余萬套寇沖入邊墻,大掠延安、慶陽,曾銑一面以幾千兵抵住套寇,一面卻另派大軍直搗套寇的根據(jù)地,才算解了目前之急。但是曾銑認定最切實的辦法只有把韃靼逐出河套。他上疏言:
賊據(jù)河套侵擾邊鄙將百年,孝宗欲復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使吉囊據(jù)為巢穴,出套則寇宣大三關,以震畿輔,入套則寇延、寧、甘、固,以擾關中,深山大川,勢顧在敵而不在我。封疆之臣曾無有以收復為陛下言者。蓋軍興重務也,小有挫失,媒孽踵至,鼎鑊刀鋸,面背森然。臣非不知兵兇戰(zhàn)危,而枕戈汗馬,切齒痛心有日矣。竊嘗計之:秋高馬肥,弓矢勁利,彼聚而攻,我散而守,則彼勝;冬深水枯,馬無宿藁,春寒陰雨,壤無燥土,彼勢漸弱,我乘其弊,則中國勝。臣請以銳卒六萬,益以山東槍手二千,每當春夏交,攜五十日餉,水陸交進,直搗其巢,材官騶發(fā),雷火炮擊,則寇不能支。此一勞永逸之策,萬世社稷所賴也。
嘉靖皇帝
朱厚熜(1507—1566),即明世宗,1521至1566年在位,年號嘉靖,憲宗之孫,興獻王朱祐杬次子。
這是嘉靖二十五年秋間曾銑的計劃。他主張一面修筑邊墻,一面收復河套,他又說:“夫臣方議筑邊,又議復套者,以筑邊不過數(shù)十年計耳,復套則驅(qū)斥兇殘,臨河作陣,乃國家萬年久遠之計,唯陛下裁之。”世宗把曾銑的奏疏交兵部議覆。經(jīng)過相當時期以后,兵部尚書陳經(jīng)議覆,認為筑邊、復套都不容易,比較起來,復套更是困難。他說:“夫欲率數(shù)萬之眾,赍五十日之糧,深入險遠艱阻之域,以驅(qū)數(shù)十年盤踞之兵,談何容易。”這是審慎,但是審慎之中只看到因循。世宗下詔斥責兵部,同時策勵曾銑道:“寇據(jù)河套,為中國患久矣,連歲關隘橫被荼毒,朕宵旰念之,而邊臣無分主憂者。今銑能倡復套之謀,甚見壯猷,本兵乃久之始復。迄無定見,何也?其令銑更與諸邊臣悉心圖議,務求長算。若邊境千里沙漠,與宣大地異,但可就要害修筑,兵部其發(fā)銀三十萬兩與銑,聽其修邊餉兵造器,便宜調(diào)度支用,備明年防御計?!边@一道詔書正是夏言的手擬。
夏言的岳父蘇綱也是江都人,因此常在夏言那里稱道曾銑,首輔與邊臣同心,要立千載一時之功。嘉靖二十六年五月,正在張居正中進士兩個月以后,曾銑再在陜西發(fā)動戰(zhàn)事,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接觸,一切正在做大舉的準備。十一月曾銑連同陜西巡撫、延綏巡撫、寧夏巡撫,以及三邊總兵上疏,決定收復河套。世宗還是說“卿等既已詳酌,即會同多官,協(xié)忠抒謀,以圖廓清”。夏言、曾銑都準備立功。
但是暴風雨來了。嚴嵩痛恨夏言,正在伺待機會,忽然一天世宗手詔輔臣:“今逐套賊,師果有名否?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否?一銑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何?”這是猶豫,猶豫的后面便是動搖。機會畢竟來了。嚴嵩是不會放過機會的,他立刻說河套絕不可復。夏言質(zhì)問嚴嵩為什么不早說,要是有異議,就不應當遲到現(xiàn)在。在夏言盛氣凌人的習慣里,這是常事。但是世宗的個性比夏言還要強,于是夏言和嚴嵩的對立突變?yōu)槭雷诤拖难缘膶α?。嚴嵩再上疏認為曾銑開邊啟釁,誤國大計;夏言表里雷同,淆亂國事。皇帝的暴怒是沒有限制的,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夏言罷職,一面逮捕曾銑入京,政府官吏主張復套者一概罰俸。最后曾銑竟因交結近侍的罪名棄市,夏言則因為蘇綱和曾銑同鄉(xiāng)的關系被誣為由蘇綱居間,受曾銑贓賄,也在十月間棄市。從此河套永遠受著韃靼騎士的蹂躪,卻葬送了一個內(nèi)閣大學土,一個總督陜西三邊軍務。嚴嵩復為首輔,再在那半清客、半權臣的局面下維持十五年的政權。
