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國十八年
一、當(dāng)燕王
元順帝至正十一年(1351),一群頭裹紅巾的農(nóng)民從潁州吶喊而起,就像一股“紅流”,蕩滌沖擊,勢不可擋。頃刻之間,漫衍于黃河上下,大江南北。幾乎席卷了整個中國大地。
時勢造英雄,一個出家到鳳陽皇覺寺中剃度為僧的農(nóng)家青年朱元璋,在此刻還俗投奔紅巾軍,在這股“紅流”之中,憑著超群的膽略和才能,數(shù)年之間,由一名普通兵士直做到了威名赫赫的紅巾軍元帥。
當(dāng)時,元朝的統(tǒng)治已搖搖欲墜,中國陷入了群雄紛爭的亂世之中,各路英雄逐鹿中原,你爭我奪,紛紛據(jù)地稱王,幾個膽子大的竟然立國建元,自稱起皇帝來。朱元璋卻并不著急于稱王稱帝,他率眾渡江,攻取集慶(今南京)改稱應(yīng)天府后,埋起頭來發(fā)展自己的勢力?;罩萑迨恐焐o他出主意:“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這九字真訣為朱元璋所采納。從此,他名義上奉著紅巾軍小明王的宋龍鳳年號,官拜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右丞相,可是實際上,他占據(jù)集慶后,改稱應(yīng)天府,招納賢能,攻城略地,在元末群雄之中聲勢一天天大了起來。
當(dāng)時,朱元璋所據(jù)的應(yīng)天府上游有江州陳友諒,兵強馬壯;下游有平江張士誠,富可敵國。朱元璋還夾在他們當(dāng)中,終日與他們廝殺,互有勝負(fù),到底鹿死誰手,一時尚難見分曉。
至正二十年(1360),對朱元璋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年。
暮春三月,浙東最有影響的人物劉基、葉琛、章溢等人被請到了應(yīng)天。隆重的禮遇之后,朱元璋迫不及待地向他們一一征詢?nèi)蘸蟮墓ト〈笥嫛?/p>
青田人劉基,字伯溫,素以知兵自詡,喜好慷慨而談。他分析當(dāng)時形勢道:“士誠自守虜,不足慮。陳友諒劫主脅下,名號不正,但其地?fù)?jù)上流,無日不存亡我之心,宜先圖之。陳氏滅,張氏勢孤,一舉可定。然后北向中原,定可成就帝王之業(yè)。”這番話正中朱元璋的下懷,于是決定先與陳友諒一決雌雄。
陳友諒本是紅巾軍天完皇帝徐壽輝的部將,不過陳友諒倚仗自己在軍中勢力雄厚,將徐壽輝脅迫至江州,自稱漢王,隨時準(zhǔn)備著順流而下,吞滅朱元璋。兩雄間的一場惡斗迫在眉睫。
入夏后。應(yīng)天城內(nèi)便顯出軍情急迫。人們關(guān)注著上游傳來的消息,對這場即將到來的爭斗,感到勝負(fù)難卜。
偏偏在這人心惶亂的時刻,舊歷四月十七日那天,朱元璋的庶妻氏生下一個男孩,這便是朱元璋第四子朱棣。
說起朱元璋這位庶妻氏,也著實是一件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情。要知道這時候正是朱元璋與陳友諒生死相拼,形勢最稱兇險的時刻,這個女人當(dāng)時居然就生活在朱元璋身邊,而且為他生下兒子,可見這個女人與朱元璋應(yīng)該有著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但是我們在朱元璋的后妃中,甚至所有相關(guān)的官方文獻中卻都看不到關(guān)于她的任何記載,我們只能從明人的野史筆記中看到片言只字、模糊不清的記述,對于她的身世略有所知。
氏,也有人說是翁吉剌氏,或者因為“翁”“”音近,翁吉剌氏與氏實為一人,就是朱棣的生母。不管她究竟叫什么名字,她既然曾經(jīng)為朱元璋所愛,而且為朱元璋生了兒子,怎么會沒有留下蹤跡呢?
原來氏是個蒙古女子,至于這個蒙古女子是如何來到朱元璋身邊的,卻無從知曉。于是有人猜測,說她曾經(jīng)是元大都宮中的宮女,而且懷有元朝皇帝的血脈,后來輾轉(zhuǎn)被朱元璋部下所得并獻給了朱元璋,他生下的孩子就是朱元璋的第四子,這個女子因此被殺。朱元璋正妻馬氏心疼剛出生的嬰兒,收到身邊撫養(yǎng)。這當(dāng)然是無稽之談,朱元璋占據(jù)應(yīng)天的時候,元末群雄分據(jù)局面已成,朱元璋的勢力只在應(yīng)天及徽州、浙東一帶,此時大都與江南隔絕,一個宮中的女子又如何能夠從大都皇宮之中來到江南,來到朱元璋的身邊?其實更有一種可能的情況是這位蒙古女子本是江南元朝官員的家人,因戰(zhàn)亂流離,為朱元璋部下所得。朱元璋顯然對這位蒙古女子十分寵愛,才會在戰(zhàn)火紛飛的兩年中,與她生下兩個兒子。但是后來究竟發(fā)生什么變故,這個女人究竟下落如何,卻無從得知。有傳說她被賜自盡,甚至有傳說她受到“鐵裙之刑”,個中原因,亦無從得知。以今日對此事的分析,或因其為蒙古女子,當(dāng)時朱元璋義軍以推翻蒙元為目的,身邊不可有元朝官員家中的女子,亦未可知。那是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人們?nèi)硇囊谌盒壑腥?,要向著得天下的道路義無反顧前進,對于朱元璋家庭中女人的命運,不會太過放在心中,而朱元璋對她突然的疏遠(yuǎn)絕情,也便成為永遠(yuǎn)的不解之謎。
氏就這樣神秘地出現(xiàn)在朱元璋的身邊,在生下朱棣后的第二年,又生下一個兒子,就是后來封為周王的朱,從此,這個女人便更加神秘如同人間蒸發(fā)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母親的命運在孩子的心靈中會刻下深深的印記。朱棣雖然在朱元璋正妻馬氏撫養(yǎng)下一天天長大,但是他并非不知自己的身世,因此他自認(rèn)為與同父異母的兄弟們不一樣,他從未有過真正的母愛。他性格內(nèi)向寡言,遇事要靠自己的思考。他無疑自幼在心中深埋著關(guān)于生母的秘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這是何等痛苦的事情!而這也居然成為了他的自我激勵,在幾個年長些的兄弟們當(dāng)中,這個不被重視的朱元璋第四子更顯得成熟了些。
四十三年以后,當(dāng)朱棣奪位登極成為皇帝時,他出生時的情景被描繪成“云氣滿室,光彩五色,照映宮闥,連日不散”。這當(dāng)然是虛無的臆造。事實上,伴隨著朱棣呱呱啼落的,只有戰(zhàn)火硝煙。同他滿月祝福聲接踵而至的,則是陳友諒兵圍太平的告急文書。閏五月初一,太平陷落,守將花云戰(zhàn)死。接著,陳友諒兵進采石,刺殺徐壽輝,在風(fēng)雨交加中登極稱帝,揮師直逼應(yīng)天而來。
應(yīng)天城里一片驚慌。平民百姓和膽小的官吏且不必說,就連參與議事的將領(lǐng)們,也顯得不知所措。有人提出棄城出奔,還有人竟主張開城投降,唯獨新到應(yīng)天不久的劉基在一旁張目不語。朱元璋看出他必有主張,請他到內(nèi)室中,劉基果然激奮地說道:“主降及奔者,可將其斬首!”遂向朱元璋陳述了誘敵深入、設(shè)伏龍江的邀取之計。他最后還向朱元璋鼓氣說道:“天道后舉者勝。取威制敵,以成王業(yè),在此舉矣!”
后來的戰(zhàn)事果不出其所料,陳友諒驕狂而來,卻落得中計大敗而歸。這場龍江之役,成為朱元璋與陳友諒之間軍事斗爭的轉(zhuǎn)折點。從此以后,陳友諒不再具有軍事上的明顯優(yōu)勢。次年“吊民伐罪,納順招降”的西征,以及兩年后驚心動魄的鄱陽湖生死決戰(zhàn),也都以朱元璋大獲全勝告終。一個最強有力的對手終于被朱元璋消滅掉了。
至正二十六年(1366),朱元璋派人殺害了小明王韓林兒。此時他已無須韜光養(yǎng)晦,從第二年起,他便不再使用宋龍鳳年號,改用吳元年紀(jì)元。同年九月間,大將軍徐達率師攻克平江,張士誠被俘自盡,朱元璋剪滅群雄、統(tǒng)一全國的大局已定。
至正二十七年(1367)舊歷十二月二十五日,朱元璋為當(dāng)時已經(jīng)出生的七個兒子正式取名。他在祝告太廟文中寫道:維子之生,父命以名。典禮所重,古今皆然。仰承先德,自舉兵以來,渡江生子七人。今長子命名曰標(biāo),次曰樉、曰、曰棣、曰、曰楨、曰榑,從孫一人曰煒(后更名守謙),敢告知之。
這是一件很正式的事情,朱元璋因為出生于貧家,小時候是沒有名字的,只有個小名叫重八,元璋這個大名,是他參軍后取的。這時候可不同了,他馬上便要登極稱帝,兒子取名也便成為了大事。按照儒臣們的建議,首先是給諸子取名,名字皆從木字,依次選定。諸子的后代,則依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的說法,如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周而復(fù)始,依次輪回。諸子取名既已從木,孫輩名字中便要有火的字旁。而從朱元璋的孫輩起,便不再以單字為名,除去依五行外,還為諸子分別設(shè)定了二十個字,作為后世取名的排序。比如太子朱標(biāo)的后世,要依照“允文遵祖訓(xùn),欽武大君勝,順道宜逢吉,師良善用晟”,依次排成二十代。而四子朱棣的后代則用“高瞻祁見祐,厚載翊常由,茲和怡伯仲,簡靖迪前猷”,也是二十代。待到這二十個字用完后,再由宗人府頒布新擬定的二十個字,繼續(xù)排序。和歷朝開國后起決定作用一樣,朱元璋希望自己建立的新朝傳之永久,子孫不絕,永保朱氏的天下。
從這一天起,朱棣和他的幾個兄弟才有了正式的名字。這一年他八歲。
五天之后是舊歷除夕,應(yīng)天城里氣氛又不同于往年。在辭別舊歲、桃符更新的爆竹聲中,一個新朝——明朝誕生了。
正月初四,皇宮中舉行了極為隆重而繁瑣的登極儀式,朱元璋正式登極稱帝,建元洪武,并且冊封正妻馬氏為皇后,長子朱標(biāo)為太子。登極和冊封儀式完畢后,朱棣先同幾個兄弟一起去拜賀母后馬氏,然后再去拜賀長兄太子朱標(biāo)。拜賀儀式統(tǒng)統(tǒng)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片禮樂聲中,由二哥朱樉代表大家背誦一段賀詞:小弟樉茲遇長兄皇太子榮膺寶冊,不勝忻忭之至,謹(jǐn)率諸弟詣殿下稱賀??瓷先ゾ拖袷茄輵蛞话恪5撬貋硐嗵師o間的兄弟,從此開始有了明確的身份之別,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朱元璋如此迫不及待地選定太子,是因為他將元朝皇室衰微與紛爭歸咎于不立太子的緣故。他希望太子同其余諸子們能夠敦睦相處,以鞏固朱氏的天下。幾天后,朱元璋借故向太子詢問起“七國叛漢”的是非曲直。
