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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鄰居義葬屈死人 石柱黑夜談抗日

呂梁英雄傳 作者:馬烽,西戎著


第二天一清早,康家敗帶著村警,拿著繩子,來到劉二則門上。門反扣著,叫喊了多時也沒人答應??谥辛R道:“死絕啦!媽的!”一腳踢開門沖了進去,往地上一看,嚇得臉變成了白紙,驚叫了一聲拔腿就跑。

這消息霎時傳遍了全村。村里人聽說劉二則夫婦尋了死,男女老少都急急忙忙涌來了。窯里院里擠滿了人。只見劉二則的男娃娃抱著媽媽的尸首,嗓子也哭喊的啞了,黃蠟蠟的臉蛋上、小手上,沾滿血污。人們看到這個情景,止不住鼻子發(fā)酸,婦女們有的就“嗚嗚”地哭起來了。

人們紛紛議論,都知道劉二則夫婦是被催租要款逼死的,一些佃戶們更是傷心。有幾個和劉二則一塊掏炭的工人,黑污的臉上,淚水流成了兩條小河,揮起鐵錘般的拳頭,呼喊著,叫罵著:“他娘的,窮人不能活了!和他們講理去!”這時,人堆里一個白胡子老漢,擠進來說:“唉!這種年頭,凡事忍為高,古人說:人在矮檐下,誰敢不低頭!”眾人一看,見是二先生。這人名字叫白文魁,六十多歲,是個老秀才。全身的穿戴,總是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大襟長袖的古式襖子,配著頂半新不舊的黑市布瓜殼帽,腿上扎著腿帶,胸脯上常年掛著挑牙簽子,上面拴個一寸大小的胡梳。閑下無事時,戴起銅邊老花眼鏡,一面看木版古書,一面使用這小胡梳,一下一下地梳他那白了的胡子。因為他為人正直,在村里能說幾句公道話,又有點學問,說話愛嚼字眼,往年間村里人買地寫約,說合調解,一定請他來當個中人。因他排行第二,人們見面都稱呼“二先生”。家中有一個老婆,沒有兒,只有一個女子,名叫白梅英。說起家產來,在全村也算二等富戶,出租土地一百來坰。新政權宣布減租法令以后,他詳詳細細讀了兩遍,感到大勢所趨,潮流不可抗拒,后又經過干部說服解釋,便自動減了租,佃戶們也沒虧過他。

眾人聽了二先生的話,都涌過來問他:“如今該怎么辦呢?”二先生說:“鄰家鄰舍的,總要守望相助,疾病相扶。劉二則又沒有本家,大家湊點錢葬埋了吧!這可是個積德事情?!碑斚麓蠹覝惲诵╁X,買下兩副柳木棺材,劉二則的一些鄰家、朋友,幫忙盛棺入殮。村里一些窮苦人家,都來燒紙吊孝;各人想起各人家的苦處,哭得更傷心了,一個個滿臉悲憤。那個娃娃“嗚嗚哇哇”地哭著要媽媽,眾人又傷心地哭了起來。當下康大嬸便暫時把娃娃收養(yǎng)起來。晌午,佃戶們抬著兩副棺材,一直送到墳里葬埋了。

回到村里時,又見來了七八個“黑狗子”(警備隊)。周毛旦幾家以為又是催款來了,嚇得到處藏躲。后來一打聽,才知道是漢家山敵人修碉堡要民夫,向康家寨要下三十個人。這時地里莊稼出苗了,人們地里活都顧不過來,每天卻被逼著去修碉堡,受上牲口一樣的罪,還要挨打受氣,人人叫苦連天。

一天黃昏,村里人給敵人修碉堡回來,在街上亂哄哄地罵道:“這日子怎能熬下去呢?受了一天苦,除吃喝不上,還要挨一頓飽打,這還能干成!”有些老漢說:“活到這年份,死不了也得挺著,慢些喊吧,叫維持會的人聽見又是個事!”這一說,人們都忍氣吞聲地各自回去了。有兩個年輕人走到一塊,一個對一個小聲說:“不行,我們倆找石柱哥去,這總得他給想個辦法才行啦!他是黨的小組長呀!”“對!”另一個應著。兩人便往雷石柱家里來了。

