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奉天靖難”

明成祖大傳 作者:商傳


第三章 “奉天靖難”

一、出師告捷

朱棣自己心中當然明白,他邁出的這一步是叛逆的一步,盡管他暫時控制了北平,但正如當初黃子澄對太孫朱允炆所說,北平只是天下之一隅,朝廷必然以天下力應付這一隅之叛,今后的道路究竟如何,實在是尚未可知。

眼下對于朱棣來說,首要的是他必須為自己的叛逆行為找到一個能夠自圓其說的借口。事雖非易,卻可強詞。好在太祖《祖訓》中有關于藩王訓兵的規(guī)定,被朱棣援引過來,再拾起歷朝叛逆諸侯通用的旗幟:“清君側”“誅奸臣”,勉強可以算作是“奉天靖難”了。

其實,朱元璋《祖訓》中關于藩王訓兵除奸的規(guī)定,并不能成為朱棣起兵的借口。訓文中是這樣說的:

如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則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tǒng)領鎮(zhèn)兵討平之。既平之后,收兵于營,王朝天子而還。如王不至,而遣將討平,其將亦收兵于營,將帶數人入朝天子,在京不過五日而還,其功賞續(xù)后頒降。

這里邊講得很清楚,即使齊泰、黃子澄等人果真如朱棣所指,是“奸惡”之臣,也還須有朱允炆的密詔,朱棣方可起兵征討。但是朱棣的目的在奪取皇位,貿然起兵,倉猝之中,顧不得許多,只是找來太祖高皇帝的《祖訓》,斷章取義,以為一時之用。

好在北平的官吏,除去張昺、謝貴等人之外,大都素與朱棣有舊。起兵之初,布政使郭資、左參議孫瑜、按察副使墨麟、僉事呂震等人便同時附從。于是朱棣自置官屬,這當然是明顯的僭越之舉。除去各任原職的文武官吏之外,特別授起兵的主要將領原燕山左護衛(wèi)指揮僉事張玉、燕山護衛(wèi)副千戶朱能、燕山中護衛(wèi)千戶丘福任都指揮僉事,告發(fā)張昺的布政司吏李友直為布政司右參議。戍卒金忠是早已被召至王府,且因善卜參與起事而得授燕府紀善。接下來朱棣便下令安集城內外軍民,以建立一個鞏固的基地。一切安排就緒后,他留下道衍、郭資等人輔同世子朱高熾據守,自己率師前往通州,準備打通南下之途。

通州衛(wèi)指揮僉事房勝曾從朱棣北征納哈出,是其舊部。朱棣在北平起事當天,即率所部舉城響應,因此朱棣得以順利地進入通州。

移師通州,目的本為即刻揮師南下,但是燕軍主將張玉以為不可操之過急。當時北平周圍的軍衛(wèi)多為朝廷方面駐守,雖然未敢擅攻北平,卻時刻威脅北平安全,不可不慮。朱棣采納了張玉的建議,改變即刻南下的計劃,決定乘朝廷北伐之師未抵之前,首先消除北平周圍的威脅。

七月初八日,朱能率師東取薊州,守將馬宣兵敗被俘,不屈而死。指揮毛遂以所部降附。薊州陷落后,遵化衛(wèi)指揮蔣玉、密云衛(wèi)指揮僉事鄭亨也均舉城歸附,轉為燕王方面駐守。

與此同時,北平周邊那些朝廷方面的守軍也紛紛做好準備,加強防衛(wèi)并伺機進攻北平。其中首先對北平構成威脅的是居庸關的守軍。正當朱棣著力在北平東部一帶經營之時,得到了居庸關守將俞瑱劫持軍民、扼關待進的消息。這迫使朱棣不得不轉顧北平西北。

居庸關地處北平北部一條四十里長的峽谷之中,兩側山峰峭立,地勢險要。走出關溝南端的山口南口,便是一馬平川,直通北平。這座“百夫鎮(zhèn)守,萬夫莫窺”的險關,是北平的襟喉之地。朱棣研究了有關居庸關的情報后,對諸將說道:“居庸關山路險峻,北平之襟喉,百人守之,萬夫莫窺,據此可無北顧之憂。今俞瑱得之,利為彼有,勢在必取,譬之人家后戶,豈容棄與寇盜?今乘其初至,又兼剽掠,民心未服,取之甚易。若縱之不取,彼增兵守之,后難取也?!?sup>他決定對居庸關守軍采取突襲。

七月十一日,朱棣命部將指揮徐安、鐘祥等火速攻襲居庸關。守將俞瑱沒料到燕軍行動如此迅速,遭到突襲后敗退懷來,依附于宋忠部。

宋忠是朝廷方面派往北平周圍防燕的主要將領之一,朱允炆命他統(tǒng)邊軍三萬駐扎開平。為了減弱燕王府護衛(wèi)的力量,他揀調大批燕王府護衛(wèi)精壯補充戍衛(wèi),聲勢很大。朱棣在北平起兵后,宋忠率部經居庸移師懷來,雖未奪關而入,卻始終是北平的心腹之患。

當朱棣與諸將商議如何對付宋忠時,諸將提出兩種主張:一是主動出擊,一是固守以待。這兩種主張雖然均出于敵強我弱形勢的考慮,各有利弊,但是固守以待宋忠來攻,雖稱穩(wěn)妥,卻將主動權交與了宋忠。而當時的情勢則是朝廷北伐之師朝夕可至,如若不在其未至之前,掃除北平周圍隱患,以鞏固后方,待到朝廷大軍到來,宋忠諸將必與朝廷北伐大軍對北平形成夾擊的形勢。主動出擊雖然以弱擊強,頗有風險,但形勢所迫,朱棣最終還是決定采納出擊之議。他對諸將說道:“非公等所知,當以智勝,難以論力,論力則不足,智勝則有余。賊眾新集,其心不一。宋忠輕躁寡謀,狠愎自用,乘其未定,擊之必破。”

七月十五日,朱棣親率馬云、徐祥等馬步精銳八千,卷甲倍道而進,火速奔往懷來。

宋忠軍中,除去原部邊軍外,夾雜了大批燕王府護衛(wèi)將士,這些人的家屬子弟都在北平城中,因此他們對北平的情況十分關注。他們雖被揀調防燕,其實根本無心同燕軍作戰(zhàn)。宋忠欺騙這些將士們說,他們留在北平的家屬已被朱棣所殺,企圖以此激發(fā)這些將士們的復仇之心,一大批軍心不穩(wěn)的將士就這樣半信半疑地被驅趕上陣。這一切都被朱棣從捕獲的間諜口中得知了。

七月十六日,由朱棣揀選的燕王府護衛(wèi)將士親屬組成的燕軍先鋒,打出舊日旗幟,向懷來發(fā)起進攻。當懷來守軍臨陣看到熟悉的旗幟,認出自己的父兄子弟時,不禁發(fā)出驚喜的呼喊。在一片你呼我應的召喚聲中,守軍陣線動亂了。他們弄明白受到宋忠欺騙時,感到憤怒了:“噫,我固無恙,是宋都督誑我也!幾為所誤?!避娛總円粫r間你呼我應。醒悟過來的將士們紛紛掉轉槍頭,臨陣倒戈,加入了燕軍行列,戰(zhàn)場上一片混亂。朱棣乘機揮師渡過媯河,鼓噪沖陣。守將都指揮彭聚、孫泰拼死拒守,于亂軍中陣亡,宋忠狼狽回奔入城。這時城池已經不守,燕軍涌入城內。宋忠躲入茅廁也未能逃脫,被燕軍搜出擒獲。

懷來之戰(zhàn)是朱棣起兵后第一場較大的戰(zhàn)役,雖然只是殲滅了宋忠部下將士數千名,但是余眾大都潰散,丟棄的大量馬匹軍械,盡為燕軍所得。只有指揮莊得一支部隊及時退走,未受損失。朝廷派往北平周圍最強的一支軍隊,就這樣被消滅掉了

七月十八日,永平府守將趙彝、郭亮以城歸附。這兩個人都是朱棣北征的舊部,他們的歸附,使朱棣控制了從北平到山海關一帶幾乎全部軍事重鎮(zhèn)。

起兵后的順利進展,給了朱棣以極大的鼓舞,他感到公開指斥朱允炆,并將起兵“靖難”的決心公布于天下的時機已經成熟了。就在永平歸附的同一天,朱棣發(fā)布了告天下將吏軍民的露布:

我皇考太祖高皇帝,綏靖四方,一統(tǒng)天下,并建諸子,藩屏國家。積累深固,悠久無疆?;士继娓呋实鄢跷词『渭?,不令諸子知之。至于升遐,又不令諸子奔喪。閏五月初十日亥時崩,寅時即斂,七日即葬,逾月始詔諸王知之。又拆毀宮殿,掘地五尺,悉更祖法。以奸惡所為,欲屠滅親王,以危社稷。諸王實無罪,橫遭其難,未及期年,芟夷五王。我遣人奏事,執(zhí)以捶楚,備極五刑,鍛煉成獄。任用惡少,調天下軍官四集見殺。予畏誅戮,欲救禍圖存,不得不起兵御難,誓執(zhí)奸雄,以報我皇考之仇。夫幼沖行亂無厭,淫虐無度,慢瀆鬼神,矯誣傲恨,越禮不經,肆行罔極,靡有修底。上天震怒,用致其罰,災譴屢至,無所省畏。惟爾有眾,克恭予命,以綏定大難,載清朝廷,永固基圖。我皇考圣靈在天,監(jiān)視于茲,以惟爾有眾是佑,爾惟不一乃心,墮慢乃志,亦自底于厥咎,陷于孥戮。竊聞之,仁者不以安危易節(jié),義者不以禍福易心,勇者不以死亡易志。爾有眾明聽予言,則無后難,若彼有悛心,悔禍是圖。予有無窮之休,爾亦同有其慶矣。告予有眾,其體予至懷。

言辭十分激烈,不僅在指斥“奸臣”,而且是在公開指斥“幼沖”的建文帝朱允炆。第二天,朱棣又派人給朱允炆送去一份措詞強硬的上書。這份上書同那份露布內容基本相同,名義上是在指責所謂“奸臣”,實際是向朱允炆發(fā)出“困獸思斗”的警告?!叭f一必欲見屠,兵連禍結,無時而已?!埞虉?zhí)不回,墮群邪之計,安危之機,實系于茲”。

朱棣的接連厲詞上疏,主要目的還是威嚇和警告,雖稱要朝廷改弦更張,其實此時他已經不希望朱允炆真的改變政策。他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這次造反奪位的先機,是絕然不能輕易放過的。

當軍事上已經順利開場的時候,爭取政治上的主動便成為朱棣的另一個殺手锏。他指齊泰、黃子澄等人為“奸惡”,稱朱允炆為“沖主”,而將自己比作輔佐成王的周公,這一切也盡符太祖高皇帝祖訓中的訓條了。

朱棣不同于一般的謀反者,他的目的是取代建文帝,因此他把民心向背看得很重,他告誡部下將士們“毋嗜殺”“毋貪財”,以免因殺掠而失去民心。他說:“民心失,則大本虧矣?!睂τ诟5霓r戶,貿易的商賈都萬勿騷擾。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這是中國的千古信條。

燕軍攻打懷來時,大同守將陳質曾出師救援,但未及趕至而懷來已經失陷,不得不退保大同。當時除大同軍馬外,聞變向北平進發(fā)的還有大寧軍馬。大寧是寧王朱權的封藩之地,也是北平行都司所在地,是明初北邊塞外軍事重鎮(zhèn)。

七月二十二日,朱棣接到遵化守將蔣玉的報告,大寧軍馬號稱十萬,在都督劉貞、都督僉事陳亨、都指揮卜萬率領下進入松亭關,即將攻打遵化,只是得知北平周圍朝廷守軍潰敗的消息,一時尚未貿然攻城。當朱棣率師趕到遵化時,大寧軍馬卻已退回松亭關,堅守不出。大寧軍馬的目的顯然只在牽制燕軍,這種避而不戰(zhàn)的做法,看來是在等待朝廷北伐之師,以對燕軍形成夾攻之勢。

這次統(tǒng)兵而來的三名主將中,都督劉貞年老力衰,既無斗志,又無謀略,不足為慮。都督僉事陳亨過去曾是燕山衛(wèi)指揮僉事,與朱棣有舊交,雖然統(tǒng)兵前來,而必然竭力回避與燕軍直接作戰(zhàn)。真正能有所威脅的只是都指揮卜萬一人,因此,要解除大寧軍馬的壓力,關鍵是設法除掉卜萬。

據說朱棣當時曾成功地施用了“反間計”。他事先準備好一封寫給卜萬的信,故作交好,多有稱譽之辭,而對陳亨則多方詆毀。將信密封好后,交給一名被俘的大寧軍卒,置酒給賞,十分優(yōu)待,命他將密信藏于衣領中帶回。同時又故意讓另一名被俘的軍卒窺知,然后將二人放歸。未得賞賜的軍卒,心中憤然不平,回去后果然向劉真、陳亨告發(fā)。抓來前卒搜查,書信尚在。卜萬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加上“通燕”的罪名,下于獄中,其家亦遭籍沒。按照這種說法,似乎大寧軍馬是被朱棣一紙書信輕而易舉瓦解掉的。但其實主要還是親燕的陳亨在其中起到了作用。

卜萬被逮后,劉貞、陳亨駐軍松亭關,不再入關。朱棣則迅速回師北平,他現在可以集中全力對付朝廷的北伐之師了。

二、真定之戰(zhàn)

北平及周邊的形勢突變,朝野一片惶恐,只有建文帝朱允炆似乎仍然未將對付燕王這樣的大事放在心上。他把這“削藩”的事情全權交與齊泰、黃子澄等人去處理,自己則潛心于復古改制的研討之中。

對于燕王朱棣在北平起兵之事,朱允炆應當是知道的,卻毫無反應。直到懷來陷落后的第九天,谷王朱橞從宣府奔還京師,燕王的上書也送抵朝廷后,朱允炆才不得不召集廷臣,商議對策。這時,北方兵敗散亂的士卒,已有些南歸,帶來了宋忠等人再次戰(zhàn)敗的消息。上朝的時候,官員們議論紛紛,不知所措,只等待著朝廷的決策。

黃子澄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當初他安排的對付燕王的種種辦法竟然均未奏效,這有些出乎意料。不過在他的心目中,燕軍仍然不過一隅之師,而朝廷既有天下的軍馬,只要出師北伐,仍然勝算在握。

朱允炆召集廷臣議事時,他和齊泰便極力主張削燕王屬籍,公布其罪名于天下,同時命將征討。誰知廷臣中間,主張不一,有人以為削燕屬籍不妥。齊泰憤然說道:“名正則言順,名其為賊,敵乃可克!”出師北征之事,終究還是決定了下來。

事情已經到了如此的地步,朱允炆居然還把出兵任將的事情交付給齊泰、黃子澄二人之后,自己又同方孝孺一起去探討周朝的官制法度。這位仁柔的青年皇帝,沉湎于粉飾太平的詩文翰墨游戲之中,對于危機的局面竟然毫無感覺。

討伐燕王朱棣的詔書出自方孝孺之手:

邦家不造,骨肉周親屢謀僭逆。去年,周庶人僭為不軌,辭連燕、齊、湘三王。朕以親親故,止正罪。今年齊王榑謀逆,又與棣、柏同謀。柏伏罪自焚死,榑已廢為庶人。朕以棣于親最近,未忍窮治其事。今乃稱兵構亂,圖危宗社,獲罪天地祖宗,義不容赦。是用簡發(fā)大兵,往致厥罰。咨爾中外臣民軍士,各懷忠守義,與國同心,掃茲逆氛,永安至治。

