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悠游少年

文博大家:王世襄傳 作者:張建智 著


三、悠游少年

王世襄少年時與父母

1922年王繼曾任駐墨西哥公使期滿,歸國后回到上海,與在滬的金章和世襄重聚,一家人終于在分別兩年后團圓。王繼曾歸國后的職稱為“待命公使”,一家并沒有急著北上,一直到1924年才啟程回北京。在滬的兩年,父親和母親帶著世襄游覽了周邊的名山大川。一家三人在游玩杭州靈隱時便留下了難得的天倫合影,照片中的世襄已長成一個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的少年,盤腿坐在父母身前,背后是層巒疊嶂的亂石和盤根錯節(jié)的森森古木。這一時期王世襄又到了江南的外婆家,這個江南名鎮(zhèn)給他的童年留下了難忘的印象,70年后他寫下了回憶:“記得十一二歲時,隨母親暫住南潯外婆家。南潯位于太湖之濱、江浙兩省交界處。鎮(zhèn)雖不大,卻住著不少大戶人家。到這里來傭工的農(nóng)家婦女,大都來自洞庭東、西山。服侍外婆的一位老嫗,就是東山人。她每年深秋,都要從家?guī)б魂础掇Α瘉?,清油中浸漬著一顆顆如紐扣大的蘑菇,還漂著幾根燈草,據(jù)說有它可以解毒。這種野生菌只有寒露時節(jié)才出土,因而得名。其味之隹,可謂無與倫比。正因為它是外婆的珍饈,母親不許我多吃,所以感到特別鮮美。”有人說,王世襄后來成為一位大美食家,興許與這段外婆家的姻緣是分不開的。

這年的秋天,王繼曾一家重回北京,回到芳嘉園老宅時,這時王世襄已11歲了。一向重視子女教育的王繼曾便將世襄送到干面胡同一所美僑學(xué)校念書,這所學(xué)校是在京的美國人為自己的子女開設(shè)的學(xué)校,全部英語教學(xué)。正是在該校的學(xué)習(xí),使王世襄打下了很好的英文基礎(chǔ),晚年時王世襄曾回憶說:“我從小就學(xué)英語,講得很流利,用英文演講沒問題,別人還以為我是在外國長大的?!背思訌妰鹤拥挠⒄Z基礎(chǔ)外,王繼曾還給世襄請了最好的古漢語老師,世襄從美僑小學(xué)下課后,回到家便由該老師教授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古詩詞、音韻等。

然而,十一二歲正是少年好動貪玩的時期,世襄又生性調(diào)皮淘氣,自然無法安心聽老先生講那“之乎者也”、秦皇武帝,他傾心的是老北京眾多新奇有趣的玩意兒,比如那原皇城腳下老北京的養(yǎng)鴿放鴿、捉蛐蛐、養(yǎng)鷹、養(yǎng)狗、種葫蘆等等,王世襄在少年時期幾乎無所不涉,晚年他曾在自述中道:“我自幼及壯,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始終是玩物喪志,業(yè)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懷鳴蟲,(gōu)鷹逐兔,挈狗捉獾,皆樂之不疲?!奔又斈昙揖骋髮?,母親金章自世容早逝后,更把滿腔關(guān)愛傾注于世襄一人身上,對他寵溺有加,無論世襄是斗蟋蟀也好,放鴿也罷,只要于身體無害,母親便放任他玩樂。于是,上大學(xué)前后,王世襄過得無憂無慮,玩得快活自在。

他愛秋蟲?!蚌啮囊唤校锾煲训?,更使我若有所失,不可終日,除非看見它,無法按捺下激動的心情。有一根無形的線,一頭系在蛐蛐翅膀上,一頭拴在我心上,那邊叫一聲,我這里跳一跳。”直至年過九十,王世襄依然能如數(shù)家珍地將捉蟲、買蟲、養(yǎng)蟲、斗蟲的細節(jié)一一描述,仿佛那些日子就在昨天。20世紀30年代的老北京城,玩蛐蛐是非常盛行之事,上至達官顯貴、文人墨客,下至販夫走卒,皆有好蟲之人,而且收、養(yǎng)、斗都蘊藏著豐富的學(xué)問。那時的王世襄不過十多歲的少年,經(jīng)常帶著逮蛐蛐的“行頭”去西壩河、蘇家坨等北京郊區(qū)尋蟲,又常常流連于朝陽門、東華門、天橋等地的蛐蛐攤上覓寶,同時他還自設(shè)斗局,邀請各類玩家來一顯愛蟲。因為對秋蟲的喜愛,也讓小小年紀的他與京城不少有名的蛐蛐玩家相交,并結(jié)下了深厚的忘年之誼。這其中有父母長輩的親友,如世襄父親的老同事趙李卿,與世襄同懷秋蟲之癖,常常教給他一些識蟲之道,連世襄因耽于養(yǎng)蟲而受父母責(zé)備時,趙老伯也會替其說情,王、趙兩家,相距甚近,王世襄幾乎每天都去報到。在斗局中,與世襄初為對手,后轉(zhuǎn)而成為莫逆之交的蟲友也不乏其人,如白克秋、山西街陶家、李桐華等。其中以與李桐華結(jié)識的過程最為傳奇。王世襄曾寫道:“當年蛐蛐局有兩句口頭語:‘前秋不斗山、爽、義,后秋不斗叨、力?!健癁槔钔┤A”,可見李桐華在當時京城蛐蛐局中的江湖地位。然而,在1933年10月大方家胡同的夜局上,王世襄以“寶坻產(chǎn)重達一分之黑色虎頭大翅”與李桐華的“麻頭重紫交鋒”互相交戰(zhàn),不料聞名的“前秋不斗”之“山”字號,竟被中學(xué)生之蟲咬敗,一時議論者紛紛。隔一月后,李桐華特選寧陽產(chǎn)白牙青,再與世襄之虎頭大翅交戰(zhàn),此次大翅不敵,李桐華始覺挽回顏面。從這以后,兩人“不打不相識”,這段友誼竟然維持了將近半個多世紀。王世襄曾記述過這樣的情意綿綿的愛蟲軼事:“1939年后,我就讀研究院,不復(fù)養(yǎng)蟲,直至桐華謝世,四十余年間,只要身未離京,秋日必前往請候,并觀賞所得之蟲。先生常笑曰:‘你又過癮來了’?!?/p>