“曲在七國”。十三歲的太子按照講解經(jīng)史的儒臣所教來回答。不想?yún)s遭到了朱元璋的訓(xùn)斥。
“這是講官的偏執(zhí)之說”。朱元璋正色道,“景帝為太子時,曾殺吳王世子,招致怨恨,登極后又聽信晁錯之言,輕易黜削諸侯土地,七國之變實由于此”。
其實這未必便是朱元璋的真實想法,但是他必須將這番話說給太子朱標(biāo)聽,因為其他諸子遲早要分封藩王,他首先要教育太子如何對待那些封藩的弟弟們,至于對于將要封藩各地的諸子們。朱元璋則又要大講特講藩王必須恪守上尊天子的訓(xùn)條了。不過此時還尚未分封諸王,朱棣和他的兄弟們受封藩王是在三年之后的事情。
朱元璋出身貧家,少年放牛、當(dāng)和尚,吃了不少苦,后來從軍征戰(zhàn),靠著一群不怕死能打仗的兄弟,這群兄弟也都是草莽出身,哪懂得什么社會上層的那些禮數(shù)?但是如今不同了,朱元璋已經(jīng)登極稱帝,成為大明的開國皇帝,一群弟兄也都身居顯貴,哪里還能不講究禮儀名分了?好在朱元璋身邊的一群儒臣,都是知書識禮之人,給他出了不少主意。于是朱元璋決定把功臣們的封賞和幾個兒子冊封親王的事情安排在了一起。
洪武三年(1370)四月初三,朱元璋先是前往太廟,以封藩的事情告于太廟的列祖,然后在奉天殿和文華殿大宴群臣,宴會中間找個時機說起了分封諸子為藩王的事情。
“昔者元失其馭,群雄并起,四方鼎沸,民遭涂炭”,朱元璋對群臣們說道,“朕躬率師徒以靖大難?;侍炀煊?,海宇寧謐。然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衛(wèi)國家,下安生民。今諸子既長,宜各有爵封,分鎮(zhèn)諸國。朕非私親,乃遵古先哲王之制,為久安長治之計?!?/p>
于是群臣稽首,按照事先安排好的程序,異口同聲回答說:“陛下封建諸王,以衛(wèi)宗社天下,萬世之公議。”
雖然一切照章而行,朱元璋卻覺得當(dāng)時功臣尚未封賞,便先有分封諸子的安排,如此之大事,還是要多說幾句為好:“先王封建,所以庇民。周行之而久遠(yuǎn),秦廢之而速亡。漢、晉以來,歷朝皆然。其間治亂不齊,特顧施為何如爾,要之為長久之計,莫過于此?!?sup>
“陛下封建諸王,以衛(wèi)宗社,天下萬世之公議?!比撼甲匀蝗詿o異議,封藩之事便這樣決定下來。
朱元璋說的這番道理著實有些不妥。中國自秦改分封而立郡縣,本是一種社會的進步,此后的漢、晉雖然有分封諸王之舉,畢竟不能久長,也不比先秦的諸侯,再到朱元璋所行分封,既不能照搬漢、晉,更不能仿效西周,目的只在維持朱姓的家天下,讓自己的兒子分鎮(zhèn)各地,取代那些不可信任的功臣們。只是那些有功之臣們本來只是些粗魯?shù)奈淙?,又有誰能知道朱元璋的這些心思?想到既要分封諸王,當(dāng)然也要封賞開國的功臣,只顧得彈冠相慶,等著論功行賞的那一天了。那一天就定在了洪武三年(1370)四月初七日。
在朱元璋正式封藩之前,儒臣王祎按照朱元璋的心思擬定了一份詔書:
朕荷天地百神之靈,祖宗之福,起自布衣,艱難創(chuàng)業(yè)。惟時將帥用命,遂致十有六年,混一四海。功成治定,以應(yīng)正統(tǒng)??贾T古昔帝王,既有天下,子居嫡長者,必正位儲貳。若其眾子,則皆分茅胙土,封以王爵,蓋明長幼之分,固內(nèi)外之勢者。朕今有子十人,前歲已立長子為皇太子。爰以今歲四月初七日,封第二子為秦王、第三子為晉王、第四子為燕王、第五子為吳王、第六子為楚王、第七子為齊王、第八子為潭王、第九子為趙王、第十子為魯王、侄孫為靖江王,皆授以冊寶,設(shè)置相傅官屬,凡諸禮典,已有定制。於戲!眾建藩輔,所以廣磐石之安;大封土疆,所以眷親支之厚,古今通誼,朕何敢私!尚賴中外臣鄰,相與維持,弼成政化。故茲詔示,咸使聞知。
這無非是將朱元璋宴會上的話又重新說了一遍。在這份詔書中,已經(jīng)出生的十個兒子都封為了親王。
四月初七,晨鼓響過三下,宮中顯出不同于平素的莊重肅穆氣氛。儀式執(zhí)事人一清早便各就其位,隆重的封藩儀式開始了。
諸子身著冕服,在引禮官員帶領(lǐng)下,依次走進奉天門,來到奉天殿前,跪下聽宣制官宣讀詔書,首先是朱樉先行進入到殿內(nèi),接受冊寶,讀冊官宣讀金冊,朱樉被封為秦王,藩國在關(guān)中的西安。引禮官引秦王回到原位,將秦王的金冊和金印放到冊寶亭之后,才輪到朱、朱棣、朱、朱榑四人。朱棣跟兄弟們依次進入殿內(nèi),站在那里,聽讀冊官宣讀封藩的冊文。讀完三哥的冊文,便輪到了朱棣了,讀冊官高聲宣讀道:
昔君天下者,祿及有德,貴子必王,此人事爾。然居位受福,國于一方,尤簡在帝心。第四子棣,今命爾為燕王,分茅胙土,豈易事哉?朕起自農(nóng)民,與群雄并驅(qū),艱苦百端,志在奉天地、享神祇,張皇師旅,伐罪救民,時刻弗怠,以成大業(yè)。今爾有其國,當(dāng)敬天地在心,不可逾禮,以祀其宗社山川,依時享之。謹(jǐn)兵衛(wèi),恤下民,必盡其道。於戲!勤民奉天,藩輔帝室,允執(zhí)厥中,則永膺多福。體朕訓(xùn)言,尚其慎之。
奉天殿中嚴(yán)肅的氣氛掩沒了應(yīng)有的喜慶,一切都是按照固定程式進行的。朱棣在一陣禮樂聲中走到御座前——上面是父皇,父皇身旁是長兄太子。諸王冊文,除去名諱、封王和封國不同,其余文字都是一樣的。
所謂金冊,實際上只是兩片金頁,上下有孔,用紅絳聯(lián)綴在一起,有些像書的樣子。冊文均用楷體,鐫在金冊上。外面用紅羅銷金夾袱包裹著。金寶就是一方金印,上有“燕王之寶”四個篆字。金寶放在飾金木篋之中,外面也覆著紅羅銷金夾袱。
左丞相李善長將金冊、金寶一一捧到朱棣手中。
他莊重地接過來,交給身旁的內(nèi)侍,然后向著御座伏俯下去。……
繁瑣禮儀還在進行,四個年齡幼小的弟弟也各有封爵、冊寶。這些安排事先早已有官員們對朱棣和他的兄弟們講過多遍了。一切都是按照預(yù)先的安排進行,朱棣并不感到奇怪。但是在聽到自己正式被封為燕王的時候,他的心里依然會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知道他的封國北平是勝國的都城,在遙遠(yuǎn)的北國,但是那里會是什么樣子呢?這個從來未曾離開過宮廷生活的少年,將來要到那個陌生的地方去,按照父皇的安排,終生鎮(zhèn)守于斯,那里才是他的家。不過這時候去想北國的生活,似乎還早了些。盡管朱棣對那里的生活充滿興趣,他還要等到成年以后才能前往封地就藩。
朱棣在一片禮樂聲中,隨著引禮官走出奉天門。燕王的生活從此開始了。這時他還差十天就滿十歲了。
二、從宮廷到塞下
封藩的第二天,朱元璋就親自為諸王們選定了相、傅、錄事、紀(jì)善等官屬,都是些“老成明經(jīng)慎行之士”。他把這些人召到一起,對他們講道:“輔導(dǎo)之臣,就好像法度之器。木匠得到材料后,必加繩削,方能成器。太子和諸王也必須有賢輔開導(dǎo)贊助。我將此重任交于你們,你們首先要正己,然后方能為我輔導(dǎo)諸子,匡其德義,明其善惡,使知趨正而不至流于邪惡?!?sup>
朱元璋出身于貧苦家庭,打天下不易,對于坐天下格外用心,希望這份江山能夠千秋萬代延續(xù)下去,因此對于諸子的教育也就特別重視。朱元璋在兒子們身上寄托了大明皇統(tǒng)的希望。
幾個年長的兒子雖然出生于戰(zhàn)爭的年代,其實并未經(jīng)受過什么鍛煉,也沒有真正吃過苦,這總是讓他感到不能放心。他便有意安排兒子們?nèi)コ孕┛?,早在?dāng)年給諸子命名時,他就命內(nèi)侍制成“麻屨行膳幐”(麻鞋和行囊),就是讓兒子們穿麻布鞋,出門時一定要自己帶上行囊。如果出城外去稍遠(yuǎn)的地方,朱棣和幾個年齡稍大些的兄弟就不能全程騎馬了,而是規(guī)定要“馬行其二,步趨其一”,以使之不至因環(huán)境優(yōu)異而驕惰。朱棣雖小卻也明白這是父皇讓他們不要忘記得天下的艱難。
其實這時候年齡最長的朱標(biāo)才不過十二三歲,還是個少年。當(dāng)然,朱元璋本人十二三歲時即已父母雙亡,為人家放??囱?,挨凍受餓了。
朱元璋還命人將古代孝行和自己艱難征戰(zhàn)的經(jīng)歷繪制成圖畫,頒賜給諸子,讓他們早晚經(jīng)常覽觀?!案毁F易驕,艱難易忽,久遠(yuǎn)易忘”,這就是朱元璋教育諸子的信條。
朱元璋小時候沒有機會讀書,所以對于諸子讀書的事情格外重視。戰(zhàn)亂年代沒有條件,開國后為教育諸子,當(dāng)年冬天,朱元璋命建大本堂,取古今圖籍存放其中,并聘請四方名儒到堂中教授諸子。他聽說有個名叫李希顏的宿儒隱居鄉(xiāng)里,很有點名望,便親自寫信,延請來做諸王的老師。這個李希顏學(xué)識雖高,脾氣卻甚古板,諸王有不聽教誨的便要挨打。朱元璋看到后,心疼得很,有一次撫著兒子被打的額頭幾乎發(fā)作起來。這時馬皇后出來勸解說,師傅以圣人之道教育諸子,是不可責(zé)怪的。朱元璋聽到后平靜下來,這正是他所希望和要求的。李希顏教習(xí)諸王時間最久,直到他們陸續(xù)就藩后,才又重歸故里。
朱棣從未受到過先生責(zé)罰,他雖然不像二哥那樣聰明外露,卻也并不調(diào)皮。應(yīng)該說朱棣在兄弟們當(dāng)中似乎并無出色的表現(xiàn),他不大愛說話,性格有些內(nèi)向,但凡遇事有自己的主意。不過畢竟他還算是朱元璋兒子當(dāng)中年齡稍長的一個,他與二哥朱樉、三哥朱年齡比肩,朱元璋正好將北邊的三座重鎮(zhèn)西安、太原和北平安排給了他們?nèi)恕<热蝗绱?,對于這些兒子們朱元璋就不能光讓他們?nèi)プx圣賢書,還必須讓他們按照歷史上皇族的傳統(tǒng)去習(xí)武,將來能夠領(lǐng)兵打仗。
幼年的朱棣和他的兄弟們被皇家正統(tǒng)教育包圍了。正如朱元璋所自稱的那樣:“朕于諸子常切諭之。一舉動戒其輕,一言笑斥其妄,一飲食教之節(jié),一服用教之儉??制洳恢裰嚭?,嘗使之少忍饑寒;恐其不知民之勤勞也,嘗使之少服勞事?!边@實在是令人難忘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一食一用,都要受到教育訓(xùn)誡。