詔令很快便發(fā)布天下了,這也是一份用兵征伐的通告。宣告出征容易,但是選任主將之事卻頗費周折。建文帝繼承的乃是明太祖的天下,卻未曾繼承到那些開國的能征敢戰(zhàn)的將帥。明朝開國本不乏能征敢戰(zhàn)的武臣,只可惜洪武一朝,太祖朱元璋屢興大獄,能征敢戰(zhàn)的開國功臣已經誅殺殆盡,與太子一脈關系最近的大將軍藍玉及其部屬,也在洪武二十六年(1393)以后牽連追治,竟然無一存者。找來找去,還是那兩個碩果僅存的開國功臣,一個長興侯耿炳文、一個武定侯郭英。

耿炳文是朱元璋的同鄉(xiāng),他的父親耿君用早年追隨朱元璋,渡江取太平、克集慶,積功為管軍總管,在與張士誠作戰(zhàn)中力戰(zhàn)而死,炳文遂襲父職,領其所部,攻取張士誠所據長興。長興地處太湖口,是江浙的門戶,也是朱元璋與張士誠必爭之地。當時耿炳文為總兵都元帥守長興,屢敗士誠來犯之師,后升任永興衛(wèi)親軍指揮使,前后十年,以少勝多,大小數十戰(zhàn),戰(zhàn)無不勝。后朱元璋大軍伐士誠,炳文所部克湖州,取平江(蘇州),因功再升大都督府僉事。其后再從大將軍徐達北伐西征并有功。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大封功臣,耿炳文附大將軍徐達為一等長興侯。

武定侯郭英也是濠州(鳳陽)人,朱元璋的鄉(xiāng)人。其兄本是濠州紅巾軍郭子興麾下部將,因與義軍元帥郭子興同名,亦稱郭興。郭父山甫善相術,曾經為朱元璋看相,以為貴不可言,因此讓二子追隨朱元璋,并將女兒嫁給朱元璋。當初朱元璋入郭子興部時,郭興已在子興軍中,遂與元璋交好,傾心相助,反倒成為了元璋的嫡系。洪武三年(1370)大封功臣,只因郭興不守法紀,未能封公,封為鞏昌侯。待到洪武二十三年(1390)追治丞相胡惟庸奸黨,郭興又受到牽連被殺,爵位也因此被廢除。郭英的情況卻與郭興不同,雖然兄長被殺,他本人又曾經先后從馮勝、藍玉出征,卻未因此受到株連。洪武末年,有御史彈劾郭英私蓄家奴,擅殺男女,朱元璋也一概不問,甚至諸外戚共議其有罪,朱元璋亦予寬宥。眾人皆以為這是因為郭英妹妹為太祖郭寧妃的緣故,但是兄弟二人,均為郭寧妃之兄,卻命運迥然不同,個中的原因大約只有朱元璋自己明白。

既然開國功臣僅存耿、郭二人,也就只能命他們掛印出征了。耿炳文年已六十五歲被命為征虜大將軍,調集各地軍馬,號稱三十萬大軍,出師北伐。與此同時,飛檄命安陸侯吳杰、駐守遼東的江陰侯吳高,都督僉事耿分路進伐。

吳杰是開國功臣吳復之子,吳高為開國功臣吳良之子,而耿是耿炳文次子。此外并有都指揮盛庸、潘忠、楊松、顧成、徐凱、李友、陳暉、平安各部,也率本部軍馬從征。耿炳文率領北伐大軍,浩浩蕩蕩,從京師出發(fā)北上。

與此同時,安陸侯吳杰、江陰侯吳高、都督僉事耿、都指揮盛庸、潘忠、楊松、顧成、徐凱、李友、陳暉、平安等部,也都先后接到分路進軍北平的命令。

八月十二日,也就是在朱棣北平起兵一個月零六天之后,朝廷的北伐之師才在主將耿炳文率領下抵達真定(今正定)。自從朱棣起兵,北平布政司官吏大多降附,北平布正使司已名存實無,朝廷只得改置平燕布政使司于真定,以充任北平采訪使的刑部尚書暴昭掌管布政司之事,于是真定便成為朝廷伐燕的基地。

這時候,都指揮徐凱已率軍進駐河間,潘忠、楊松駐于白洋淀與五官淀之間的莫州,先鋒九千人進抵雄縣。

耿炳文率師北伐的消息傳到北平,張玉主動要求赴耿炳文軍營周圍察看敵情。他回來后對眾人說道:“軍無紀律,不足慮也?!彼蛑扉M策說道:“若徑趨,彼雖眾新集,我軍乘其未備,一鼓可破也?!?sup>于是朱棣按照張玉的建議,制定了襲取雄縣的作戰(zhàn)計劃。

八月中秋,朱棣擐甲執(zhí)兵,親自率師來到白溝河西岸的婁桑鎮(zhèn),河對岸不遠便是耿炳文先鋒九千人駐守的雄縣城。燕軍在這里秣馬蓐食,養(yǎng)精蓄銳,做好了攻襲的準備。下午三時過后,朱棣傳令全軍渡河,然后緩緩前進,神不知鬼不覺之間潛伏到了雄縣城下。

恰值中秋之夜,城內一片節(jié)日氣氛,守軍將士們只顧飲酒賞月,放松了戒備。深夜時分,燕軍將士們乘機攀附登城,雙方展開了激戰(zhàn)。雄縣守軍人數雖少,卻是朝廷北伐的精銳,他們雖在倉促之中,卻起而殊死抵抗,激戰(zhàn)一直持續(xù)到翌日黎明時分,雄縣城池被攻破,朝廷北伐先鋒守軍九千全軍戰(zhàn)歿。

襲取雄縣以后,下一步便是進取莫州。朱棣估計到莫州的潘忠、楊松已經得知燕軍夜攻雄縣的消息,但他們決難料到雄縣已經陷落,因此必定會趕來救援。于是朱棣決定設伏打援,再乘虛進取。他命令燕山右護衛(wèi)副千戶譚淵率壯士千余人,潛伏到月漾橋下的河水之中,每人持茭草一束,蒙頭以通呼吸,約定待潘忠、楊松援軍過橋后,以炮聲為號,立即出水占據橋頭,斷其退路。其余大批燕軍,則埋伏在城中。一切布置停當,朱棣登上城頭,向南遙望,只等潘、楊落入圈套。

不出朱棣所料,潘忠、楊松得到雄縣的告急,留下萬余名軍士守城,親自率師趕赴雄縣救援。當他們經過月漾橋直奔雄縣城時,路旁響起號炮,燕軍從城里沖殺出來,潘、楊見雄縣已失,無心戀戰(zhàn),急忙率師回奔。譚淵聽到號炮聲,已經率壯士從水中沖出,占據橋頭,擋住了敵軍的退路。莫州敗軍潰至河邊,無路可走,后面的人如同潮水般涌來,前面的紛紛被擠落水中喪生,未落入水中的不是被燕軍圍殺死傷,便是降俘,主將潘忠、楊松也當場被擒獲。

從潘忠等人口中得知莫州虛實后,朱棣親率精騎火速奔往。留守的萬余人得知主將被擒,已喪失斗志,開城降附,莫州不戰(zhàn)而下。

燕軍在一天內消滅朝廷北伐的先鋒部隊近三萬人,揭開了真定之戰(zhàn)的序幕。八月二十四日,連續(xù)獲勝而士氣高漲的燕軍進至無極。這里距真定僅數十里,朱棣召集諸將,議定下一步作戰(zhàn)方案。有些將領認為,從兵力對比上敵眾我寡,因此主張西取新樂,據城扼守,與真定形成對壘之勢,然后再圖進取。這種主張出于對敵方軍力強大的顧慮,不敢主動出擊。但是選擇避強取弱,占據一隅之地,結果必然坐守待斃。不消幾日,燕軍銳氣自消,屆時耿炳文若以大軍壓城,形勢將對燕軍極其不利。但因為多數將領贊同此議,令朱棣頗感為難。這時主將張玉力排眾議,提出主動出擊的建議。他對朱棣和眾將士們說道:“彼雖眾,皆新集。我軍乘勝趨真定,破之必矣?!敝扉β勓源笙?,對諸將說道:“吾倚玉,足濟大事?!?sup>朱棣于是布置諸將道:“今潘忠等被擒,眾皆敗沒,耿炳文在真定,必不虞我至,不為設備,我由間道出其不意,破之必矣?!?sup>按照朱棣的安排,燕軍準備仍取偷襲的戰(zhàn)術,進取真定。

一個在莫州降附的小將名叫張保,表示愿為燕軍效力,提供了一些有關朝廷方面軍情虛實。這次耿炳文掛印北伐,飛檄調集各路軍馬,但事情進展頗不順利,各路軍馬應調而至者參差不齊,計劃調集三十萬,結果只到了十三萬。這十三萬兵馬,除以二三萬作為先鋒進駐莫州、雄縣之外,余下的十萬,均駐于真定。真定是一座古城,地處滹沱河北岸,其東為無極,東北為新樂,是北上的必經之路;其西有靈壽、平山,地傍太行山余脈,又可取道入晉,因此真定成為當時南北的沖要。耿炳文將真定駐軍分為兩部,夾河為營,互為聲援。如果北岸軍營受到攻擊,則北岸為戰(zhàn),南岸為援;如果南岸軍營受到攻擊,則北岸可為增援。

耿炳文是明朝開國老將,用兵素以審慎而聞,得知這些情況后,朱棣決定改變戰(zhàn)術,不用偷襲,而采取“先聲后實”之策。他放回了降將張保,讓他裝作被俘后乘看守不備竊馬逃歸的樣子,去向耿炳文如實講述雄縣、莫州戰(zhàn)役的情狀和燕軍將抵真定的情報,使耿炳文速為準備。軍中有人對這種做法疑惑不解,朱棣對他們解釋道:張保歸去后,如若肯為我所用,則是此戰(zhàn)的內應;如若不為所用,則必定向耿炳文如實報告。耿炳文鑒于燕軍勢盛,又必然將南北二營合軍防御,這樣才能一舉破敵。經過這番解釋,眾人方才明白了朱棣所謂“先聲后實”的用意。

八月二十五日,燕師進抵真定。在距城二十里處,從幾名樵夫口中得知耿炳文正令南岸之師北渡。原駐北岸之師主要集中于城西北,自城門連營直至西山,但城東南則未設營盤,防守較為松怠。朱棣親率三名護衛(wèi)騎士,悄悄摸至城東門,恰遇城中運糧車輛通過,于是突入車隊,俘獲兩名軍卒,了解到有關城防的更為具體的情況。

燕軍從城東南繞城而過,直撲西門外營盤,乘亂攻破兩座營盤,守軍大亂。

耿炳文此刻正在接待朝廷的使官,他送使官出城時,恰值燕軍突至,急忙回奔入城,下令關閉城門,起索吊橋,但吊索已被沖殺過來的燕軍將士砍斷,橋不能起,燕軍攻抵城下。

當耿炳文再度出城調集守軍列陣迎戰(zhàn)時,燕軍已經基本控制了城外局勢。勇將張玉、譚淵、朱能、馬云等,各率所部向耿炳文的列陣發(fā)起猛攻。守軍南師北調立足未穩(wěn),倉促應戰(zhàn),受到這樣猛烈的沖擊,陣勢動搖起來。大隊的燕軍騎兵如旋風般從陣后沖蕩而來,透陣而過。耿炳文見燕軍來勢兇猛,不敢戀戰(zhàn),退入真定城,準備閉門固守。

朝廷北伐的左副將軍駙馬都尉李堅,素稱才勇,這次北伐,特晉封灤城侯。他見耿炳文敗退,便以所部迎陣,阻截燕軍廝殺,雙方再次混戰(zhàn)到一起。燕軍騎卒薛六,山東膠州人,悍勇無比,見李堅揮軍力戰(zhàn),便拍馬挺槊而前,于亂軍中將李堅刺于馬下。李堅所部失去主將,不能再支,潰敗入城。耿炳文初戰(zhàn)不利,除左副將軍李堅受傷被俘外,右副將軍寧忠、左軍都督顧成、都指揮劉遂等也都為燕軍俘獲。

在被俘諸人中,朱棣最看重左軍都督顧成,希望他能夠降附而為己所用。

顧成,字景韶,祖籍湘潭,自其祖父輩起,遷居于江都,操舟為業(yè)。元末,投為朱元璋親軍,積功授指揮僉事。洪武中,受命鎮(zhèn)守貴州,先后十余年,頗享威名。在這場奪位之爭中,朱棣必須盡力去爭取這些過去同自己并無舊交的有威望的將領。

朱棣見到駙馬都尉李堅時,斥罪說道:“爾本戚畹,何所怨仇,亦從兇悖。今日之罪,安可逃乎?”

可是當他見到被綁縛而來的顧成時,卻說了另一番話。

“爾我父皇舊人,安得亦為是舉?”朱棣話語中帶有明顯勸降的口吻。

“老臣幸見殿下,如見太祖,儻容老臣不死,尚當竭犬馬之誠以為報?!鳖櫝杀硎驹敢饨蹈搅?,這當然是朱棣求之不得的事情,于是他親自起身,為顧成解開綁縛

因為顧成降燕,他的長子顧統(tǒng),原為普定衛(wèi)指揮,為朝廷所殺。

駙馬都尉李堅,因傷勢過重,死于赴北平途中。顧成到北平后,輔佐燕世子朱高熾據守,果然發(fā)揮了很大作用。

明朝自從太祖朱元璋的時代,就有一個無法解決的政治難題:文武之爭。明朝建國后,因治國之需,文官地位有所提升,但是功臣們打下的天下,一時很難接受文官治國的轉變,這種情況終洪武之世并未能解決。如今朱棣起兵奪位,文武官員們的立場,也就帶入到這場皇位之爭中。顧成是開國的功臣,從內心中他的立場顯然更近于燕王,他的降燕,代表了當時武臣們的真實態(tài)度。對此朱棣非常清楚,但是朱允炆身邊的官員,如齊、黃等人則未必看得明白。

真定戰(zhàn)后,朱棣發(fā)覺軍中有人交頭接耳,問諸將何事,回答說有降卒欲叛去。與朝廷北伐之師首戰(zhàn),雖勝而有降卒欲叛,實在不是好事。朱棣得知情況后,于是親自召集降卒們訓話道:“凡降者,吾任其去留,誠以其有父母妻子之思。爾等欲去,當明以告我,給爾資糧,援送出境,逃則為邏騎所獲,必不免爾。我全爾生,爾反求死?”朱棣親自對降卒勸留,一番話中所表示的寬容大度,其本意只欲令降眾安心,這對于起兵之初的燕軍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這番話果然起到了作用,降卒們聽后,紛紛頓首道:“安得有此言?誠不愿往,今日誠欲效死報恩也。”

如果說勸降顧成是對于朝廷方面上層的瓦解,朱棣親自出面勸留降卒,則是對于下層軍士的爭取,結果必然是朝廷軍隊臨陣將無斗志,將士俱有降意,朝廷方面能夠倚靠的力量日漸削弱,對于燕軍的征伐更難以成功。

