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
我十四歲就開始做買賣
其實我十四歲就開始做買賣了。我家的房子住著兩戶人,里屋是張叔,是鋼校的電工,叫張守福,我叫他張叔。
1966年,張叔是做半導體收音機的,每天晚上都做到下半夜。而我每天晚上都陪著他,坐在旁邊一聲不吱,看著他用電烙鐵焊半導體零件,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伎吹剿Φ桨胍梗钔頃r到一兩點鐘。
爸爸總問張叔:“孩子是否討厭?如果礙事,就不要打攪你?!?/p>
每次張叔都說:“他從來不說話,一點不礙事?!?/p>
有時,張叔主動對我說:“這是三極管,這是二極管,這是電容器,這是電阻,這是電容……”
有一天,張叔跟爸爸說:“給黑小子買點零件,讓他自己學習多好?!?/p>
爸爸說:“可以??!”
爸爸給張叔五塊錢,那個星期天的晚上,張叔給我買回來一支3AG11高頻三極管,是軍用管;一支二極管;一個磁棒帶線圈;兩支電阻;一個可變電容器;一個電容器;一對變壓器;一副耳機。
當時的五塊錢是個不小的數字,因為60年代,爸爸一個月的收入才五六十塊錢。買回來之后,張叔給我畫了一個半導體線路圖。
爸爸的手非常巧,他曾經和伯父學做白鐵活,所以有一套做白鐵工具。爸爸拿出一個紫銅的大火烙鐵,用火燒紅,再用扁鏟剁下一段,把那小的做成個小火烙鐵。
我根據張叔的圖紙,在三合板上畫出零件相應位置,用錐子打上眼,用鉛絲鉚上,把火烙鐵在廚房煤氣火上燒熱,再回到屋里焊上底線,再在上面焊上零件。半夜時,我把半導體焊好了。
當我戴上耳機,聽到嘎嘎的響聲,活動活動零件,又聽到了沙沙的信號聲。我開始激動了,有點哆嗦。當我聽到廣播時,都要哭了。
由于鉛絲受熱,兩頭松動,零件接觸不是太好,又怕把三極管燙壞,于是我用銅絲纏成小彈簧焊在面上,再將三極管往里插,所以接觸不是太好。有時,發(fā)出嘎嘎的聲音。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爸爸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半導體焊好了?!卑职盅b上電池戴上耳機聽了一下。
“沒動靜啊?”
我活動活動電池和三極管。爸爸突然笑了,笑得是那樣甜蜜,但沒說話。從此,我就開始裝半導體了。
在那個年代,沒有市場,什么都是國家控制,買賣東西那是投機倒把,是犯法的。不過也許是國家需要科技吧,所以每到禮拜天,在小黃樓門前,總有一些無線電愛好者。買賣半導體零件。
第二個禮拜天,我來到了市場。老叔告訴我,三極管是一塊五買的。我?guī)е约鹤龅陌雽w,有不少人問我,零件多少錢。我說,不賣。這時我發(fā)現旁邊有一個人在賣三極管,出價一塊八,放大倍數是20P,還趕不上我的。過一會兒又有一個人也在賣,他賣一塊三,放大倍數是30P。我腦袋一轉。為什么不賣?
正好有一個人問我三極管多少錢?我說一塊八,并指著旁邊那個人說,他也賣一塊八。這個人轉了兩圈說,我要了,給了我一塊八毛錢。我高興地拿著錢,用一塊三買了一個比我原來有的那個還好一點的三極管。
我的磁棒是800MM的,是老叔用五毛錢給我買的,我一看,旁邊有個2000MM的斷了一段,有1600MM長吧,才要三毛錢。這時有一個人過來問我磁棒多少錢。我說八毛。最后他買走了。我又用三毛錢買來更長的磁棒。
記得那天,我換了不少零件,剩了好幾塊錢。晚上回家我把錢給爸爸說:“爸爸,這是我今天買賣半導體零件得的錢,給你。下個禮拜我還去買賣零件?!?/p>
爸爸當時很驚訝,說:“這,這樣行嗎?這不要出事嗎?”
我說:“那里頭人不少??!”
爸爸到里屋跟張叔說了這個事。
張叔說:“黑小子真行,我干了這么長時間也沒有賣出這么多。”
我說:“你要是拿著半導體,現場現賣,比你放在兜里等人問你,要賣得多了?!?/p>
張叔對爸爸說:“市場上賣什么都抓,只有賣半導體零件沒有人管?!?/p>
爸爸啊了一聲,默許了,并對我說:“這個錢我不給你存,你自己好好保存吧。記住,如果有人管,不讓賣,你千萬回來。”
我說:“放心吧,爸爸。”
之后我跟張叔說:“張叔,請你給我畫一個四個管的電路圖,等我攢到四個管時,我要做個四個管的半導體收音機?!?/p>
老叔說:“我現在給你畫?!辈灰粫海徒o我畫了一個海棠式四管收音機圖。
那一個禮拜我滿腦子都是四管收音機線路圖。真沒有想到,只兩三個禮拜天我就攢足了四個管收音機的所有零件,還有富余。
那時滿市場就我一個小孩,我拿著自己焊的單管機售賣。有不少人買完零件就到我這里試聽。那時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感到非常好。
從木箱單管收音機到肥皂盒單管收音機。我現在開始一步到位:直接裝四管收音機。當我把零件都湊齊之后,有時間就開始裝配、調試。
當有一天,晚上爸爸下班時聽到我用自做的木盒裝了半導體,高興地笑了。
爸爸說:“這五塊錢值了?!?/p>
爸爸這時在鋼校排班燒鍋爐,下放勞動。我縫了個布袋把半導體罩上,爸爸把它背在身上,上夜班時帶到鍋爐房,就不會顯得十分寂寞了。
后來,我積攢了很多的零件,準備裝個復式超外差七管收音機。這是個不小的工程。
二樓的張白楊大哥(在北京大學讀書)就是玩半導體的,他裝的半導體太精美了。他從北京回來后,一直在三樓的平臺上拿著半導體找方向調試。我也把我裝的大而笨重的家伙拿了出來。