明代的翰林院是政治演進的結果,對于整個政治發(fā)生重大的影響。翰林院的新科進士,對于實際的政治不負任何職任,只是在優(yōu)閑的歲月里給自己以充分的修養(yǎng)。這里大多數(shù)人士是在研討詩文,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士在那里研討朝章國故。文學的人才、政治的人才,都在翰林院培養(yǎng)。假使我們對于明代的文學給予一種正確的估價,我們不能不承認翰林院的成績;同樣地,假使我們對于明代的政治仔細考察,為什么在許多昏君庸主下面還能維持二百七十余年的存在,我們對于明代的翰林院也不能不寄予同情。在居正入翰林院的時候,多數(shù)進士正在討論怎樣做西漢的文章和盛唐的詩句,但是居正的注意力卻集中到實用上面。居正的目光似已遠遠地看到二十年以后的將來。
在夏言和嚴嵩的斗爭里,一個新科進士是沒有地位的,等到居正對于當時的時局有了些微的認識,夏言已經(jīng)失敗了。居正和嚴嵩的關系怎樣,我們沒有切實的把握;但是內(nèi)閣大學士,是翰林院的長官,在翰林院設內(nèi)閣公座,而且一切公務行移,皆用翰林院??;所以內(nèi)閣、翰林稱為同官,事實上居正和嚴嵩是不會不發(fā)生關系的。文集中的《圣壽無疆頌》《得道長生頌》,以及奏疏中《代謝賜御制答輔臣賀雪吟疏》,這一類的文章固然是代嚴嵩做的,毫無疑問;就是在嚴嵩失敗以后,分宜縣知縣替他經(jīng)營葬事,居正對他說:“聞故相嚴公已葬,公陰德及于枯骨矣;使死而知也,當何如其為報哉?”可見居正和嚴嵩是有相當?shù)母星?。在不斷的政治斗爭中,居正在那里揣摩著:他知道在怎樣的環(huán)境里,應當怎樣維護自己。他也知道,在學習的期間,應當怎樣地從容緩進。他和蝸牛一樣,正在或左或右地伸出觸角,尋覓政治上的支援。
在吉囊盤踞河套,隨時領導韃靼騎士向陜西出擊的時候,他的兄弟俺答也正在北部和東北部不斷地進攻。嘉靖二十七年八月,俺答進犯大同,九月進犯宣府,深入永寧、懷來。這時夏言、曾銑久已罷職,嚴嵩在世宗面前指出俺答的進攻,完全是夏言、曾銑計劃收復河套的結果,再給世宗以一種新的刺激。其后,二人的被殺便在九月間決定了。嘉靖二十八年二月,俺答大舉入侵,進略大同,直抵懷來??偙苌形穆时f人,和俺答大戰(zhàn);宣大總督翁萬達也向敵人進攻,居然殺了五十五個韃靼騎士,算是數(shù)十年未有之大捷!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授庶吉士。名義上,庶吉士只是一種學習的官員,在翰林院中稱為館選,三年期滿,稱為散館,凡是二甲進士及第的,例賜編修,所以二十八年居正是翰林院編修了,還是一個清銜,沒有實際的政務。這一年,他著有《論時政疏》,首指臃腫痿痹之病五,繼陳血氣壅閼之病一。他說:
其大者曰宗室驕恣,曰庶官瘝曠,曰吏治因循,曰邊備未修,曰財用大虧,其他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舉,而五者乃其尤大較著者也。臣聞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觀瞻,風俗之移易所系。臣伏睹祖訓,觀國朝之所以待宗室者,親禮甚隆,而防范亦密。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師法祖訓,制節(jié)謹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競求真人之號,招集方術逋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親媚于主上,以張其勢,而內(nèi)實奸貪淫虐,陵轢有司,朘刻小民,以縱其欲。今河南撫臣又見告矣。不早少創(chuàng)之,使屢得志,臣恐四方守臣無復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勢成,臣愚以為非細故也,所謂宗室驕恣者此也。臣聞才者材也,養(yǎng)之貴素,使之貴器。養(yǎng)之素則不乏,使之器則得宜。古者一官必有數(shù)人堪此任者,是以代匱承乏,不曠天工。今國家于人材,素未嘗留意以蓄養(yǎng)之,而使之又不當其器,一言議及,輒見逐去,及至缺乏,又不得已,輪資逐格而敘進之,所進或頗不逮所去。今朝廷濟濟,雖不可謂無人,然亦豈無抱異才而隱伏者乎,亦豈無罹微玷而永廢者乎?臣愚以為諸非貪婪至無行者,盡可隨才任使,效一節(jié)之用。