得知真定交戰(zhàn)的消息,安陸侯吳杰連忙率軍趕援,途中得知耿炳文戰(zhàn)敗退入城內,吳杰不敢與燕師交鋒,只得退還自守。

耿炳文不愧是一位有經驗的老將,真定初戰(zhàn)雖然受創(chuàng),他暫時回避燕軍的兵鋒,攖城固守,以伺機再戰(zhàn)。

其實此役燕軍雖勝,主要是耿炳文防備不及,遭到燕軍突襲,一擊而成。耿炳文受創(chuàng)后勒兵不戰(zhàn),固守真定,卻給朱棣出了難題。耿炳文當年守長興十年,是一名長于守城的老將。朱棣本以為可以乘勝攻取真定,徹底擊潰朝廷北伐之師,但是耿炳文固守不出,一連數日,攻城不下,燕軍雖勇,以騎兵野戰(zhàn)為所長,且人數處于劣勢,攻戰(zhàn)時間一久,優(yōu)劣自現,一旦耿炳文穩(wěn)住陣腳,以大軍反攻,結果尚且難測。

朱棣攻打真定,三日不克,也感到不知所措。真定是朝廷北伐基地,兵多糧足,耿炳文又系身經百戰(zhàn)的老將,長于守城,這對于擅長野戰(zhàn)不習于攻城的燕軍極為不利。況且自夜襲雄縣以來,燕軍連日奔突作戰(zhàn),已顯疲憊之狀,若真定久攻不下,勢必產生厭戰(zhàn)情緒,耿炳文利用時機出戰(zhàn),燕軍必將不利。

朱棣對此已有所覺察,為此他動員將士們說:“昔管蔡流言,欲危周公,以間王室,于是周公東征二年,罪人斯得。今奸臣弄兵,謀危社稷,直欲加兵于我,以逞其欲,豈但流言而已。今雖獲勝,皆將士效勤勞,奮死力,以報我皇考之恩。然罪人未得,爾等馳逐暴于外,豈無父母室家之思?余心悲傷。念亂曷已?然必先勞后逸,用剪奸雄,肅清朝廷,乃與爾等解甲韜戈,方圖休息?!?sup>話雖如此,曠日攻城,徒鈍士氣,終為用兵之下策。朱棣只得放棄攻取真定的念頭。八月二十九日,燕軍解圍而去,班師回到北平。耿炳文不知燕軍的虛實,不敢輕舉妄動,未能出師一擊。

燕師主動撤圍而去,這樣的結果對于朝廷方面還算是有了一次重整軍備的機會,倘若朝廷能夠信用耿炳文,讓他重整北伐之師,或暫守真定,以絕燕軍南下之路,皆不失為良策,但是朝中當權的齊泰、黃子澄卻并無如此的眼光。他們既對燕軍的情況一無所知,卻認為征伐必能迅速取勝,于是將此番的失利歸咎于耿炳文身上,他們竟然決定臨陣換將。

大約三百年以后,一名當時從征的燕軍將士的后人談論起這場戰(zhàn)役,他作為一個軍事思想家評論道:“讓皇(朱允炆)仁柔之主,輔以齊、黃庸暗之才。炳文即知以守為攻,吾恐燕間朝入,炳文夕以檻車就道矣。欲其成功,豈可得乎?”這正是對這場勝負未定的真定之戰(zhàn)所作的明察結論。

三、轉守為攻

真定的戰(zhàn)況傳到京師,朱允炆頓時感到惶惶不安,只得又求計于齊泰、黃子澄。黃子澄寬慰他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不足為慮?!辈⑶姨岢鲈傩姓{集各地軍馬,重新出師北伐。不過他們覺得長興侯耿炳文不能再用,于是這一次他們又推薦曹國公李景隆去取代長興侯耿炳文。

“曹國公可以當之。前不遣長興侯而用曹國公,必無此失?!秉S子澄推薦了曹國公李景隆。其實當初選耿炳文為將,也是出自他們的主張

李景隆,小字九江,是明太祖朱元璋外甥岐陽王李文忠的長子。少年“讀書通典故”,又生得高大俊秀,舉止雍容大度,受到朱元璋的喜愛。洪武十九年(1386)襲爵曹國公后,與徐達之子魏國公徐輝祖分鎮(zhèn)中原要害之地,也曾多次受命練兵湖廣、陜西、河南,還曾市馬西番,掌左軍都督府事,加太子太傅。朱允炆即位削藩,李景隆受命以備邊為名至開封,突圍周王府逮周王朱,干得頗為漂亮,因此作為建文朝股肱之臣,甚見親任。不過稍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像李景隆這樣生長貴族之家的紈绔子弟,決非可以倚重之人。不過李景隆卻很對朱允炆的胃口,聽到黃子澄的推薦,他如獲至寶,不由高興了起來:“先生計得之,愿卒用心維持,他日事平,吾重有以報先生。”

八月三十日,也就是朱棣從真定剛剛回師到北平的第二天,建文帝朱允炆為李景隆舉行了隆重的遣將出征儀式,除去照例賜給李景隆代表大將軍威儀的斧鉞之外,朱允炆還特授予他“通天犀帶”,表示了逾制的隆遇。

朱允炆親自率領文武百官送李景隆走出午門,外面儀仗整齊、旗甲鮮明的將士已經列隊而待。金鼓齊鳴,樂聲大作。朱允炆又親自為李景隆行推轂(推車)禮,餞之于江滸,準許他“一切便宜行事”。

這也實在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情,建文帝和齊、黃之輩將一個平定藩王叛亂的出征演繹得像是當年太祖皇帝的北伐。殊不知藩王叛亂本是不吉之事,一個務實而低調的出師,更能讓人感到朝廷為護國體的用心所在。真不知如此大張旗鼓的出師,究竟出于何種目的。其實既不能以此向燕王示威,那便只能是為自己打氣。

看著躊躇滿志的李景隆,不少人感到有些擔心,從征的將士們,更是怏怏不樂。人們不相信這個只知紙上談兵的妄自尊大的貴公子能勝過老將耿炳文,也不愿為之所用??梢哉f,這次換將出師,從一開始便顯露出敗跡。

李景隆在德州對耿炳文原有軍馬進行了整頓,又飛檄征調各處軍馬,共合軍五十萬,于九月十一日進駐河間。他一改耿炳文以守為攻、穩(wěn)中求進的戰(zhàn)略部署,準備全力以赴,進取北平。

李景隆取代耿炳文,對于朱棣來說是一件好事情。對付一個“寡謀驕橫,不知用兵”的“膏粱豎子”,比對付一個身經百戰(zhàn)的老將當然要容易得多。這也可以算是朱棣通過真定之戰(zhàn)得到的最大好處。

朱棣在得到李景隆進兵的諜報后,從容地對諸將說道:“如今授之五十萬眾,無異于自坑。當年趙括紙上談兵,四十萬將士盡為秦國所坑殺。李九江之才,尚遠不及趙括,這次前來,定敗無疑?!?sup>朱棣這番話不僅是為將士們鼓舞士氣,而且也確實出于他對李景隆的了解。

從輩份上論,李景隆的父親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也就是朱棣的表兄,李景隆應該稱朱棣為表叔。但是因為李文忠年長朱棣二十一歲,李景隆與朱棣年齡相仿,兩人雖然輩分有差,年齡上卻相差無幾。

當年這些諸王與勛戚子弟,從小一起讀書玩耍,每個人的才能秉性自然互相都有所了解。

朱棣指出了李景隆的五大敗征:

為將政令不修,紀律不整,上下異心,死生離志,一也;今北地早寒,南卒裘褐不足,披冒霜雪,手足皸瘍,甚者墮指,又士無贏糧,馬無宿藁,二也;不量險易,深入趨利,三也;貪而不治,智信不足,氣盈而愎,仁勇俱無,威令不行,三軍易撓,四也;部曲喧嘩,金鼓無節(jié),好諛喜佞,專任小人,五也。

這的確是切中了李景隆這次出師的要害。這里面除去北地早寒一條之外,其余都是李景隆的弱點。

但是話雖如此,朱棣對于這次迎戰(zhàn)李景隆又十分重視,因為李景隆此來畢竟擁眾數十萬,目標又是直搗北平,因此朱棣也不得不認真應付。倘若全力固守北平,以目前燕軍兵力而言,并無任何優(yōu)勢,即使能敗敵于城下,若不能退敵,固守一城,必然是坐以待斃。若傾全力出師迎戰(zhàn),朱棣又感到兵力不足,并無決勝的把握。思來想去,朱棣深感迅速擴大兵力的必要,于是他想到了分封大寧的十七弟寧王朱權的那一支軍馬。他決心冒一次風險,前往大寧借兵。

大寧地處喜峰口外,東連遼左,西接宣府(宣化),是蒙古與女真兩部相交界之地,在北方的防務中有極重要的地位,史稱軍事巨鎮(zhèn)。洪武二十四年(1391),朱元璋將他最喜歡的第十七子朱權封藩于此,兩年后朱權就藩大寧。在所有藩王之中,寧王統(tǒng)轄的軍馬最為強大,所謂“帶甲八萬,革車六千,所屬朵顏三衛(wèi)騎兵皆驍勇善戰(zhàn)”。朱權本人,也是一位以謀略出眾而名的藩王,自從就藩大寧以后,朱權數會諸王出塞,大寧軍馬的強悍著實令朱棣羨慕,從那時候起,他便已經在打大寧的主意。事到如今,面對朝廷大軍壓境,他親率燕軍主力在外,其真實的目的,還是為了取大寧軍馬為已所用。

“曩余巡塞上,見大寧諸軍剽悍。吾得大寧,斷遼東,取邊騎助戰(zhàn),大事濟矣?!?sup>說起這一番計劃,朱棣便有抑制不住的興奮,他早就看中了寧王這張王牌。

自從朱棣起兵造反,建文帝朱允炆就傳旨讓各地藩王入京,不得留駐藩地。一些藩王得旨后前往京師,遼王朱植的封藩之地在遼東,中原戰(zhàn)事已起,道路不通,他居然泛?;氐骄煛?墒菍幫踔鞕鄥s沒有遵旨入京,他留在大寧,意在觀察形勢,再做決定,朝廷因此削去寧王三護衛(wèi)。不過寧王遠在大寧,戰(zhàn)事已起,朝廷無法派人執(zhí)行削奪護衛(wèi)的命令,不過徒具形式而已。

寧王被削奪護衛(wèi)后仍在大寧按兵不動,表面看來在朝廷與燕王間尚未做出選擇,但是他不遵朝旨的舉動顯然與朝廷對立,且又曾經上奏朝廷,請求赦免燕王,實際已經明顯站在了燕王的一邊,因此朱棣對于與寧王朱權的合作抱有極大的期望。

李景隆大軍未到,朝廷已經檄令遼東軍馬入關進攻永平,配合北伐。燕王朱棣得到永平被圍的消息,立即率大軍前往救援。將士們對此舉大都不解,大敵當前,不全力以防李景隆,卻傾力而救永平,不是以逸待勞之策。

燕王朱棣解釋道:“然我在家,必不敢至,今往援永平,彼探知我出,必來攻城,回師擊之,堅城在前,大軍在后,豎子必成擒矣。”

話雖如此,諸將甚感不解:“永平城完糧足,可以無憂,今宜保守根本,恐出非利。”

朱棣又道:“守城之眾,以戰(zhàn)則不足,御賊則有余,若軍在城,只自示弱,彼得專攻,無復他顧,甚非良策。出兵于外,奇變隨用,內外犄角,破賊必矣。吾出非為永平,直欲詐九江(李景?。┧賮砭颓芏?。吳高怯,不能戰(zhàn),聞我來必走,是我一舉解永平之圍,而收功于九江也?!?/p>

燕王朱棣這兩番話雖然說法不同,從整個布局上看卻是極有道理的安排。燕王朱棣雖征戰(zhàn)多年,但其所長不在守城,而在于野戰(zhàn),全軍固守北平孤城,無異坐守待斃,以主力游擊于外,李景隆必有所顧忌,且燕軍可得軍事的主動。

朱棣留下一萬軍馬,由徐王妃、世子朱高熾、道衍高僧和真定之戰(zhàn)后降附的朝廷將領顧成主持北平防守事宜,自己率燕軍主力前往永平解圍。

朱棣隨即下令撤掉盧溝橋守軍:“天寒水冰,守一橋何能拒賊?舍此不守,以驕賊心,使其深入,受困于堅城之下,此兵法所謂利而誘之者也?!?sup>留守北平的燕軍全部退入城中據守。

一切安排停當,此刻他可以向諸將公開他全部的計劃了,他要率領這支軍隊火速趕往大寧。但是這個安排,此前未與諸將商量,也未曾透露消息,此刻一旦向諸將說出,難免引起諸將的疑慮。

“大寧必道松亭關,今劉真、陳亨守之,破之然后可入。關門險塞,猝亦難下,遲留日久,李景隆必來攻北平,恐城中驚疑不安,莫若回師破賊,徐取大寧,萬全之計也。”不過諸將的所謂萬全之計,其實是不敢涉險。殊不知以目前燕軍的兵力,對付李景隆數十萬大軍,也絕無勝算。而朱棣對此,其實早已經有所考慮。

“今取劉家口,徑趨大寧,不數日可達。大寧軍士聚松亭關,其家屬在城,老弱居守,師至不日可拔,破城之日,撫綏將士家屬,則松亭關之眾,不降則潰。北平深溝高壘,守備完固,縱有百萬之眾,未易以窺,正欲使其頓兵堅城之下,歸師擊之,勢如拉朽,爾等第從予行,毋憂也?!?sup>

朱棣將妻兒老小留置于這座孤城之中,自己率師前往永平,然后再往大寧,這當然也是一次冒險之舉。朱棣并非那種憑著三分把握僥幸取勝的冒險家,但是這一次面對一場與朝廷北伐大軍的決戰(zhàn),他必須冒此風險了。

二十五日,燕軍進抵永平,吳高果然解圍退保山海關。遼東軍馬這次入關的主要目的是為牽制燕軍,支持北伐,并不急于求戰(zhàn)。這樣做的結果將給燕軍造成很大麻煩。為解除這一后患,朱棣又重施對付大寧軍馬的伎倆,致吳高書信一函,故意誤投于楊文之手。江陰侯吳高叔父吳楨之女,本系湘王朱柏之妃,建文削藩之初,闔宮自焚而死。朱允炆對他本來已有所懷疑,得到燕王致書吳高的報告后更不得不疑,不久,便削去吳高爵位,將其徙置廣西去了。吳高用兵縝密,楊文則缺少謀略。去掉吳高后,人心疑慮,楊文也只能按兵山海關。遼東這一支軍馬已不再構成對北平及周邊的威脅。此后盡管耿多次勸說楊文去攻打永平,始終未被采納。

二十八日,燕軍突然取道劉家口,繞過松亭關,直奔大寧。十月二日,燕軍攻破沿途關隘,六日抵達大寧城下。一切都那么果斷、迅速,出人意料。當朱棣單騎入城,見到寧王朱權時,兄弟二人相持大慟。朱棣并不準備對朱權隱瞞此行的目的,他公開提出“窮蹙求援”。這位被削奪了護衛(wèi)的寧王朱權,處境與朱棣不過是一步之差,他們的心境是相通的。朱權答應以大寧軍馬附從“靖難”。

朱棣自從到大寧后,一切都進展得頗為順利。燕軍將士們遵照吩咐,主動與大寧將士們私下交往,相結謀事,只有不肯茍從的大寧守將朱鑒和寧王府長史石撰被蒙在鼓里。

十三日,朱棣偽稱辭行,寧王朱權也佯作為之餞行于郊外,儀式正在進行過程中,四周伏兵突起,朵顏三衛(wèi)騎兵及大寧衛(wèi)軍也起而相應,擁寧王朱權同行。朱鑒未及準備,無法控制這突然變故的局勢,力戰(zhàn)而死,石撰也被擒殺,當初被朱棣用反間計下獄的卜萬,在這場變故中也被殺死于獄中。朱棣的大寧之行圓滿成功了。