另有一位對蟈蟈癡迷一生的古琴家管平湖先生,他們有同好又是知音知交。管平湖曾從世襄舅父金城學(xué)畫,與金家可謂有世交之誼。管平湖先生善書畫、精古琴,更精于各類玩好。他于藝花木、養(yǎng)金魚、蓄鳴蟲等均有獨到之處。王世襄上中學(xué)時,便與管平湖相識,兩人因同好鳴蟲而相交頗深,更記述下了管平湖先生一段育蟲的故事:“罐家麻楊高價售出大翅油壺魯,因翅動而不能發(fā)音,以致一文不值。管先生看出問題出在兩翅之間有距離,不能交搭摩擦,故不能發(fā)音。他將藥(類似火漆)點在蓋膀膀尖,壓之使降低,與底膀摩擦,立即發(fā)出絕妙鳴聲,使聽者驚嘆,大家得知此即過去不能發(fā)聲之蟲,更欽佩管先生有回天之力,故無不嘆服?!?/p>

他愛養(yǎng)鴿放鴿,至耄耋之年仍樂此不疲。我們試作想象,碧空如洗之日,一群鴿子騰空飛翔,悠游自在;更有一陣陣“央央瑯瑯之音,時宏時細,忽遠忽近,亦低亦昂,倏疾倏徐,悠揚回蕩”。這就是美妙的鴿哨聲,它是老北京城的一大情趣,是老北京人每日清晨聽到的熟悉之音,是遙遠天空帶給人們無限的喜悅,更是王世襄自小沉迷的愛好之一。王世襄曾回憶少年時期在美僑小學(xué)讀書時,“一連數(shù)周英文作文,篇篇言鴿。教師怒而擲還作業(yè),叱曰:‘汝今后如不再改換題目,不論寫得好壞,一律P(即Poor)!’”由此可見,當時他對美麗可愛的鴿,是多么的一往情深。那時光,他花了大量精力時間養(yǎng)好鴿子,又專注于搜求鴿哨,為此結(jié)識了不少鴿哨名家,特別是自號“哨癡”的王熙咸。此人15歲開始養(yǎng)鴿,對此行愛入骨髓。王世襄曾寫他道:“稟性迂直,不善治生產(chǎn),雖曾肆業(yè)國民大學(xué),而在小學(xué)任教,所入甚微,生活清苦,惟遇佳哨,傾囊相易無吝色,甚至典質(zhì)衣物,非得之不能寐?!弊x此,我不禁會想起那古往今來有愛書癖的藏書家了,他們也如此節(jié)衣縮食,甚或為了一本舊書而忘其一切。

他愛架鷹獵兔,挈狗獵獾。其實這二癖好,當時在北京社會的中下層,尤其是在八旗善撲營職業(yè)摔跤運動員中,可謂特別盛行,爾后,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王世襄從18歲時學(xué)摔跤,拜頭等布庫(撲護)瑞五爺、烏二袞為師,受他們的影響,他也開始遛獾狗、架大鷹,二者確實是極具刺激和挑戰(zhàn)的活動。試想,那傲視群禽、翱翔蒼天的雄鷹,竟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停在你的臂上,在開闊的秋日郊外,隨著你大喊一聲“貓”(表示發(fā)現(xiàn)野兔放鷹的信號),那大鷹矯健地一蹬而起,展開利爪迅急地向兔子猛撲過去,在林間盤旋幾下忽一個俯沖,即將獵物緊緊地制于勾足之下。而你則隨著鷹飛一路奔襲,最后將獵物收于貓兜子中(出獵時盛兔子的袋兜),大鷹重又雄赳赳地立于你的臂上,這欣喜神氣勁,確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這便是王世襄當年放鷹的精彩情景。