原來雷石柱是康家寨的自衛(wèi)隊分隊長,今年二十三歲。雖是窮苦家出身,卻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英俊,為人精明強悍,勇敢果決。家中很窮,從小跟父親在這樺林山上,打山豬、趕獐子,七八年工夫,練下一身好本事:跑路像飛的一樣快,爬山過嶺如走平路。提起槍法,更是高強,山豬野羊只要叫他看見,總跑不了。一百五十步以內,說打頭就是頭,說打肚就是肚,真是百發(fā)百中。十八歲上父母全死了,留下他孤單一人,苦熬苦受。暖天給人家攬工做活,冬天就在樺林霸煤窯上掏炭。那時是舊政權,窮人沒依沒靠,受盡了財主的剝削,捐稅重,工錢少;而且樺林霸欠下他二年的工錢,賴住不給,因此一個人養(yǎng)活一個人,年年還是少吃缺穿。自從新政權建立后,實行減租增資,買下十幾坰地,光景慢慢翻起來了。村里選他當了自衛(wèi)隊分隊長。在去年減租運動中,他又參加了共產黨,這村黨剛建立,連他只有四個黨員。他是黨的小組長,冬天又在漢家山村娶了個媳婦,名叫吳秀英,夫妻倆過活的很好。

不料過大年時候,雷石柱害上了打擺子病,工作生產都擱下了。第一次敵人來時,他女人背著他躲到山上,出了一身大汗,在山上又受了風,病更加重了?;貋砜吹綌橙税汛遄釉闾3赡莻€樣子,不由得頭上冒火。后來又聽說康順風搞起維持會,越發(fā)火上加油,有心出頭反對,可是病得爬也爬不起來,只好忍氣吞聲。誰知這下竟轉成了氣惱傷寒,一病倆月,連門也不能出,只是在家悶坐養(yǎng)息。

這天黑夜,風刮得挺大,天空的云層越鋪越厚,不一會,空中忽明忽暗的打開了閃,接著雷聲也隆隆的響起來,看來是要下大雨的樣子。吳秀英坐在燈下做針線,雷石柱坐在炕沿上抽煙,心中想著村里的事,說不出的焦愁。這時,門外進來兩個人。前頭的一個,白面皮圓盤臉,戴著頂舊了的學生帽,穿一件白洋布對門衫子,藍布褲子撒褲腿,這人叫康明理,過去念過幾天書,新政權建立后,在晉西師范學習了一年,回來便當了本村的小學教員。后面一個人,身子又粗又大,紫紅臉皮,眼睛特別大,眉毛又粗又黑,頭上包一塊粗布手巾,白布衣服被汗水漬成黑的了,系一條腰帶,敞開衣襟,露出一片黑毛胸脯,褲子挽到膝蓋上,泥腿泥腳,滿身黃土,這人就是在康家祠堂反對搞維持的那個青年。姓孟,小名叫二愣,也是新政權下才翻身的。以前是雷石柱領導下的自衛(wèi)隊員。他三個人,因為都是共產黨員,所以非常親近。雷石柱病的時候,康明理和孟二愣常來看望;談起敵人漢奸,在村里橫行霸道壓榨群眾,都是恨得咬牙切齒。雷石柱一見是他二人,忙招呼坐下,吳秀英也忙著給倒水。孟二愣一只腳踏在鍋臺上,氣呼呼地說:“今天去修碉堡,又叫黃皮猴打了一哭喪棒,不是村里人緊拉住,我真要揍他兩下!反正扯了龍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一命換一命算了!”康明理坐在箱子上也說:“這氣真受不下去了!石柱哥,等你好了,我們一塊兒去參加八路軍吧!”孟二愣聽了,握緊拳頭眼睜得圓溜溜地說:“鬧上桿槍回來,先揍死維持會長,再揍日本人!”雷石柱說:“這事我思謀過好久了,參加八路軍好是好,可是咱們走了,能任由反動派瞎鬧嗎?”說到這里突然停住,用手把他女人推了一下,說:“你到大門洞里聽著些,有人來你就快回來!”吳秀英出去了,雷石柱把康明理和孟二愣拉到自己面前,小聲說道:“咱村共四個黨員,這陣剩下了三個,農會老張不主張維持,讓反動派逼走了。咱們再要都走了,可不是正合了人家的心意啦?狗日的們恨不得把咱們這些眼中釘齊拔掉哩。咱們走了,村里的事還不是任由這些漢奸亂搞!”康明理聽了,發(fā)愁地說:“上級黨的領導人一個也不在,靠我們這兩個半人能鬧過人家?”孟二愣搶著說:“要是打架,維持會那一窩子鬼,也不夠我一個人踢打的!”康明理說:“任你力氣大也沒用,這也不是打架的事!”孟二愣不言語了,望著雷石柱。雷石柱說:“不能太悲觀,從前區(qū)上老馬不是常來開小組會教育咱們:共產黨員,時時刻刻都要保護群眾的利益,和反動派斗爭。今天反動派把村里鬧成這樣,我們是共產黨員,還能光看不管?不行!這正是咱們黨員起作用的時候!”因為講話快了,鬧得咳嗽了一陣才又說道:“我想咱們團結些有骨頭的年輕人,暗里搞抗日工作。等我們八路軍來了,咱們配合上再……”正說中間,突然門外吳秀英跑進來說:“來了個人!”家里的三個人不由得大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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