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天工夫，康順風(fēng)把這幾家的錢都收齊了，一共二百四十塊白洋，一早奔到漢家山去。到半后晌，被捉去的人陸續(xù)回來了，一個個面黃肌瘦，渾身是傷。各家見了各家的人，難受得又哭起來，但人回來總算安心了。只有辛在漢家媽，等著等著不見兒子回來，心焦得好像坐在火上。向回來的人打問，都說，他們走時主任和他還沒有動身。辛老太太聽了，便獨自坐到村口上去等著。山風(fēng)呼呼地吹著，好像往人身上澆涼水。但她并沒有感到冷；眼巴巴只等著兒子回來。直等到太陽落山，只見康順風(fēng)一個人回來了。辛老太太急忙上前去問，康順風(fēng)說：“皇軍說他是堅決抗日的，不放回來，我求告了半天也不抵事。”辛老太太一聽這話，一下氣得倒在地上，哭的死去活來?？蓱z五十多歲的寡婦老太婆，為贖兒子把牛也賣了，如今鬧得人財兩空。每天和十四歲的一個女孩，哭的淚人一般，氣得大病了一場。

當(dāng)天晚上，康順風(fēng)又溜到了樺林霸家中，商量成立維持會的事情。一見樺林霸，高興地說：“錫雪哥，今天皇軍可把你夸獎了個美，讓你當(dāng)咱們村的維持會長哩！如今江山打下了，就請你上任接印把子！”樺林霸一聽受了日本人的夸獎，十分高興，及至聽到叫他當(dāng)會長出頭露面，心中卻暗暗猶豫起來。想道：“自己出頭可作不得，萬一日本人有個山高水低站不住，那可就砸爛沙鍋了?！弊髞碛胰ハ肓税胩?，忽然笑著對康順風(fēng)說：“嗨！古人說無功不受祿，我們這天下是你一手打下的，你的功勞最大，應(yīng)該你當(dāng)維持會長！雖說上頭委了我，可是我上年紀了，人老眼花，胳膊腿也硬了。哈！反正你出頭，我給你當(dāng)軍師吧！”康順風(fēng)雖然狡猾，但到底比樺林霸少一個心眼，自己本來就想出頭露面抖威風(fēng)，這下真是瞌睡給了個枕頭，馬上滿口應(yīng)承下來。

“小算盤”聽見樺林霸不愿當(dāng)維持會長，心中想道：“看著一塊肥肉叫別人吃了。一月一百二，一年一千大幾，可不能叫康順風(fēng)獨吞了?？偟糜凶约业膫€人呀！”于是連忙對康順風(fēng)說：“你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叫你侄兒佳碧幫你的忙吧！”康順風(fēng)聽了連忙說：“那可好啦！我也正有這個心思?！睒辶职詻]吭氣，心中想道：“我不出頭，先叫自己兒子幫助作點事，就是將來新政權(quán)知道了，罪過也不大?！庇谑且泊饝?yīng)了。兩個人又說些閑話，康順風(fēng)這才出來回到家中。

第二天，康順風(fēng)就和康家敗，召集了村里的王臭子、康肉肉等五六個流氓地痞，正式成立起維持會，把康家祠堂打掃的一干二凈，門上掛起維持會的牌子，里面立起火灶。維持會這些人，每天就在一塊肥吃大喝，紙煙不離嘴，見人開口就是“媽的×”，整天吼三喝四抖威風(fēng)。從此敵人漢奸常來常往，不是催糧草，就是催捐款，今天要民夫，明天要牲口，來的人不論官大官小，一來就得紙煙燒酒、豬肉白面待承。

康家寨村西頭，住著一家佃戶，名叫劉二則，四十來歲，是個老實莊稼人，性子善的像綿羊。夫妻兩口有三歲的個娃娃，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租種了樺林霸的十五坰山地。去年秋里一共打了六石來糧，這次敵人來燒搶了個干凈。窮得連口的也沒有了，就靠掏炭過活。

一天下午，劉二則從炭窯上回來。一進村，就碰上維持會的王臭子。王臭子把眼瞪起說：“你鉆到老鼠洞里不出來啦？讓我到處找。維持會長叫你哩！”劉二則一聽維持會長康順風(fēng)叫，知道不是好事情，但又不敢不去，連忙到了康家祠堂。一進門，見炕上躺著四五個偽軍，正在抽洋煙，炕桌上擺著一盤子花生，一盤子紅棗，幾盒子紙煙，地上站著本村的十幾個人?？淀橈L(fēng)坐在椅子上，手拿戶口冊子念道：“周毛旦，地畝捐小米三斗二升；特別費十一元五；愛路費五元七；警備隊菜金十二元八?？偣插X是三十元，米是三斗二，今天交清?！敝苊┲钡卣f：“啊喲喲，今天交清？！會屙銀子也屙不及呀！”忽然從炕上跳下個偽軍來，照著周毛旦“啪啪”兩個耳光，喊道：“媽的個巴子，今天交不清就帶上走。”周毛旦氣得胡子撅起，蹲到地上不吭氣了。