駐守松亭關的大寧軍馬得知燕軍繞道進抵大寧的消息,已是幾天后的事情了,他們急忙棄關回師。朱棣與朱權密議,令陳亨家奴趕赴陳亨軍中,讓他伺機行動。陳亨遂與營州中護衛(wèi)指揮徐理、右護衛(wèi)指揮陳文共謀。十一日,大寧軍馬回師至亂塔黃崖,當夜二鼓,陳亨等人率軍突襲劉貞軍營,劉貞毫無防備,慌亂之中,單騎亡走,陳亨等人則率眾降附。

此時的北平,卻正處于危急之中。

由于沿途燕軍并未設防,李景隆率軍順利地抵達北平城下。他得知朱棣率師東去永平,遂將數十萬軍馬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筑壘于北平九門,日夜攻城;一部分東去攻打通州,以防止通州守軍與北平相呼應;同時集結一部分主力,筑九營于北平至通州之間的鄭村壩,以待朱棣回師。

北平的九座城門是攻守爭奪最為激烈之處。南城的麗正門(正陽門)首當其沖,在朝廷軍隊的強攻之下,屢呈危勢。負責據守城門的燕王府儀賓李讓、燕將梁明等人,一面率眾拼死拒守,一面向燕王妃徐氏告急。這位平素文靜端莊的“女秀才”不愧是將門之女,臨危之際,她親自率領城中婦女登城助戰(zhàn),擲瓦拋石,奮力廝殺,協同守城將士們一起擋住了攻勢。

彰義門的戰(zhàn)況一度更為危迫,率軍攻城的都督瞿能父子驍勇善戰(zhàn),以精騎猛攻,殺入城門。據說是因為李景隆忌功妒才,下令瞿能父子停止進攻,等待大軍同進,城中乘機得以喘息,連夜以水潑城,使凍結成冰,次日再戰(zhàn),城墻已無法攀登。這也可能是修史者有意對李景隆的貶斥,但是這座僅有萬余人堅守的孤城,面對數十萬軍馬晝夜猛攻,竟能夠巋然不動,李景隆也感到束手無策了。

每到夜深時分,北平城中燕軍將士便出城偷襲騷擾,攪得城外營盤不得安寧,李景隆只得后退為營,小心防范,北平的攻守戰(zhàn)陷入了膠著狀態(tài)。

十月十六日,朱棣在大寧得知了北平的戰(zhàn)況,十八日,他與寧王朱權合軍回師。十九日,在回師途中的會州衛(wèi)(今河北承德市東北平泉附近),朱棣對部隊進行整編,正式設立五軍。中軍主將為張玉,左、右副將分別為鄭亨、何壽;左軍主將為朱能,左、右副將分別為朱榮、李濬;右軍主將為李彬,左、右副將分別為徐理、孟善;前軍主將為徐忠,左、右副將分別為陳文、吳達;后軍主將為房寬,左、右副將分別為和允中、毛整。這是以原燕軍將領為主體,以大寧將領為補充的組合。二十一日,朱棣率領著這支整編好的大軍進入松亭關,直奔北平而來。

但是誰也不曾想到,火速回師救援北平的燕軍,在入關后卻突然放慢了進軍速度,直到二十天以后的十一月四日,才抵達孤山。朱棣是在故意拖延時間,他現在考慮的不是如何解救北平之圍,而是如何擊潰李景隆的數十萬大軍。

這一次朱棣采取的仍然是“先聲后實”的老辦法。他先是火速率師入關,造成奔襲決戰(zhàn)的聲勢,迫便李景隆分兵,減緩了北平的軍事壓力。但是大軍入關后卻又遲遲不進,李景隆不知燕軍何時到達,晝夜戒備,不敢稍有放松,二十天里不得安穩(wěn)。南方將士本來就不習慣北方冬季的嚴寒,又長期處于疲憊狀態(tài),戰(zhàn)斗力頓減。而在李景隆的軍隊“轉逸為勞”的同時,燕軍卻在緩慢進軍,避免了奔突之勞,“轉勞為逸”。這樣,燕軍便初步取得了這次交戰(zhàn)的主動權。

十一月五日,燕軍履冰渡過白河,列陣而進,這里距離鄭村壩李景隆的營盤已經很近。幾乎在同一個時間里,李景隆命都督陳暉率領騎兵萬余,出營東行,伺機迎擊燕軍,由于雙方未走同一條道路,竟然不遇。其后游哨發(fā)現了燕軍大隊,但是陳暉見敵勢大,不敢貿然出擊,只好調轉馬隊,尾隨于燕軍之后,準備配合大營夾攻。燕軍很快便發(fā)覺了尾隨于后的馬隊,為防止腹背受敵,朱棣先派精騎將陳暉擊潰,然后指揮全軍向鄭村壩發(fā)起進攻。

李景隆列陣相迎?;脑铣霈F了陣容整齊的燕軍,將士們發(fā)出驚心動魄的吶喊聲。這是多日以來雙方都在等待著的一場決戰(zhàn)。

朵顏三衛(wèi)的騎兵成為了燕軍沖鋒陷陣的主力。朝廷方面則由于陳暉所率騎兵已在白河被擊潰,因此朵顏三衛(wèi)的蒙古騎兵們更是大逞其威。他們集結成為騎隊如疾風般從李景隆的軍陣中掃過。

朝廷的步兵雖然無法阻擋騎兵的沖擊,但是列陣在騎兵沖過后便重新集結起來,截住后繼的燕軍。雙方數十萬人馬在冬季寒冷的荒壩上進行著一場殊死的拼殺。

每當這種決戰(zhàn)的場合,朱棣總是要身先士卒的,他騎在一匹名叫龍駒的駿馬上,沖殺在騎隊的前列。箭如飛蝗,戰(zhàn)馬的胸部突然中箭,險些將朱棣掀落下來,緊緊護衛(wèi)在他身旁的胡騎都指揮連忙上前拔去馬身上的箭,駿馬帶傷繼續(xù)向前沖去。

朱棣身邊的將士們人人奮勇,就連近侍們也不畏生死拼殺。一個名叫馬三保的青年宦官,便在這生死之戰(zhàn)中初露頭角,被朱棣賜姓名為鄭和,他便是后來七下西洋的著名的三保太監(jiān)。

這場激戰(zhàn)從午時直至傍晚,天色昏黑,雙方才各自收軍回營。在這場戰(zhàn)斗中。燕軍雖然占據了優(yōu)勢,卻并未取勝。

激戰(zhàn)后的冬夜,更加令人感到寒冷難支。朱棣回到營中,都指揮火真斂起幾只舊馬鞍,點燃篝火給他取暖。疲憊的燕軍士卒們看到火堆,情不自禁地靠攏過來,想烘一烘凍僵了的身體,但是被朱棣身邊的衛(wèi)士呵止住了。這情形被朱棣看到,他深知這些處于疲勞和寒冷之中的士卒,正是借以戰(zhàn)勝李景隆數十萬大軍的倚靠,于是他大聲對左右招呼道:“此皆壯士,聽來勿止。饑寒切身,最難忍者,吾擁重裘尚猶覺寒,吾恨不令其附火,而忍呵叱之乎!”

同樣在激戰(zhàn)之后回到營房中的李景隆卻完全是另一個樣子,他沮喪已極,這個自幼嬌生慣養(yǎng)的皇親,從來未曾經歷過如此艱難兇險的惡戰(zhàn),燕軍的強悍,初戰(zhàn)不利,士氣低落,將士們又不耐嚴寒,這一切都使這個花花公子感到前景兇多吉少,倘若明日再戰(zhàn),他不知自身是否能保,于是他下令連夜拔營南去,首先逃遁了。朱棣很快便得知李景隆南去的情報,但是因為不知虛實,不敢在冱寒之夜中追擊,只得任他去了。

翌日,李景隆營地上,到處都是丟棄的武器、輜重和馬匹、軍士的尸骸。

朱棣重整軍馬徑直來到北平城下。圍攻九門的朝廷軍隊對于李景隆敗逃尚一無所知,直到突然遭到背后襲擊,他們才發(fā)覺燕軍已回師到城下。于是雙方在城下展開激戰(zhàn),朝廷北伐的將士們在內外夾攻、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仍然堅持了兩天。十一月七日,四座營壘先后失守,他們才被迫解圍南去。十一月九日,朱棣重新回到北平城中。

經歷了這一番輾轉跌宕的戰(zhàn)事,燕軍將士們抑制不住興奮,紛紛稱道燕王朱棣料敵制勝的睿算神謀,然而朱棣本人卻感到驚魂初定。

“此適中爾,無足喜也?!敝扉φf道,“卿等所言,皆萬全之策,我未用卿等言者,以其有可乘之機故爾。此不可為常,后毋難言?!?sup>這番話說得確實不錯,朱棣襲大寧回師救北平,里面多少有賭博的成分,其中萬一有失,后果不堪設想。幸虧朝廷方面的主將是李景隆,若是換了一個確有將才的人物,未必是這樣的結果。不過現在這一切都以經過去了,燕軍的兵力這時已稱三十余萬,足以抗衡朝廷了。

一個多月的激戰(zhàn)結束后,北平周圍又趨平靜,只有那遍地戰(zhàn)死者的尸骸,記述了這場戰(zhàn)斗的激烈與殘酷。

隨后的數日,朱棣做了三件事情。

首先命三個兒子代表他去奠祭那些陣亡的將士,撫恤他們的家屬,并且不分燕軍還是朝廷的軍士,將戰(zhàn)死者的尸骸全部埋到鄭村壩北邊的山原之下。一塊以朱棣名義寫成的石碑樹立在寒風之中:

嗚呼,昔我太祖高皇帝起布衣,提三尺劍,掃除禍亂,平定天下。爾諸將士,俱從南征北伐,略地攻城,櫛風沐雨,宣力效勞,共成我國家大業(yè),眷念功勛,無由報答。茲者奸臣濁亂朝綱,同謀不軌,圖傾基業(yè),覆滅諸王,調發(fā)將士,披堅持銳,列陣成行,以兵向我。故不得已,親率精兵,與爾交戰(zhàn)。而我之將士,思念太祖高皇帝恩養(yǎng)厚德,忘生取死,心無怖懼,忠誠感通,神明昭鑒,雖眾寡不侔,行見推敗,尚念諸將士,斃于矢石鋒刃水火之中,其疇之仇何罪而至此哉?緣其不慧,為奸所惑,驅之于死地,可哀也已。命僧修薦,因此資冥福,拔昏墊之途,趨往生之路。復念爾等骸骨暴露于山野。雨淋日炙,顧視弗忍,乃命收什瘞于北山之原,封以厚土,樹以佳木,俾永久而不壞也。故用勒玄石,立于墓側,并系之以銘:

生物蕓蕓,必資于后,天下亭毒,曷克厥止。惟圣則之,遇物無私。一視同仁,子育春滋。哀彼之傷,若已之疾。無罪驅死,巨蠹之賊。緬惟古禮,埋黹以時。不俾暴露,仁政之施。嗚呼爾眾,國之忠良。奸臣肆毒,甚于虎狼。死于戰(zhàn)陣,曾不爾戚。我心孔傷,怛焉爾惕。念爾骸骨,棄于山野,日炙雨淋,我豈忍也。拾而聚之,窀穸于斯。魄其安矣,魂其妥矣。維石崟崟,勒銘山阿。維卜萬世,其永不磨。

祭奠之后,朱棣下令大犒全師,他對將士們說道:“自舉義以來,荷天地眷佑,皇考在天之靈,以保予躬。亦爾有眾用命,同心一德,故獲累勝。然常勝之家,難以慮敵。夫常勝則氣盈,氣盈則志驕,志驕則墮慢生,墮慢生,敗機乘之矣。昔周公勝敵而愈懼,故周祚益昌,古語云‘懼在于畏小’,予不患眾不能勝,但患不能懼爾。彼以天下之力敵我一隅,屢遭挫衄,將必益兵以來求一決,戰(zhàn)兢惕勵,懲艾前失。我之常勝,必生慢忽,以慢忽而對兢惕,鮮有不敗,須持謹以待之?!?/p>

最后一件事情是遣散朝廷俘降之眾。朱棣得知其被俘將士中有皇陵的守衛(wèi),特意將他們召來,給予資糧,遣歸皇陵。

“幼沖不思祖宗陵寢為重,守卒以調而來,天下士馬固多,豈少此數人?”朱棣幾乎利用一切機會,爭取軍事優(yōu)勢的同時,不忘政治的主動,釋歸被俘軍士,尤其釋歸皇陵守卒,把一副遵循太祖高皇帝正統(tǒng)的姿態(tài)做到了極致。

這場戰(zhàn)役下來,已是寒冬時分,接下來便是積極整頓軍馬準備來春再戰(zhàn)。從大寧借兵到回師北平的這場戰(zhàn)役,是朱棣起兵以來一次真正的轉折點,朱棣不是僅僅獲得了幾場戰(zhàn)役的勝利,而且在整體的軍力上也漸處于優(yōu)勢地位。

雖說是一冬無戰(zhàn)事,但是朱棣的備戰(zhàn)一絲沒有懈怠,除去給這場戰(zhàn)役中的立功者獎勵,鼓舞士氣,他還要利用這場勝利向朝廷表明態(tài)度,于是給朱允炆送上了起兵后的第二份奏書。起兵之初的那份奏書送出后,朱允炆未予答復,這一次仍然很可能還是泥牛入海。不過朱棣本來也并不希望能得到什么答復,他的目的主要還是暴露朝廷北伐的敗狀,炫耀自己的武力。

這份奏書的開頭,照例還是追究太祖朱元璋病逝的責任,并且又提到禁止諸王奔喪及太祖葬儀等事。朱棣對建文詔書中“燕庶人父子”的稱呼尤為反感,他雖然明知這是指他本人及三個兒子,卻故意將其曲解為指朱元璋及他本人,然后故作驚異地聲稱:“方知父皇葬以庶人之禮也。其可哀也矣,其可痛也矣!”這實在只能算是低級的口水戰(zhàn),就如同市井間挑詞無理的對罵。不過這一次的奏書為了彌補前一次奏書援引祖訓中有關諸王訓兵條的不足之處,朱棣特別引錄了朱元璋有關諸王封藩訓兵的規(guī)定。這里面有些規(guī)定對他頗為有利,因為朱元璋封藩的目的,就是要讓諸子統(tǒng)掌兵權。奏書用較大的篇幅炫耀了起兵以來的戰(zhàn)績,最后威脅說道:“今臣昧死上奏皇帝陛下,憐太祖高皇帝起布衣,奮萬死不顧,一生艱難創(chuàng)業(yè),分封諸子。今陛下聽奸臣之言,父皇賓天,未及期年,將父皇諸子,誅滅殆盡。伏望陛下俯賜仁慈,留我父皇一二親子,以奉祖宗香火,至幸至幸。臣以陛下屢發(fā)軍馬來攻北平,必欲殺臣。臣為保全性命,率(數)十萬之眾,俱是舍死忘生之人,報我父皇平日恩養(yǎng)厚德,保我父皇子孫,盡力效忠于今日。古諺云:‘一人拼命,千夫莫當?!v陛下有眾數百萬,亦無如之何矣。伏望陛下體上帝好生之心,莫驅無罪之人死于白刃之下,其恩莫大也。”在這份奏書里面,朱棣還首次公開提出了所謂“奸臣”的具體范圍:

一、宮中侍病老宮人;

一、長隨內官;

一、太醫(yī)院官;