況又有卓卓可錄者,而皆使之槁項黃馘,以終其身,甚可惜也,吏安得不乏!所謂庶官瘝曠者此也。守令者親民之吏也,守令之賢否,監(jiān)司廉之,監(jiān)司之取舍,銓衡參之,國朝之制,不可謂不周悉矣。邇來考課不嚴,名實不核,守令之于監(jiān)司,奔走承順而已,簿書期會為急務,承望風旨為精敏,監(jiān)司以是課其賢否,上之銓衡,銓衡又不深察,唯監(jiān)司之為據(jù),至或舉劾參差,毀譽不定,賄多者階崇,巧宦者秩進。語曰:“何以禮義為?才多而光榮;何以謹慎為?勇猛而臨官。”以此成風,正直之道塞,勢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污隆,孰有留意于此者乎?所謂吏治因循者此也。夷狄之患,雖自古有之,然守備素具,外侮不能侵也。今“虜”驕日久,邇來尤甚,或當宣大,或入內(nèi)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邊圉之臣皆務一切,幸而不為大害,則欣然而喜,無復有為萬世之利,建難勝之策者。頃者陛下赫然發(fā)奮,激厲將士,云中之戰(zhàn),遂大克捷,此振作之效也。然語曰:“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背藨?zhàn)勝之氣,為豫防之圖,在此時矣,而迄于無聞,所謂邊備未修者此也。天地生財,自有定數(shù),取之有制,用之有節(jié),則裕;取之無制,用之不節(jié),則乏。今國賦所出,仰給東南,然民力有限,應辦無窮,而王朝之費,又數(shù)十倍于國初之時,大官之供,歲累巨萬,中貴征索,溪壑難盈,司農(nóng)屢屢告乏。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雖至過費,何遂空乏乎?則所以耗之者,非一端故也。語曰:“三寸之管而無當,不可滿也?!苯裉煜路翘厝缍?。所謂財用大匱者此也。五者之弊非一日矣,然臣以為此特臃腫痿痹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氣升降而流通,則此數(shù)者可以一治而愈。夫唯有所壅閉而不通,則雖有針石藥物無所用。伏愿陛下覽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廣開獻納之門,親近輔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慮,君臣之際曉然無所關格,然后以此五者分職而責成之,則人人思效其所長,而積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在居正的奏疏中,這是初次,也許在世宗一朝,除了例行章疏以外,居正上疏也只有這一次。這里充分地表現(xiàn)居正的政治才能。他看定當時政治的癥結,應當說的已經(jīng)說了,然而沒有得罪世宗,也沒有得罪嚴嵩,這便和楊繼盛、海瑞不同。楊繼盛攻擊仇鸞,攻擊嚴嵩;海瑞攻擊世宗。從直言極諫的立場看來,當然沒有絲毫的遺憾,但在事實方面,繼盛所得的是棄市,海瑞所得的是下獄,這是居正所不愿為的事。蝸牛的觸角伸出了,但是覺得空氣不利,終于還是收回,居正只是再埋頭于朝章國故的探索,對于時政在便不更置一辭。
嘉靖二十八年居正上疏的時候,才二十五歲,我們因此遙想到漢文帝時一個二十余歲的洛陽少年,然而他究竟不如賈誼。賈誼在《治安策》中論眾建諸侯以遏亂萌,這是漢代政局的對策,但是在明世宗的時候,要說宗室驕恣,真是太可憐了。武宗的時候,親藩造反確有兩次,但是即以寧王宸濠那樣的聲勢,也是不久即滅,親藩的威力已經(jīng)逝去了,其實沒有什么尾大不掉之勢。在這個時期里,世宗正在崇奉道教,于是徽王厚爝也奉道,世宗封他太清輔元宣化真人;遼王憲也奉道,世宗封他清微忠教真人。這只是討皇帝歡喜的一種可憐相,還有什么遠大的志趣呢?也許居正念念不忘憲,在這個機會里給他放一支冷箭,但是他卻忘記關于宗藩的一個大問題。明代宗藩的問題是宗祿。太祖二十六子,除懿文太子外,其余皆封王,王的長子當然也是王,其余便封郡王,如是一代一代地遞降,除長子襲封以外,便有鎮(zhèn)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鎮(zhèn)國中尉、輔國中尉、奉國中尉。