他一看說:“零件全淘汰了,到我家里頭,我給你點兒?!彼叶顷柵_的兩個紙箱里有很多電子管、無線電的零件,“你看上什么就拿什么吧?!?/p>
我真不好意思,說:“把你不用的給我吧?!?/p>
他挑出一部分,剩下那么多零件全給我了。而我想不到的是,我的三極管全被二樓的“小發(fā)”偷走了。半導體裝不上了。
那時發(fā)展也很快,才幾個月,二十塊錢的超外差式十個管半導體收音機都出來了。隨之而來,半導體市場也黃了,再后來,鍺管開始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硅管。
說來也怪,那時我兜里真的有錢,但我除了買過一串三分錢的冰棍之外,那么長時間里沒有花過一分零用錢。
1966年,眼看就要小學畢業(yè)了。我記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我對爸爸說:“爸爸,我一定好好學習,長大成人,為你爭光?!?/p>
爸爸拍拍我的頭,笑了。
然后我拿出書和本開始做作業(yè)。我從來沒這么認真地學習過。然而,就在我剛要好好學習的時候。突然間爸爸和同學,鄰居談話的內容變了。
什么“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周圍全是政治的東西,笑話沒了、故事沒了、歷史沒了。以前我們家充滿了笑聲,而現在卻嚴肅得多了。
母親去世后我們家就成了爸爸和同學、鄰居聚會的地方,他們有空會陪著爸爸嘮嗑??梢哉f每一天,我們家最少也有兩三位客人,多的時候有七八位。滿屋子全是人。
串聯進京去見毛主席
記得我家的鄰居也是爸爸的同事,范成庫。范大爺住在對爐山時就和我家是鄰居,搬到了園林我們還是鄰居,他幾乎天天來我們家陪著爸爸。
那天范大爺家的大兒子范得寬來我家找范大爺,說自己去北京串聯接受毛主席的接見。
我一聽說要上北京串聯見毛主席,便說:“大哥,帶我去吧,我姐也串聯過。”
爸爸說:“你太小,不要給大哥添麻煩?!?/p>
而范大爺卻以命令的口氣對范大哥說:“你要是夠爺們,把黑小子安全帶去,再安全帶回來?!?/p>
范大哥很無奈地看著范大爺說:“好吧?!?/p>
這時鄰居的黃大爺來了。黃大爺是鋼校的木工。一聽說范大哥要去北京,就說:“讓玉滿也去吧?!?/p>
范大爺說:“那就讓他們哥仨一起去吧?!?/p>
黃大爺家有三個兒子,二兒子黃玉武在北京工作。所以黃大爺說讓玉滿也去北京,正好也可以去看看他二哥。
爸爸到糧站給我起了30斤全國糧票。爸爸有個木盒,里面的錢不多,但他還是從盒子里給我拿了三十四塊錢,這可以說是爸爸壓箱底的錢。
一個下午,范大哥領著我和玉滿到了鞍山火車站。哇,去北京的車已經上不了人了!我們已經上不去了。
這時對面來輛車是去大連的。范大哥說:“走,去大連,從大連上車。”因為從鞍山去北京的列車都是從大連發(fā)出的。可是,車門是進不去了,人們全從窗戶往里爬。
這時范大哥說:“黑子,你先上!”就把我從窗戶塞了進去。我進去之后,腳蹬著窗框,頭往里頂,擠出一個空當。然后范大哥把黃玉滿塞了進來。之后,我和黃玉滿兩個人擠出個空當,范大哥被眾人推了進來。
我們三個人坐了一天半的火車才到了大連,因為火車中途一停就是幾個小時。到了大連之后,一看,哇!全是人。范大哥說:“看到了嗎?這一圈就是電影里站著國民黨士兵的地方?!保ㄋf的電影名我忘了,好像是《兵臨城下》。)
范大哥拿著介紹信找到接待站,過了一會兒出來說:“今天走不了了,沒有票了,走,到門口去?!?/p>
這時大哥拿著介紹信問到什么地方取毛主席像章。有人往旁邊一指,在一個鐵棚下。憑著介紹信得到了三枚毛主席紀念章。是全金色的小的像章。我當時說:“范大哥夠嗎?不夠我的給你?!狈洞蟾缯f:“你先戴吧,你什么時候不要再給我?!蔽抑苯咏o了他。
他讓我喝開水。我不喝。他說一會兒離開這個飲水處想喝水都喝不到了。好嘛,我喝了一大碗。
在出口處,人流不斷地涌出。工作人員接過票把票都放在了鐵箱里。我當時想,反正也是不要錢,能拿到票不就可以了嘛。我看了一眼范大哥,腦袋往鐵箱里一點。大哥笑了。我趁工作人員回身,一下子抓了一大把票,直接遞給范大哥。大哥一愣,沒接過票。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一邊,說:
“你膽太大了?!?/p>
“反正都不花錢?!?/p>
“走吧!”
我們三人過了磨電車鐵道。在鐵道邊上,我打開車票夾(這里有去北京的車票),從里面拿出了三張。
大哥說:“走,往里闖,每人一張票。人實在是太多啦!”當時大哥是鞍山第九中學高年級的學生,他在排隊時和同齡的學生談論串聯的意義,和他們去北京見毛主席。但是有很多學生沒有介紹信,沒有車票。他們也想去北京。
下半夜,人們開始往前擁。我們也跟著往前擁??斓借F門時,突然人開始少了,大家開始往里頭跑了。旁邊一群工作人員和軍人正在檢票。我跑到跟前說不趕趟了,我手里拿著票不給他看,直接沖了進去。之后,玉滿和大哥一起沖了進來。費了好大勁我們才擠進了車廂,在中間的位置上,停了下來。
這時車廂內人已經滿了。當時我才知道,什么叫作無立足之地。
大哥看看行李架,說:“黑小子,上去。我給你騰個地方?!痹诎男欣罴苌?。大哥給我挪出了一個不小的地方,把我舉了上去。
“哇,好輕松啊!”