一、禮部官;

一、營辦葬事官;

一、監(jiān)造孝陵駙馬等官;

一、奸臣齊尚書、黃太卿,一應左班文職等官。

這是朱棣首次具體說及所謂的“奸臣”。朱棣要求朱允炆將這些“奸臣”“發(fā)來與臣軍前究問”,否則“臣請帥精兵三十五萬,直抵京城索取去也”?!叭舫急志?,赤地千里”。一副十足的恐嚇的口吻。不過朱棣倒不是空口的恐嚇,自從這次北平之戰(zhàn)取勝后,他確實已經具備了這樣的實力,現在他要轉守為攻了。

朱棣這份帶有恐嚇的奏疏送上去不久,一個特殊的人物來到了北平,這個人是參贊李景隆軍務的前軍都督府左斷事高巍。

高巍,遼州人。洪武十七年(1384),因孝行受到朱元璋旌表,并由太學生試前軍都督府左斷事。朱允炆即位削藩之初,高巍一反眾議,主張“推恩”。這次是他上書自薦,冒著殺身之禍,請求赴北平充當說客的。

既然是朝廷的說客,朱棣自然還是不見為好。高巍來到北平,求見朱棣未果,只得送上一份書信相勸:

國朝處士高巍再拜上書燕王殿下:太祖上賓,天子嗣位,布維新之政,天下愛戴,皆曰:“內有圣明,外有藩翰,成、康之治,再見于今矣。”不謂大王顯與朝廷絕,張三軍,抗六師,臣不知大王何意也。今在朝諸臣,文者智輳,武者勇奮,執(zhí)言仗義,以順討逆,勝敗之機,明于指掌。皆云大王藉口誅左班文臣,實則吳王濞故智,其心路人所共知。巍竊恐奸雄無賴,乘隙奮擊,萬一有失,大王得罪先帝矣。

今大王據北平,取密云,下永平,襲雄縣,掩真定,雖易若建瓴,然自兵興以來,業(yè)經數月,尚不能出蕞爾一隅地。且大王所統(tǒng)將士,計不過三十萬,以一國有限之眾,應天下之師,亦易罷矣。大王與天子,義則君臣,親則骨肉,尚生離間,況三十萬異姓之士,能保其同心協力,效死于殿下乎?巍每念至此,未始不為大王灑泣流涕也。

愿大王信巍言,上表謝罪,再修親好。朝廷鑒大王無他,必蒙寬宥,太祖在天之靈亦安矣。倘執(zhí)迷不悟,舍千乘之尊,捐一國之富,恃小勝,忘大義,以寡抗眾,為僥幸不可成之悖事,巍不知大王所稅駕也。況大喪未終,毒興師旅,其與泰伯、夷、齊求仁讓國之義,不大徑庭乎?雖大王有肅清朝廷之心,天下不無篡奪嫡統(tǒng)之議。即幸而不敗,謂大王何如人?

巍白發(fā)書生,蜉蝣微命,性不畏死。洪武十七年,蒙太祖高皇帝旌臣孝行。巍竊自負,既為孝子,當為忠臣,死忠死孝,巍至愿也。如蒙賜死,獲見太祖在天之靈,巍亦可以無愧矣。

從這份書信內容來看,高巍的來意主要還是要代表李景隆與朱棣講和,但是講和的條件首先就是燕王要守臣道,這當然為朱棣所無法接受??墒菍@樣一個愚頑的說客,卻又殺他不得的,更何況高巍在信中所說的那些話也不無道理,朱棣無法答復,只好不予理睬。高巍在北平多日,既見不到朱棣,幾番上書又不見回音,只好悻悻地回德州去了。

李景隆見高巍無功而返,只好親自寫信給朱棣。二月間,他派人從德州送來書信,信中提出“罷戰(zhàn)息兵”,并且說“尚書齊泰、太卿黃子澄已屏竄遐荒”。然后便大講“骨肉有傷,大亂之道,欲舍小怒,以全大義”,用太祖之訓駁斥了朱棣“靖難”起兵的借口。

李景隆書信中說的不錯,齊泰、黃子澄這時已被罷去官職,即所謂“屏竄遐荒”,盡管沒有照朱棣的要求“送于軍前”處置,卻罷職而去,也算是對于朱棣指斥奸臣的默認。這是朝廷方面一場拙劣的表演,前一次北伐,耿炳文小敗后即被罷職,由李景隆取代。這一次李景隆潰敗喪師,結果卻是將齊、黃罷職,真令人瞠目結舌。殊不知這些做法,除去讓朱棣指斥“奸臣”的說法更加合理之外,并無絲毫的意義。朱棣當然不會被如此丑陋的表演所蒙蔽,他知道這不過是朱允炆的緩兵之計。但是既然朱允炆將齊、黃罷職,朱棣就不僅在軍事上,而且在政治上完全占取了上風。

朱棣當即給李景隆寫去復信,除了對來信給予駁斥外,還將前幾次上書的內容又重復了一遍,讓李景隆,當然也包括朝廷的當政認真看一看:“去年凡三次具本奏陳,并無回示,料為奸臣蒙蔽,使下情不能上達,亦莫如之何也。今錄稿付汝,幸細觀之?!?sup>

這種口舌之爭并無任何意義。李景隆雖然議和未成,卻一心想利用冬季重整軍備。朱棣當然不能讓李景隆安心備兵,乘二月天寒,他率燕師佯攻了一次大同,目的是引誘李景隆出關救援,待到李景隆大軍往援大同的時候,燕軍卻已經由居庸關返回了北平,并不與之交戰(zhàn)。其實朱棣本來也不欲交戰(zhàn),冬季大同的寒冷就足以對付李景隆率領的南軍了。李景隆率軍奔波一場,仗未曾打,不少將士卻被凍傷。

建文元年(1399)到二年的一個冬春就這樣過去了。當初夏的暖風吹拂大地時,中原戰(zhàn)場上又敲響了戰(zhàn)鼓。

濡水從易縣山谷中奔騰而下,至河陽與易水、拒馬河合流后便被稱為白溝河。白溝河、雄縣以及其東北的霸州,就像一套連環(huán)鐵鎖,將中原大地攔腰截斷,因此它們也便成為古往今來南北兵家必爭之地——這就是北宋大將楊延昭鎮(zhèn)守的著名三關。

四月初一,李景隆率軍自德州北進,武定侯郭英、安陸侯吳杰率軍自真定北進,約定會師于白溝河。

四天以后,朱棣率軍出北平南下。二十日,燕軍渡過拒馬河,駐營于蘇家橋。這一天的夜晚突然大雨傾瀉,河水漲溢,平地水深二尺。暴雨的降臨增添了激戰(zhàn)前夜的緊張氣氛,朱棣無法入眠,他把交床加于床榻之上,坐以待旦。營帳里面排立的那些刀槍的鋒端仿佛跳擊著火球,發(fā)出錚錚的響聲,弓弦也震鳴起來,朱棣感到這是天意的求戰(zhàn)預兆。

四天后,燕軍由西北循河前進,尋找李景隆的大軍。為防對方有埋伏,朱棣先令百余騎渡至白溝河東岸,鳴炮虛張聲勢,見沒有動靜,即于中午全軍渡河繼續(xù)前進。這時才發(fā)現都督平安率領的伏騎萬余,已在河側列陣而待。

平安是當時朝廷方面著名驍將,洪武中曾從燕王朱棣出塞征戰(zhàn),對朱棣用兵之道頗有所知,因此充當了這次迎戰(zhàn)燕軍的先鋒。朱棣見平安陣容嚴整,不敢硬沖,命百余騎佯作闖陣,到陣前略交鋒后即回奔,誘使對方出擊,以亂其陣勢。這種方法果然奏效,平安的騎兵見燕軍掠陣,不知該不該追殺,遲疑之中布陣動蕩起來。燕軍見敵陣動蕩,趁機掩殺過來。但是平安的騎兵乃是一支勁旅,見燕軍沖來,毫不示弱,立即向前迎擊。平安拍馬橫戈直前,平安部下的勇將瞿能父子,率眾陷陣沖蕩,所向披靡。沖過來的燕軍在這樣來勢兇猛的反擊之下,幾乎抵擋不住。燕王府內侍狗兒、千戶華聚、百戶谷允也是幾員勇將,他們見勢危急,陷陣力戰(zhàn),連殺對方數騎,拼死頂住了攻勢。朱棣見到雙方廝殺在一起,趁機率部分騎兵繞至平安的背后發(fā)起攻擊,平安的騎隊在燕軍夾擊之下敗退。一場接觸戰(zhàn)揭開了白溝河大戰(zhàn)的序幕。

當燕軍重新集結起來繼續(xù)前進時,前面出現了李景隆、胡觀、郭英、吳杰的六十萬大軍,正嚴陣以待。

朱棣先以數十騎沖陣,但是立刻被對方龐大的列陣吞沒掉。他只得以后繼的大軍擁殺上去,雙方將士都發(fā)出決戰(zhàn)的吶喊,在鐵蹄、腳步和戰(zhàn)鼓聲中,整個大地都顫動起來,短兵相接的拼殺開始了。雙方投入數十萬兵力,就好像兩股怒潮攪到一起,激卷著漩渦和浪花,誰也不肯后退,誰也不能后退,前邊的倒下去,后邊的立即又擁了上來。

傍晚,天色已漸昏暗,敵我難辨,但是雙方的激戰(zhàn)并未停止。朱棣看到郭英陣前空虛,便指揮騎兵向那里沖擊,企圖利用騎兵的優(yōu)勢沖垮敵陣。郭英早已有所準備,他在陣前布置了大批“一窩蜂”“揣馬舟”之類專門用以對付騎兵攻營的火器。待到燕軍沖至陣前時舉發(fā),一陣陣轟鳴,火光閃爍,散彈如蜂鳴般呼嘯而起,沖到陣前的燕騎紛紛中彈落馬,損失慘重。這場戰(zhàn)斗一直持續(xù)到深夜,敵我不辨,雙方才不得不鳴金收兵。

朱棣在搏殺中被沖離了大隊,他身邊僅剩下三騎相從,在茫茫夜色之中迷失了道路。一行人不敢亂闖,朱棣在河邊下馬,憑著水流辨別方向,知道大營在河的上流,摸索著回去。途中遇到四名零散燕騎,合為一隊返抵大營。

回到大營后的朱棣顧不上休息,連夜擢升白天作戰(zhàn)有功的百戶谷允為指揮,并且對部隊重新部署,以迎來日的激戰(zhàn)。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翌日等待著雙方的必將是一場更為慘烈的廝殺。

清晨,燕軍渡河準備決戰(zhàn),李景隆不在河邊設伏,卻將全軍列成數十里長陣,等待燕軍沖擊。朱棣見敵方陣勢齊整,未敢貿然下令沖陣,也將燕軍列陣相對。雙方在立定陣腳之后,才各以精兵向對方發(fā)起猛攻。燕軍后軍房寬的陣前首先遭到都督瞿能父子和平安兩部強敵的進攻,死傷慘重。后軍的失利,使不少燕軍將士被震懾住了。

平安也率人馬沖入燕軍陣中,勇猛無比。陳亨上前迎戰(zhàn),被平安砍于馬下。徐忠接戰(zhàn),也被砍傷手指。徐忠也是一員勇將,他見受傷的手指將斷,索性自己抽刀斷之,撕下一片戰(zhàn)袍草草包裹起來,又拍馬而戰(zhàn)。

情急之下,朱棣大聲向將士們大喊:“勝負常事,彼兵雖眾,不過日中,保為諸君破之!”遂命都指揮丘福等以萬余騎沖擊敵陣中堅,但是仍然未能沖開敵陣,于是急忙以精騎數千猛攻敵陣左掖,馬步并進,雙方再次攪殺到一起。

朱棣立馬于高處,俯視著整個戰(zhàn)場。他突然發(fā)現陣后塵土飛揚,知道有人馬從背后襲擊,但是此時燕軍將士們都在拼力廝殺,難于脫身相救。朱棣無人馬可調動,只得親率身邊將士前往迎戰(zhàn)。這少量的人馬怎能抵擋住大批強敵的攻勢?朱棣等人雖竭力抵抗,卻只得且戰(zhàn)且退。左右將士們向朱棣建議道:“敵眾我寡,難與之相持,請退就大軍,合力抵御。”朱棣雖然也感到力不能支,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無退路,退就大軍的結果,必處于兩面受敵的形勢,他對將士們鼓氣說道:“我們在此阻擊背后的敵軍,那邊的將士們才能專心與敵人相拼。若我們退卻,我軍就將陷入敵軍夾攻之中,敵眾我寡,形勢將更加不利。”說罷又率眾返身沖向敵陣。

陣前飛矢如雨,朱棣的戰(zhàn)馬屢被射中,他更換戰(zhàn)馬再戰(zhàn)。他手中的利劍劍鋒已經砍殺得鈍卷,敵軍卻如潮水般蜂擁而上。朱棣和他率領的這一小隊燕騎漸漸被逼到一道河堤下,后面已無退路。朱棣在絕境中情急生智,躍馬登上河堤,佯作舉鞭向堤后招呼的樣子,追兵誤以為堤后有伏兵,稍有遲疑未敢即進。而恰恰在此時,朱棣次子朱高煦率軍趕來增援。朱高煦的到來,不僅使追兵確信有伏而大吃一驚,就連朱棣本人也感到意外,他擔心朱高煦是敗退至此的。當他知道諸將仍在鏖戰(zhàn),朱高煦是特地趕來救援時,才放下心來。這時他已是疲憊不堪。

雙方仍相持不下,直至午后,朝廷方面畢竟人馬眾多,集結起來再向燕軍發(fā)起攻擊。勇將瞿能父子率領精兵萬余,高呼“滅燕”口號直撲向前,士氣大振。越嶲侯俞通淵、陸涼衛(wèi)指揮滕聚,也分別引兵相隨。燕軍在對方猛攻下雖然頑強抵抗,已經漸處下風。但是誰也不曾料到,正在雙方相持不下的關鍵時刻,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突然刮起的一陣狂風竟然將李景隆軍中將旗折斷,朝廷方面失去了指揮,將士們不知所從,攻勢頓時減弱下來。朱棣抓住了這個機會,急忙令部分勁騎繞至敵陣背后出擊,并乘風縱火,火燒李景隆的大營,濃煙隨風而起,朝廷軍隊見大營失火,亂成一團。陷入燕軍陣中的瞿能父子及俞通淵、滕聚等無人接應,力戰(zhàn)而死。平安率所部與燕將朱能接戰(zhàn),見大軍已亂,只得敗退。燕軍乘勢沖來,李景隆方面全線崩潰,奔走之聲如雷。燕軍一直追抵雄縣城南的月漾橋。武定侯郭英率所部敗退西奔,李景隆則敗走德州。

這場惡戰(zhàn),李景隆共折損軍馬十余萬。魏國公徐輝祖率軍數萬殿后,尚未參戰(zhàn),得到李景隆潰敗的消息,便退了回去,算是得以全師而還。

燕軍雖然僥幸取勝,損失亦稱極重,但是朱棣不能休整,立即集結隊伍,馬不停蹄,繼續(xù)率師南下追擊,并于五月九日乘勢攻入德州。李景隆則早在燕軍來攻前兩日棄城奔走濟南。

