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笨登瑫r期，揚州地處要沖，依傍運河勾連南北，輻射東南，客貨集散，絡繹不絕；名商巨賈“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騷人墨客在此風云際會，各展雄毫，政客鄉(xiāng)紳附庸風雅推崇詩畫文章，平頭百姓則信奉“堂前無字畫，不是舊人家”……揚州地界上的一切元素都是如此欣欣向榮、生機勃勃，就像一個新陳代謝急速運行的機體在不停地生發(fā)、解構(gòu)、孕育、滋生……

說起揚州，就不得不說說那悠悠運河。大運河承載了揚州古城的興衰變遷，揚州城點綴了大運河的蜿蜒綿長。揚州城始建于春秋末年，吳王夫差為北上伐齊，于開鑿溝通長江和淮河的邗溝同時，筑起了一座邗城，即今揚州城的前身。而邗溝則成為揚州運河起源，在各朝多有疏通或修筑。到了隋代，煬帝開鑿貫通，通達自北向南的海河、黃河、淮河、長江，以及錢塘江五大水系，后經(jīng)元朝取直疏浚，成為現(xiàn)今的京杭大運河。運河的開鑿起初是出于政治、軍事目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運河客觀上成為連通南北經(jīng)濟的大動脈，并對其流域的城市變遷也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自隋唐以來，東南地區(qū)便有三大政的說法：漕政、鹽政和河政。揚州及其周圍的兩淮地區(qū)，處于這三大政的沖要之地，到了清朝，揚州便與江寧、蘇州和杭州并稱東南四大都會。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壯大使得揚州成為醞釀創(chuàng)新人才的廣袤沃土。

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使得揚州逐漸成為南北交通的樞紐和全國財貨的集散地，成為鹽運漕運的重鎮(zhèn)。隨著商品流通領域的擴大，經(jīng)濟活動的頻繁，揚州也出現(xiàn)了繼漢唐以后的第三次繁榮。據(jù)乾隆《兩淮鹽法志序》記載：“全國賦稅之半來自鹽課，而兩淮鹽課又居天下之半”，嘉慶《兩淮鹽法志》同樣提出：“兩淮鹽課當天下租庸之半。損益盈虧，動關國計”。清代兩淮一帶有全國最大的曬鹽場，“煮鹽之場較多，食鹽之口較重，銷鹽之界較廣，故獲利最夥也”。每年有十億斤以上的海鹽經(jīng)揚州行銷安徽、江蘇、江西、湖南、湖北等地。當時鹽稅幾乎占全國稅收的1 /4還多。在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江淮鹽商已儼然成為一個不可小覷的利益集團，并與廣東行商、山西票商這兩個全國商業(yè)資本集團三足鼎立，盛極一時。

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鹽業(yè)的繁榮催生了一批富可敵國的鹽商，名噪一時的有“八大鹽商”和“八小鹽商”。資財百萬以下為“小商”，資財千萬以上者也大有人在。這些財產(chǎn)在當時是什么概念呢？記得在《紅樓夢》第三十九回中，劉姥姥二進賈府，感嘆賈府一頓酒席的花費：“……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的了?！痹倏窗舜罂偵讨坏狞S均泰，“家中畜母雞百余頭，所食之餌皆參、術等物，研末摻入”。黃均泰每天早上先吃燕窩，喝參湯，然后再吃這種母雞生的蛋兩枚。

揚州還流傳著“一夜堆鹽造白塔”的傳說。說是一次乾隆在瘦西湖中游覽，船到五亭橋畔，忽然對揚州陪同官員說：“這里多像京城北海的瓊島春陰，只可惜差一座白塔。”第二天清晨，皇帝開軒一看，只見五亭橋旁一座白塔巍然聳立。身旁太監(jiān)連忙跪奏道：“是鹽商大賈，為彌補圣上游西湖之憾，連夜趕制而成的。”盡管只可遠視，不可近攀，但乾隆不無感慨地說：“人道揚州鹽商富甲天下，果然名不虛傳?！睋?jù)說，這塔就是當時八大鹽商之一的江春用萬金賄賂乾隆左右，請畫成圖，然后一夜之間用鹽堆成的。富商財力之雄厚由此可見一斑。

有些富豪揮金如土到了令人費解的地步，但這只是少數(shù)，以“亦商亦儒，又雅又俗”聞名天下的揚州鹽商大多數(shù)還是生財有道，用財有方的。

一般的富豪金主財大氣粗，盡可以用錢財享受聲色犬馬的歡愉，也能輕松打通社會上的關關卡卡擺平遇到的問題，但是他們卻買不來所謂的文化與內(nèi)涵，終究難脫“土豪”之嫌。但是文化氣息濃厚的江淮地區(qū)可以將腰纏萬貫的大商人熏陶得清新脫俗，不僅在馳騁商場時游刃有余，也通過文化來體現(xiàn)自己的財力和品位：資助書院，興建園林，籌建私人藏書館甚至博物館，舉辦各種形式的文化“沙龍”……雖然他們當時也許只是為了附庸風雅、裝點門面，但在客觀上推動了文化市場的繁榮和當?shù)匚慕痰陌l(fā)展，這也更激發(fā)了一大批卓爾不群的書畫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有時鹽商的品位甚至把持著江淮的藝術作品的標準，他們追求新奇巧思，于是，打破傳統(tǒng)桎梏的“揚州八怪”的書畫作品漸受追捧。