康順風(fēng)一扭頭看見了劉二則，狠狠盯了一眼說：“你上月欠的建設(shè)費，戶口捐，一個還沒交哩！連這次新款，總共是三十二元、小米二斗五升。也是今天交清?！眲⒍t又恨又愁，連聲求告道：“唉！家里連吃的也沒，身上連一毛錢也掏不出來。好……好你老人家哩！再遲幾天吧！”那個偽軍哼了一聲說：“家里沒飯吃？怎沒把你餓死？真是三句好話不如一馬棒！今天誰不交也不行?？?！都回拿錢去吧，我們要走了?！北娙艘积R求告說：“馬上交實在沒辦法呀！寬容上幾天，咱賣房賣地交就對了?！笨簧系膫诬姸甲饋碚f：“不行！不行！我們寬容你們！皇軍不寬容我們呀！為了要這幾個爛錢，磨爛鞋子誰給買？”眾人還是求告，偽軍只是嚇唬著非馬上要不行?？淀橈L(fēng)估計馬上也拿不出來，又想在村里人面前賣好，便笑嘻嘻地說道：“我看限上兩天吧！你們一家給弟兄們送上對鞋?！眰诬妭円娍淀橈L(fēng)不斷向他們示眼色，這才轉(zhuǎn)了口氣說：“只準(zhǔn)兩天，兩天沒錢就要人。鞋折了錢吧，一雙五塊，省下你們買！”眾人沒辦法，只好答應(yīng)了?？淀橈L(fēng)擺了擺手，眾人這才唉聲嘆氣地散了。

劉二則整整在炭窯里熬累了一天，受得筋疲力盡，骨節(jié)都像散了。兩條腿上，好像帶了千斤石鎖，重得拖也拖不動。再加上維持會要款的事在心里焦愁，有一步?jīng)]一步地往家里走。走進家門，老婆就說：“今上午康家敗又來要租子啦！他說一朝天子一路王法，租子要照舊規(guī)定交哩！”劉二則聽了，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正說中間，兩扇門“砰”的開了，氣洶洶涌進幾個人來。領(lǐng)頭的便是康家敗，那干蘿卜頭上，歪戴一頂黑緞瓜殼帽，黑緞子襖，敞開懷，露出里面穿的粉紅毛衣。戴著黑眼鏡，提著馬鞭子，兇神兇氣，一進門就大聲喊道：“你的租子是給不給啦？”劉二則滿臉賠笑說：“?。《傺?！快上炕來暖一暖！唔，租子我還能不給？唉！實在是沒有?。〉让髂辍笨导覕∫恢荒_踏在炕沿上，用手在大腿上拍了一掌搶著說：“倒等你一輩子哩！”回來對帶來的人努了努嘴，說了聲“搜！”那些跟在后面的人，馬上動手動腳，翻箱倒柜亂搜亂找。

搜尋了半天，哪有半點糧食？只找見些谷糠舊菜。康家敗說劉二則把糧食藏了，指著那些人，叫把掏炭的鴨嘴镢頭、籮筐、繩子一齊拿走。劉二則苦苦哀求說：“好二少爺！我就憑這些家具吃飯咧，拿走全家人都得餓死！唉！求你行行好吧！”康家敗豎起眉毛說：“你們這號窮骨頭，非給點硬的不行！真是人打出錢來，狗打出屎來，明天交來租子，二少爺不吃你的家具，交不來，哼！送到據(jù)點里，夾棍板子試一試你的骨頭！”說著就往外走。

劉二則老婆急了，攔在門口求告?？导覕☆D時冒火，飛起一腳踢去，那女人“哎呀”一聲，按著肚子坐在地上?？导覕∫粨P馬鞭，狠狠地罵了幾句，領(lǐng)著人氣洶洶地走了。

這時，風(fēng)呼呼地嚎叫，吹的房子都像在亂抖。那一盞豆大的油燈，一跳一跳的，發(fā)著昏暗的光。家里翻成糞堆了：破皮襖爛被子扔下一地，大甕打成了七八塊。老婆哭得像淚人一般。劉二則兩手抱住頭，一聲不響蹲在地上，心中又氣、又恨、又愁、又怕，越想越傷心。就這樣愁愁悶悶地蹲著，兩人誰也不講一句話。

過了有兩頓飯工夫，劉二則忽然站了起來，那黑污的臉上，現(xiàn)出一層綠色。對老婆說：“我受了半輩子欺壓。這二年剛直起腰來，可是又……又……唉！明天樺林霸的租子，后天維持會的捐款，拿什么給呀？交不上就送據(jù)點，送進去就不用想活。以后年長日久，捐款還多哩！那是沒底子枯井呵！反正早不死，遲也是死，只有死路一條了?！彼掀怕犞?，想著丈夫受餓受累一天還沒有吃飯，鼻子一酸，不由的那淚點像斷線珠子一樣掉了下來。劉二則突然往起一站，咬著牙，蹙著眉，在地上繞了幾個圈子，猛的把心一橫，走到后墻根水甕跟前，趁他女人不防，頭向下“撲通”一聲栽進去了。他女人起先嚇呆了，愣怔了半天，才急忙跑過去往外扯。怎奈嚇慌了手腳，手抖得沒有半點勁兒，最后連水甕搬倒，人才算拖了出來。霎時，劉二則的鼻子嘴里都出了血。原來清水沖了肺，死了。這女人“哇”的一聲抱著尸首嚎啕痛哭，口中數(shù)落著：“你好狠心呀！丟下我母子們怎么活呀，嗚嗚……要死都死吧！”娃娃也趴在炕邊上嚎哭起來了。

窗外風(fēng)刮得更緊，燈光一明一暗的閃著，終于熄滅了。黑暗中，這女人站起來，倒關(guān)上門，把心一橫，舉著切菜刀，摸準(zhǔn)娃娃的頭就是一刀。誰知手一軟，只聽“當(dāng)啷”一聲，刀子早落在地上了。娃娃驚得哭聲更大，她忍不住又哭起來了，難受得好似滾油燒心！于是她又抱著娃娃，把奶頭塞在娃娃小嘴里。躺在炕上，心跳著，抓起一把剪子……。

已經(jīng)半夜了，月亮從破窗子上射進來，照得滿窯慘白。這女人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娃娃枕在她臂上睡了。她手里握著一把剪刀，不偏不斜正正扎在心口，血流下半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