王和郡王的女兒是公主、郡主,遞降還有縣主、郡君、縣君、鄉(xiāng)君。公主的丈夫是駙馬,郡主以至鄉(xiāng)君的丈夫是儀賓。這一切人都有歲祿,從王的一萬石到鄉(xiāng)君及儀賓的二百石,單單一個王府的歲祿已經(jīng)是非常駭人。而自成祖以后,每經(jīng)過一個皇帝,當然又要添若干王府。在宗室媵妾沒有限制的時候,他們的子女也沒有限制。太祖二十六子、十六女,已經(jīng)是很大的數(shù)目,但是晉府慶成王奇湞便有子七十人,雖然沒有打破田常七十余男的多子記錄,比太祖已經(jīng)多出三倍。一切王、郡王、將軍、中尉,真把整個國家吃窮了。直到嘉靖四十一年,御史林潤才指出“天下之事極弊而大可慮者,莫甚于宗藩祿廩。天下歲供京師糧四百萬石,而諸府祿米凡八百五十三萬石。以山西言,存留百五十二萬石,而宗祿二百十二萬。以河南言,存留八十四萬三千石,而宗祿百九十二萬。是二省之糧,借令全輸。不足供祿米之半,況吏祿、軍餉皆出其中乎?故自郡王以上,猶得厚享,將軍以上,多不能自存。饑寒困辱,勢所必至,常號呼道路,聚詬有司,守土之臣,每懼生變。夫賦不可增,而宗室日益藩衍,可不為寒心?宜令大臣科道集議于朝,且諭諸王以勢窮弊極,不得不通變之意,令戶部會計賦額,以十年為率,通計兵荒蠲免存留及王府增封之數(shù),共陳善后良策,斷自宸衷,以垂萬世不易之規(guī)”。林潤的見地便比居正中肯了。以后神宗萬歷六年,居正奏定宗藩事例,在這方面才建立了一些規(guī)模。
嘉靖二十八年三月莊敬太子死了,居正集中有《莊敬太子挽歌》,但是這一件事留給居正的不是一首五律而是畢生的事業(yè)。世宗八子,五子早夭,成立的只有次子載壑、三子載垕、四子載圳。嘉靖十八年立載壑為太子,載垕為裕王,載圳為景王。十年以后,太子死了,謚為莊敬。這時當然是裕王晉封太子了,偏偏世宗認為冊立太子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所以無形之中耽擱下來。當時得寵的道士陶仲文又提出二龍不能見面之說,皇帝是龍,太子當然是小龍,所以世宗索性不立太子,裕王、景王也看不到他們的父親,從此裕王們便真真莫睹龍顏了。在太子的地位沒有確定以前,裕王、景王成為急切的競爭者,幸虧他們都只是平庸到無可奈何的人物,所以宮廷以內(nèi)不曾演出流血的慘劇。這一件事直到嘉靖四十年景王歸藩,四十四年景王死去,才算告一段落。但是從嘉靖二十八年到四十年的這段時間中,裕王實在是非常得不安。景王奪嫡的計劃在宮闈中已經(jīng)是公開的事實。首輔嚴嵩對裕王也是相當?shù)美涞?。裕王應得的歲賜,一直拖欠了三年,自己當然不敢和父親世宗提起,只得由左右先送銀一千兩給嚴嵩的兒子嚴世蕃,才能補發(fā)??墒菄泪詫υM踹€不是很放心。一天世蕃對裕王講官高拱和陳以勤兩人說:“聽說裕王殿下對家大人有些不愿意,是怎樣一回事呀?”
這是一個霹靂。在世宗、裕王父子不得見面,嚴嵩在世宗面前說一聽一的時候,要是嚴嵩感到裕王的威脅,一切的演變都不是意外。高拱正在設法移轉世蕃的注意力,以勤只是沉靜地說:“國本久已決定了。裕王殿下的諱字從后從土,明明是土地之主,這是皇上命名的意思。親王講官,舊例只有檢討,但是裕王講官,兼用編修,和其余諸府不同,這是宰相的意思。殿下常說唯有首輔才算得社稷之臣,請問不愿意的話從何而來呀?”
這一席話保全了裕王的地位。其后高拱、以勤入閣,都是因為裕邸講官的關系。嘉靖四十三年居正為裕邸日講官,其后隆慶元年,居正入閣,也是因為這個關系。
嘉靖二十九年正月大學士嚴嵩七十歲了,這正是他炙手可熱的時候,居正著有《壽嚴少師三十韻》。從“握斗調(diào)元化,持衡佐上玄,聲名懸日月,劍履逼星纏,補袞功無匹,垂衣任獨專,風云神自合,魚水契無前”幾句,可以看出世宗對于嚴嵩信任之專。同篇“履盛心逾小,承恩貌益虔,神功歸寂若,晚節(jié)更怡然”,也指明嚴嵩那一番謹慎小心的態(tài)度。直到這時,居正對嚴嵩還保持著相當?shù)暮酶小?/p>
這一年春間,居正曾經(jīng)請假回江陵一次?!兑硕伎h重修儒學記》“庚戌之春,余用侍從,請告歸故郡?!笨勺C。明弘治期間規(guī)定兩京給假官員除往回水陸程外,許在家兩個月。那時北京到江陵交通困難,所以往回水陸程期再加在家兩個月,居正回京的時候已在秋間,因此有名的庚戌之變他大致恰巧看到。