洪武元年(1368)冬季的一天,朱元璋退朝還宮,朱棣和眾兄弟們陪侍在父親身邊。當(dāng)他們來到宮中一片菜地附近時,那時的宮中竟然還種了蔬菜,朱元璋指點著對諸子說道:“此非不可以起亭館臺榭為游觀之所,今但令內(nèi)使種蔬,誠不忍傷民之財,勞民之力耳。昔商紂崇飾宮室,不恤人民,天下怨之,身死國亡。漢文帝欲作露臺而惜百金之費,當(dāng)時民安國富。夫奢儉不同,治亂懸判,爾等當(dāng)記吾言,常存儆戒?!?sup>朱棣和兄弟們虔敬地聽著,他們已經(jīng)很習(xí)慣父親的這種隨時隨處的教誨了。
洪武六年(1373),朱棣從他父親朱元璋那里得到了兩部書,一部是《昭鑒錄》,一部是《祖訓(xùn)錄》。他翻開《昭鑒錄》,書中的內(nèi)容全都是采錄的漢唐以來藩王善惡事例。但這絕非僅僅讓他讀些歷史故事,對于父親的這番用意,朱棣是很明白的,他必須竭力去效仿那些載入史冊的多為善行的藩王,至少必須讓父皇感到他是這樣做的。至于那部《祖訓(xùn)錄》,盡管都是平日聽?wèi)T了的訓(xùn)言,但朱棣仍然不得不仔細(xì)閱讀記誦,而且遵照吩咐,抄寫到王宮正殿內(nèi)宮東壁墻上,因為朱元璋認(rèn)為,這樣做可以使諸王們隨時觀覽自省,做到敬守祖法。
轉(zhuǎn)過年來。朱棣十四歲。正月里,他隨同太子和諸王們一起在閱武場祭祀了旗纛之神。儀式并不十分復(fù)雜,對朱棣來說是件饒有興味的事。閱武場上早已建好了七座神壇,祭祀時太子騎馬走在最前面,后邊依次是秦王、晉王,然后是燕王朱棣,再后面是吳王(洪武十一年改封為周王)、楚王……儀仗鮮明。來到神壇前,仍是太子領(lǐng)頭,依次行禮之后,諸王們便一起到太子的行幕中去吃胙肉(祭祀用的羊、豬肉)。朱棣已經(jīng)參加過不少次祭祀活動了,他同父母兄弟一起祭過天,祭過功臣,拜謁過太廟。但這次簡單的春祭卻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這是朱棣正式修備武事的開始,預(yù)示著他即將成年。
洪武八年(1375)冬天,朱元璋命太子朱標(biāo)率諸王出游中都講武。這是朱元璋對諸子的一次重要安排,可是燕王朱棣卻未同行,這一年他十五歲,朱元璋準(zhǔn)備為他冊妃完婚,選定的燕王妃是徐達長女。這是一位貞靜好學(xué)的姑娘,素有“女諸生”之稱,朱元璋對此早有耳聞,于是找了徐達來,對他說道:“朕與卿,布衣交也。古君臣相契者,率為婚姻。卿有令女,其以朕子棣配焉?!?sup>徐達連忙起身拜謝,皇帝的話自然是不能違背的,更何況這本來也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
訂親的日子選在第二年正月二十七日。當(dāng)天,由宣制官在宮中正式宣布“冊徐氏為燕王妃”,然后遣使持節(jié)至魏國公府,行納采、問名之禮,并定好迎親日期。
冊妃迎親的禮儀早在洪武元年(1368)就已經(jīng)正式確定了,當(dāng)時雖然是為了太子朱標(biāo)的婚事而定,不過規(guī)制中也明確了親王婚禮儀式,于是一切按照規(guī)制而行。禮部事先移文司天監(jiān),選擇吉日,先行納采之禮,任命官員為贊禮正、副使,并且告示文武百官,就如同一次隆重的朝儀,所不同之處,禮部官員們在御座南陳設(shè)大雁和其他的禮物。承制官到御座前承制,再由中門出,到丹陛前宣布規(guī)制,再由正副贊禮官員跪讀制書:
奉制曰:奉制納徐氏女為燕王妃,命卿等行納采禮。
宣讀制書完畢,贊禮官員再去拿了大雁和禮物,依次而出,文武百官也隨之于鼓樂聲中魚貫而出。
迎親那天清晨,朱棣率王府官屬來到魏國公府。府內(nèi)早已得知消息,儐相站在府門東側(cè),按照儀式規(guī)定問道:“敢請事?!钡⒉恢苯优c新郎通話,而由一名引進去跪稟朱棣:“我來奉制迎親。”朱棣也按照規(guī)矩回答,引進再將朱棣的話傳告儐相。等到主婚人魏國公徐達迎出大門外,朱棣才在引進帶領(lǐng)下進入府門。他身后跟著一名執(zhí)雁的隨從,這只雁要交給魏國公徐達,再拜過魏國夫人,這時王妃徐氏才由宮人傅姆導(dǎo)出,站在母親魏國夫人左側(cè)。這是女兒出嫁前父母的最后一句叮囑,然而連這句話也已被規(guī)定下來:“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違命。”徐達必須這樣說,夫人也只能說:“勉之勉之,爾父有訓(xùn),往承惟欽?!贝撕蟊阋蹂貙m行合巹禮。
這一年朱棣十六歲,所謂弱冠之年。徐氏小他兩歲,只有十四歲。對于徐家的這位大小姐,朱棣并不陌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但是朱棣當(dāng)時絕然沒有想到,他迎娶的這位淑媛文靜的將門之女,在二十五年后,竟成為他奪位戰(zhàn)爭中的得力助手。
在朱元璋諸子中,雖然也有娶功臣之女為王妃的,卻都不及朱棣。二哥秦王朱樉正妃乃是元朝著名的河南王擴廓帖木兒(王保保)的妹妹,次妃是開國功臣衛(wèi)國公鄧愈之女;魯王的王妃是開國功臣信國公湯和之女。這幾位王妃無論家世還是本人才能,都無法與朱棣的徐王妃相比。
親王的婚禮自然十分隆重,一時間也成為了朝中的一件大喜事。熱鬧一番后,朱棣與徐王妃只過了一個月的蜜月,便告別新婚的妻子,前往鳳陽,與已經(jīng)在那里的兄弟們一起,開始了軍旅生活。十六歲的朱棣在父親眼中,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朱元璋的用意十分明確,在諸王即將就藩之前,讓他們更多接觸武備,為將來就藩鎮(zhèn)守做好準(zhǔn)備,至于選擇鳳陽,當(dāng)然也是要他們看看這片祖宗肇基之地,要他們知道前輩創(chuàng)建帝王功業(yè)之由興。當(dāng)然,讓兒子們離開宮廷,也使他們能夠更多地接觸到民間百姓的生活。這確是他們?nèi)松斜夭豢缮俚囊徽n。
這是朱棣第一次來到自己的祖籍鳳陽。中都鳳陽是朱元璋出生和少年時代生長生活的地方,朱元璋就是在這里出家為僧,在這里投軍從戎,邁出了打天下的第一步。這里也是朱元璋的父母,也就是朱棣的祖父母陵墓所在地,他們就埋葬在這片土地上的皇陵之中。如今那座氣勢恢弘的陵墓,在當(dāng)初不過是一抔黃土,埋葬著兩個衣著破爛、棺槨皆無、貧病交加中死去的老人。看著祖父母的陵墓,朱棣知道了自己的家世,知道了父皇取天下的艱難。而且更讓他難忘的是洪武十一年(1378),江陰侯吳良來到鳳陽開工擴修皇陵。在新修建的皇陵前,朱元璋親自寫成了《皇陵碑》。這是一篇讓人讀之而心酸的家史,朱元璋毫無隱晦地飽含淚水寫下了自己幼年的經(jīng)歷,寫下了自己投軍和定天下的過程。他在碑文最后寫道:“淚筆以述難,諭嗣以撫昌。”
在這片父親曾經(jīng)放過牛羊、當(dāng)過小和尚的土地上,朱棣仿佛看到了那些圖畫中描繪的父親艱難征戰(zhàn)的場面。這是朱棣第一次離開宮禁的生活,給他留下了永遠(yuǎn)不能磨滅的記憶。從這時起,除去偶爾被召赴京師外,他基本上一直生活在鳳陽,直到就藩北平。他在這里生活了四年時間,這四年的生活對于正在成長中的朱棣來說十分的關(guān)鍵。
四年時間轉(zhuǎn)瞬即過,朱棣在鳳陽漸漸長大,從一個初涉世事的青年成長為一個英武的藩王。
多年以后,朱棣回憶起這段生活時說道:“朕少時嘗居鳳陽,民間細(xì)事,無不究知。”這是心酸的回憶?是對于生活經(jīng)歷的慨嘆?或者只是他深知那段生活對于自己一生的重要?朱棣沒有再說下去,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是很幸運的,因為在他成長的最關(guān)鍵的時刻,得到了這樣的歷練。
分封諸子,各立藩國,統(tǒng)轄軍衛(wèi),利用他們?nèi)ト〈Τ颊乒苘姍?quán),這是朱元璋鞏固家族統(tǒng)治的重要步驟。但是他同時也擔(dān)心擁兵在外的藩王與皇儲不能和睦相處,因此花了不少心機對他們反復(fù)教誨。當(dāng)時正在修建的諸王宮殿城門,也統(tǒng)一定為“端禮”“廣智”“體仁”“遵義”等名稱,以使諸王睹名思義,誠心藩屏帝室,真可謂用心良苦。
誰知偏偏有不識時務(wù)的人,要來觸一觸朱元璋這根異常過敏的神經(jīng)。這個人便是山西平遙訓(xùn)導(dǎo)葉伯巨。
葉伯巨,字居升,寧海人。通經(jīng)術(shù),國子生出身。洪武九年(1376)閏九月初九,欽天監(jiān)奏稱:“五星紊度,日月相刑?!?sup>按照當(dāng)時人說法,這是“七政皆亂”,屬于災(zāi)禍之兆,皇帝照例要詔求直言,葉伯巨的“萬言書”便在此時呈了上來。一些朋友勸他不要上書,以免招致殺身之禍,他卻說道:“如今天下有三事可慮,其中二事易見而患遲,一事難見而患速。即使沒有求直言的詔書,我尚且要講的,更何況皇帝已下明詔?”他講的“易見而患遲”的二事,是指“用刑太繁”和“求治太速”,那所謂“難見而患速”的一事,則是指“封藩太侈”。他在“萬言書”中寫道:
國家裂土分封,使諸王各有分地,以樹藩屏,以復(fù)古制,蓋懲宋、元孤立,宗室不競之弊也。然而秦、晉、燕、齊、梁(明初無此藩)、楚、吳、閩(明初無此藩,《明史》卷139《葉伯巨傳》作蜀,亦誤。蜀王封于洪武十一年,此時尚未封)諸國,各盡其地而封之,都城宮室之制,廣狹大小,亞于天子之都,賜之以甲兵衛(wèi)士之盛,臣恐?jǐn)?shù)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奪之權(quán),則起其怨,如漢之七國、晉之諸王。否則恃險爭衡,否則擁眾入朝,甚則緣間而起,防之無及也。
這番話后來幾乎全部成為事實。但是當(dāng)時諸王尚未就藩,各藩府護衛(wèi)官屬亦未齊備,其實葉伯巨實在太過文人氣,硬是要以史為鑒,說一番不識時務(wù)的警示之言??墒撬囊环拝s讓朱元璋感到不僅是危言聳聽,而且他的這份萬言書也確實戳到了朱元璋的痛處,自然惹得朱元璋怒不可遏,他讓人將葉伯巨逮至京師下獄。葉伯巨被下獄后不久便瘐死于獄中,這可謂是殺一儆百,從此再沒有人敢提及宗藩之事。