大哥說:“你先睡吧?!?/p>
我說:“不,我到鞍山再睡。”
天快亮時,火車就要路過鞍山了。可是我困勁上來了,在行李架上就睡著了。
突然我醒了,見大家都在笑我。我一看,我是在眾人的身上,不是在行李架上。原來,我從行李架掉在眾人身上時還在睡覺。我已經兩天兩夜沒有睡好覺了,別人把我往行李架放的時候,我醒了。
天已亮了。那時想上廁所,真的很難。我實在過不去,憋哭了,是眾人把我傳到廁所。
說來也怪,我們誰也沒有想到要買吃的,但當我覺得餓的時候,窗門口椅子的背上站出一個頭戴白帽、穿白衣服的工作人員,一步一個椅背往前走,并大聲說:“讓開,讓開!”只見他一手拿著一把零錢,很快就來到了我們跟前,說,“現在開始賣面包。每人一個,不許多買?!?/p>
然后,他一回身在我身后的大面袋子里向外拿面包。那時候的人,真的是難以想象的樸實,我們附近的人,買了面包后要找錢,而門口的人拿著錢往里傳,工作人員拿著錢往外傳。無數雙手互相傳遞,竟沒有一個傳錯的。那時候的人真的實在,每個人只限買一個,而且不要糧票,就沒有一個人買兩個的。
經過兩天兩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們終于來到了北京。下車以后,我們隨著人流來到廣場。在接待處,我們把介紹信遞了上去,對方返給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北京石景山區(qū)第九中學接待處”。
不記得在幾廣場了,只記得順著號碼往前走,人太多了??梢换仡^,就聽到范大哥喊黃玉滿,原來黃玉滿丟了。范大哥站在道邊的臺階上喊著黃玉滿,可是人太多,聲音嘈雜,沒有回應。我們又往前走了走,在十字路口,范大哥停下等著,而我一直拽著大哥的衣服。
等了半個小時吧,突然我看到黃玉滿了,只見他眼淚汪汪,一瘸一拐走過來,指著腿說:“我的腿腫得好粗?!蔽野蜒澴恿闷鹨豢?,哇,像面發(fā)的,通紅!我們三個慢慢地來到一個廣場,那里停了十好幾臺大客車。我們在接待處拿了車牌,然后上了其中一臺大客車,不一會兒,十幾臺大客車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
坐在車上,我突然眼睛一亮,大聲高喊:“天安門!”在不太亮的馬路上,突然車駛入了天安門廣場。燈光映照下的天安門如此明亮!太神圣了!當時汽車在天安門廣場繞了一圈,我激動得幾乎哭了?!疤彀查T!天安門!天安門!”我一邊蹦一邊喊,不知是誰帶頭喊出了“毛主席萬歲”,我們跟著喊,車廂沸騰了。
車開了很長的路,來到了北京的郊區(qū)石景山第九中學接待處。接待處的工作人員,給我們一個房間。我們進去一看,是個教室。教室一面的地上支起二十厘米高的板架。上面鋪著板皮。我們的教室共有八九個人。
天氣很冷,教室里沒有棉被。早上,我們拿著介紹信到食堂領了兩個小饅頭、一碗粥、一碟小咸菜,免費的。每天吃過早飯后,就由范大哥領著我們坐公交車,逛北京城,那段時間去了很多的地方。
二十多天了,我只有一套黑色的衣服可以穿。有一天,褲子的膝蓋那里磨花了,不小心一抬腿,就裂開了一個大口子。我覺得太難看了,見窗臺上有一塊抹布,在幾層的抹布中我撕下一塊比較結實的方布,又從大門口和阿姨借來了針線,把補丁縫在了褲腿下。接著我又找了一塊方布,把另一個褲腿磨花的地方縫上??p完后我用手撕了撕,還挺結實。
有一天晚上,接待處的黑板上寫出通知:串聯同學,明日有活動。記得上面還寫著“禁帶雜物”。這時他們開始說:“是毛主席要接見我們!”那時我們熱血沸騰,有的教室傳出“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
第二天,幾臺大汽車載著我們學生,來到一個機場。當時,機場里已經有很多的人,他們排成三十多排,在跑道邊上的草坪上等著。
后來,一輛北京吉普在機場跑道駛過,人們說,快來了。這時大家全都站了起來,我的個子是最矮的一個,他們都是初中以上的學生,而我小學還未畢業(yè),所以我被擠在了最后面。等了半天毛主席沒來,大家又亂七八糟地坐了下來。
后來又過去幾輛北京吉普。突然,密密麻麻的人群又站了起來,從右面遠處傳來了“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緊接著全場全喊:“毛主席萬歲!”人們邊喊邊擁向跑道,我使出全身力氣,也沒有擠進去。我往后退了幾步,只見幾個人頭在跑道上閃過,只聽到人們全在哭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后來,人們的頭不斷向左轉去,右面的人開始散了,左邊的人還在喊著:“毛主席萬歲!”聲音向遠方延伸。
我記得清清楚楚。有那么多人,他們狂喊,他們擁抱,他們痛哭:“我見到毛主席啦!我見到毛主席啦!”
那時地上留下了無數只鞋子、圍脖等不少東西,卻沒有一個人去撿,因為大家都太激動了。來北京就是要見毛主席的,可是我沒看到,于是我也哭了,他們的哭是激動引起的,而我的哭是一種委屈。
此時,我們在北京已經待了將近一個月了,第二天,范大哥拿著介紹信換了三張車票,我們一起回到了家鄉(xiāng)鞍山。
記得爸爸看到我時,雙手把著我的肩膀,臉上掛著微笑,晃了晃我:“回來啦!孩子,看你臟得像個乞丐,我領你洗澡去吧?!边@時我才注意,我一個月沒有洗衣服,沒有換衣服,黑褲子還補了兩塊補丁,沒洗臉,沒剪頭。我回想一下,當時范大哥他們也是那樣,看上去好慘哪!
爸爸領著我到了健身浴池,健身浴池在那個年代是鞍山最高檔次的浴池了。那時是一角五分錢一張票,一人一張床,有睡衣,有茶水,還可以搓澡,鞍山僅此一家。一個月爸爸只能領我來這里一次。
動蕩時期
我有個鄰居,我叫他張叔,平時對我很好。有一天,爸爸神秘地對我說:“你不要去小屋?!保ㄐ∥菔俏壹业膫}庫)
我說:“為什么?”
爸爸沒辦法,小聲對我說:“你張叔在那里?!?/p>
原來,學生要抓他,沒辦法,就跑到我家了。他在小屋里待了三天,從我家小屋的窗戶正好可以看到他家。
記得爸爸說:“孩子,你長大了,你是個男人了,要學會做人,不該說的打死都不說。你千萬不要把張叔說出去,否則你就不是我的兒子了?!?/p>
我像解放軍英雄一樣堅定地說:“我打死都不說?!?/p>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我挺了一下胸。
三天之后,張叔走了,不知上哪兒去了。
在我小的時候,爸爸給我的印象是非常聰明的。因為鄰居家的鍋碗瓢盆有壞的爸爸都會給他們焊好,他們都說我爸爸的手很巧,更讓我自豪的是我爸爸做事總是讓人們佩服。又一次鄰居家買了個一號大缸,準備激酸菜用。大缸圓圓的很難拿到樓上去,繩子綁了幾回都滑掉,大概因為繩子太短吧。這時爸爸正好下來,黃大爺說:“來慶,這個缸怎么綁好?”爸爸走了過去,把缸撬個縫,繩子在缸底一橫,又在缸半腰轉了一圈一套,缸口一擠,正好不長不短:缸底一橫條,缸口一橫條,缸中間一個十字花,就把圓圓的缸捆住了。好簡單哪,然后用扁擔穿過繩子,兩人就把缸扛起來了。那時,那些叔叔大爺都笑了。
小時候,爸爸經常講爺爺生活是如何仔細:一個咸鴨蛋要吃上好幾天,有時只拿筷子戳幾下,借借味,更從來不亂花錢。
其實爸爸和媽媽在我的印象中真的不一樣。爸爸就像爺爺一樣,一分錢掰兩半花,從來不亂花一分錢,買東西都是撿便宜的買,生活非常仔細。而我的媽媽真的是大手大腳,在那個年代做縫紉活,錢也不少掙,可是就是沒有余下錢。
表弟鄭琛來了,媽媽總是給他錢;姥姥姥爺每次來都不空手,尤其是姥爺,那時他經常來。
母親去世后,有一天,爸爸跟我說:“家里頭沒有人不行。生活得有人照顧?。e人給我介紹一個對象,以后就是你繼母,姓王,你就叫王姨吧?!?/p>
我說:“那好??!”
