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第五章 有的和沒有的
那是三月下旬的一個晚上。
我的新公寓在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間的11街，在一幢沒有電梯的六層公寓樓上，是間工作室。窗外有個小院子，窗臺間用滑輪扯起繩子晾曬東西。盡管現(xiàn)在不宜洗曬被單，可冰凍的地面上掛起的灰色被單足有五層樓高，有如無趣、乏味的鬼魂在飄蕩。
院子對面，一個只穿內(nèi)衣的老人手里拿著一口小平底鍋在窗前走來走去，他從前肯定是個看門的或守夜的，因為他總在早上衣著齊整地煎肉，晚上則穿著圓領(lǐng)衫煎蛋。我給自己倒了杯杜松子酒，聚精會神玩一副舊撲克牌。
出于一時的興致，我花一毛五買了一本合約橋牌的入門讀本，很快就發(fā)現(xiàn)它物有所值。周六晚上我可以從早打到晚，在廚房小小的飯桌上擺開陣勢，從一張椅子挪到另一張椅子，輪著扮演四個玩伴，北邊是一個叫布里特的貴族，他總魯莽地叫牌，與因經(jīng)驗不足而小心翼翼的我相映成趣。最令他高興的莫過于讓我不明智地抬高叫牌級別，被迫打一個低花加倍的成局定約。
作為反擊，東邊和西邊的兩位玩家開始顯示自己的力量。我的左邊是一位老拉比
，他記得每一張牌；我的右邊是一位退休的芝加哥黑幫分子，他什么牌也記不得，但猜得挺準(zhǔn)，偶爾靠意志力就能贏得滿貫。
——兩張紅桃？我數(shù)了數(shù)自己的點數(shù)，有些擔(dān)憂，遲疑地開了口。
——兩張方塊，拉比帶著一絲告誡的口吻說。
——六張紅桃！我的伙伴一邊還在整牌，一邊就大吼道。
——過。
——過。
電話響了，我們?nèi)俭@訝地抬起頭來。
——我來接，我說。
電話放在一堆托爾斯泰的小說上，搖搖欲墜。
我猜電話是一位年輕的會計打來的，他一直在使勁追我。我不夠謹慎，讓他記下了我的電話號碼——格拉梅西街1-0923，這是我唯一擁有的私人電話。我拿起話筒，卻是廷克·格雷。
——嘿，凱蒂。
——你好廷克。
我有兩個月沒有廷克或伊芙的消息了。
——你在干嗎？他問。
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個懦弱的問題。
——玩了兩盤，沒到?jīng)Q勝局。你呢？
他沒有回答，好一會兒他一聲不吭。
——你今晚能來一下嗎？
——廷克……
——凱蒂，我不知道你和伊芙之間怎么了，不過前幾周她情況不好，醫(yī)生說情況在好轉(zhuǎn)前有可能惡化，我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相信他們，但這段時間情況的確如此。今晚我得去下辦公室，但我想她不能一個人待著。
外面下起了雨夾雪，那些晾在外面的床單上攢起一團團灰色，應(yīng)該早點兒收回來的，現(xiàn)在太晚了。
——當(dāng)然，我說。我能去。
——謝謝，凱蒂。
——你不必謝我。
——好的。
我看了看手表，在這個時候，百老匯的班車是分時段開的。
——我四十分鐘后到。
——為什么不坐出租車？我把車費給門衛(wèi)。
我把話筒放回機座。
——雙倍，拉比嘆了口氣說。
過。
過。
過。
出事后的頭幾天，伊芙一直昏迷，廷克日夜陪護。公寓樓的幾位姑娘輪流在等候室里看雜志，但廷克很少離她左右，他讓門衛(wèi)送來干凈衣服，就在醫(yī)生的休息室里洗澡。
第三天，伊芙的父親從印第安納趕來，他到她床邊時，你能看出他一臉失落，他沒有哭，也沒有祈禱。這很自然，如果他這樣做了，也許會好些，可他只是盯著自己女兒那張被毀的臉，把頭搖了一千次。
第五天，她蘇醒過來。到了第八天，她多少恢復(fù)了神志，或者說恢復(fù)了她意志堅定的那一面。她目不轉(zhuǎn)睛、眼神冷靜地聽醫(yī)生說話，不管他們用什么術(shù)語，如骨折、縫合和繃帶，她一概接受，同時她要求他們也接受她更具描述性的詞匯，如走路不穩(wěn)、破相。等她差不多可以出院時，她父親宣布要把她帶回印第安納的家里，她不肯。羅斯先生先是和她講道理，接著又懇求她，說在家里她的體力會恢復(fù)得快得多。他指出，看她的腿的樣子，她爬不了公寓樓的樓梯，再說媽媽希望她回家，可伊芙不為所動，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廷克試探著向羅斯先生提出建議，如果伊芙打算在紐約康復(fù)，可以住在他的公寓里，那里有電梯，有廚房，有門衛(wèi)，而且有一間多出來的臥室。伊芙面無笑容地接受了廷克的建議。即使羅斯先生認為這個建議無法接受，他也沒有說出來。他開始明白，在女兒的事情中，他已經(jīng)沒有發(fā)言權(quán)了。