但是葉伯巨所說的那些歷史教訓(xùn)后來皆成為事實,到洪武后期,宗藩之弊則日漸明朗。諸王就藩后,更多參與征戰(zhàn),逐漸形成強枝弱干之勢。不僅如此,太子和諸王嫡長不分的情形十分嚴(yán)重,直到朱元璋晚年,太子、諸王尚未明長幼之序。戶科給事中卓敬看在眼里,忍不住要委婉地勸說朱元璋:“京師,天下視效。陛下于諸王不早辨等威,而使服飾與太子埒,嫡庶相亂,尊卑無序,何以令天下?”卓敬從長幼嫡庶有別來談此事,更容易說服朱元璋,目的還是要改變已漸形成的強枝弱干的局面。
“爾言是,朕慮未及此?!边@一回朱元璋總算聽進去了。
不過在諸王當(dāng)中,朱棣跟諸王們還有所不同,他沒有一個在后宮擁有名份的生母,雖然有馬皇后的撫養(yǎng),但是那只是撫養(yǎng),卻不曾有過生母之愛,因此朱棣總會感覺到自己的處境與兄弟們不同。
這樣的處境加之長期的宮廷教育和來自各方面的壓力,養(yǎng)成了朱棣審慎行事的性格。面對太子和諸王間危疑復(fù)雜的關(guān)系,他知道自己在父親面前應(yīng)該如何表現(xiàn)。
諸王各就藩封國之前,朱元璋開始在各地為諸王興建王府,燕王府就建在故元大都北平。北平的元皇宮尚在,于是在故宮舊址改建成為燕王府。朱棣對這件事情十分在意,因為在所有兄弟們中間只有他有這樣的運氣,將王府建在了勝國故都之上。雖說秦王府建在西安唐朝故都,但那唐朝舊宮已經(jīng)蕩然無存;周王府建在開封宋都,宋宮也基本不見痕跡。只有燕王府建在北平,元故宮仍存,無論如何這也是其他諸王不能相比的。
受命前往北平督建燕王府的勛臣,是朱棣的表哥曹國公李文忠,朱棣為此專門致書信給李文忠說道:
燕王今遣承奉吳祥賚手書致表兄曹國公:為營造事,所有宮殿相度,可存者存,若無用者拆去,須要停當(dāng)。其營房務(wù)要好去布置,如法起蓋。開河之事,若有人力可以興工,若人力不敷且歇,今當(dāng)仲夏,宜善保,不具。洪武九年四月。
這還是朱棣剛剛新婚之后來到鳳陽未久。朱棣是個聰明人,要求表兄李文忠在施工中節(jié)省工費,向父皇表示了自己的節(jié)儉,同時也可以保持元朝皇宮舊貌,年僅十六歲的朱棣表現(xiàn)出了不同尋常的成熟。這樣的做法當(dāng)然會令朱元璋感到很滿意,因為當(dāng)時他正在提倡撙節(jié)。
洪武十年(1377)初春,秦、晉、燕三王府護衛(wèi)軍士同時得到了大規(guī)模的補充。秦王府在原有西安護衛(wèi)軍士1451人的基礎(chǔ)上,補充了羽林衛(wèi)軍士2264人。晉王府在原有太原護衛(wèi)軍士1630人的基礎(chǔ)之上,補充了興武等衛(wèi)軍士2251人。朱棣的燕王府也在原有燕山護衛(wèi)軍士1364人的基礎(chǔ)上,補充了金吾左等衛(wèi)軍士2263人。這是對他們即將就藩的安排。
第二年春天,秦王朱樉和晉王朱便離開京師,分別就藩西安和太原。朱棣卻未能與他們一同就藩。他同周王朱、楚王朱楨、齊王朱榑等重新回到中都鳳陽,在那里又生活了整整兩個年頭。其實這一年朱棣已經(jīng)十八歲了,按道理是可以同兩個哥哥一樣前往藩地,開始新的生活,而且一切安排都應(yīng)該如此,卻在最后一刻被改變了,誰也不知道朱元璋為什么要這樣做。
朱棣當(dāng)然不能去問父皇,他一向都是十分謹(jǐn)慎的,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在鳳陽的這段時間,他對于這里的一切都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跑到一些平民百姓的家中,看看他們的生活,從他們那里聽到一些民間的軼聞,這對于朱棣來說也是滿有趣味的事情。朱棣就這樣,又在鳳陽生活了兩年,直到洪武十三年(1380)接到父皇讓他就藩北平的旨令。
朱棣接到旨令趕回京師的時候,京城上下已經(jīng)是一片人心惶惶。洪武十三年(1380),是一個不尋常的年份。這一年正月,正旦大朝之后的大年初二這一天,御史中丞涂節(jié)便告發(fā)丞相胡惟庸謀反,而且連帶出御史中丞陳寧等人,而告發(fā)此事的涂節(jié),其后也牽連案中。這個被定性為謀反的大案,株連官員和戚屬多達一萬五千余人,一大批開國的功臣名列謀反的“奸黨”之列,戚屬遭到誅殺,這個事件史稱“胡惟庸案”。
雖然朱元璋此時還把握分寸,當(dāng)群臣請誅韓國公李善長、吉安侯陸仲亨時,朱元璋說道:“朕初起兵時,李善長來謁軍門曰:‘有天有日矣?!菚r朕年二十七,善長年四十一。所言多合吾意,遂命掌書記,贊計畫。功成,爵以上公,以女與其子。陸仲亨年十七,父母兄弟俱亡,恐為亂兵所掠,持一升麥藏于草間。朕見之,呼曰:‘來!’遂從朕。既長,以功封侯。此皆吾初起時股肱心膂,吾不忍罪之,其勿問。”話雖如此,卻并非稱其無罪,不過天子法外開恩,不予追究,而生殺之柄仍然握于朱元璋的手中。有心計的功臣們已經(jīng)感到自危,魏國公徐達雖然還在北方主持軍務(wù),但其必將為藩王所取代的趨勢,已經(jīng)日漸明朗。
正當(dāng)朱元璋大肆追治“奸黨”的時候,他卻突然讓朱棣就藩北平,沒有人能夠看出他的用意,他究竟是急于讓兒子們成長起來,取代功臣們,還是不愿意讓年長的兒子們在身邊看到他的這場殘酷的政治清剿?
這場人人自危的政治運動當(dāng)然與朱棣毫無關(guān)系,他率領(lǐng)王府的燕山左右二護衛(wèi)的五千七百余將士,從京師出發(fā),前往封藩之地北平。這應(yīng)該是朱棣期待已久的事情,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今后的生活對他來說不僅新奇,而且充滿了挑戰(zhàn),這也正是朱棣的期望。
這一年朱棣二十一歲。
暮春三月,朱棣告別父皇,率領(lǐng)著浩浩蕩蕩的人馬離開了血雨腥風(fēng)中的京師,離開了他所熟悉的的中都,前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北國重鎮(zhèn),而那個陌生之地才是他命中注定今后生活的地方。那里不再有父皇、兄弟,只有他一個人,和伴隨他同去的徐王妃,他們將是那里的主人。
不過朱棣絲毫不會感到孤獨,因為他從小就一直是孤獨的,這一切當(dāng)然都因為他從小失去的母愛。雖然馬皇后對他如同自己的兒子一般,但是馬皇后對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樣的,那只是撫養(yǎng),教育,有時甚至?xí)車?yán)格。所以朱棣是這個皇室中的另一類孤兒,他甚至更渴望獨立的生活。這一切,從洪武十三年(1380)三月十一日壬寅這一天便開始了。
朱棣自信他是諸藩王中的出類拔萃者,也確如此。他諸多的兄弟們中,太子朱標(biāo)雖有長兄之風(fēng),可惜書生氣太重,處事柔弱。秦王朱樉身為諸藩之長,卻寡德失行,朱元璋對他幾乎是不抱什么希望。晉王朱倒是英武聰敏,頗多智數(shù),深得朱元璋鐘愛,但他生性驕狂,毫無顧忌,就藩途中曾因小事鞭笞膳夫,朱元璋得知后很不放心,專門派人告誡他說:“我?guī)浫河⑵降渷y,對任何人都不曾姑息。惟獨膳夫徐興祖,侍奉我二十三年,從未折辱過。怨不在大,你要牢牢的記住?!?sup>朱元璋是恐怕膳夫結(jié)怨,謀害愛子。除去這三位兄長之外,其余諸王,都是燕王朱棣的兄弟之輩,就藩晚,勢力一般亦較差,只得屈居于朱棣之下。
然而朱棣卻并未滿足于這種狀況,他時刻都在覬覦著皇位的繼承。當(dāng)然,懷有這一野心的并不只朱棣一個人,秦王、晉王,甚至那些勢力較弱的藩王,幾乎都無時不在夢想著取代太子,由自己來繼承父親的皇位。皇家的父子、兄弟之間,利害之爭代替了骨肉之情。但是從表面上看去,一個個又都是那么忠孝本分——他們都盡可能地利用一切機會來竭力表現(xiàn)自己是忠孝本分的。
北方的雄關(guān)重鎮(zhèn)確實與江南迥然不同。北平這座勝國故都是通往遼東及塞外一帶的咽喉重地。本不十分高大的城垣,經(jīng)歷了兵燹之后,更無昔日的神采,但在煦煦的春風(fēng)中,卻仍然能夠顯示出帝都的獨特形勢:它周圍的山峰,從西向東北起伏蜿蜒,群山聳拔,若龍翔鳳舞,自天而下。向東南望去,則是無垠的平原。朱棣不由得喜愛上了這個地方。
燕王府就建在元朝的皇宮基礎(chǔ)之上,當(dāng)朱棣走進去的時候,感到既新鮮又滿意,這里基本上保留了皇宮舊貌,只是做了一些修繕。這也正是他當(dāng)初囑咐李文忠不要浪費,盡可能保留宮中舊建筑的結(jié)果。原來皇宮的舊宮門,都已經(jīng)按照王府的規(guī)制改建為“端禮”“廣智”“體仁”“遵義”,朱棣知道,這里面包含著父皇對自己的期望——做一個“仁、義、禮、智”的藩王?!叭柿x禮智信”,這是儒家對做人的要求。
朱棣就藩北平后的第三年,即洪武十五年(1382)八月中秋,突然得到了母后馬氏于本月十日病逝的噩耗。馬皇后并非朱棣的生母,但是自從氏生下他來,一直是由馬氏安排撫養(yǎng)的,名義上便也成了馬氏嫡出。小時候朱棣并不知道這段隱情,年長后盡管漸有所知覺,他當(dāng)然不敢也絕不會自認(rèn)生母,誰不知道嫡出與庶出之別?馬皇后從未生育過子女,太子、秦王、晉王為李淑妃所生,其他諸王也各有其生母,而太子與幾個年長的藩王,統(tǒng)由馬氏撫育成人,也都以嫡出自命。這次當(dāng)然都會盡快趕赴京師奔喪,以表孝心。
朱棣來不及多做準(zhǔn)備,便帶著侍從官校,匆匆啟程上路。誰曾想到,他此次南行奔喪,竟得以結(jié)識了一位怪杰,與之同歸藩府,從此贊助他奪位之謀,終于成就了二十年后登極稱帝的大業(yè)。
八月二十六日。燕王朱棣和秦、晉、周、楚幾個就藩在外的親王先后趕到京師,城內(nèi)已被一片悲哀籠罩。從文武百官到普通百姓,都被規(guī)定按制服喪,一切娛樂活動都被暫時禁止了。
對于馬皇后之死,最感到悲痛的是朱元璋本人。未得天下之前,他們是患難夫妻。馬氏父母早喪,被他父親馬公的好友郭子興收為養(yǎng)女,朱元璋投奔郭子興義軍后,頗顯才能,郭子興做主將馬氏嫁給他,婚后馬氏一直隨夫在軍中,對于調(diào)和朱元璋與郭子興及子興舊部的關(guān)系起了很大作用。一次,朱元璋觸怒郭子興,被囚禁,飯食斷絕,馬氏懷藏炊餅偷偷送去,胸前的肉都被燙傷了。朱元璋與群雄爭戰(zhàn)之際,馬氏或親緝甲士衣鞋佐軍,或發(fā)所藏金帛犒士,對朱元璋幫助很大。馬氏待人寬和仁厚,多次勸說朱元璋保全功臣,對待宮中妃嬪宮人嚴(yán)而不苛,常有所照顧,因此德高望重。這次病危,自知不治,既不要群臣禱祀,又不肯求醫(yī)服藥,惟恐死后連累他人。