有一次,爸爸騎車路過站前一個小樓房說,這就是你王姨住的地方。過了一段時間,她到我們家看了一圈之后,什么也沒說就走了。我想她可能還會來吧??墒沁^了幾天,她沒來。
那天爸爸正好出門辦事,我突發(fā)奇想,領著幾歲的妹妹到了勝利合社,買了一條鯉魚。這是我第一次買魚,回到家里以后學著爸爸的樣子,把魚收拾干凈。然后往鍋里放油,把魚兩面煎黃,再放上一碗準備好的調料,就這樣做了一條完整的魚。那時我才十幾歲,也是第一次做魚。
我領著幾歲的妹妹,到了那個小樓前,問一位老太太:“哪位是我王姨?”這位老太太說:“什么王姨?”我說:“是我的繼母。”她說:“是那個屋吧,你等著?!边^了好一會兒,王姨出來了。
在我印象中,王姨應該像媽媽那樣慈祥、可愛??墒?,王姨卻拉了個臉,說:“是你爸爸讓你來說的吧?”
我當時一愣,說:“不是啊,是我自己想的啊。我想你可能愛吃魚吧,我特意給你做的,這是我第一次做,聞起來可香了。我們一點兒沒動,這是整條的。爸爸不知道,他不在家,出門了?!?/p>
王姨最后生氣地說:“你不要說我是你繼母!把魚拿回去!”然后就把門關上了。
來時,我滿腦子就等著大人夸我,可是萬萬想不到,卻是遇到一盆冷水。妹妹嚇得躲在我后面,抱著我的腿就哭,當時我也哭了。我真的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了什么,我對她好都不行。
后來爸爸回來了,爸爸和同學、同事談得正高興,突然發(fā)現王姨來了。她進門就說:“我們的事完了,以后你不要再讓孩子給我送東西?!?/p>
我當時就來勁了,說:“我爸爸不知道,是我自己做的。以后你給我當后媽我還不要呢!”她很生氣,而爸爸溫和地跟她解釋,但還是結束了。
從此,我真的相信那些童話里所寫的后媽的可怕。這也給我的心靈留下了很大的傷害。后來爸爸又找了兩個阿姨,但是由于我的原因,一直處理不好,都是悲慘的結局。直到我真正懂事后,我才真的后悔。我真正地感到:我最對不起的是我的爸爸。而后來的繼母是農村的,但是沒因為我出過一點點問題,我做了最大的努力來彌補我因幼稚犯下的過錯。
爸爸有一個習慣,就是喝茶。他有個大白搪瓷缸,里面掛著黑紅色的茶垢。當時爸爸就喝一種茶:茉莉花茶。我每天的任務就是燒水。爸爸每次都是抓一把花茶放在缸里。由于每天有很多鄰居和同學來我家做客,所以每天要喝掉幾大暖瓶熱水。
爸爸還對我說:“茶缸的外面一定要干凈,但里面千萬不要給我洗。”由此搪瓷缸里面一直掛著一層黑紅色的厚厚的茶垢。
很多叔叔大爺對范大爺評價都很高很高!他們評價范大爺辦事特別有能力。
別人辦不來的事,他去了,進門以后不和別人談事只和別人抽煙喝茶。臨走時說:“把事辦了吧。”對方說:“什么事?”其實對方也知道。范大爺笑著說:“哎呀!我都來半天了,你不知道我來干什么?”對方笑了笑,把事情給辦好了。每次范大爺來我家都談天論地,給我印象太深太深。
此外,范大爺還經常出門。有一次,范大爺對爸爸說:“過幾天出門,給你帶鐵觀音回來?!睕]幾天,范大爺回來了,果然拿著一個圓筒鐵罐裝的茶葉。
爸爸說:“這個好茶給大家喝吧?!贝蠹液炔璧臅r候,講的就是茶道:什么春茶、秋茶、花茶、紅茶,還講了大紅袍的故事。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講泡茶用的茶具,最好的是用南泥壺,南泥壺泡茶不走茶味。當時我就想:不就是喝茶嘛,哪有這么多的講究!
我從來不喝茶,因為茶給我的印象太苦,喝了真的睡不著覺。但沒有想到長大后我卻離不開茶了。
我爸爸有一個同學叫張兆林,是書法老師,他和爸爸非常要好,經常和爸爸在一起談論書法,也在書法上給我很大的啟迪。他用一張大紙寫了四個字“指點江山”,被爸爸掛在了墻上。那時我就想:這個字和書上的字差遠了!一點也不工整。后來聽他們談論書法時,我多少懂了一點什么是篆書、隸書、楷書、行書、草書。
那時我就在想:字是怎么來的?是老師教的?老師是誰教的?老師的老師是誰教的?第一個字是什么?小時候,書法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來長大研究書法時,才知道書法有四大學說。
其實在我的一生中,并沒有在學校里學到什么,而是小時候聽爸爸的同學、同事和鄰居聊文化相關的事情,這些聊天內容給我?guī)砹撕芏嗪芏嗟母形颉R舱沁@些感悟才使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培養(yǎng)了我的文化品性,為造就我的性格打下了良好的根基,使我走出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書海蕩舟
“文化大革命”中是不提倡看古書的,那是“四舊”。而我從“文化大革命”時期開始到后來那些年,最大的收獲卻是看書。
爸爸有很多書,那時我看了四大名著:《三國志》《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此外還有《東周列國志》《封神演義》,還有《家》《春》《秋》《苦菜花》《迎春花》《野火春風斗古城》等革命小說。記得《紅旗飄飄》我看了好幾集,解放戰(zhàn)爭在我的心靈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有一次我問爸爸:
“爸爸,那本《范雎入秦》放哪兒了?”
“就在那一堆書里吧?我好像看到了?!?/p>
“那叫范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說:“叫范雎吧。”我以為錯了。
記得爸爸笑著問我:“這是誰教你的?”