德州是李景隆北伐的大本營,城內堆積如山的輜重盡為燕軍所得。燕軍在德州休整補充后繼續(xù)南下,沿途城守,望風潰敗,一路勢如破竹,直指濟南。

李景隆嫉賢妒能、首鼠兩端的行為早已招致許多官吏將士們的不滿,這次喪師逃遁,更引起人們的氣憤,也激發(fā)出不少忠義之士挺身而出。

錦衣衛(wèi)鎮(zhèn)撫楊本是一員勇將,慣用一根三十斤重的鐵棒,臨陣馳突,屢建戰(zhàn)功。白溝河戰(zhàn)役后,他上疏揭發(fā)李景隆之罪,并且自薦請戰(zhàn)道:“刑屬三千,罪莫大于不孝;人倫有五,德莫大于盡忠。忘君虐民者,不可以不懲,喪師失律者,不可以不罪。今都督袁宇與耿炳文,喪軍士二十萬于燕地,皇上憐其為太祖故舊,不忍加刑。又曹國公李景隆,四月進兵,喪失軍馬無限?;噬县焼枺藲w罪群下。乞假臣為大總兵,用能官一員,召募義勇;招撫軍伍,凡先鋒參謀軍政稽考等官,臣自當保舉,仍特命親王為監(jiān)軍,疾馳燕師,則可免生民于涂炭,奠宗社于泰山矣?!?sup>疏上不報,楊本遂自率孤軍獨出,李景隆心存嫉恨,不發(fā)一兵相援,致使其兵敗被俘。

濟陽縣教諭王省是當時名士。濟陽失陷,他被燕軍游兵所執(zhí),毫無畏懼,從容引譬,慷慨陳詞,游兵們居然為之所動,將他釋歸。王省回去后,坐在明倫堂上,將弟子諸生召集起來說:“若等知此堂何名?今日君臣之義何存!”說罷大哭,竟以頭觸柱自殺殉義。

負責北伐督餉的山東參政鐵鉉在舊邑遇到了使燕南歸的參軍高巍,兩人說起李景隆兵敗喪師之事,感奮涕泣,商議了一下之后,他們急忙奔往濟南,與都督盛庸等人相約誓死守城。

鐵鉉,色目人。洪武中,由國子生授禮科給事中,調都督府斷事。明太祖朱元璋對他十分器重,賜他字曰鼎石。建文初,他任山東參政,這次受命為北伐督餉,供給無誤。

盛庸,籍貫不詳。洪武中,累官都指揮。建文初,以參將從耿炳文伐燕,李景隆代耿炳文后,遂隸于李景隆麾下

五月十六日,朱棣率師攻抵濟南城下。此時李景隆尚有余眾十數萬,完全可以據城迎戰(zhàn)。但他驚魂未定,已全無斗志,臨陣指揮混亂,倉猝列陣,立足未穩(wěn),燕軍已乘勢進擊,李景隆再次大敗,棄城南逃,燕軍于是將濟南城團團圍住。

四、勝敗之間

李景隆敗逃,鐵鉉、盛庸等人固守濟南的決心卻愈堅定。濟南軍民在鐵鉉、盛庸率領之下,拼死固守,燕軍在攻城時遇到了猛烈抵抗。這實在令朱棣始料未及,他以大軍臨城下,李景隆大軍敗走,濟南城中并無精兵強將,本以為唾手可得,誰想面對屢勝之師的數十萬大軍,幾個無名的文臣武將,竟然率領一群城中的軍民百姓固守不降。

朱棣于是讓人寫成一封勸降書,用箭射入城中,然后等待城中投降的消息。誰知勸降書射入城中不久,城中也射出一封回信,打開來看時,卻是那位以身殉義的濟寧教諭王省弟子高賢寧作的《周公輔成王論》,勸朱棣退兵。

久攻不下,勸降不成,朱棣不免有些惱火,他命將士們揚言要堵塞城外黃河河道,以水淹城相威脅。消息傳出,城里面果然顯得慌亂起來,守在城上的將士們也是一片哭喊。不久,有人出城來見朱棣,表示愿意開城投降。降辭說得很是動聽:“奸臣不忠,使大王冒霜露,為社稷憂。誰非高皇帝子?誰非高皇帝臣民?其降也。然東海之民,不習兵革,見大軍壓境,不識大王安天下、子元元之意,或謂聚而殲之。請大王退師十里,單騎人城,臣等具壺漿而迎。”

話說得雖然誠懇,其實破綻甚多,只可惜朱棣求勝心切,一座堅城能如此輕而易舉到手,過于興奮卻未加深思,竟然就輕信了城中的請降。燕軍將士們得知濟南不戰(zhàn)而降,也不由得歡呼起來。朱棣于是應許次日入城受降。

次日清晨,朱棣率數十名護衛(wèi)來到城下.城門果然打開,城上城下齊呼“千歲”。朱棣在歡呼聲中拍馬向城里走去。正當他來到城門下面的時候,突然間一塊鐵板從城門上直落下來,險些擊中朱棣,擦身而過,卻擊傷了朱棣坐騎的馬頭,受驚的馬險些將朱棣掀落。一片混亂之中,城門重又關閉,吶喊聲代替了“千歲”的呼喊,城上的吊橋緩緩啟動。朱棣于慌亂中鞭馬躍過吊橋奪路而逃,這時他才醒悟過來,自己竟然中了鐵鉉等人的詐降之計。

這些傳奇式的記述并不十分可信,濟南之所以未曾被燕軍攻陷,一方面得利于濟南城高池深、兵多糧足的優(yōu)勢;另一方面主要還是由于鐵鉉、盛庸等人率眾固守的決心。

濟南城固若金湯,將數十萬燕軍牽制于城下,這給朝廷方面造成了非常有利的機會。倘若此時朝廷調集軍馬,或敗敵于城下,或直取北平,都會給予燕軍以沉重打擊。但是此時的朱允炆卻在宮中忙著同方孝孺商討更改皇宮各門名稱,任憑濟南被圍,并無應急之策,全靠鐵鉉、盛庸等人自行守御,也不曾采取任何行動。

這其間朝廷方面所為,只是在六月間,接到濟南告急文書后,朱允炆派了尚寶丞李得成持詔赴燕,諭令朱棣解圍還師,條件是答允赦免其叛逆之罪。這簡直就像是在開玩笑一般,結果不僅朱棣不予理睬,使臣李得成也降燕不歸了。直到七月里,平安自行率領所部進抵河間單家橋,準備出御河,切斷燕軍餉道,才給朱棣造成了較大威脅。

朱棣本來不曾想到會在濟南受阻,由于戰(zhàn)事過于順利,他以為濟南也可指日而下,誰知結果卻是久攻不利,損失較重。據說朱棣憤懣之極,下令調集大炮轟城,一陣轟擊過后,城墻上懸掛出神牌,可以看到上面大字寫著“太祖高皇帝神位”。燕軍將士面面相覷,沒有人敢再向城上燃放火炮了。

朱棣在城下束手無策的時候,平安卻從容調動軍隊,準備攻取德州。在北平的道衍和尚看出形勢的危迫,他致書勸朱棣說:“師老矣,請暫還北平,以圖后舉?!?sup>朱棣無奈之中,只得聽從了道衍的建議,派人趕赴北平,令三子朱高燧率軍萬余,出師南下接應,同時安排好解圍撤退的計劃。

八月十六日,在圍攻濟南整整三個月之后,燕軍被迫放棄濟南,解圍北去,這實際是一次敗退。燕軍撤離時,鐵鉉、盛庸乘機出擊,燕將陳亨接戰(zhàn)中再受重創(chuàng),不治而死。朝廷方面乘勝進攻德州,守將陳旭棄城逃遁。

從建文元年(1399)八月十五日夜襲雄縣算起,朱棣起兵已經整整一年,雖然遇戰(zhàn)多勝,卻并無明顯進展。這次他全力攻打濟南,欲在占據濟南后,進可以揮師南下,退可以劃界自守,結果竟以失敗告終。慶幸的是當燕軍被牽制在濟南城下時,朝廷方面行動遲緩。平安擁眾二十萬于河間,其志不過在窺取德州,不敢果斷北進,直搗北平。朱棣從濟南敗退時,鐵鉉軍中宋參軍曾主張乘機集眾北上,搶在燕軍北歸前攻取北平。但鐵鉉自感力量不足,將士們堅守濟南孤城數月,已經相當疲憊。四外雖有朝廷方面的部隊,鐵鉉知道“諸將多駑材”,不可倚靠,因此未采納此議。

濟南戰(zhàn)役是朝廷方面取得的第一場較大的勝利,朱允炆得到捷報后感到十分高興,他立即詔令擢升鐵鉉為兵部尚書,贊理大將軍軍事,封盛庸為歷城侯,取代李景隆為大將軍,掌管北伐之事。這時的濟南城內更是一片勝利景象,鐵鉉等人在大明湖天心水面亭大擺慶功宴,犒賞守城有功的將士,朝廷方面士氣大振。

濟南兵敗后的燕軍則士氣低落,朱棣的謀士道衍和尚在這一年重陽節(jié)的感懷詩中寫道:

八月中秋不玩月,九月九日不登山。

可憐時節(jié)夢中過,誰對黃華有笑顏。

兵敗的沮喪,哪里還有玩月登山的閑情?不過好在濟南的失敗并沒有使燕軍實力受到根本的損失,主要只是士氣低落。相比之下,朝廷方面則士氣大振,舉朝上下磨拳擦掌,隨時準備重整旗鼓,乘勝北伐。

朱棣當然也要鼓舞士氣備戰(zhàn),獎賞出征的將領當然是鼓舞士氣的辦法,都督僉事陳亨升為都督同知,指揮同知張信、房寬升北平都司都指揮僉事,都指揮僉事張玉、丘福、朱能、徐忠,李彬、陳文、譚淵、何壽、鄭亨、朱榮、李濬、陳旭、孟善、景福、端亮、李遠、張安、劉才、徐理、沈旺、張遠、徐祥、趙彝、徐諒俱升北平都司都指揮同知。指揮陸榮、紀清、火真、指揮僉事王友、王聰俱升都指揮僉事,其余將校皆升一級。但是這種升職在當時并無實際的意義,且如陳亨,兵敗濟南時受重創(chuàng),此番升職后未及一月而卒。要想改變此次戰(zhàn)敗的影響,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盡快出師,打一場勝仗以提升士氣。

十月十五日,朱棣下令出征遼東,燕軍將士們對這種安排頗感不解。次日師出通州,主將張玉、朱能忍不住找機會勸朱棣道:“今密邇賊境,出師遠征。況遼地蚤寒,士卒難堪,此行恐非利也?!敝扉ζ镣俗笥遥嬖V他們兩人說:“今賊將吳杰、平安守定州,盛庸守德州,徐凱、陶銘筑滄州,欲為犄角之勢。德州城壁堅牢,賊眾所據。定州修筑已定,城守粗備。滄州土城,潰圯日久,天寒地凍,雨雪泥淖,修之未易便葺。我乘其未備,出其不意,倍道以攻之,賊有土崩之勢。今佯言往征遼東,不為南伐之意,以怠其心。因其懈怠,偃旗卷甲,由間道直搗城下,破之必矣。失今不取,他日城守完備,難于為力。且機事貴密,故難與議,惟爾知之?!睘榱朔乐剐孤锻狄u滄州的計劃,他們對諸將仍然只稱往征遼東。徐凱也只當作燕軍并無南下之意,不做預防準備,只是督促軍士四出伐木,晝夜筑城

十九日,燕軍進駐夏家店,兩天后經過直沽,突然循河南下。不知底細的將士們一直以為此行系出征遼東。轉而南行后,不由紛紛議論起來:“據聞昨夜有白氣二道,自東北指向西南,占卜的結果是‘利南’之兆,因此要改道南行。”朱棣仍然沒有泄露襲取滄州的計劃。

二十三日夜,燕軍于二更啟程,乘磚垛、灶兒等坡冬季無水,取道兼程,一晝夜疾行三百里,二十五日清晨,如同自天而降般出現在滄州城下。守軍大都正在搬運土木修筑城堞,毫無戰(zhàn)斗準備,雖然倉猝之中也竭力抵抗,但很快即被燕軍擊潰,主帥徐凱等人均被燕軍擒獲。

滄州既為燕軍所破,朝廷方面針對北平犄角之勢不復存在,燕軍一擊而成,士氣有所鼓舞,朱棣決心乘勢與盛庸再戰(zhàn)。他命將滄州所獲輜重運回北平,自己親率大軍自長蘆渡河南下,從鐵鉉、盛庸駐守的德州經過,進駐臨清。

鐵鉉、盛庸不知燕軍此行的虛實,不敢輕易出戰(zhàn),只派數百騎尾隨其后,做了試探性的攻擊。燕師駐屯臨清后,盛庸、鐵鉉恐其長驅南下,始以大軍追躡,尋伺戰(zhàn)機。

十二月初四,燕軍駐營汶上,盛庸、鐵鉉率軍進駐東昌,先鋒孫霖抵達滑口鎮(zhèn),其前哨則已到達濟寧。朱棣決定回師決戰(zhàn),他首先以朱榮、劉江等部于滑口擊潰孫霖的先鋒部隊,然后全軍直撲東昌。盛庸、鐵鉉也決定在東昌同燕軍決戰(zhàn),他們得知燕軍將至的消息后,設宴犒軍,做好了準備。

二十五日,燕軍抵達東昌城下。盛庸所部自濟南獲捷,士氣正值旺盛。他選擇精銳,背城列陣,遍置火器、毒弩,等待燕軍來攻,一場大戰(zhàn)在即。

戰(zhàn)斗開始后,朱棣親率精騎猛攻盛庸列陣左翼,但是沖擊不動,只得繞出陣前,再沖其中堅。這時朝廷軍列陣突然向兩側散開,讓出中間通路,待朱棣率眾陷陣后,又重新合壁,將燕騎吞沒掉。

朱能見勢不好,連忙率番騎來救。朝廷軍陣前突發(fā)火器,將朱能等阻于陣外,不少燕軍騎兵為火器所傷。但朱能沖陣鏖戰(zhàn),吸引盛庸主力,朱棣率領被圍的燕騎向包圍薄弱的西南方向沖擊,乘機破陣而出。

燕軍主將張玉也看到燕王朱棣陷陣被圍,他不顧敵軍勢眾,沖入陣中援救,陷陣后不見朱棣所在,只得拼命廝殺,四處找尋。周圍皆是朝廷的兵馬,將張玉團團圍住。張玉救主心切,在陣中不曾找到朱棣,不肯突圍,只是在陣中沖蕩,直至力竭被創(chuàng)陣亡,成為朱棣起兵以來損失的最重要的一名將領。燕方步軍抵擋不住對方精銳的反擊,首先潰敗,騎軍在沖陣時,或為陣前火器所傷,或陷入陣中遭圍攻而亡,損失慘重。大戰(zhàn)直至天色昏黑才結束。

這是朱棣起兵以來一次最慘重的失敗。次日,燕軍全軍潰退,朱棣親自率領百余騎殿后,掩護大軍撤退。一路之上,燕軍不斷遭到朝廷守軍的追殺。二十七日,燕軍退至館陶,這時平安、吳杰已占據真定,截斷了燕軍歸路,朱棣只得改走深州。

建文三年(1401)正月初一,燕軍退經威縣,再次遭到朝廷軍隊的截擊。朱棣親率十余騎到陣前,請求對方放行,那景況是何等狼狽。

“我常獲爾眾即釋之,我數騎暫容過,無相厄也?!?/p>

“放爾是縱蝎!”對方毫不為之所動。

最終還是只能靠拼殺闖開了一條血路。

四天以后,朱棣退至深州,又遭到吳杰、平安的截殺。深州是燕軍北歸的關鍵,因此自然全力拼殺。朱棣率百余騎沖在最前,大軍隨之而進,將攔軍擊潰。此戰(zhàn)可謂置之死地而后生,燕軍無路可退,只有拼死一搏,不想死中求生,竟然大獲全勝,生擒監(jiān)軍內侍長壽,并指揮、千百戶數十人,斬首萬余級,獲馬三千余匹,眾皆盡降,遣之。