洪武十五年(1382),是朱元璋登極以來家庭生活最不幸的一年,五月間剛剛埋葬掉皇長孫雄英,事隔三月,皇后又遭病故。一年之內(nèi),孫夭妻喪,這位五十五歲的老皇帝幾乎吃不消了。他一面安排禮部議定馬后的葬事,一面支撐著處理日常政務(wù)。
九月二十四日,舉行了隆重的發(fā)引入葬儀式,將馬后葬入鐘山的孝陵之中。
一切都漸漸平靜了,只有宮人們時時唱起不知誰編寫的哀歌: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
撫我育我,懷德難忘。
懷德難忘,于斯萬年。
毖彼下泉,悠悠蒼天。
于是又喚起朱元璋一陣心酸,為了感念馬皇后,他決心不再重立皇后。
朱棣和幾個就藩在外的親王,為了表示自己的孝敬之心,提出要求父親選派高僧,各隨歸藩國,為已故的母后誦經(jīng)薦福。這很合朱元璋的心意,于是找來僧錄司左善世宗泐,要他去辦理。這是僧錄司左善世的分內(nèi)之責(zé)。宗泐除去請人選薦之外,自己親自推薦了三位高僧,其中有一位法名叫做道衍,被朱元璋安排給了燕王朱棣。
道衍,本姓姚,幼名天禧,祖籍汴梁。宋高宗南渡,合家隨之遷居于平江(蘇州)長洲。元順帝至元元年(1335)道衍出生時,其家已南居三代。他家貧無寸土,祖父及父親兩代均靠行醫(yī)為生。道衍自幼便顯露天資,聰穎過人。家里本想讓他繼承祖業(yè)學(xué)醫(yī),但他對此不感興趣,一心想干出一番驚人的事業(yè)來。
一天,他到蘇州城里去,走在街上,行人忽然騷動起來。紛紛躲閃到街旁。道衍從人叢中望去,只見大街上走過來一行人馬,前呼后擁,好不威風(fēng),原來是僧官出行。道衍打心眼里羨慕,決心出家為僧。
十四歲那年,他出家到附近的妙智庵中。四年之后,至正十二年(1352),正式剃度。而恰恰是這一年,鳳陽皇覺寺和尚朱元璋,還俗投奔了濠州郭子興義軍。這兩個明初重要的政治人物,都曾與佛教結(jié)下過不解之緣。
道衍雖然在元末亂世之中出家學(xué)佛,卻并未拘泥于一家之學(xué)。距妙智庵不遠(yuǎn)的靈應(yīng)宮有位道士叫席應(yīng)真,是位博通的雜家。青年僧人道衍便拜之為師,向他請教陰陽術(shù)數(shù)之學(xué),并且研習(xí)了兵法。
吳中富庶,也是人才薈萃之地。道衍與望齋門外比鄰而居的徐賁、高啟、王行、高遜志、唐肅、宋克、余堯臣、張羽、呂敏、陳則等所謂“北郭十友”相交甚密,并與楊基、王賓等人結(jié)為詩文好友。道衍博學(xué)而不迂闊,出家而不厭世。了解他的友人,都知道他“有當(dāng)世才,雖自匿,欲有所用之”。一次,他出游來到嵩山寺,遇見一位名叫袁珙的相士,袁珙看到他說道:“是何異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劉秉忠乃是當(dāng)年輔佐元世祖忽必烈得天下的開國功臣,道衍正欲走元初怪僧劉秉忠的道路,去輔佐明君,成就帝王之業(yè)。他因此不僅不怒,反而大喜,從此與相士袁珙結(jié)交,成為了事業(yè)中的朋友。
在這次選赴京師之前,道衍曾有過兩次應(yīng)選的機會。一是洪武四年(1372),朱元璋詔取高僧,道衍本欲應(yīng)詔,誰知屆時卻不幸病倒了,臥床不起數(shù)月,直到第二年初。正月初六這天,天氣分外晴和,道衍久病初愈,在友人陪伴下起身試步,來到屋外檐下小憩。這時,一只五色雀飛鳴于庭院之中,煞是惹人喜愛。友人們興奮地對道衍說:“此雀五色,是文明之象,你病起而遇之,將來文章必定大有進展??!”然而道衍所凝想的,卻不同于這些文墨之友。他當(dāng)即吟詩道:野田飽粟縱高飛,他年佇看棲瓊樹。借著對這五色雀的贊譽,道衍抒發(fā)了自己滿懷的宏圖壯志。
另一次機會是在洪武八年(1375),那一年道衍以通儒被召留京師天界寺。這次他仍未能得授官,于次年春被“賜還吳門”。但是這次赴京,使他得以進一步交結(jié)官宦、高僧,從而更增添了他成就事業(yè)的雄心。歸經(jīng)北固山時,他不禁吟道:
譙櫓年來戰(zhàn)血干,煙花猶自半凋殘。
五州山近朝云亂,萬歲樓空夜月寒。
江水無潮通鐵甕,野田有路到金壇。
蕭梁事業(yè)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同行的宗泐窺知了詩中的心思,說他道:“此豈是釋子語耶?”道衍并不回答,僅報之以一笑。
道衍回到蘇州,在西山海云院“蓮花室”中又禪居四年。洪武十三年(1380),他再次出游名山,揚帆江上。這一次的出行之中,他突然發(fā)現(xiàn),雖然自己年僅四十七歲,但有時竟然要倚杖而行了,“死期將至”的念頭,在他頭腦中倏忽一閃,然而,理想中的事業(yè)尚未成就,他還要“痛自鞭策”地走下去。恰在此時,因宗泐推薦,他第三次被選赴京師,這次,才是他畢生事業(yè)的真正開端。
道衍來到宮中拜見朱棣的時候,朱棣當(dāng)即被這個“形如病虎”的怪僧吸引住了。道衍望著眼前這位年輕英武的燕王,那種逾眾的風(fēng)度和氣魄,也使他感到,這正是他多年來尋求而不遇的“明主”。兩人遂一見如故。
沒有人知道他們初次見面時究竟談了些什么,后人只是從他們的投契及此后的活動去揣測,并且編造了這樣一段故事:道衍入京,覘得燕王朱棣有天子氣,乘間對他說道:“大王骨相非常,英武冠世。如今國家初定,東宮太子生性仁柔,希望大王您多自珍重。如若能讓我隨您赴燕,一定奉一頂白帽子給大王戴?!敝扉Ξ?dāng)然明白他的暗示——“王”字上面加上“白”字作帽子,則成為“皇帝”的“皇”字。這個故事的可信程度值得懷疑,因為道衍在與燕王朱棣初次見面時,作如此露骨的表示,是要冒殺身之禍的風(fēng)險的,除非他們在談話中互相有所了解,但這只是初次的見面,便言及奪嫡之謀,似不大可能。事實上,朱棣對人才的渴求及道衍的滿懷抱負(fù),才是他們一見如故的真正原因。在茫茫的大千世界之中,兩位胸懷大志的歷史人物就這樣結(jié)合到一起了,這不能不令人贊嘆歷史的巧妙安排。他們將要共同改寫那一段歷史。
道衍是九月二十四日赴京的,見過燕王朱棣后,十月一日便匆匆登舟北上赴燕。
深夜,舟中衛(wèi)士多已入睡,道衍卻獨坐難眠。隨著有節(jié)奏的搖櫓聲,他不由思緒萬千,五十年來坎坷的經(jīng)歷,即將開始的事業(yè),過去的一切和未來的一切,在他心中縈繞。東方欲曉,道衍望著兩岸退去的山林吟道:
石頭城下水茫茫,獨上樓舡去遠(yuǎn)方。
食宿自憐同衛(wèi)士,衣缽誰笑雜軍裝。
夜深多櫓聲搖月,曉冷孤桅影帶霜。
歷盡風(fēng)波難苦際,無愁應(yīng)只為賓王。
這詩句聽來難免帶有孤凄之情,這對于道衍來說,也確是一次全新的人生經(jīng)歷,遠(yuǎn)離江南故土,毅然前往北國塞下,只是為了相助于燕王朱棣的事業(yè),當(dāng)然也是他自己的事業(yè)追求,因此才使得他能有如此堅定的信念。
朱棣動身要比道衍晚幾天,他是十月十八日北上歸藩的。兩個月的奔喪結(jié)束了,朱棣的收益是如此之大,他得到一位相投默契的高僧,一位幫助他成就帝王之業(yè)的重要謀臣。
北平燕王府西邊不遠(yuǎn),有座大慶壽寺。道衍來到北平后,便做了這座寺廟中的住持。這是一座創(chuàng)建于金代的廟宇,因為原來地處京師,所以不僅殿宇宏麗,而且多有名僧住持。廟中有兩座磚塔,一座九級,一座七級,九級的那座是元初名僧海云國師之塔,元朝開國勛臣怪僧劉秉忠,就是這位海云國師的弟子。寺中保存的海云畫像上,還有劉秉忠所作贊文。這實在使道衍感到有些興奮,劉秉忠是他所崇拜的人物,他也素以藏春子(劉秉忠別號)自命。他在這座寺廟中找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劉秉忠本是邢臺人,墓也在邢臺,道衍在北平期間曾兩次去拜謁劉秉忠的墓地,并寫下了這樣的詩句:“良驥色同群,至人跡混俗;知己茍不遇,終世不怨?!怀L(fēng)云會,君臣自心腹。大業(yè)計已成,勛名照簡牘?!?sup>他所說的大業(yè)就是輔佐燕王朱棣,成就帝王之業(yè),名垂青史;所謂“勛名照簡牘”,實在不是一個出家人四大皆空的志向。
但是這是一個迄今為止我們都無法解釋的問題,道衍憑什么條件來支持燕王朱棣的奪嫡?這時候皇帝朱元璋還健在,朱元璋親自選定的繼承人太子朱標(biāo)還在,更何況還有秦王、晉王這兩位兄長,朱棣這個并不具備任何奪嫡優(yōu)勢的藩王在此后奪嫡登極的道路上,幾乎是杳無希望。
朱棣同道衍開始密謀此事的具體時間已無從得知。自從道衍來到北平后,他便經(jīng)常出入燕王府,這本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但在后來的史書中卻記載說,他們常常避人密談,為奪嫡的大事謀劃著,等待著?!?/p>
三、強藩之首
洪武十六年(1383),魏國公徐達再度奉命赴北平主持軍務(wù),由于過度勞累,第二年便病倒了。朱元璋得知徐達病情后,派徐達長子徐允恭(后因避皇太孫朱允炆之諱,改名徐輝祖)趕往北平探望,待其病情稍痊,又命將其接回京師養(yǎng)息。徐達的病情本來已有好轉(zhuǎn),誰知到了這一年的年底,突又惡化,延至次年二月病故。
徐達位居明朝開國功臣之首,封魏國公,又與朱元璋是所謂“布衣之交”。徐達病危之際,朱元璋曾四處召求名醫(yī)為其診治、祈禱,待其病故后,又追封為中山王,并命其長子徐輝祖襲爵魏國公,表示了對這位開國功臣的最大恩典??墒侨匀挥腥藗餮?,徐達之死與朱元璋猜嫉功臣有關(guān)。據(jù)說徐達身患背疽,忌食蒸鵝,朱元璋卻偏偏賜蒸鵝給他。徐達自知不免,灑淚吃下,病發(fā)而卒。這個傳說不足為據(jù)。但是徐達于此時病故,既消除功臣執(zhí)掌軍權(quán)之憂,又顯得保全了功臣,這恐怕正是朱元璋求之不得的結(jié)果。不過若說朱元璋有意致徐達之死,則并不可信,在明朝開國功臣中,徐達最守君臣之分,小心謹(jǐn)慎,并無半點過分之舉,他素與胡惟庸不合,在功臣勛貴中從不結(jié)黨,更何況所謂背疽不能食鵝云云本來便是無稽之談。