“是順下來的?!?/p>
爸爸說:“這個字很少人能順下來念‘雎’。記住孩子,以后看書不要順,要查字典,否則要誤事。文字不是順的?!?/p>
我更喜歡看的是武俠小說,什么《七俠五義》《大八義》《小八義》《十二支金錢鏢》《三言二拍》《施公案》《彭公案》《劉公案》《五女興唐》《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薛剛反唐》《羅通掃北》等。那時的武俠小說大多是“繡像全圖”和“增像全圖”的線裝本。
爸爸每天晚上在臺燈下學習日語,而我在一邊看書,十點以后爸爸就逼我睡覺了。有時我在臺燈下看書正看得高興,爸爸總是把燈關掉讓我睡覺。
記得有一次我看一本古代小說,正看到高興時,但時間已經很晚了,爸爸不讓我看,逼我脫衣睡覺。我躺在被窩里頭,打開手電蒙著頭看。那時候的電池是不禁用的,看了一會兒燈光就發(fā)紅了,看不到了。實在沒有辦法了,我悄悄地起來用書把臺燈擋上繼續(xù)看。天快亮了,爸爸醒了,瞅了我一眼,把燈關掉,催促我睡覺去。
小說中俠義之士給我的印象是終生難忘的,對這些形象的喜愛已經達到了癡迷的程度。但那時的我更想當英雄人物。《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開篇的那段話,至今四十多年了,我還能倒背如流。
保爾·柯察金,他是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英雄。我那時總想像他那樣做一個英雄。
距今天已有五十年了,《林海雪原》那首詩“萬馬軍中一小丫……”我可以一字不漏背下來。楊子榮那可是我心中的英雄,是智慧加勇敢的大英雄,那個形象是那么高大,那么淳樸。但現在拍的連續(xù)劇里楊子榮的形象和《林海雪原》原著里的楊子榮在我心里的形象大不一樣。
《毛主席語錄》二百多頁我們都能背下來,大家互相提示多少頁,對方就能說一共幾段并背出來,我的同學和鄰居幾乎都會背。
這些書里給我印象最深的應該是《魯濱孫漂流記》。在一個荒島,魯濱孫和一個野人在一起生活,給他起名叫星期五。這本書給我太多的聯想。
爸爸深藍色的老版本《十萬個為什么》,不得不說是給我幼年的大腦裝上了開啟知識大門的鑰匙。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除了讀書就是游泳。如果不是我1965年學會了游泳,也許……姐姐,我真的不敢想象……
“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的時候,看過一張照片是毛主席在長江穿著睡衣揮手微笑的照片,那是“毛主席橫渡長江”。這是我們這代人再熟悉不過的事件了,可以說是家喻戶曉?!暗酱箫L大浪中去”也是當時流行的口號。
后來家長也不管我們小孩游泳了,而二一九公園又修建了一個游泳湖,那時游泳的人多得就像下餃子。
一天,我和姐姐還有鄰居幾個小孩去游泳湖游泳,跳水臺旁邊是深水區(qū),水深有兩米,三層臺階。我姐當時只會“打狗刨”的游泳方式。沒想到的是,我姐一手捏著鼻子,咕咚一下就從三層的臺階上跳了下去,開始我沒注意,可是我一看,我姐一會兒躥出水面,在水面上閉著眼睛瞎撲騰,還喝了幾口水,就在那一瞬間,我喊了一聲姐,便跳了下去。我當時個子太矮了,剛入水沒游上來,于是我在水下連舉帶推把姐姐往岸上靠,之后我又躥出水面換一口氣再下去推,就這樣我換了四五口氣,終于把姐姐推到邊上爬上岸了。我上岸之后看到,姐姐坐在臺階上不停地咳嗽。看來她喝了不少水。
現在姐姐還時常講起小時候游泳的事。她跳下去的時候別人以為她會游泳,如果那天不是我在,真不知道會出什么事情。也許是天意吧。
這次是天意,有一天我在樓下玩,玩累了就坐在門洞旁邊窄窄的水泥臺上休息,突然隱隱約約聽到哭的聲音。起初我沒注意,后來一聽不對勁兒,這聲音是從一個井蓋翻過來的井里傳出來的。在那一瞬間我沖過去,把井蓋抬到一邊一看,是全子!他是老組長的外孫子。我看到他身子在水里,抬著頭在哭,見到我就從水里伸出手。我一下子用最快的速度從旁邊的鐵磴子下去,用雙手把他拽出來,舉到外面。那時他才三四歲吧。他的哭聲把他的媽媽也吸引過來,正好我從井里爬出來對他媽媽說:
“全子掉到井里了?!?/p>
二姐(按輩分我叫他媽媽二姐)說:“謝謝你了!”
之后馬上抱著凍得哆哆嗦嗦的全子,回家換衣服去了。
我回過頭把井蓋蓋好。那時每一個樓洞門前都有六口井。我重新檢查一下其他井的情況,把另外兩個有縫的又重新蓋好。
后來全子長大了,沒少提起這件事。
一天聽爸爸說要上班了,現在要復課鬧革命了。爸爸上班以后就給我準備上中學的事了。
我的中學生活
1968年6月3日,我們二一九小學六年級的學生便升入到鞍山市第九中學。
剛進學校的那一天,從二一九小學的小房子一下進入有大樓的學校,我還真有點激動。而進入中學首先看到的是:五六個學生右臂系著監(jiān)督小組的袖標,看著那個在樓梯的小倉房里的草垛上躺著的歲數比較大的人,說是“走資派”。
我們班被編為十四排,班主任是個叫楊常蓉的女老師。小學的二十多個同學又分在了一個班,尤其是楊金光也和我一班,這讓我真的好高興,班上還有李家俊、劉其光等。
當時我的同桌叫商素坤。記得第一天上課時我的《毛主席語錄》和《老三篇》沒帶,她正好多兩本,便說:“借你一本?!?/p>
剛剛到校的頭幾天,楊老師教我們學習詩歌,并準備排練節(jié)目。當時需要一個男的領讀,我第一個舉手,老師同意了。當時老師教了我兩句話:“洪流滾滾滴濁水,烈火熊熊焚妖魔?!敝缶褪峭瑢W集體念下面的詞句,但是我記不清具體內容了。我學著廣播員的聲音,全身心地朗誦,老師表揚了我,說我朗誦得好。
當時我是我們班的小排頭,王寶玲、王義和我,我們三個男生一般高。我愛站排頭,因為當老師喊“向前看齊”時,別人都雙手向前平舉,而我卻只用叉腰。
那時我們的學習內容主要就是《毛主席語錄》《老三篇》之類。
我剛剛進入中學,我的姐姐李娥便走上了知識青年下鄉(xiāng)道路,到海城縣溫鄉(xiāng)公社,成了一名下鄉(xiāng)青年。家里只有爸爸、妹妹和我了。
每天上學,我都要去楊金光家(他家和我家住前后樓),等他和我一起去上學。每天都是我左面背著自己的書包,右面背著他的書包,左右交叉,我跟著他就像是一個活脫脫的小警衛(wèi)員,他是我少年的首長。我對他的敬仰更緣于我迷戀他的寫字:他在黑板上用抹布蘸上水寫上大字,再用彩色粉筆勾出,那些字實在太美了!