王世襄架鷹歸來

那情那景,我們已無緣親見,但還有一張攝于1936年他打獵歸來后的相片,興許令我們還可一睹當年他的神武英姿。相片中的他頭戴瓜帽,上身著短褂下著鹿皮套褲,右手舉鷹,左肩則掛著獵回的兔子,一臉英氣威武,儼然是一副兩軍對陣而后凱旋的架勢。

“獾狗”也是一項在野外進行的活動,當年王世襄常與好友攜狗出圍捉獾,最長一次出圍,居然長達十余天。從8月下旬到9月中旬的十來個夜晚,他和玩家們守在荒野,直到獵物到手才回城,其執(zhí)著熱愛可見一斑。王世襄雖為世家子弟,但在架鷹逛獾過程中,真可說混跡在京城三教九流的玩家中,與他一起放鷹遛獾的吳老兒、西村的常六、藍旗營的禿子、大牛子、小崇、榮三等,世襄和他們一起逛鷹市,走廟會,泡茶館,上山圍獵,下地尋獾穴,他們一個個滿肚子的民俗學(xué)問和傳奇故事,日子一長,世襄也漸漸摸清了其中的各種門道,積累了不少知識。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榮三,王世襄曾寫他“是20世紀初著名養(yǎng)狗家胖小榮的三弟,京劇藝術(shù)家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的三叔。他一生耽鷹愛狗入骨髓,豢養(yǎng)技藝堪稱雙絕,精于相狗,與白紙坊的聾李四齊名,有北榮南李之稱。”榮三能將養(yǎng)狗家中口口相傳的《獾狗譜》背得非常之全,世襄央其將《獾狗譜》口授,并把它筆錄下來,多年后王世襄又從“文革”被沒收的爛紙堆中,無意翻尋到當年寫下的《獾狗譜》,才將這部業(yè)已失傳的相狗經(jīng)和民俗活動資料,終于給挽救保留了下來。

王世襄的少年生活滿滿地浸潤著老北京的種種民俗和風(fēng)情,那應(yīng)是他一生最快樂單純的時光,他無拘無束地陶醉在他所愛所好之中。然而,他并不盲目瞎玩,而是邊玩邊思索和用心積累,如1932年他還在美國學(xué)校讀書時,校長請來一位美國鳥類專家做以《華北的鳥》為題的演講,專家講到大鷹時,王世襄便就平時養(yǎng)鷹訓(xùn)鷹中的疑問向他提問:“鷹吃了它不能消化的毛怎么辦?養(yǎng)鷹為什么要喂它吃一些不能消化的東西來代替毛,最后好和毛一齊吐出?!比绱诉@般的問題,竟把那位美國專家給問住了,這無不可以看出,王世襄在平時的玩樂中已在作留心的觀察。

在我看來,少年時這段悠游縱情的日子至少帶給世襄兩項寶貴的、直至受用終生的財富。一是放鴿、架鷹、捉蟲、逛獾的野外活動之經(jīng)歷,給了王世襄一生旺盛的精力和強健體魄。他曾于1997年寫的《大鷹篇》中有“放鷹有意思,刺激性強,百放不厭,是極好的運動,對鍛煉身體大有好處。我現(xiàn)在已過七十九歲生日,趕公共汽車還能跑幾步,換煤氣還能騎自行車馱,都受益于獾狗大鷹?!倍巧倌晖跏老迳畹谋本?,尚未淪入日侵的戰(zhàn)火中,京城的文化還未遭到破壞,他算是搭上了京城繁華風(fēng)流的末班車。少年時代的諸多玩樂,成就了日后王世襄學(xué)問領(lǐng)域中一片獨特的繁花盛景,正如他日后在回顧那段時期的生活時,曾有一詩云:“布庫耽狗鷹,我亦愛之酷。三教與九流,遂皆見如故。”可見王世襄無論從少年、青年、直至老年,他之生活總是豐滿的,多姿多彩的,對他來說,“生活之樹是常青的”。作為王世襄來講,他之愛好廣博,知識豐富,且他總是希望借助正確的思維與方法,能把他的知識傳播于世。他青少年時期的愛好與玩物,看似“雕蟲小技”,但卻與王世襄之天性相合,“天性好比種子,它既能長成香花,也可能長成毒草?!钡跏老褰K讓這一切登上了“大雅之堂”。當然,這屬于后話。

--------------------

(1)轉(zhuǎn)引自《南潯鎮(zhèn)志》,上??茖W(xué)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第2頁。

(2)“四象八?!保盖宕鷷r南潯鎮(zhèn)以湖絲起家的富商。“象”、“牛”,以其身軀之大小,象征絲商財產(chǎn)之巨細。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