徐達的病故,朱棣的心情更為復(fù)雜。徐達與他有翁婿之情,王妃徐氏又是一位深明大義的女性,感情素洽,她有喪父之哀,朱棣自然難免陪著傷感一番。但是徐達生前是主持北方軍務(wù)的主帥,他死后,很難再找到一個像他那樣眾望所歸的人選。朱元璋封藩的目的也正是以諸子取代功臣,朱棣則可乘此機會發(fā)展勢力。如此看來,徐達的病故為燕王朱棣掌控北方軍務(wù)提供了有利條件,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最初代替徐達主持北邊軍務(wù)的,是大將軍宋國公馮勝,但是馮勝洪武二十年(1387)率師出征納哈初,雖獲勝而歸,卻即因有人說他多匿良馬,向納哈初之妻索要珠寶等不法之狀,獲罪而遭免職,于是由左副將軍藍玉代替馮勝主持北邊軍務(wù)。
藍玉是開平王常遇春的內(nèi)弟,因為能征善戰(zhàn),積功至涼國公,頗有些驕橫跋扈。常遇春女兒嫁給太子為妃,藍玉也便自然成為了太子一黨。然而諸王之中,太子與秦、晉二王同母所出,凡遇秦、晉二王遭朱元璋罪譴,太子便每每為之說情,但是太子與燕王則過往較少,顯然不及與秦、晉二王的親情。
藍玉主持北邊的軍務(wù),當(dāng)然知道燕王的分量。他移師薊州后,便專程到北平的燕王府來拜望燕王朱棣,并且獻上此次出征俘獲的名馬。朱棣對藍玉則有所提防,不僅因為藍玉與太子的關(guān)系,即無此等關(guān)系,像藍玉這種驕橫的武夫,不僅難于駕馭,而且往往會敗壞大事。他對藍玉說道:“馬未進朝廷而我受之,豈所以尊君父?”拒絕了藍玉的禮物,藍玉自然心中不懌,回去后少不了勸太子朱標(biāo)對燕王有所防備。不過朱棣這件事情處理算得上極為明智,他既然知道藍玉與太子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不能取小利而授人以柄。
兩年后,朝鮮恭讓王遣同知密直司事安叔老赴燕府送禮,朱棣在答書中寫道:
致意署高麗國事與國人、陪臣等:
邇以禮物來,安敢易納!古人云,臣子無外交之理,卻之必艱人意。故物留,使還。謹(jǐn)以狀聞于父皇,以通三韓之意,必命乃報,國人陪臣等審焉。
這一回既收下了禮物,又做了好人。
朱棣既然有奪嫡之心,他必然不能與秦、晉二王及太子身邊近臣們來往,也必然不能進入到他們的圈子之中,在朱元璋的諸子之中,他是一個孤獨的藩王。面對著如此強大的太子一脈,他的力量顯得是那樣渺小,但是他卻堅信自己能夠成長起來。他必須抓住一切時機,讓自己在諸王當(dāng)中嶄露頭角,這個機會終于在洪武二十三年(1390)的年初到來了。
正月初三,朱元璋正式下令晉王朱、燕王朱棣分路率師北征。隨同晉王出征的有定遠(yuǎn)侯王弼等,隨同燕王出征的有潁國公傅有德、南雄侯趙庸、懷遠(yuǎn)侯曹興等。齊王朱榑也率領(lǐng)山東都司兗州護衛(wèi)及徐、邳二衛(wèi)精銳馬步軍士參加了燕王的出征。
二月間,朱棣接到信使送來的一份有關(guān)北方軍情的敕諭:
詢及來胡,言殘胡甚少,騎者才五千人,共家屬一萬口,馬稱之。有急則人皆一騎,趁水草長行。大軍負(fù)載且重,追襲甚勞。今降臣嘗與彼同仕大官,已使在彼,而晃忽兒又能辭說,由是其眾二心,欲南向者多,北向者少。且將糧餉運至上都及口溫集于各程,然后再俟人來,知其所在,一舉而中矣。
從這些安排來看,對這次出征安排感到緊張的不僅是晉王朱和燕王朱棣,而且還有朱元璋本人。他選擇這樣一次萬無一失的機會命晉、燕二藩王將兵出征,是希望他們能獲得成功,如此則二十年來他封藩的一個重要目的,便可得以實現(xiàn)了。
正月初三,朱元璋命晉王朱、燕王朱棣分別率師出征。在朱元璋的兒子們當(dāng)中,他也不是一視同仁的,比如幾個年長的兒子里面,他就最喜歡晉王朱。這可能是因為朱長得英俊,有美髯公之稱,而且聰明外露,知道如何順從父皇的心思,不似燕王朱棣那樣少言寡語。這一次出征前,為了給晉王朱鼓舞士氣,朱元璋給他送去一百萬貫鈔作為獎勵,對于燕王朱棣卻并無半點兒表示。不過朱棣對此并不大在意,倒是對于父皇讓人送給他的那份敵情報告十分重視。
晉王朱和燕王朱棣得到的是同樣的一份敵情通報,但是晉王朱未曾在意,他率領(lǐng)定遠(yuǎn)侯王弼等人出塞,在草原大漠上毫無目標(biāo)去找尋敵蹤,直到糧盡不得不回師,竟然勞師而歸,一無所獲。
朱棣于三月初二率潁國公傅有德等出師。大軍出古北口以后,便只見一片片沙丘荒原了。初次率師出征的朱棣在興奮之中開始意識到了這場出師的艱難,他沒有盲目進軍,把諸將們召集在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計劃:“我與諸將軍受命提兵沙漠,掃清胡虜。今虜無城郭居止,其地空曠千里,行師必有耳目,不得其所,難以成功?!敝扉榇俗龊贸浞譁?zhǔn)備。于是商定選派騎哨偵查,得到敵人蹤跡后大軍再行。不久騎哨來報,偵查得乃兒不花等駐于迤都(二連浩特東北,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內(nèi)與我國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交界處附近),于是率軍突進。
塞外的春天,天氣瞬息萬變。正當(dāng)朱棣率師趕赴迤都時,漫天大雪將這未露春意的荒原又鋪成一片銀白,不慣于北方寒冷的明軍將士們有些畏縮不前了。但朱棣不愿失此良機,行軍途中,再遇大雪,將士們欲暫停歇息,朱棣說道:“天大雪,虜必不虞我至,宜乘雪速進。”于是督促大軍進抵迤都,與敵營隔一沙磧埋伏下來。
朱棣的軍事才能至此已經(jīng)得到了極出色的表現(xiàn),但是還不僅如此,他隨后表現(xiàn)出的極強的政治才能,更令人驚嘆。朱棣并未立即使用武力突襲,而是采用了武力與懷柔相結(jié)合的策略,他要對乃兒不花等人勸降。
這一次隨征的指揮觀童是乃兒不花的舊交,朱棣命他前往乃兒不花營中。乃兒不花無論如何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與故人相見,兩人不禁相持而泣。正當(dāng)他們欲訴別情時,朱棣突然率軍壓逼營門。乃兒不花聞訊大驚,乘亂上馬欲逃,這時觀童攔住了他,向他轉(zhuǎn)陳了朱棣的勸降之意。乃兒不花見大勢已去,不得不依從了。朱棣對他以禮相待,請他到行帳中,并設(shè)宴招待。當(dāng)乃兒不花等人醉飽而歸時,部屬家人們放下心來,決定歸附。這是朱棣第一次受命出征,便獲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這一天是三月三十日,距朱棣率師出征不到一個月時間,便獲勝凱旋了。
一個月后的閏四月初一日,朱元璋得到了燕王的捷報,他大約事先未曾想到會是如此的結(jié)果,于是命人給燕王朱棣送去一百萬貫鈔作為獎勵,朱棣將賜鈔分給了從征的將士們。這其實是一個不公平的獎賞,因為在尚未出師之前,晉王朱便已經(jīng)得到了一百萬貫鈔的獎賞,而燕王朱棣卻是在出師獲勝后,才得到了同樣的獎勵。
不過據(jù)說朱元璋得到燕王捷報時曾經(jīng)對身邊群臣說道:“清沙漠者,燕王也。朕無北顧之憂矣!”對于燕王朱棣來說這才是事情的關(guān)鍵,有父皇的這樣一句話就足夠了,他此時已經(jīng)在諸兄弟中嶄露頭角,成為了朱元璋在北邊的倚靠。這一年燕王朱棣已經(jīng)三十一歲。
這次大獲全勝的出征成為一個良好的開端,朱棣的信心倍增,此后數(shù)年間,率師征戰(zhàn),成為了燕王朱棣的主要任務(wù)。雖然此后未曾再見如這一次征討乃兒不花的功業(yè),但是燕王掃北的故事,也從此在民間傳播開來。正值“而立”之年的朱棣憑著自身的勇氣、毅力和才能,贏得了政治征途上的勝利。
朱棣這次出征成功的另一個結(jié)果,是令朱元璋感到諸王已經(jīng)成長而可依靠,對于開國功臣的新一輪誅殺也由此開始。
就在朱棣北征凱旋的第二個月,監(jiān)察御史在朱元璋授意下,彈劾了太師韓國公李善長,十年前已經(jīng)處理過的“胡惟庸之獄”舊案重提。牽連到這場大屠殺中的功臣除李善長外,還有延安侯唐勝宗、吉安侯陸仲亨、平?jīng)龊钯M聚、南雄侯趙庸、滎陽侯鄭遇春、宜春侯黃彬、濟寧侯顧敬、靖海侯吳忠等,連同他們的家屬姻親共兩萬多人。為了說明這次誅殺功臣有理,朱元璋還親頒《昭示奸黨錄》于天下,但是當(dāng)時人們似乎都明白這場屠殺的真正原因,只不過無人敢道破罷了。
但是第二年,終于還是有一位名叫王國用的工部郎中上疏為李善長辯冤,言辭之中對誅殺功臣微露指責(zé)之意。朱元璋自知理虧,沒有怪罪,李善長的冤案卻依然如故,不了了之。
諸王中受到這場屠殺影響的只有潭王朱梓。這位文弱多情的藩王,因王妃的父親都督于顯及其子俱入“奸黨”被殺,潭王恐怕王妃于氏難逃罪責(zé),夫妻抱頭痛哭一場,相攜投火自焚而死,為這場大屠殺又添上一抹悲劇色彩。后來有人將這件事附會到陳友諒之妃阇氏身上,說潭王朱梓是阇氏入朱元璋宮中后所生的遺腹子,年長就藩后,起兵為其生父陳友諒報仇,兵敗闔家自盡而死。編造這段故事的人,顯然是出于對朱元璋殺戮功臣的不滿。
燕王朱棣卻是無暇顧及此事,此時他正在北邊追擊阿失里和元遼王,他已經(jīng)全身心于北方軍務(wù)之中。
最早就藩的秦、晉、燕三王中,秦王朱樉最不爭氣,洪武二十三年(1390)的北征沒有他參加。第二年,因為過失太多,朱元璋將他召至京師訓(xùn)斥了一番,并且派太子朱標(biāo)出巡秦地。太子回京后幫秦王說了不少好話,朱元璋才又讓他歸藩西安。當(dāng)時也有人告發(fā)晉王“心懷異謀”,太子又忙為他解釋,朱元璋本來就偏愛晉王,教訓(xùn)一番也就算了。晉王朱這個人生性聰敏,從此以后一改過去驕狂的舉止,變得折節(jié)知禮,恭慎仁和,如同換了個人一般。
其實朱棣的行跡也并非謹(jǐn)慎到一絲不露的程度,只是他能夠做到不讓朱元璋有所察覺。朱棣自從懂事以來,就有非常強的自抑能力,他注意自己的所作所為,從不逾矩。他主要利用參與北方軍務(wù)的機會,著力于在北方軍衛(wèi)中交結(jié)英豪智勇之士,這也是他擴大勢力的重要步驟。傅友德旄下的濟南衛(wèi)指揮僉事李彬,北征時多有擒獲之功。朱棣得知后,連忙請他到王府,表現(xiàn)得格外親近。朱棣所結(jié)交的大多是這類中上級軍官,對于那些功臣主將,他分寸把握得極好,絕不表示一點逾分之交,他確實獨具過人的膽識。
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毫無破綻。旁觀者清,朝鮮使臣趙浚來為朱元璋祝壽,路經(jīng)北平,到燕王府拜見朱棣,只不過見到朱棣一面,便有所覺察,他出來后私下對同行的使臣說道:“燕王有大志,其意殆不在外藩乎!”