這里面雖然難免有夸大的成分,但畢竟在深州戰(zhàn)后,朝廷方面無力追擊,燕軍于正月十五日元宵節(jié)過后的第二天,才回到北平。

東昌之役乃是朝廷方面又一大勝,上奏的戰(zhàn)報亦稱“燕師精銳喪失幾盡”。顯然也是諸將報功的夸大之辭,燕師東昌兵敗回師后不到一個月時間,朱棣在道衍和尚的敦促之下便又揮師南下。

這一次朱棣本欲在北平稍事休息整頓,在連續(xù)兩次戰(zhàn)敗之后,他感到疲勞而且信心不足。盡管諸將主動承擔戰(zhàn)敗之責,免冠請罪時,朱棣也能以“勝負兵家常事”相慰解,但他邊說邊流涕不止,諸將亦皆泣下,莫敢仰視。

戰(zhàn)敗的結果自然令人難過,而再次折損主將,更使燕軍上下奪氣。道衍和尚看出這里面的關鍵所在,他勸說朱棣招募勇士,盡快出師再戰(zhàn)。于是他幫助朱棣安排了兩件事情:一是照例論功封賞,升燕山左護衛(wèi)指揮使王真、燕山中護衛(wèi)指揮使費、指揮同知劉江、燕山右護衛(wèi)指揮白義為北平都指揮僉事。另一件便是祭奠陣亡將士。

隆重的祭奠儀式于二月初九舉行。朱棣親自讀畢祭文,已經泣不成聲:“奸惡集兵,橫加戕害,圖危宗社。予不得已,起兵救禍,爾等皆攄忠秉義,誓同死生,以報我皇考之恩。今爾等奮力戰(zhàn)斗,為我而死,吾恨不與偕,然豈愛此生,所以猶存視息者,以奸惡未除,大仇未報故也。不忍使宗社陵夷,令爾等憤悒于地下,興言痛悼,迫切予心。”說罷,朱棣脫下身上的戰(zhàn)袍,投入火中,左右上前攔阻,已經來不及。朱棣對眾人大聲說道:“將士在予,情意深厚,予豈能忘?吾焚此以示同死生,死者有知,鑒予此意?!闭f著,不禁慟哭失聲。此時的朱棣真的動了感情,像張玉那樣的大將,是朱棣起兵的倚靠,這次又完全為救主而死,確使他深感痛心。在場的將士們、陣亡將士的家屬和圍觀者也都深深為之感動,他們說:“人生百年,終必有死,而得人主哭祭如此,夫復何憾?我等當努力,上報國家,下為死者雪冤?!奔娂娬埱髲恼髯孕В膸煹哪康倪_到了。

二月十六日,朱棣率燕軍南下,出師前告諭將士時,他又重提東昌之?。骸氨日邧|昌,才戰(zhàn)即退,棄前累勝之功,可為深惜?!舭诇虾又畱?zhàn),南軍怯懦,見戰(zhàn)即走,故得而殺之,所謂懼死者必死也?!辈⒂纱嗣鞔_這次出師的紀律:“有懼死退后者,是自求死”,“有違紀律者,必殺無赦”

燕軍進抵保定之后,沒有貿然進取德州或真定,而是師出于兩城之中,采取了誘敵出戰(zhàn)、各個擊破的策略。這樣也就發(fā)揮了燕軍善于野戰(zhàn)的長處,而避免了其不善攻堅的短處。

二十一日,燕軍移師紫圍八方。這時雖然已是初春時節(jié),但春分前后的中原一帶,仍然寒意未消,清晨行軍,朱棣身穿的素紅絨戰(zhàn)袍上竟凝結了一層薄霜,看上去就仿佛是在戰(zhàn)袍上刺繡的龍紋。將士們發(fā)現后不由驚異而且興奮起來。這當然是“吉兆”,燕軍上下感到這次出征勝利在望。

三月初一,燕軍緣滹沱河列營,并派游騎為疑兵前往定州、真定,迷惑平安、吳杰,阻延其出師時間,以便集中全力對付盛庸。盛庸所部這次卻行動甚緩,直到十二日,才抵達單家橋,這樣一來使朱棣擔了一番被夾攻的風險。因此當燕軍由陳家渡渡河后不見盛庸部隊時,朱棣立即想到盛庸是否已與平安、吳杰會師,如果真是如此的話,燕軍則是自置于不利的境地。燕軍往返渡河搜巡,仍不見敵蹤。突然,河邊將士喧噪起來,原來是搜巡中遇到了一只咆哮于河畔的斑斕猛虎,造成一場虛驚。這使朱棣放下心來,顯然,盛庸尚未到此。他興奮地對將士們說:“格殺猛獸,勝敵之征也!”

盛庸直到二十日才率軍進駐夾河。第二天,燕軍也來到這里,在相距四十里外為營。自從濟南、東昌兩次敗于盛庸之后,朱棣對與盛庸作戰(zhàn)顯得頗為謹慎。他把將領們召集到一起,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在地上畫著,向他們安排作戰(zhàn)部署,恐怕他們不能領會,又命燕府的宦官別為一隊作為示范,直到所有的人都十分明確為止。次日清晨,燕軍便開始向夾河列陣而進,午時抵達夾河,盛庸也列陣相迎,照例將火車、火器、強弩、戰(zhàn)盾排列于陣前,等待燕軍沖陣。

燕軍按照原定部署,先由三名騎兵掠陣而過,引誘對方追擊,然后以強弓壓住陣腳。另外以騎兵萬余,每兩騎馬上帶步兵一人,直撲敵陣,五千名步卒在陣前下馬,攻擊敵陣左掖,騎兵則沖其中堅。盛庸的軍隊在陣前擁列戰(zhàn)盾,層疊自蔽,刀槍難入。燕軍將士事先備好木鉆,橫貫有帶逆鉤的鐵釘,拋出去將敵人戰(zhàn)盾勾連起來,互相牽動,使之無法自蔽,再乘機發(fā)箭。盛庸左掖的列陣軍士們失去盾牌蔽護,在燕軍亂箭中只得后退,倉促之中,陣前火器來不及發(fā)放,雙方混戰(zhàn)在一起。

燕將譚淵以驍勇著稱,使一張兩石的硬弓,射無不中。他見到敵軍列陣噪動,便拍馬上前沖入陣中。盛庸部將都指揮莊得也是一員勇將,他不顧燕軍攻勢兇猛,率眾迎上去死戰(zhàn)。雙方混戰(zhàn)之中,譚淵馬蹶跌落在地,被莊得趕上去一刀殺死,同譚淵一起沖陣的燕將董真保也在混戰(zhàn)中陣亡。

朱棣見對方頑強搏戰(zhàn),知道硬攻難以取勝,率朱能、張武等以驍騎繞至盛庸軍隊背后,在暮色的遮掩下出擊。莊得正率眾力戰(zhàn),不知身后遭到襲擊,被創(chuàng)而死。盛庸部將中同時損失的還有楚智和“皂旗張”。楚智是一名使燕軍“望旗幟股栗”的驍將,于戰(zhàn)陣中陷馬被執(zhí)而死?!霸砥鞆垺笔且幻焓?,因為每戰(zhàn)總是麾皂旗為先驅,由此得名,真名反不為人所知。據傳他能力挽千斤,“死時猶執(zhí)旗不仆”。激戰(zhàn)一日,雙方各有損失,殺傷相當。

朱棣自與盛庸交戰(zhàn)以來,連折張玉、譚淵兩員主要將領,怒不可遏,親率十余騎追殺敵軍不止,竟然忘記了時間,直至夜色已深,周圍不辨,已經找不到大營的所在,只得就地野宿。天色微明,朦朧醒來,卻見四周皆為敵軍。朱棣知敵方尚未覺察,悄聲叮囑左右莫慌,暫且混充敵軍一隊不動。乘敵不備之時,突然上馬,鳴角穿營而過。盛庸營中將士根本不會想到燕王朱棣會在自己軍營內出現,驚愕顧視之中,朱棣已率十余騎沖營而出。

朱棣回營后,集軍列陣,準備再戰(zhàn)。他對諸將說道:“昨日譚淵見賊走,逆擊太早,不能成功。兵法所謂窮寇無遏,我先戒淵,令其整兵以待,俟賊奔過,順其勢而擊之,為是故也。然賊雖小挫,其鋒尚銳,必致死來斗。大抵臨陣貴于審機變,識進退,須以計破之?!备鶕耙惶熳鲬?zhàn)情況,朱棣改變硬沖的做法,讓騎兵在兩軍混戰(zhàn)中往來陣間穿插,有可乘之處,即突入擊之。

“兩軍相斗勇者勝”,朱棣鼓舞將士們說,“此光武所以破王尋也?!?sup>

清晨,雙方列陣待戰(zhàn)。燕軍列陣于東北,盛庸列陣于西南,誰也不曾想到,這一次因列陣的布局,竟對戰(zhàn)爭勝負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燕軍按照朱棣的安排,以騎兵往來沖蕩。盛庸的軍隊也是勁旅,被沖開而復合,反復多次,燕騎未能發(fā)揮預期的作用。兩軍兵刃相接,彼此戰(zhàn)疲,各坐而息,已而復起戰(zhàn),相持不退,飛矢交下。雙方相持四個時辰,直到午后仍然不分勝敗。

午后的未時,天氣突然大變,一陣狂風卷著沙礫從東北向西南鋪天蓋地刮了過來。相持中的盛庸部下將士處于下風頭,逆風而戰(zhàn),被風沙瞇目,十分不利。處于上風頭的燕軍乘風大呼而進,鉦鼓之聲和風聲混在一起,發(fā)出驚天動地的鳴響。盛庸的軍隊擋不住順風而來的燕軍攻勢,只得丟棄輜重,退保德州。朱棣戰(zhàn)罷回營時,滿面塵埃,部下將士們竟然認不出他,聽到他說話聲,將士們才紛紛上前趨見。

因為有風相助取勝,這當然也就是有上天相助,朱棣在有意無意之中,將這場風的作用夸大了。其實,除大風相助之外,燕軍取勝還是由于盛庸的輕敵自傲,而吳杰、平安因妒功不予合作,也使朝廷方面的軍力驟減。盛庸自東昌大捷后,自以為是,對燕軍不甚在意。此次出征,軍中攜帶金銀器皿及錦繡衣袍,謂待破北平之日大為宴會之用,結果盡為燕軍所得。而朱棣自東昌敗后,對這次戰(zhàn)役尤為謹慎,布置周密,隨時總結,以求必勝。盛庸在夾河同燕軍激戰(zhàn)之時,吳杰、平安完全可以奔馳助戰(zhàn),但他們卻在途中逗留不進。盛庸退保德州后,單家橋仍留有守軍萬余人,朱棣對此并無所知。次日他派人回北平告捷,至單家橋不能進,當晚只得趕回營中向朱棣報告。從這種情況分析,即使盛庸已敗,若吳杰、平安繼續(xù)趕往夾河,不僅可以乘燕軍戰(zhàn)罷疲憊之機,而且仍可與盛庸余部形成對燕軍夾攻之勢。他們卻在距夾河戰(zhàn)場八十里處得知盛庸戰(zhàn)敗,又重新退還真定了。

二十五日,燕軍擊潰了單家橋守軍,然后移師樓子營,準備迎擊吳杰、平安。朱棣給吳杰、平安估計了三種可能:一是攖城固守,二是軍出復歸,三是前來求戰(zhàn)。當初朱棣恐怕他們與盛庸合軍,曾以疑兵牽制其行動,現在卻惟恐他們不來交戰(zhàn)。

吳杰、平安回師真定不久,城外便逃來許多荷擔抱嬰兒的百姓,要求入城以避兵亂,并且異口同聲說燕軍已四散取糧,營中無備。后來派出的探哨也證實了這種情況。吳杰、平安寡謀少算,他們根本不會想到那些逃難避兵的百姓多為燕軍所扮,而四散取糧,也是朱棣誘其出師的計策。實際上如果朱棣不用此計,吳杰、平安也是要出師的,這是他們當時的處境所決定的。夾河之戰(zhàn),他們不肯與盛庸合軍,以至戰(zhàn)敗,戰(zhàn)后又遲遲不出,朝廷得知后定會有“曠期失律、勞師費財”之責。朱棣的計策誘發(fā)了他們僥幸之心,如果乘燕軍無備進擊獲勝,不僅可免朝廷之責,而且可以獨專其美。

閏三月初六,朱棣見吳杰、平安遲遲不動,命都指揮鄭亨、李遠率騎兵五千前往真定,他們的任務并非攻城,而是哨探情況。這時吳杰、平安已率師離城,進抵滹沱河北岸,在距燕軍七十里處為營。朱棣得到消息后,決定立即渡河,接近敵師。當時天色已晚,而且按照陰陽家的說法,這一天為“十惡大敗之日”,將士們都請求待明晨再渡,當即為朱棣所拒絕。

“夫時不再得,機惟易失。今時機如此,豈可緩也?借使緩之,賊退真定,城堅糧足,攻之不克,欲戰(zhàn)不應,欲退不能,是坐受其弊。若拘小忌,終誤大謀?!辈痪行〖?,不誤大謀,朱棣表現出來的是十足的自信。以“十惡大敗之日”為“小忌”,而以百計將吳杰、平安誘出,得以一戰(zhàn),為“大謀”,決不能放過取勝的良機,這才是兵家作戰(zhàn)之道。于是燕軍連夜渡河,渡河后,朱棣親率騎兵三千為先鋒,循河西進,大約行二十里左右后,遇到吳杰、平安之師。吳杰、平安發(fā)現燕軍,立即退營于藁城。

九日黃昏,雙方略有交鋒,值晚收軍。為防止吳杰、平安潛退真定,朱棣于當晚親率數十騎逼敵營而宿,以牽制對方。

十日,吳杰、平安列方陣于西南,陣中結木樓高數丈,平安登樓指揮。朱棣命燕軍從四面作出圍攻方陣之狀,并以精銳攻擊方陣正面,在雙方交鋒正酣之時,他又率領騎兵數百名,循河繞至方陣后面,突入陣中。陣中箭發(fā)如雨,攢射于燕王軍旗上,但是朱棣率死士冒著箭雨直撲平安所在的木樓。平安見勢不好,墜樓而走,方陣失去指揮,立刻混亂起來,燕軍乘機猛攻,吳杰、平安全軍崩潰,奔走真定。燕軍一直追殺至城下,生擒了都指揮鄧戩、陳鵬等人。

這場戰(zhàn)役之后,朱棣命人將一面箭集如猬的軍旗送回北平,交給世子朱高熾保存起來,以示后世子孫,使他們都能知道今日征戰(zhàn)的艱難。輔佐世子據守的都督顧成見到這面戰(zhàn)旗時,也不由潸然淚下,這位身經百戰(zhàn)的老將,竟然也未曾見到過如此激烈的戰(zhàn)況。人們常說仁柔的建文帝朱允炆每每命將征戰(zhàn)時,總要囑咐道:勿傷叔父,因此朱棣可以于戰(zhàn)場隨意沖殺而不用擔心個人的安危,這種傳說在此役燕王的那面戰(zhàn)旗面前不攻自破了。

朱棣自從濟南、東昌兩敗于盛庸、平安之后,這一仗總算將局面扭轉回來。

閏三月二十四日,燕軍進抵大名府時,朝廷得到戰(zhàn)報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再罷齊泰、黃子澄之官以緩燕軍。這種愚蠢的做法朱允炆已經干過一次了,其結果根本起不到緩兵的作用,反而使朱棣“誅奸除惡”的借口有了十足的道理。

幾天以后,朱棣命人將一封措辭強硬的書信送到了朱允炆的手里:

……邇者側聞諸奸惡已見竄逐,雖未伏鉞之誅,然亦可以少謝天人之怒。……惟日夜冀休兵之旨而競無所聞。且四方之兵,調弄不止,是蓋不能無疑焉。且以奸臣之竄逐,其罪惡蓋已了然明白,曲直之情,雖三尺之童,不待言而知之,是兵可解,冤可刷,而恩可推也,何故執(zhí)持不改?外示竄逐奸惡之名,而中實主屠害宗藩之志?!蜓两瘢潜赜油篮Χ笠?。

朱允炆自己拿不出主意,用方孝孺之計,一面聲稱罷兵,一面調集各路人馬,并且命遼東軍馬入關,以牽制燕師。方孝孺草擬好一份詔書,命大理寺少卿薛嵓持赴燕師。又用小黃紙刊印傳單數千張,一并交與薛嵓,讓他到燕軍營中秘密散發(fā),以動搖其軍心。那知薛嵓本來就心懷貳意,又生性膽怯,行至途中,便將傳單全數藏匿起來,到燕軍營中根本未敢拿出。

薛嵓送上詔書,心中自是惶恐不安,他惟恐這份措辭肆慢的詔書會激怒朱棣。不想朱棣讀罷詔書,不怒反笑,說道:“帝王之道,自有弘度,發(fā)號施令,昭大信于天下,豈可挾詐以祖宗基業(yè)為戲耶!”見薛嵓惶然無辭,朱棣逼問道:“詔語如是,爾承命之言何如?”