而“文化大革命”時有一個信號,也是號令,就是當聽到第九中學的高音喇叭播放一首歌曲時(當時的歌曲名字忘了,好像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就是有重大事情發(fā)生,人們便爬出被窩,穿上衣服,往學校里頭跑,集合后便聽喇叭廣播中央發(fā)布重要新聞。之后,就是上街慶祝:喊著口號,唱著歌曲,跳著舞蹈?,F在回想起來,就像過節(jié)一樣。
由于楊老師和我們班同學照了一張合影,被說成是拉攏學生,調離了我們班,之后參加“斗批改”學習班,最后就下鄉(xiāng)了。
我們換了一個男班主任,叫李德春。
這時軍代表進入學校,我們開始軍訓。我們的副班長劉其光指揮我們軍訓。當時我們國家喊出的口號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在學校的操場邊上也挖了不少的戰(zhàn)壕,并號召學生自己做木槍。每天上學放學,我們都要扛著槍。后來學校做了一個槍架,我們把自己的槍整齊地放在槍架上。每一天,我們都是扛著槍站排、集合、分隊、練習、拼刺刀。我們的副班長劉其光在學校拼刺刀很有名。
記得有一次軍代表從部隊拿來兩套防護服和木質槍讓我們比賽。男生代表副班長劉其光戰(zhàn)勝了所有對手,女生代表黃玉芬也戰(zhàn)勝了對手,那天我們都十分激動。
有一天我們班玩大了,中午課間操之后,我們班的同學把所有的凳子靠著墻一層一層地往上擺,搭了三層。崔政新坐在最頂上,裝著座山雕說:“三爺有令,帶溜子?!边@時陳萬有兩臂一張,嘴里喊著“鏘、鏘、鏘、鏘、鏘……”從門口走過來。全班玩得正高興,李老師進來了,大家馬上把板凳桌椅弄好。
老師好長時間沒說話。但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你們自己看看,你們像樣嗎?這是教室嗎?”沒有一個人說話。后來班長楊金光站了起來。
當時楊金光講了很多的話。大概是讓我們像個樣子,做出點成績。記得他舉起手的時候,我發(fā)現他的胳膊略有彎曲,但他發(fā)言的樣子我至今仍有很深的印象,他的形象那么高大。記得他講了一個故事,講先進、中間、落后。他講的時候還帶著動作:“先進永遠領著大家向前走,落后不可怕,只要你拽他,他會跟著你上來??膳碌氖侵虚g人,他在前面拽著先進不讓你走,你走得太快把我落下了,他又推著后面不讓上來。你要上來我不就落后了嘛。所以我們不能做中間人,我們大家都要爭當先進,共同前進?!彼氖嗄炅?,這句話我一直記在心里。也鼓勵著我向前奮斗,直至今天。
后來,我們班在班長楊金光和劉其光的帶領下,我們十四排成為全校的先進排,步伐整齊,口號響亮。
記得我是第一個把毛主席像摘了下來,系在紐扣上的人。我的雙手把著底沿,身后打旗手黃玉芬打著十四班的大旗。我的左右護旗手分別是李彩鳳和孫青,她們兩個黃色的軍裝,頭戴軍帽,腳穿白鞋。之后第一排是四位大個,帶領四路縱隊,他們是楊金光、張濤、崔政新、卞安生。我們排一出場總是引來陣陣掌聲。
有一天,在班長劉其光喊著口號“一、二、三、四”,我們全班跟著喊“一、二、三、四”時,那一瞬間我也沒想到我突然喊“提高警惕”,全班便跟著喊了“保衛(wèi)祖國”,走了幾步,我又喊:“毛主席,萬歲!”全班又喊:“萬歲!萬歲!萬歲!”口號伴隨著整齊的步伐,威武雄壯。中學的那一年多,我們班的口號全是我領著喊的。
那時我有一個偉大的理想就是長大了要當解放軍,像英雄那樣穿著軍裝,胸前掛著沖鋒槍,保衛(wèi)祖國。
我的第一次冒險
有一次我們九中去遼陽市安平公社耿家屯鎮(zhèn)建變電所勞動一個半月。那個時候,我總喜歡電棒(手電筒),無論什么時候兜里都塞著一個三節(jié)的手電筒,腰中系一條膠皮板帶,劃上兩個口,插上一把磨得很快的螺絲刀。
當時我們吃食堂是用糧票換食堂的飯票。當時一斤的糧票換一張紙十個票,一個票一兩。四個票寫著細糧,六個票寫著粗糧。一個饅頭二兩細飯票,一個窩頭二兩粗飯票。那時生活太艱苦了。而耿家屯處于長白山脈,可謂是山連著山,山巒起伏,一望無邊,同學都說山上的狼很多,老師也跟我們說不要一個人活動,要集體買東西。
那一天中午劉安平對我說:“山上的狼要能打一只那可就有肉吃了?!?/p>
望著手中的窩窩頭我實在吃不下去了,我說:“可以??!”
這時劉子新和高福選也過來了:“聽說有肉吃,什么肉?”
我說:“劉安平說要打狼吃肉。”
他倆說:“我們一起去!”
我環(huán)視了一周,往左面的高山一指:“那個山高,就上那座山,樹林大沒有人,有狼也在那個地方?!?/p>
我又買了一個饅頭,放在了包里。下午我們四個在勞動時,我看好一個機會對他們三個一歪頭,于是我們逐一順著小道,鉆進了樹林。我回頭見他們三個都上來了便順著小道的方向開始登山。后來沒有道了,我們不得不在山林中穿行。這時我用左手拿出了螺絲刀(因為我是左撇子),順道告訴他們:“你們準備幾根木棒?!?/p>
哈哈!我們四個打狼去了。記得劉子新說:“如果看到狼誰也不跑,一定要把狼打死,拽著狼回來。不然狼一叫會引來很多的狼。如果看到一只老虎,我們打不過它,老虎只吃一個人,誰被老虎咬了都不要救,其他人趕緊往回跑?!?/p>
我說:“對!但是如果要是我們把狼打死了,其他狼又來了。我們誰都不要跑,背靠背找時間點火,狼是怕火的。你們兩手拿棒子舞動。我看準機會一螺絲刀扎進兩個前腿中間,它一下子就死了。”
我們一邊走,一邊嘮嗑,不時停下來。聽聽有沒有動靜。終于,在三四點鐘我們爬到了大山的頂上。這是一座好大的山,順著山梁拐了一個小彎,前面又是無數個山峰。
這時,高福選說:“不行了,我們回去吧。太餓了?!?/p>
我這時從包里拿出一個饅頭分成四份,四個人一人一塊兒,一口吞下。最后我們決定回去。
但是回來的路已找不到了。因為沒有路,按照方向來說我們應該繞過山包,過兩個梁,就到了我們那座大山了。不是高福選就是劉安平,他倆說:“回頭,往回走,因為我們家在身后?!?/p>
我說:“是方向,要按照方向走,不是身后?!钡俏易詈笠矝]說服他們聽我的,沒辦法只有跟著他們往回走,可是越走越不對。
我說:“我們來時你們見到過這個地方嗎?這個地方多么陌生?!彼麄儾徽f話了,只好往前走。
突然過了山包眼前一亮,前面是一面好大的湖啊!水是紅色的。
我說:“這是洗礦的水。不怕,有人家了?!?/p>
這時天快黑了,我們迷路了。在一個山包上我說:“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我們會越走越遠,這樣吧,我們選準一個方向,我在最頭前,我?guī)ь^。你們跟著,說往哪一方向走?”好長時間大家在選擇方向,我看到前方隱隱約約有幾條小路,于是我指著右首邊的方向說:“就這個方向吧?!蔽乙豢?,一條小道向右側下去就說,“就走這條小道吧?!保ǚ较驅α?,否則往左,往右,往后,離公路就遠了,天意。)
山峰很大,我走在前面,高福選說話有些哆嗦:“狼可別來啊。要是來了我們就完啦?!彼f,“我們要不嚇嚇狼?”于是想大聲呼喊。
我說:“不!要是狼來了我們不要大聲說話,狼聽到了我們小聲說話,以為我們膽小它會出來的?!?/p>
劉安平說:“哎呀!要是狼來了就太好了,我太餓了!”