在秦、晉、燕三王中,秦王最長,封國西安,也是當(dāng)時朱元璋最重視的地區(qū)。其次便是晉王的封國山西太原,自從徐達、常遇春北伐大都,元帝北走后,元朝重臣擴廓帖木兒(王保保)就擁兵西北,與明朝對抗,今日的陜西、山西首當(dāng)其沖,北平雖然是勝國故都,但是軍事地位反倒不及山陜重要。不過后來這種情況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擴廓帖木兒(王保保)于洪武八年(1375)去世,北元以其弟脫因帖木兒為詹事府同知,而其軍力大衰,雖為明朝邊患,已非昔日可比。再到洪武二十年(1387)前后,北元丞相納哈初數(shù)侵?jǐn)_遼東,從北平到大寧一帶遂成邊防重地。其后到洪武二十四年(1391),朱元璋將第十七子朱權(quán)封為寧王,封藩之地即在喜峰口外大寧。兩年后,寧王就藩,擁兵之眾,諸王皆不能相比,號稱“帶甲八萬、革車六千”,并有朵顏三衛(wèi)蒙古騎兵。而與此同時,朱元璋卻有意將國都北遷至相對穩(wěn)定的關(guān)中地區(qū)。
關(guān)中是秦王的封藩所在之地。朱元璋的這個第二子,與太子朱標(biāo)、晉王朱是一母同胞,性格與作為卻截然不同,每每令朱元璋對他感到失望。
朱元璋出身貧寒,是一個講求節(jié)儉的皇帝。朱棣是很了解父皇心思的,所以他給管理燕王府工程的表哥李文忠寫信,讓他盡可能保留元宮的舊建筑,最好能省錢少興工程??墒撬倪@個二哥秦王卻跟他正好相反,自從朱樉來到西安,王城里大興土木,就未曾停止,建造了不少亭臺水榭。這還不夠,他還將當(dāng)年元宮中一個名叫王婆的女人找到王府中,又帶上王婆的兒子王二、王六,出入于秦王府,朱樉這樣做無非是想學(xué)著過元宮里面那種荒淫無度的生活。不知道誰的主意,知道秦王朱樉喜歡蘇、杭的女子,就請畫師來,想象著美女的樣子,畫成多幅美人圖,然后派人照著畫出的美人,去蘇、杭找美女入王府。找到的有獎賞,如若找不到,輕則剜膝致殘,重則當(dāng)場打死。
朱元璋為了調(diào)控國家經(jīng)濟,推行使用大明寶鈔(紙幣)。這種寶鈔在流通過程中很容易損壞,損壞以后便無人愿意再要,只能低些價值兌換。秦王朱樉凡是買老百姓的牛羊,一律使用爛鈔,并且強行用爛鈔換人家的新鈔。向民間征稅,他不要鈔,只要金子,百姓往往被迫變賣房產(chǎn)、田地甚至賣妻兒,換來金子上繳,逼死人命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情。
秦王朱樉好色成性,他嫌西北女人不纏足,腳太大,就讓人從蘇、杭買來一個名叫王金奴的女子,把她留在宮中,雖然沒有王妃的名份,卻寵愛無比,凡事言聽計從。除此之外,秦王朱樉還找男寵在王宮中亂搞,甚至找些尼姑到王宮中,放蕩無羈。地方老人上本奏報,他得知后,將老人上枷不給飯吃,活活餓死。
朱元璋得知這些情況,自然又生氣又失望,曾經(jīng)把秦王召回京師,給予懲戒。太子朱標(biāo)身為兄長,又出于骨肉之情,總是從中相勸,為這個不爭氣的弟弟說了不少好話。
朱元璋自知這個兒子已無指望,好在第三子晉王朱、第四子燕王朱棣分守太原、北平,在諸王當(dāng)中不僅屬年長之列,而且表現(xiàn)格外出色,使得這位老皇帝稍有所慰藉。
秦王不才,朱元璋最初設(shè)計的三藩鼎立之勢,也就只能是兩強并立。
洪武二十四年(1391)八月,朱元璋命太子朱標(biāo)前往關(guān)中出巡,三個月后,太子還京,獻上陜西地圖。人們都知道朱元璋要陜西地圖的目的仍為遷都,至此,一切皆按他的布署進行之中。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一個突發(fā)的事件,將朱元璋的計劃徹底打亂。
太子朱標(biāo)巡視西北回京后便病倒,此時的朱標(biāo)不過三十六七歲的年齡,竟然一病不起,并于次年病逝。朱元璋作為成功的開國皇帝,一生中卻經(jīng)歷了少年喪父、中年喪妻和老年喪子的不幸。
太子的病逝對于朱元璋打擊極大,遷都的計劃也只好擱置了。這一年歲末的臘月二十三日,朱元璋來到光祿寺,他要按規(guī)矩祭灶神了。這是一篇情緒低落的祭文,那位處事果斷意氣風(fēng)發(fā)的開國皇帝的影子已經(jīng)不見一絲的蹤跡:
朕經(jīng)營天下數(shù)十年,事事按古有緒,惟宮城前昂中洼,形勢不稱。本欲遷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新定,不欲勞民,且廢興有數(shù),只得聽天。惟顧鑒朕此心,福其子孫。
朱元璋對于太子朱標(biāo)的不滿,歸根到底就是太子的寬仁。朱元璋總是擔(dān)心他不能應(yīng)付那些手握軍權(quán)的功臣。當(dāng)“胡惟庸案”發(fā)生,太子老師宋濂因為孫子宋慎被牽連到案中獲罪時,太子曾經(jīng)以投河自盡以求父皇免去老師的死罪。因為他是接受了儒家那種忠孝仁義的教育成長起來的。朱元璋在皇位繼承問題上的安排,本身就是一個無解的矛盾,新朝需要一位仁德的君主,但是新朝同時也需要一位鐵腕的君主。在他的眼中,太子朱標(biāo)是過于仁德了。而如今,即如這位仁德的皇位繼承人,卻也英年早逝,在這位年邁的老皇帝面前擺出了一個新的難題:誰能夠繼承他的皇位和他的事業(yè)呢?朱元璋為此思考了五個月的時間,直到這一年的九月。
在眾多的兒子當(dāng)中,并非無一人選,但是嫡長子繼承的限制之下,他卻無法邁過那個不爭氣的秦王去另選皇位繼承人,所以他只有一個辦法,繼續(xù)在太子這一支大宗中選擇皇儲。他于是選定了太子朱標(biāo)的第二子朱允炆,將這個未滿十六歲的少年確定為皇太孫。
如果說太子朱標(biāo)還是寬仁的話,那么這位皇太孫就只能稱為仁柔了。許多傳說故事都將他描寫成一個過于善良而顯得不成熟的青少年。朱元璋給兒孫們出對聯(lián),他的上聯(lián)是“風(fēng)吹馬尾千條線”。朱允炆對道“雨打羊毛一片氈”,而燕王朱棣卻對成“日照龍鱗萬點金”。一個委靡,一個發(fā)揚,二人的成敗已見端倪。這個故事雖然明顯出于附會,卻是人們對于皇太孫的普遍看法。這里面只有朱元璋似乎渾然不覺。
太子朱標(biāo)死后第二年,洪武二十六年(1393),太子的勢力便遭到全面的清剿。事發(fā)于當(dāng)年的二月間,有錦衣衛(wèi)指揮蔣告藍玉謀反,于是下獄審訊。吏部尚書詹徽參與審訊,藍玉不服,徽斥喝道:“速吐實,毋株連人!”藍玉大呼:“徽即同黨!”詹徽于是并坐于案中。
這顯然是一次有預(yù)謀的政治迫害,事情并不在于真的有無謀反證據(jù)。藍玉在出征納哈初之時,已經(jīng)感覺到燕王朱棣對太子處境的威脅,他是常遇春的內(nèi)弟,常遇春女兒又嫁與太子為妃,因此回師后便告訴了太子朱標(biāo),讓他有所防備。但是太子為人寬厚,并不在意,事情卻為燕王所知,亟欲翦除,以防日后之患。
這次太子病逝,燕王入京,尋機會對朱元璋說起“諸公侯恣縱不法,將有尾大不掉憂”。燕王在此時講出這番話來,是極容易打動朱元璋的。這本來就是朱元璋最擔(dān)心的事情,更何況太子已故,太孫年幼仁柔,而藍玉的驕恣是人所共見的事實,人人皆以為除掉如此桀驁不馴的跋扈武臣,是對于皇位繼承的保護,卻不曾知道燕王的用心所在,待到后來人們看清楚了燕王朱棣促成藍玉一案的后果,才知道:“存玉以無燕,不存玉以有燕?!?sup>不過那已都是后話。
藍玉一案雖與胡惟庸案并稱“胡藍之獄”,但是“胡惟庸案”追治“奸黨”前后達十年之久,而藍玉案株殺雖眾,其實并無對“奸黨”的長期追治。就在藍玉案發(fā)七個月后的九月間,朱元璋即宣布對胡、藍二獄不再追治,胡惟庸一案株連既久,其實已無所謂追治,這個旨意的作用主要便是對藍玉案不予追治。也許在朱元璋看來,藍玉無黨,即若有黨,那便是太子及外戚的開平王常遇春的一黨,自然是無法追治的。對此,朱元璋已經(jīng)有所教訓(xùn),他的第八子潭王朱梓是個禮賢下士、文武全才的藩王,并無不法的劣跡,只是因為王妃于氏之父于顯名列胡惟庸黨被殺,潭王被命入朝,心存疑懼,與王妃一起自焚而死。對于這些元勛,朱元璋不再興大獄,而是采取個案方式,一一除掉了。
洪武二十七年(1394)十一月,潁國公傅友德被殺。傅友德出身卒伍,自偏裨小將積功而成主帥,除去征取四川、云南外,曾與燕王備邊出師,其子傅忠為壽春公主駙馬,女兒為晉王世子妃,與元勛及藩王的關(guān)系極深,也是朱元璋必除而后安的人物。殺藍玉、傅友德當(dāng)然出于朱元璋的旨意,他們雖然與太子諸王關(guān)系密切,卻不可信任。在朱元璋的心目當(dāng)中,諸王畢竟是親生兒子,可以信用,而元勛宿將們卻是對于朱家天下的威脅。
就在傅友德被殺后不到三個月時間,洪武二十八年(1395)二月,宋國公馮勝被朱元璋賜死。馮勝是開國六公之一,與李善長、徐達、常遇春、李文忠、鄧愈為朱元璋開國第一次封爵的國公。他本受命備邊,在藍玉案發(fā)后被召回,雖未入藍黨,明眼人已知其必不可免。不過馮勝之病,撲朔迷離,有傳說他筑一麥場,將陶罐埋于下,馬走在上面有聲,以為樂。于是有人告發(fā)他在場下埋有兵器,因此獲罪。也有人說朱元璋召他共飲,在酒中下毒,歸而暴卒。至此,朱元璋將身邊的元勛宿將以各種手段誅殺已盡,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心思安排朱家天下了。
其實朱元璋在太子病故后,對北方諸王的動止也比以前更為注意了。傳說已故開國功臣劉基次子劉璟是朱元璋的心腹之臣,曾出任門使,專職糾劾百官缺失。朱元璋派他以谷王府長史的身份,巡行提調(diào)肅、遼、慶、寧、燕、趙六王府事。