嘉靖二十九年六月間,俺答寇大同,八月入薊州,攻古北口,同時從黃榆溝潰墻入境。巡按順天御史王忬出駐通州,調(diào)兵死守,一面向北京告急。本來從成祖初年,棄福余、泰寧、朵顏三衛(wèi)以后,北京已經(jīng)站在國防第一線了。薊州失陷以后,敵人再從古北口取道通州進攻,對于北京完成圍攻的形勢。北京原是明代第一個要塞,一切都是取的戰(zhàn)時體制。成祖設京衛(wèi)七十二萬,計軍四十萬,加以畿內(nèi)八府軍二十八萬,中部大寧、山東、河南班軍十六萬,一共八十余萬軍隊,當然不會感受任何的威脅。但是成祖的規(guī)模已經(jīng)不在了,京軍由三大營改為十二團營,再改為東西官廳,額軍由三十八萬再減為十四萬,世宗初年京營額軍只剩得十萬七千萬余人,武備是一天一天地廢弛了。等到俺答逼到近郊的時候,兵部尚書丁汝夔清查營伍,只有五六萬人。丁汝夔下令出城駐扎,但是這一群殘兵一個個只是愁眉苦臉,長吁短嘆。戰(zhàn)爭沒有把握了,世宗才下詔勤王。第一個奉詔的是大將軍咸寧侯仇鸞,從大同帶了兩萬大軍入援,以后各地勤王軍一共來了五六萬,總算有了一點兒聲勢。但是給養(yǎng)方面沒有什么辦法,餓死兵士正是日常習見的事。俺答到了北京城下,仇鸞不敢開戰(zhàn),派人和他接洽,只要不攻城,什么條件都可以承認。俺答當然有他的要求,但是和清朝中世英國侵略者東來的故事一樣,稱為要求“入貢”。世宗召大學士嚴嵩、李本和禮部尚書徐階到西苑便殿,手持俺答求貢書,問他們有什么辦法。
“這是一群餓賊,皇上用不著操心?!眹泪哉f。
徐階鄭重地說:“軍隊一直駐到北京城外,殺人和切草一樣,不僅是餓賊了?!?/p>
世宗皇帝只是點首,一面問嚴嵩看到“求貢書”沒有。嚴嵩也有一份,從衣袖里拿出說:“求貢是禮部的事?!?/p>
“事是禮部的事,但是一切還請皇上做主?!毙祀A說。
“本來是和你們商議的?!笔雷谡f。
“敵人已經(jīng)到了近郊,要開戰(zhàn),要守城,什么都沒有準備,目前只有議和,但是唯恐將來要求無厭,這是困難?!毙祀A的話逐漸地具體了。
徐階
徐階(1503—1583),字子升,號少湖,又號存齋,松江府華亭縣人(今上海市松江區(qū)),張居正的恩師。
“只要于國家有利,皮幣珠玉都給得。”世宗慨然地說。
“只是皮幣珠玉,事情便好辦了,”徐階說,“萬一還不滿意,怎樣處分?”
世宗竦然地說:“卿可謂遠慮。”
計劃是決定了。徐階主張,指出俺答的“求貢書”是用漢文寫的,日后不能做討論的根據(jù),而且也沒有臨城求貢之理,只要他退出長城,改用韃靼文寫,再由大同守將轉達,一切可以商量。當然,這是一個緩兵之計。日子拖長了,四方勤王的軍隊開到北京,朝廷便有決戰(zhàn)的實力。日子拖長了,韃靼的騎士擄掠已多,俺答也失去了決戰(zhàn)的熱情。終于有一天,俺答整頓輜重,作退卻的準備,這時世宗正在接二連三地催促兵部作戰(zhàn)。丁汝夔問嚴嵩,嚴嵩說北京和邊疆不同,在邊疆打了敗仗,不妨報功,在北京近郊打敗了,皇上沒有不知道的,那時怎樣辦?嚴嵩決定等待俺答擄掠飽了,自己退出,可是世宗也決定趁此大變殺戮大臣,“振作綱紀”!俺答一退,丁汝夔立即下獄。汝夔向嚴嵩求救,嚴嵩肯定地說:“我在,你絕對不會死?!比欢雷诘臎Q心沒有挽回的余地,嚴嵩也沒有援救汝夔的意志。直到棄市的時候,汝夔才知道被嚴嵩出賣了。兵部尚書受訊,兵部的參謀長官——職方司郎中王尚學例當連坐,汝夔只說“罪在尚書一人,與郎中無預”,因此尚學免死遠戍。汝夔還不知道,臨刑的時候很關切地問左右道:“王郎中已經(jīng)免死了嗎?”王尚學的兒子王化在旁跪下道:“承尚書大恩,家大人免死了?!比曩鐕@了一聲道:“你的父親屢次勸我速戰(zhàn),但是我為內(nèi)閣所誤,以至于此?,F(xiàn)在你的父親免死,我可以安心了?!倍∪曩绫辉┩魇钱敃r大眾俱知的事,后來到了隆慶初年,才得追復原官。
經(jīng)過這一次大變,居正認清了兵備是怎樣的廢弛,邊備是怎樣的重要,以及應付俺答的對策是怎樣的急迫。他認清了嚴嵩誤國賣友,對嚴嵩確是斷念了。蝸牛的一個觸角及時收回,但是另一個觸角就趁此時伸出。他已經(jīng)發(fā)見一個友人,這是他任庶吉士時的翰林院掌院學士,現(xiàn)任禮部尚書徐階。在翰林院的名分上,徐階是居正的老師,但是在政治立場上,他是居正的政友。他們之間的友誼一直維持到萬歷十年居正身歿為止。