“但言殿下釋兵,來謝孝陵,則兵可息。”這大約是事先準備好的回答。

朱棣知道薛嵓此行并非真的為求罷兵,講了一番道理之后,便公然拒絕了朝廷的罷兵要求:“宗藩阽危,禍難不已,社稷深憂,必執(zhí)奸丑,獻俘太廟,以謝孝陵,我之愿也。所典之兵,受之皇考,以為護衛(wèi),用備不虞,制度已定,難以更改。今欲釋兵,是以徒手待縛,此奸臣謬計,欲以欺人,雖三尺童子,不為所罔矣?!?sup>

朱棣命設宴招待了薛嵓等人,留他們在軍中數日,主要目的無非是向他們炫耀武力。當是時,燕軍連營百余里,旌旗蔽空,戈甲鮮明。軍營內外,隊伍整肅,步騎參錯。朱棣命將士們馳馬逐獵,相與角力,一片生氣勃勃、鼓勇欲斗的氣勢。薛嵓看到后,果然感到驚懾,回朝后,如實講述其所見,方孝孺恐怕于軍心不利,指責薛嵓“為燕游說”。薛嵓最終果然降燕。

打發(fā)薛嵓回去不久,朱棣命指揮武勝前往京師,奉命送上一份書信,信中指責朝廷方面并無罷兵的誠意,將這場戰(zhàn)爭的責任全部推諉于建文帝朱允炆。朱允炆見書后,曾為之所動。方孝孺知道是燕王朱棣之計,勸朱允炆說:“天下軍馬一散,即難復聚。彼或長驅犯闕,何以御之?”打消了罷兵的念頭。

朝廷既不再求罷兵,燕使武勝也便當即被捕入獄。逮捕燕使的強硬做法與當初罷齊泰、黃子澄之職,及遣薛嵓赴燕求和截然相反,兩事相隔不過一個月,朝廷方面的態(tài)度竟發(fā)生如此明顯的變化。從此后的戰(zhàn)爭進況來看,朝廷方面主要依靠遼東軍馬和北方寨堡對燕軍做到了較為有效的牽制。大約半年左右時間里,燕軍不得不分兵北方和中原城鎮(zhèn)寨堡間,與朝廷軍隊周旋,無暇興師南顧了。

六月.燕將李遠率軍六千,改穿朝廷軍士甲胄,各插柳枝為標記,潛至濟寧、谷亭、沙河、沛縣一帶,焚燒德州運糧船只,給盛庸造成一定困難。而與此同時,彰德、尾尖寨等處屯駐的朝廷軍馬,不斷騷擾燕軍南下餉道,也給燕軍南下造成困難。燕軍曾為此攻打彰德,幾乎攻陷。彰德守將趙清一面督促軍士固守,一面派人告訴朱棣說,他的行為不過是盡職,“殿下至京師日,但以二指許帖召臣,臣不敢不至,今未敢也”

趙清的表態(tài)極為有趣,而此實為當時諸地方守將的真實態(tài)度,其所盡忠者,并非建文帝,而是皇權。對于此類守將,燕軍自然無須斬盡殺絕,于是燕軍放棄彰德,轉而攻破尾尖寨。這時朝廷方面又以平安率遼東軍馬入關威脅北平,以房昭率山西軍馬入紫荊關,結寨于易州西南峨嵋山中,組成了一個以西水寨為首的寨堡群,據險邀擊燕軍。朱棣花費了很大力量來對付這種寨堡,他仿韓信垓下之戰(zhàn)的辦法.令軍士四面為吳歌,以動搖守寨的江南籍將士之心。從八月到十月,用了兩個月時間,始破西水寨。西水寨既破,朝廷與燕軍對峙形勢便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

十一月,蒙古韃靼部遣使赴燕,表示愿意配合燕軍,以軍馬騷擾薊遼。遼東軍馬在對韃靼騎兵作戰(zhàn)時顯得很不得力,他們缺少良馬,有些將士騎的駑馬,敗退時竟落在步卒后面。這些馬匹是朝鮮李朝國王贈予的,據說本都是些良馬,但因官吏貪利,運送途中將良馬統(tǒng)統(tǒng)換成了駑馬。韃靼騎兵介入后,遼東軍馬不能再對北平形成壓力,朱棣的后方逐漸穩(wěn)定下來,他開始考慮南下作戰(zhàn)了。

正在南北對峙的這段時間,據守北平的燕世子朱高熾收到一函朝廷專人送來的密信。朱高熾心中明白朝廷方面的用意,不曾啟封,派儀副袁煥將書信和送信的錦衣衛(wèi)千戶張安一起送到朱棣軍前。同在北平據守的朱高燧和燕府內侍黃儼也得知朝廷來人送信的事,連忙派人馳報朱棣。朱高煦當時正在軍中,從旁隨聲附和,乘機傾陷朱高熾,朱棣幾乎真的相信世子與朝廷密謀相結,袁煥恰恰在此時將未啟封的書信及送信人張安送到,才解除了朱棣的誤會,他不禁驚嘆道:“嗟乎!幾殺吾子!”

這個未能得逞的反間計其實并不高明,恰恰暴露了朝廷方面的無能。旁觀者對時局看得格外清楚,朝鮮使臣崔有慶于建文三年(1401)八月動身赴南京,到第二年三月回朝,往返半年,正是“靖難”之役的關鍵時刻。他的觀感是:“燕兵勢強,乘勝遠斗,帝兵雖多,勢弱,戰(zhàn)則必敗。又有韃靼兵乘間侵掠燕遼之間,中國騷然?!?sup>

然此時朱棣已率軍奔突三年,雖所戰(zhàn)多勝,但所得城池,旋有旋失,或燕軍一去即轉為朝廷守,到頭來真正能夠久據的僅北平、永平、保定三城而已。

恰在這時,一些南京宮中被黜的宦官逃來投奔朱棣,帶來不少朝廷內部的消息,其中最使朱棣感興趣的是“京師空虛可取”。謀臣道衍認為這是不可坐失的良機,他勸朱棣說:“毋下城邑,疾趨京師,京師單弱,勢必舉。”

建文三年(1401)十二月初二,朱棣在北平誓師南征。他在訓令中告誡將士們說:

靖禍難者,必在于安生民;誅亂賊者,必先于行仁義?!裼璞娭觯瑸檎D奸惡、扶社稷、安生民而已。……今我有眾,明聽予言,當念百姓無罪,慎毋擾之。茍有弗遵,一毫侵害于良民者,殺無赦,其慎之!

把自己放到了代表正義和民心的最高位置之上,就是要用最高尚的詞藻,掩蓋他奪位登極的目的。這一回朱棣真正下定了決心:“要當臨江一決,不復反顧矣!”

  1. 《皇明祖訓·法律》。
  2. 《明史》卷151《郭資、呂震傳》。
  3. 《明史》卷145《張玉傳》,《明太宗實錄》及《奉天靖難記》或不記,或記為朱棣本人所見。
  4. 《奉天靖難記》卷1。
  5. 《奉天靖難記》卷1。
  6. 《奉天靖難記》卷1。
  7.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16《燕王起兵》。
  8. 《明史》卷142《莊得傳》。
  9. 《奉天靖難記》卷1。
  10. 《奉天靖難記》卷1。
  11. 《明史》卷141《齊泰傳》。
  12. 《明史》卷4《恭閔帝本紀》。
  13. 焦竑:《國朝獻征錄》卷5,朱睦:《英國公忠武張玉傳》。
  14. 《明史》卷145《張玉傳》。
  15. 《奉天靖難記》卷1。
  16. 《奉天靖難記》卷1。
  17. 《明史》卷144《顧成傳》。
  18. 《奉天靖難記》卷1。
  19.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16《燕王起兵》。
  20. 《奉天靖難記》卷2。
  21. 王源:《居業(yè)堂文集》卷11《耿炳文論》。
  22. 《奉天靖難記》卷2。
  23. 《明史》卷126《李景隆傳》。
  24. 《奉天靖難記》卷2。
  25. 《明太宗實錄》卷4上,元年九月戊寅。
  26. 《明太宗實錄》卷4上,元年九月戊寅。
  27. 《明史》卷117《諸王列傳二·寧王權傳》。
  28. 《奉天靖難記》卷1。
  29. 《奉天靖難記》卷1。
  30. 《奉天靖難記》卷1。
  31. 《明太祖實錄》卷175,洪武十八年九月庚辰;《明史》卷117《諸王列傳二·湘獻王柏傳》。
  32. 按《奉天靖難記》系于是年十二月丁酉,與李景隆北伐無關,不妥。
  33. 《明史》卷130《耿炳文傳附耿傳》。
  34. 關于燕王朱棣襲取大寧之事,史述多以為其脅迫寧王朱權相從,其實不然。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16《燕王起兵》稱:“洪武間,燕王受命巡邊,至大寧,與寧王相得甚歡。”故知燕王朱棣定計襲大寧向寧王朱權求援之事系有前因。大寧駐松亭關軍馬得知燕軍襲大寧而回師,途中陳亨降燕,時間在十月十一日(丁未),燕王朱棣辭行則在十三日(己酉)。若寧王朱權不欲從燕“靖難”,豈有軍馬已降而不做防備的道理?詭稱郊餞,實際上是為蒙蔽大寧守將朱鑒及王府長史石撰等人,故定計猝發(fā),使其不及防。石撰不肯茍從,于大勢并無妨害,若寧王果被脅迫,自當極力保全石撰性命,故石撰被殺,亦可作為寧王并非被脅迫之佐證。
  35. 《奉天靖難記》卷2。
  36. 《奉天靖難記》卷1。
  37. 《奉天靖難記》卷2。
  38. 《奉天靖難記》卷2。
  39. 姜清:《秘史》卷1。
  40. 《明史》卷143《高巍傳》。
  41. 《奉天靖難記》卷2。
  42. 《日下舊聞考》卷121《京畿·保定縣》。
  43. 《奉天靖難記》又作白馬河;《明通鑒》作玉馬河,《明史紀事本末》作五馬河,《明太宗實錄》作土馬河,均誤。
  44. 《奉天靖難記》卷2。
  45. 《奉天靖難記》卷2。
  46. 宋端儀:《立齋閑錄》卷1;李贄:《續(xù)藏書》卷5《遜國名臣·楊本》。
  47. 《明史》卷142《王省傳》。
  48. 《明史》卷140《鐵鉉傳》。
  49. 《明史》卷144《盛庸傳》。
  50.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16《燕王起兵》。
  51. 潘檉章:《國史考異》卷5。
  52.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16《燕王起兵》。
  53. 李贄:《續(xù)藏書》卷5《遜國名臣·宋參軍》。
  54. 姚廣孝:《逃虛子詩集》卷9《九日感懷》。
  55. 《奉天靖難記》卷2。
  56. 《奉天靖難記》卷2。
  57. 《明史》卷145《張玉傳》。
  58. 《奉天靖難記》卷3。
  59. 《明史》卷144《盛庸傳》。
  60. 《明太宗實錄》卷7,三年正月丁丑。
  61. 《奉天靖難記》卷3。
  62. 《奉天靖難記》卷3。
  63. 《明太宗實錄》卷7,三年三月辛未。
  64. 《奉天靖難記》卷3。
  65. 此役朱棣戰(zhàn)術頗為精當?!斗钐炀鸽y記》卷3:“上先以三騎覘賊陣,見火車、火器、強弩、戰(zhàn)盾悉列陣前,遂掠賊軍而過。賊見三騎,即出千余騎來追。上勒馬控矢以待,追騎將近,引弓射殪一人,賊懼而止,已而復來,又殪一人,如是再三,連殪其數人,賊不敢逼。”盛庸既列陣為守勢,未必肯以千余騎逐燕軍三騎,且千騎沖殺,一人中箭即停,數人中箭即不敢逼,顯為夸大之詞。
  66. 《明史》卷142《楚智、皂旗張傳》。
  67. 《奉天靖難記》卷3。
  68. 《奉天靖難記》卷3。按《明史》卷4《恭閔帝本紀》,其貶逐齊泰、黃子澄為建文三年(1402)三月癸巳,而不在閏三月藁城戰(zhàn)后。
  69. 《奉天靖難記》卷3。
  70. 《明太宗實錄》卷4,四年五月己丑。
  71. 諸官修史書對此多有夸張,稱“德州糧餉遂絕”,“兵氣稍索”。而王崇武《奉天靖難記注》卷3案語中,引陶宗儀《南村集》卷3《臘月二十七日雪》詩句注:“十一月,松江府起差民丁九萬名赴濟寧,陸運糧米九萬石至德州軍前?!庇纱俗C明德州餉道迄未中斷。
  72. 張萱:《西園聞見錄》卷20。
  73. 吳晗:《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上編》卷2,160頁。
  74. 《明太宗實錄》卷8,三年七月戊戌;《奉天靖難記》卷3;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16《燕王起兵》。按:據《明太宗實錄》等書所記,方孝孺設計離間燕王父子,致朱高熾的密函亦出其手。但后世多有人對此表示懷疑。明人張履祥《備忘錄·張考夫遺書》稱:“史記方正學致書燕世子,為以子間父之計,此必不然?!闭J為這是“諂佞之徒”對方孝孺的誣詆之辭。清初著名史家全祖望也曾談及此事,引桴亭陸氏的說法,以詩句為例,汪明方氏“固不以當時所施為然”,并進一步說:“予謂先生豈特不預此策,抑必嘗爭之而不能得者。當時先生但侍講幄,不足以阻齊、黃之廟算也?!保ㄒ姟鄂^琦亭集外編》卷19)。
  75. 吳晗:《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上編》卷2,168頁。
  76. 《明史》卷145《姚廣孝傳》。
  77. 《奉天靖難記》卷3。
  78. 《明史》卷5《成祖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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