這天,劉璟來到燕王府。朱棣深知這位不速之客的來意,對他倍加小心。暇余之時,兩人坐下對弈。劉璟頗有其父之風(fēng),不僅為人敏洽,而且弈術(shù)極高。朱棣不是對手,連敗幾局,不免有些焦躁起來。
“卿不可稍讓些嗎?”他略帶不快之色。
“可讓處則讓,不可讓處不敢相讓?!眲Z話中有話,毫不客氣。朱棣默然不語,他想起了劉璟的特殊身份。這個傳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朱元璋對諸王的控制。
此時的諸王當(dāng)中,因為秦王朱樉太令朱元璋失望,晉王朱、燕王朱棣便成為朱元璋在北方軍事行動中的主要依靠。當(dāng)初年齡尚幼的藩王們此時已漸成年,封藩北邊的代、肅、遼、慶、寧五王已經(jīng)分鎮(zhèn)各地,而大同的代王也可以隨晉王出征了。不過代、肅、遼、慶、寧五王,是朱元璋安排在北邊的第二梯隊的藩王,他們畢竟年齡較小,于是形成了一個以秦、晉、燕三王為首,五個年少藩王為輔的北邊藩王集團,另有周、齊、魯王坐鎮(zhèn)中原,藩王們已經(jīng)完全可以取代原有的開國功臣們。
倘若真的能夠如同朱元璋的安排,一切皆如其意,事情也許會一帆風(fēng)順,他老人家也可以安度晚年,放心而去。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卻往往會有出乎意料的結(jié)果。
就在朱元璋殺掉馮勝后不到一個月,秦王朱樉突然病故。朱元璋雖然對這個兒子不滿,卻總還希望他能夠有所改變。這一年的正月,洮州發(fā)生叛亂,因為地處秦王封國,朱元璋命朱樉率軍征討。朱樉大軍至洮州,叛眾懼而降,這當(dāng)然是令朱元璋高興的事情??墒钦l想就在此時,秦王朱樉卻突然病故了,令這位身處晚年的老皇帝悲恨交集。不久傳來秦王西征的報告,朱元璋看到后,決定不再為這個二兒子掩飾,他以記事方式實錄秦王的行為,告知晉王等諸子,讓他們有所警醒。
今將爾兄秦王府中報到兇信,爾看此是平日不聽教訓(xùn),放肆宮中淫樂,酷害死良家子女若干。于宮不立正妃,宮且無主,小人雜進。挨晚食葡萄煎,初更小人同寢,及至二更又小人進,先小人退去。噫,生爾若干,數(shù)召至觀其所以,少有能立事,皆是泛泛愚下之人,略不高明遠(yuǎn)見,吾深憂為何!為其有功者,數(shù)數(shù)陰謀不已,諸子皆不知關(guān)防為。
直到這一次命他率師出征,還從軍中搜尋一百五十余名女子入宮,折磨死良家女子二名,一名讓人就地埋了,另一名不知下落。
一邊是有功之臣們“數(shù)數(shù)陰謀不已”,而諸子們卻如此的不爭氣,這個老年皇帝對于身后之事又豈能不擔(dān)憂?朱元璋這個人倒是不為自己的兒子遮掩,在給秦王寫的謚文中朱元璋寫道:“朕自即位以來,列土分茅,封建諸子。爾以年長者,首封于秦,期在永保祿位,藩屏帝室。夫何不良于德,竟殞厥身。嗚呼!哀痛者,父子之情;追謚者,天下之公議。義之所在,朕何敢私?茲特謚爾曰‘愍’。”一個愍字,將朱元璋對于兒子的那種愛與恨全都表達了出來。
兩個年齡最長的兒子先后病逝,對于朱元璋的打擊不能說不大,但是對于燕王朱棣來說,卻未必不是好事。在諸王當(dāng)中,他的地位日顯,可以與晉王平分秋色了。
洪武二十八年(1395),注定是多事之秋,先是宋國公馮勝賜死,然后是秦王病歿。到這一年七月,被謫貶到龍州的常遇春之子鄭國公常茂病卒,同月,致仕休養(yǎng)的信國公湯和死在了家鄉(xiāng)鳳陽。崇山侯李新知道朱元璋多疑嫉,首先建言公侯家人及儀從定常數(shù),多占的歸還地方有司,于是武定侯郭英、信國公湯和、曹國公李景隆紛紛給還莊田儀從,朱元璋感到滿意。李新如此謹(jǐn)慎小心,可誰想這一年九月,還是坐事被殺。
朱元璋越是殺戮武臣,晉、燕諸王的作用也就越顯重要,他在北邊的防務(wù)也只能完全交給了晉王、燕王和寧王諸藩。
洪武二十九年(1396),寧王朱權(quán)手下騎兵巡塞時,見到蒙古部落遺棄的車馬具,上報給朱元璋,朱元璋即命燕王朱棣率師巡視大寧。朱棣率軍北進,數(shù)戰(zhàn)皆勝,直抵烏梁海,再擊敗哈剌兀而后還師。
一切都按照朱元璋的安排進行,開國的功臣中碩果僅存的只有長興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二人,朱姓的天下,已經(jīng)不復(fù)有異姓功臣們的威脅。
這一年的九月,秋意已現(xiàn),朱元璋的心情極好,他傳旨將致仕的武臣們召入朝中,一共二千五百余人,大行宴賞,每人進秩一級?,F(xiàn)在他需要收買這些武臣們了。
不過好景不長,待到洪武三十年(1397),晉王朱似乎已有微恙。這一年雖然朱元璋還有敕令命晉、燕、代、遼、寧、谷六王勒兵備邊,但是另一道詔令卻是讓燕王朱棣筑大同城。大同距北平不遠(yuǎn),但畢竟是山西境內(nèi),本應(yīng)晉王承擔(dān)的事情,命燕王代勞,顯然晉王那邊有了什么情況。
幾個月后,晉王率師出征,回師太原后,便一病不起,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舊歷三月十二日病逝。歷史的安排有時絕妙到令人驚異的程度,這個與朱棣爭奪皇位的最大競爭者被自然淘汰了。
已經(jīng)七十一歲的朱元璋,再次經(jīng)歷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哀慟。晉王朱也是他最喜愛的兒子。這個兒子從小便聰明外露,長大后頗顯文武的全才。他聰明英銳,又得名師的教誨,他受學(xué)于翰林學(xué)士宋濂,學(xué)書于錄事杜環(huán)。在朱元璋的眼中,這個兒子“眉目修聳,美須髯,顧盼有威容,多智數(shù)”,是諸王中最出色的一個,當(dāng)然也是他最喜歡的一個。但是現(xiàn)在,這個兒子也在剛剛四十歲的英年,卻先朱元璋而去了。
從洪武二十五年(1392)太子朱標(biāo)去世,幾年之間,三個年齡最長的兒子竟然都先于朱元璋病逝,這令他飽嘗了老年喪子的不幸,而在此中,晉王朱的病歿成為對晚年朱元璋最為沉重的一擊,他終于一病不起。
三個月后,朱元璋的一生走到了最后時刻,在彌留之際,他隱然感到了一絲不安。晉王死后,他對于北方的詔令便只能寫給燕王朱棣一人了,這第四個兒子已經(jīng)成為諸子中最長的一個。朱元璋在詔令中要燕王“安不忘危”,并派都督楊文為總兵,往北平參贊燕王。
病臥在床的朱元璋看著站立在床側(cè)愁眉不展的皇太孫朱允炆,不禁感到有些失落,他身后的事情還并未安排妥當(dāng),只是此時他已力不從心。駙馬都尉梅殷是汝南侯梅思祖的侄子,當(dāng)他來看望朱元璋時,朱元璋摒去了侍從,若有所思地對梅殷說了這樣一句話:“燕王不可不慮?!边@似乎是一種囑托,卻又未曾說明如何的不可不慮。這憂慮當(dāng)然是因為朱元璋對于北邊藩王互相牽制的安排,由于秦、晉二王的病逝而被打破。
年少仁柔的皇太孫,怎么能是他那個年長的叔父、又長年領(lǐng)兵征戰(zhàn)的燕王的對手?但是朱元璋心里所想的這一切卻是不能為人言的,此時他能夠做的只是囑托駙馬梅殷輔佐年少的皇帝。
洪武三十一年(1398)閏五月初十日,朱元璋在皇宮內(nèi)的西宮病逝。他在遺詔中只說:“喪葬儀物,一以儉素,不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無所改。天下臣民,出臨三日皆釋服,無妨嫁娶?!?sup>
而與此同時,燕王朱棣已經(jīng)成為強藩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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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太祖實錄》卷28下,吳元年十二月丙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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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三年(1307)分封藩王時有“燕王之寶”,迨燕王朱棣奪位登極稱帝,燕王金冊、金寶遂廢而不傳。其制詳《明史》卷68《輿服志四》。
- 《明史》卷127《李善長傳》,卷54《禮志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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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谷應(yīng)泰《明史紀(jì)事本末》將兩書混一,記為《昭鑒祖訓(xùn)錄》,誤。《昭鑒錄》為宋濂作序,《祖訓(xùn)錄》為朱元璋親自作序,二書內(nèi)容迥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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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史》卷54《禮志八》,《明太祖實錄》卷37,洪武元年十二月己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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