徐階,松江華亭人,短小白皙,一個典型的江南人。在政治上,他正是嚴嵩的敵手。嚴嵩柔佞,夏言剛愎,柔能克剛,所以夏言失敗了。但是一味的柔佞,柔到和水一樣,便喚不起信任。大難臨頭的時候,柔佞的人只是推卸責任,這樣最容易引起輕視。徐階不是這樣,他不是鋼鐵,也不是水,他是一方橡皮。橡皮是柔的,遇到堅強的壓力,能屈服,能退讓,但是在壓力減輕的時候,立即恢復原狀。對于外來的力量,他抵抗,但是永遠不采取決裂的態(tài)度,即在退讓的時候,他也永遠不曾忘去撐持。這是政治上的一種風度,以后張居正、張四維都曾經(jīng)采取過。申時行維持九年的政權,也是保持這個風度。
這個時代,恰是陽明之學盛行的時代,徐階不是王守仁的學生,但是他的朋友很多都是陽明一派的人。他曾和聶豹、歐陽德、程文德等在北京靈濟官講學,聽講的人有時多至五千,是北京講學的盛會,但是他的良知之學和他的侍從世宗,修治齋醮,好像不曾發(fā)生沖突。他講求經(jīng)世之學,但是他也精心結撰青詞,好像也沒有矛盾。他正在準備在政治上和嚴嵩爭斗,然而表面上只有和平。時機還沒有來,他正跧伏著。
嘉靖三十年是明代對外關系中可以紀念的一年。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侵,終于在飽掠以后退出長城了,但是對于北京正是一個隨時可發(fā)的威脅。大將軍仇鸞不敢開戰(zhàn),只有設法避免戰(zhàn)爭,主張采取馬市的辦法。馬市是由俺答歲進若干馬,朝廷歲給若干幣帛粟豆。在表面上,是通商,在事實上,俺答所得的是生活必需的資源,明朝所得的是不能作戰(zhàn)的馬匹。嘉靖三十年三月,開馬市。第一個反對的是兵部員外郎楊繼盛,他奏言十不可、五謬。世宗召集大臣會議,仇鸞大聲地說:“楊繼盛沒有看過戰(zhàn)爭,把事情看得這樣容易!”最后的決定還是認為既經(jīng)和俺答約定了,無從反悔。繼盛也就在這次貶為甘肅狄道典史。繼盛是徐階掌國子監(jiān)時的門生,但是徐階看到仇鸞結納嚴嵩,正在得寵的時候,一句話沒有說。就是居正也在這個時期為嚴嵩賦三瑞詩:一篇稱頌嚴家瑞竹、瑞芝、瑞蓮三物的詩。最后的幾句如下:
扶植原因造化功,愛護似有神明持。君不見,秋風江畔眾芳萎,唯有此種方葳蕤!
這時是夏言已倒,徐階未起的時候,世宗的力量正在維持著這一本江西分宜的瑞蓮。
馬市的事實對于朝廷畢竟是一種侮辱。世宗衰邁了,也許有一些茍且,然而禁不起這個刺激,高傲的血液里激蕩著復仇的氣息。仇鸞不知道,還在慶賀自己的成功;俺答也不知道,還在和平的氣氛中,不斷地進攻大同、懷仁。戰(zhàn)爭的呼聲又起了,沉沒了世宗茍安的雜念。嘉靖三十一年三月,他一面派仇鸞赴大同巡視邊防,一面命禮部尚書徐階兼東閣大學士參預機務。徐階看清世宗對仇鸞的信任已經(jīng)起了變化,首先便把仇鸞貽誤大局的策略揭破。五月召仇鸞入京,八月收仇鸞大將軍印,九月罷馬市,朝廷和韃靼間恢復作戰(zhàn)的體制。世宗對仇鸞的反感,一切都被嚴嵩看在眼里。嚴嵩本來也感到徐階的威脅,正在打算借徐階、仇鸞平時接近的關系,給他們一個一石二鳥之計,卻想不到第一個推翻仇鸞的卻是徐階,被他占了先著。于是他把一腔仇怨深深地埋藏下去,再伺候適宜的機會。徐階也趁此時機結納居正。周圣楷在《張居正傳》中稱“時少師徐階在政府,見公沉毅淵重,深相期許”,便是這個時候?!睹魇贰埦诱齻鳌贩Q“嚴嵩為首輔,忌階,善階者皆避匿,居正自如,嵩亦器居正”。徐階和居正方在計劃推倒嚴嵩的政權,但是表面上還是平和的。嚴嵩看到居正在那里做《賀靈雨表》《賀瑞雪表》《賀冬至表》《賀元旦表》那些不痛不癢的文章,有時便吩咐他代擬一道,居正那些“臣等秩首班行,恩深眷遇,涵濡德澤,同萬物以生輝,拜物衣冠,仰九天而稱賀”,“臥等叨塵密勿,夙荷生成,念歲月之既多,感寵恩之愈厚”,都是在嘉靖三十一、二年代輔臣擬作的。在嚴嵩的眼中,居正只是一個應酬詩文的作家,這又證實嚴嵩不如徐階敏感。
嘉靖三十二年,居正是一個二十九歲的青年,但是他的抱負已經(jīng)把他壓迫得喘不過氣來。詩集中有《擬西北有織婦》一首,大致是這年作的:
西北有織婦,容華艷朝光。朝織錦繡段,暮成龍鳳章。投杼忽長吁,惄焉中自傷。綿綿憶遠道,悠悠恨河梁。遠道不可見,淚下何浪浪!春風卷羅幙,明月照流黃。山川一何阻,云樹一何長。安得隨長風,翩翻來君傍。愿將云錦絲,為君補華裳。
究竟是少年人,在一首通篇比興的詩后,透出志在宰輔的抱負。幸而嚴嵩不會看到此詩,可以不必顧忌,他只在那里等待江南來的長風,把他送進內(nèi)閣。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包圍北京的時候,仇鸞不敢開戰(zhàn),是嚴嵩的同志;馬市開了,世宗一意聽信仇鸞的話,仇鸞便成為嚴嵩的威脅,所以楊繼盛攻擊仇鸞,間接也給予嚴嵩一種安慰。嘉靖三十一年仇鸞失敗,繼盛便由狄道典史,一升山東諸城知縣,再升南京戶部主事,三升刑部員外郎,四升兵部武選司;從嘉靖三十一年到三十二年,一歲四遷,嚴嵩看清這次繼盛一定是感激涕零了,偏偏繼盛也看清嚴嵩只是一個辜恩誤國的權奸。到任一個月,他彈劾嚴嵩十大罪,又說:
嵩有是十罪而又濟之以五奸。知左右侍從之能察意旨也,厚賄結納,凡陛下言動舉措,莫不報嵩,是陛下之左右,皆賊嵩之間諜也。以通政司之主出納也,用趙文華為使,凡有疏至,先送嵩閱,然后入御。王宗茂劾嵩之章,停五日乃上,故嵩得展轉遮飾。是陛下之喉舌,乃賊嵩之鷹犬也。畏廠衛(wèi)之緝訪也,令子世蕃,結為婚姻。陛下試詰嵩諸孫之婦,皆誰氏乎?是陛下之爪牙,皆賊嵩之瓜葛也。畏科道之多言也,進士非其私屬,不得預中書、行人選;知縣非通賄,不得預給事、御史選。既選之后,入則杯酒結歡,出則饋贐相屬,所有愛憎,授之論刺,歷俸五六年,無所建白,即擢京卿。諸臣忍負國家,不敢忤權臣。是陛下之耳目,皆賊嵩之奴隸也??频离m入牢籠,而部、寺中或有如徐學詩之輩,亦可懼也,令子世蕃,擇其有才望進羅置門下,凡有事欲行者,先令報嵩,預為布置,連絡蟠結,深根固蒂。各部堂司,大半皆其羽翼,是陛下之臣工,皆賊嵩之心膂也。陛下奈何愛一賊臣,而忍百萬蒼生陷于涂炭哉!至如大學士徐階,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違,不敢持正,不可不謂之負國也。
繼盛上疏之前,齋戒三日,滿以為一誠上達,為國除害。但是,他卻忘去了世宗的存在。世宗任用嚴嵩,這是世宗的認識;繼盛指摘嚴嵩的奸賊,便是指摘世宗的認識錯誤。這一點徐階看得清,但是徐階對于繼盛的上疏也是無可奈何,只有坐看嚴嵩的挑剔和刑部尚書何鰲的羅織。繼盛經(jīng)過廷杖一百以后,系刑部獄三年,最后在嘉靖三十四年,附著毫無關系的都御史張經(jīng)案中棄市,這是后話。
居正是一個深沉的人,從繼盛下獄以后,處處感到危機。對于時局,他的憤懣已經(jīng)達到極點,可是偏偏不許流露。他的抱負是偉大的,可是在這個政局里,只要他做無關痛癢的文章,用不到他的抱負。平生的知己只剩得徐階,然而徐階只是那樣的小心翼翼,縱使居正有什么主張,他一概不問,永遠是靜靜地待著;而嚴嵩的政權正在日新月異地,因為受著世宗的栽培而滋長。
這是作詩的時機吧!居正充分地把一腔哀怨交給他的詩囊:
述懷
豈是東方隱,沉冥金馬門?方同長卿倦,臥病思梁園。蹇予柄微尚,適俗多憂煩。側身謬通籍,撫心愁觸藩。臃腫非世器,緬懷南山原。幽澗有遺藻,白云漏芳蓀。山中人不歸,眾卉森以繁。永愿謝塵累,閑居養(yǎng)營魂。百年貴有適,貴賤寧足論。
適志
有欲苦不足,無欲亦無憂,羲和振六轡,駒隙無停留。我志在虛寂,茍得非所求,雖居一世間,脫若云煙浮。芙蕖濯清水,滄江漂白鷗。魯連志存齊,綺皓亦安劉,偉哉古人達,千載想徽猷。
蒲生野塘中
蒲生野塘中,其葉何離離,秋風不相惜,靡為泉下泥。四序代炎涼,光景日夜馳,榮瘁不自保,倏忽誰能知。愚暗觀目前,達人契真機,履霜知冰凝,見盛恒慮衰。種松勿負垣,植蘭勿當逵,臨市嘆黃犬,但為后世嗤。
在那個時代里,政治界的人物大都是熱衷的。無疑地,居正的整個政治生活充滿了熱衷的氣息。然而這時他居然恬淡了。他沒有忘去魯連存齊、綺皓安劉的偉業(yè),但是眼前正留著種松負垣、植蘭當逵的炯戒。歸去罷,歸去罷,江陵的山水正在向他招手。
據(jù)敬修的《文忠公行實》,居正元配顧氏,繼配王氏。他第一次結婚在哪一年,不可考。從詩集編次看,大致嘉靖三十二年,顧氏已經(jīng)死去一年了,詩題:“余有內(nèi)人之喪一年矣,偶讀韋蘇州傷內(nèi)詩,愴然有感?!边@首詩流露了居正夫婦間的愛戀,“蹇薄遘運屯,中路棄所歡,嬿婉一何促,飲此長恨端”四句,指明他們相處的時期并不太長,然而已經(jīng)永別了。“離魂寄空館,遺嬰未能言”,正寫出寄櫬北京的情形,遺嬰是否就是敬修,也不可知。