總而言之，江淮富商已不是渾身銅臭氣的“土豪”，漸漸擺脫了世人對他們“鹽呆子”的蔑稱。他們?nèi)找嬉庾R到文化和教育的重要性，使自家門第也書香縈繞。當時，士商合流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蔚然成風。比如，大鹽商馬曰琯一生喜愛寫詩、藏書和結(jié)交文人雅士，雍正年間，在揚州建造小玲瓏山館，廣交天下名流，“四方人士聞名造廬，授餐經(jīng)年，無倦色”。他的小玲瓏山館藏書甚豐，私人藏書揚州第一，書畫收藏數(shù)量也是一流的。著名學者全祖望、厲鶚、金農(nóng)、鄭板橋、陳章等都是小玲瓏山館的?？汀ｑR曰琯曾自為館主，同厲鶚等人結(jié)“邗江吟社”，吟詩作賦、游歷山水。馬曰琯還替鄭板橋還清債務，袁枚說馬曰琯 “橫陳圖史常千架，供養(yǎng)文人過一生”。可見亦商亦儒的揚州富商對揚州文人的支持是功不可沒的。作為一個文人，一生最高的追求莫過于金榜題名、金印紫綬。這是現(xiàn)世的追求，但還有一件事長遠來看重要性并不亞于前者，那便是著書立說，以藏之名山、傳之后人。在當時，想要刊印自己的著作需要大量資財，這是窮苦文人所難以負擔的。這時，鹽商就會出面，幫他們解決這個問題?！鞍斯帧敝型羰可鞯摹冻擦旨肪褪怯神R氏玲瓏山館刻??；金農(nóng)的《畫竹題記》也由江春鏤版行世。

將“藝術贊助商、文藝產(chǎn)業(yè)締造者”的稱號授予這些功不可沒的鹽商，是當之無愧的。正是揚州鹽商的推波助瀾，造就了揚州文風大盛的局面，各地懷才挾藝之人紛紛集聚揚州，堪稱“海內(nèi)文士，半集維揚”。經(jīng)濟的繁榮，又促進了文化藝術事業(yè)的興盛。各地文人名流，匯集揚州。當時的揚州，不僅是東南的經(jīng)濟中心，也是文化藝術的中心。以書畫來說，據(jù)《揚州畫舫錄》記載，本地畫家及各地來揚畫家稍具名氣者就有一百數(shù)十人之多。

康乾時期，距離清軍入關已有將近百年的時間了，當時，康熙、乾隆皇帝推崇程、朱理學，以儒家學術為治國之本，刻苦學習漢人文化，在清代形成了苦讀漢書、研究漢學，推崇書畫藝術、以儒學治理天下的風氣?！肚逑日侣孕颉吩疲骸笆プ鎳L自言，年十七八時，讀書過勞，至于咯血，而不肯少休。耄耋而手不釋卷，臨摹名家手卷，多至萬余；寫寺廟匾榜多至千余?！鼻宄实鄣那趭^好學在歷代皇帝中所罕見?！吧嫌兴?，下必效焉?！鼻宕鷵P州詩風熾烈，收藏書畫成為風氣，鹽商大賈和達官貴人之家堂前無不掛有名人字畫，形成了巨大的繪畫市場，以至四方畫家紛至沓來，賣畫揚州以求生計。

但是，以禁書、毀書、文字獄為主要手段的思想鉗制和文化高壓政策更是令整個社會的思想文化狀況日益傾向于泥古不前。乾隆一朝，影響波及全國的文字獄達到74起，這令人窒息的文化專制主義，在江南制造了恐怖而壓抑的空氣。但《紅樓夢》、《儒林外史》以及《聊齋志異》等文學巔峰之作都是這一時期閃爍不羈才情與超前思想的代表作。

所幸，藝術書畫領域較之于文字領域是相對寬松的。盡管清前期的中國畫壇由于保守思想的籠囿，以臨摹照抄為主流，陳陳相因，缺乏生氣?；始屹F族更是提倡擬古仿古，僅僅把書畫藝術看作是一種模仿的技術，供人玩賞。但是在日新月異活力迸發(fā)的揚州，各種元素一齊合力造就了造詣超群、影響深遠的“揚州八怪”。他們大膽突破主流畫風的束縛，勇于表達自身的獨創(chuàng)性和叛逆性，以鮮明的個性特點和創(chuàng)作風格，創(chuàng)作出驚世駭俗的作品，在丹青水墨史上留下獨特的色彩。而這幾位“怪人”也用其獨有的傳奇人生飽蘸顏料為后人留下一個個濃得難以化開的經(jīng)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