突然間道路越來越窄,再向前走一走就沒有路了。我們在樹林草叢中穿行,此時天已完全黑了,好在我有一個電棒。我打開手電照照前面,再照照后面。前面越走坡越陡,再往前走已經陡得很厲害了。
這時劉安平拿過了電棒說:“我在前面走,可是走了一段時間,就走不下去了?!?/p>
我說:“不行!絕對不行!如果要是往前走,那很危險。我們要斜著順著下,不可直接下。否則很危險的?!?/p>
就這樣我接過了電棒,往我的右側斜著走下來。走著走著樹沒了,草沒了。電棒也不是很亮了。我不時地照照前面,但前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我又往上面照照,他們三個不時地說:“注意腳下的石頭。”走著走著我發(fā)現前面有塊石頭擋住路了,我們過不去。我告訴他們手拉著手跟著我往下走。不知誰啊的一聲,踩掉了一塊大石頭,那個石頭聽著像是向山下遠處滾去,最后沒有聲音了。好不容易翻過這個巨石,前面卻更危險了。我們手拉著手一步一步斜著走下來。
在手電還有一點點光亮的時候也是我們下山最陡的時候。這時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我們幾乎懸掛在懸崖上,真的很危險。記得,前面那塊石頭怎么過我們研究了好長時間。我說不能從下面過(如果從下面過那就不知道什么后果了),上面可以。劉安平在后面托我,翻過了這個石頭。又走了一小段,路況好多了,可以把著手斜走了。這時手電筒幾乎沒電了,我們終于下山來了。
我是在最前頭走的,他們三個在我身后。我聽到了前面有咳嗽的聲音。
我就問了一聲:“你們誰咳嗽了嗎?”
他們說:“沒有。”
我說:“我聽到前面有人咳嗽?!?/p>
高福選說:“你不要嚇唬人?!?/p>
走過石壁,前面開始有茅草了,之后看到樹林了。我在前面摸著往前走,我們撿了三根木棒,三根木棒把我們連在一起。在一片黑暗之中突然我隱隱約約、朦朦朧朧看到前方有一條小路,我興奮地說:“看,有一條小路?!蔽覀儎傋呱线@條小路,電棒就一點電也沒有了。
這時我說:“你們聽,有人咳嗽?!?/p>
我剛說完,突然十幾個電棒對著我們,大聲高喊:
“不許動!動就打死你們?!?/p>
“繳槍不殺!”
我說:“我們沒動。我們沒有槍。我們聽你們的?!?/p>
我又回頭跟他們三個說:“把木棒丟了?!?/p>
過了一會兒眼睛緩過來了,見有好幾十人,拿著槍對著我們。
過來一個人,手里拿著短槍,槍口沖著地下,而那些長槍都對著我們。
那個人上來就問:“你們誰發(fā)的信號?”
我說:“我們沒發(fā)信號。”
“我們都看到了。”
“你不承認,我打死你?!?/p>
可能看我們是小孩吧,他并沒有把槍抬起來:“你們一伙幾個人?”
我說:“我們就四個人?!?/p>
“你們是從山上下來的嗎?”
我說:“對呀?!?/p>
“那不是你們發(fā)的信號嗎?”
我說:“我們真的沒有發(fā)。”
“走吧。到大隊去!”
我、劉安平、高福選、劉子新在中間,兩邊幾十個民兵端著長槍押著我們向前走去。路越來越寬。最后到了一個村莊,也到了他們的大隊部。
民兵隊長四十多歲,點上一支煙,開始問我們?yōu)槭裁瓷仙健?/p>
我原原本本把怎么餓了,怎么想打狼說了一遍。
他們怕我們說謊就挨個問,而此時我第一感覺是好香。我一看,原來是旁邊的糧囤里發(fā)出來的芳香。
我問旁邊的一個年輕人,說:“這是什么?”他說是棉籽餅。我趁他們不注意,背著手在糧囤里摸了摸,哇!軟軟的,真吸引人。
我趁他們不注意捏了一小塊放到嘴里。哇!真的好香好香。那時候屋里是點著油燈,屋里很暗,我的動作也不是十分明顯。順著茬再進到囤里抓了一大把,左右一晃,抓出一把放進兜里。又抓了一把放了進去。一共抓了三把。兩個兜滿滿的。
這時進來一個人說:“你們是九中的嗎?”
我說:“對呀。”
他跟隊長說:“就是他們,找到了。他們是電業(yè)局變電所的,下午走丟了。”
隊長說:“啊,那知道了?!?/p>
又問:那誰發(fā)的信號呢?
我說:“什么信號?”
“我們山里不時有特務發(fā)信號彈。你們來的地方叫燕尾崖。從來都沒人走過,白天都沒有人敢過。你們怎么過來的,沒摔死你們,太便宜了!你們是從石頭頂上過來的,再往下你們就粉身碎骨了?!?/p>
我說:“我明白了。我的電棒現在沒電了。在山上有時照上面有時照下面。那你們看了可能就是信號吧?!?/p>
隊長一拍桌:“對,為了安全,我們送你們回去?!?/p>
此時只有五六個人了,別的民兵都回家了。好嘛,我們像戰(zhàn)敗的俘虜一樣被他們押著往回走。
在路上,我們才知道原來整個耿家屯所有的民兵,都為這事兒緊急集合,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他們以為燕尾崖出現了敵特,長時間發(fā)信號,而全公社的民兵都處于備戰(zhàn)的狀態(tài)。我們的事驚動了整個安平公社。
下半夜我們被押回了駐地。第二天他們說餓得受不了了,但是我知道我是飽了。我在公路上有意走在劉子新和高福選前面,趁著民兵不注意不時地吃著棉籽餅,還給劉安平兩塊。
他問我這是什么,在黑暗中,我對他耳根說:“棉籽餅?!?/p>
而耿家屯的這段經歷印象太深了,讓我終生難忘!