顧氏死后,不久居正又結婚了,這是王氏。正和一切再娶的情形一樣,人生的缺憾是無法彌補的。居正詩集中《朱鳥吟》的最后兩句“仙游誠足娛,故雌安可忘”,是一個證明。
歸去罷,歸去罷!平生的抱負無法實現(xiàn),當朝的權奸無法掃除;同年楊繼盛已經(jīng)下獄,自己的前途毫無保障;少年的伴侶已被死亡奪去;感情的創(chuàng)痕又無從彌補。嘉靖三十三年的居正只是一個三十歲的青年,然而他已經(jīng)認識了人生的痛苦,縱使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疾病,他已經(jīng)感覺到衰病纏綿。終于在這一年,他告了病假,仍回江陵。臨行的時候,他對徐階留下一封一千幾百字的長信。他說:
相公雅量古心,自在詞林即負重望,三十余年;及登揆席,益允物情,內(nèi)無瑣瑣姻婭之私,門無交關請謁之釁,此天下士傾心而延佇也。然自爰立以來,今且二稔,中間淵謀默運,固非谫識可窺,然綱紀風俗,宏謨巨典,猶未使天下改觀而易聽者,相公豈欲委順以俟時乎?語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备`見向者張文隱公剛直之氣,毅然以天下為己任,然不逾年遽以病歿。近歐陽公人倫冠冕,向用方殷,亦奄然長逝。二公者皆自以神智妙用,和光遵養(yǎng),然二三年間,相繼雕謝。何則?方圓之施異用,慍結之懷難堪也。相公于兩賢,意氣久要,何圖一旦奄喪,誰當與相公共功名者?況今榮進之路,險于榛棘,惡直丑正,實繁有徒。相公內(nèi)抱不群,外欲渾跡,將以俟時,不亦難乎?盍若披腹心,見情素,伸獨斷之明計,捐流俗之顧慮,慨然一決其平生。若天啟其衷,忠能悟主,即竹帛之名可期也。吾道竟阻,休泰無期,即抗浮云之志,遺世獨往,亦一快也。孰與郁郁頷而竊嘆也?
夫宰相者,天子所重也,身不重則言不行。近年以來,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論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則?顧忌之情勝也。然其失在豢縻人主之爵祿,不求以道自重,而求言之動人主,必不可幾矣。愿相公高視玄覽,抗志塵埃之外,其于爵祿也,量而后受,寵至不驚,皎然不利之心,上信乎主,下孚于眾,則身重于泰山,言信于蓍龜,進則為龍為光,退則為鴻為冥,豈不綽有余裕哉!
究竟經(jīng)驗是跟著年齡來的。三十歲的翰林編修已經(jīng)迫不及待,拂衣而去了;五十二歲的內(nèi)閣大學士卻認清楚還得忍耐,還得忍耐。“披腹心,見情素”,固然是一個辦法,但是在固執(zhí)己見、呵護前非的世宗面前指摘嚴嵩,便是激怒皇上。楊繼盛的例子在那里,這個使不得。“抗志浮云,遺世獨往”,也很好,可是在和嚴嵩決裂以后,要想退居林下,安然自得,這是不可能的事——這是事實,不是徐階的過慮。徐階去位以后,遇到高拱當國;高拱去位以后,遇到張居正當國,都經(jīng)過很大的危難。何況嚴嵩是一個比高拱更有辦法,比張居正更無顧忌的人呢?不錯,為了國家的安全,為了自己的安全,徐階一步造次不得,他終于還是踡伏著,一切還是和平。他想到居正信中最后的幾句,簡直有些諷刺自己固位希寵了,他只是深切地沉吟:青年人不知道自己的苦衷,臨去的時候連辭行的禮貌都沒有,那么就讓他去吧。徐階依舊是“內(nèi)抱不群,外欲渾跡”。
- 嘉靖十九年,改總制為總督。
- 書牘一《與分宜尹》。
- 奏疏十二。
- 上字應作下,《明史·食貨志》引作上。
- 詩三。
- 《明史·莊敬太子傳》誤作嘉靖八年。
- 《明會典》。
- 詩六。
- 文集九。
- 奏疏十三《賀元旦表》二。
- 奏疏十三《賀元旦表》五。
- 詩一。
- 詩一。
- 詩一。
- 王世貞《首輔傳》卷七言居正以妻喪請急歸,與居正言不合。
- 詩集《送黎忠池》二首之二“余有歸與興,抱病淹朝秩”可證。
- 書牘十五《謝病別徐存齋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