后來,學校開始上文化課了,我們十四排改為一連二排。
教我們化學課的老師叫劉素吉。有一個符號“Mg”是鎂的化學元素,老師喊兩遍以后我便喊出了一個老母雞。老師一愣,又喊了一遍:“鎂的化學元素是Mg(艾姆基)。”我和同學一起喊,同學喊的是艾姆基,而我卻又一次喊出了老母雞。這時劉老師已經看出了是我喊的,叫我站起來,隨著同學的笑聲,老師開始問我很多話,卻沒有批評我。當聽說我爸爸是李來慶時,他說:“你坐下吧。”
過兩天,爸爸下班第一句話是:“你太不像話了,劉老師那是我們的同學。所有人都尊重他。你個混小子,竟喊老母雞。太混蛋了!我告訴你,你一定要向老師道歉。好好地向老師賠禮。如果別人對我這樣,你認為好嗎?”我知道又錯了,爸爸是化學工程師。而我真的在化學方面一無所知,就知道個Mg,還是因為有個老母雞的事。后來,我到教導室向劉老師表示歉意。劉老師沒等我說完,把我推出來說:“算了算了。好好學習就行啦!”
在中學,每一次上課發(fā)言,我都第一個舉手。點不點名那是老師的事,而我的發(fā)言總是在前,總是很積極。
有一天開“斗私批修一閃念”的會,楊金光在黑板上寫完后給我們大家講。如何“斗私”,又如何“批修”。私心高了,修正主義和無政府主義就上來了。之后我第一個開始斗私,我說我上課講話,不愛學習,犯了無政府主義,希望老師和同學多多幫助。一下子就過去了。
可是后來所謂落后的同學就慘了,第二天,輪到一個女同學,她認為自己沒有私心,那時有三四個同學對她提出批評。她不服。我一看她的發(fā)言不是“狠斗私字一閃念”,和班長同學講的不一樣,馬上高喊:“打倒某某某!”全班同學一起高喊,就這一下她哭了。最后她還是進行了自己私心的檢討?,F在回想起來,也是給自己上綱上線罷了。過關了。不知道她現在是一提到我仍是恨我,還是忘了。反正在我懂事之后,我為我的無知給她那時帶來的傷害一直感到內疚。沒辦法,那時太小。
記得我突發(fā)奇想為了表示我的誠心我還主動寫了一份《向毛主席表忠心》。(沒想到我們的老班長,楊金光把他四五十年前中學時的日記一直保存到現在,更寶貴的是把我當時這份《向毛主席表忠心》也保存下來,我今天更加佩服他了。)
排委會站在高山望北京
北京城呀太陽升,
太陽就是毛澤東,
毛主席的話兒記心中。
毛主席呀毛主席,
你是世界的希望,
你是人類的救星。
我們緊跟你奮斗終生。
我們緊跟你生死關頭向前沖。
向毛主席表忠心
我要在新的學期里好好地學習毛主席著作,學習毛澤東思想,把我在上學期犯的錯誤和缺點去掉。為保衛(wèi)毛主席而奮斗終生。
在上學期里我有一種壞的思想,我不偷不摸不打砸搶,我就不會上敵人的當,其實我已經上了敵人的當。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復課鬧革命,可是我卻不好好地學習,上了敵人的無政府主義歪風的當。我就犯無政府主義,難道我沒上當嗎?我完全上當了。如果老師和同學不幫助我的話,我的后果就是不可想象的。我在這里向老師和同學表示感謝,老師和同學幫助我,我不但不接受,反而還以為整我。我很對不起老師和同學的幫助。我在這里向老師和同學賠禮道歉,感謝老師和同學把我從無政府主義的橋梁上拉了回來。我表示再次的感謝。
我一定要在新的學期里恨(狠)斗私心,大殺無政府主義的回馬槍,揮起毛澤東思想的千鈞棒,把無政府主義打得稀巴爛。
九中一連二排李文鋼
之后排委會給我的評價是:
最高指示
發(fā)揚成績糾正錯誤以利再戰(zhàn)
大殺無政府主義的回馬槍
我們排四班戰(zhàn)士李文鋼,以前由于路線斗爭覺悟不高,上了階級敵人的當,搞了無政府主義,通過兩打擊和學習毛主席的教導,思想有了進步,主動寫了這份《向毛主席表忠心》。主動提出要大殺無政府主義的回馬槍,這一革命的行動很好。我們排委會和全體紅衛(wèi)兵戰(zhàn)士表示最堅決的支持。從這份《向毛主席表忠心》的字跡來看,李文鋼同學寫得是非常認真的,沒有一個堅定的決心,根據他的能力,是寫不出這樣的文章的。所以我希望四班的全體戰(zhàn)士即全排戰(zhàn)士加緊對他的幫助,但不要性子過急,他一下子是改不過來的,要用毛澤東思想耐心地幫助他。
排委會八月二十七日
1969年末,爸爸到齊大山下放勞動已經幾個月了,家里只有我和妹妹兩人。有一天,妹妹說要去看爸爸,我說:“好,等到禮拜天我?guī)闳ァ!爆F在的交通方便,上哪兒都可以,可是那個年代,出趟門真的不容易。
爸爸有一臺自行車是二六的架子,日本富士牌的。鞍座好長,是自行車里最大的,貨架也寬。我載著妹妹,從鐵東區(qū)過立山區(qū)再到郊區(qū),直奔櫻桃園鐵礦。最后在路邊的兩排紅樓中見到了爸爸。
爸爸抱著妹妹哭了好長時間。那天中午,爸爸買了四個菜。直到晚上我們才回家。
學習文化課不長時間我們的命運就發(fā)生了變化,我們這屆學生不下鄉(xiāng)了,要去當工人了。
1969年12月初,社會開始宣傳什么抓革命、促生產。聽說我們要分配了,怪了,我們不是下鄉(xiāng)嗎?怎么進工廠呢?
回來跟爸爸說了這件事,他說工廠已經好幾年沒有進工人了,工廠要想發(fā)展必須每年都招收新的徒工,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這樣才能把好的技術保留下來。你們趕上這個時機了。
我問爸爸:“那以后都不下鄉(xiāng)了嗎?”爸爸說:“工廠留不住那么多人,恐怕還要下鄉(xiāng)吧?!?/p>
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們就要畢業(yè)了。有一天,電業(yè)局招人,他把我們學校的頂尖人物全招去了。我們班的正副班長、小隊長全分配到了電業(yè)局。剩下的我們被分配到鞍鋼了。
1969年12月18日我們班排委會的幾位領導(班干部),被分配到當時市內八大局之一的電業(yè)局工作。1969年12月20日我們班的男生被分配到鞍鋼供電廠,而女生被分配到鞍鋼配件廠。記得大概有三位1954年出生的同學下鄉(xiāng)了,記得其中有一位是班里的好學生叫吳小云吧。
學生時代結束了,和同學有無數個寫不完的故事。歷歷在目,回味無窮?,F在回想起來有時臉紅,有時偷笑,有時感慨,有時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