在伊芙出院的前一天，羅斯先生兩手空空回去見妻子，不過在吻別女兒后，他示意想跟我說幾句話。我陪他走到電梯前，他把一個信封塞到我手里，說是給我的，用來付這一年伊芙租房的費用。信封很厚，有很多錢，我把信封還給他，說公寓樓會安排別人和我同住的，但羅斯先生堅持要給我，然后消失在電梯門后。我看著指示箭頭向下到達大廳，然后打開信封，是五十張十元的鈔票，這很可能是伊芙兩年前退回給他的那些鈔票，當(dāng)時她確信他們兩人誰都不會去花這些錢。
事情這么發(fā)展，我覺得是個信號，提醒我該是獨立生活的時候了——尤其是馬丁格爾夫人已經(jīng)警告過我兩次，如果我不把那些箱子搬出她的地下室，她就要把我掃地出門。于是我從羅斯先生給的錢中抽出一半，預(yù)付了一間四十六平方米的工作室六個月的租金，剩下的一半藏在我叔叔羅斯科那個小提箱的底層。
伊芙打算出院后直接搬到廷克那里，我的任務(wù)是把她的東西搬過去，我努力做好這一工作，把襯衫和毛衣像她那樣疊得方方正正。按廷克說的，我把東西拿到他的主臥室打開，那里的抽屜和衣柜都是空的。廷克已經(jīng)把他的東西搬到客廳另一邊的保姆房中。
伊芙住進貝拉斯福德的第一周，我每晚都過去和他們吃晚飯。我們坐在廚房外小小的餐廳里，享用在大樓的地下室里做好并由穿制服的員工送上來的三道菜：首先是海鮮濃湯，接下來是嫩腰肉加芽甘藍，最后是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慕思。
晚飯吃完，伊芙已經(jīng)筋疲力盡，我把她扶到房間里休息。
她坐在床尾，我給她脫衣服，脫右腳的鞋子和襪子，解開衣服的拉鏈，小心地拉過頭頂，不要蹭到她臉上一條小小的縫線。她順從地任我擺布，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過了三個晚上，我才意識到她在看梳妝臺上方的大鏡子。我真是太大意了，我向她道歉，說讓廷克把鏡子移走，可她不肯讓我們碰它。
有一次，我給她掖好被子，吻了她一下，熄了燈，輕輕關(guān)上門回到客廳，廷克在那里焦急地等著。我們什么都不喝，甚至坐都不坐，在我回家前，我們花幾分鐘輕聲聊，像父母在聊孩子的進步。她胃口好像不錯……臉色好轉(zhuǎn)了……那條腿好像不那么吃力了……這些自我安慰的話有如打在帳篷上的雨點。
伊芙出院后第七天，我給她掖好被子，吻了她，她拉住我。
——凱蒂，她說。你知道我永遠都愛你。
我坐在她旁邊的床上。
——我也一樣。
——我知道，她說。
我拿起她的手，捏了一捏，她也捏了捏我的手。
——這陣子你就別來了，我想這樣好些。
——好的。
——你明白的，是吧？
——當(dāng)然，我說。
因為我的確明白，至少我明白得夠多。
這不是誰有權(quán)利或在電影院里誰坐在誰身邊的問題，游戲變了，或者說現(xiàn)在這已不再是游戲，而是如何過夜的問題，這往往說來容易做來難，而且是非常私密的事情。
出租車停在中央公園西路，這時，雨夾雪變成了凍雨。值夜的門衛(wèi)皮特拿著傘等在車旁，他付了司機兩塊錢車費，用傘擋著我走過從車子到屋檐一米五的距離。電梯值班員是最年輕的漢密爾頓。他來自佐治亞州的藍塔，把鄉(xiāng)下的禮節(jié)帶到了紐約，這要么會讓他走得很遠，要么會給他惹上很多麻煩。
——您一直出門在外嗎，凱瑟琳小姐？我們上樓梯時他問我。
——只是去去雜貨店而已，漢密爾頓。
他悅耳地輕笑一下，表示他清楚得很。
我真喜歡他的假想，都有些不忍心否認。
——請代我問伊芙琳小姐和廷卡（克）先生問好，在電梯要停站時，他說。
門開了，里面是私人門廳——一個優(yōu)雅的希臘風(fēng)格樣板間：鑲木地板，白色裝飾線，墻上掛著一幅印象派靜物畫。廷克坐在一張無扶手單人椅上，胳膊撐著膝蓋，低著頭，看著像是回到了在急救室外等候的時刻。我走出電梯，他顯然松了口氣，似乎擔(dān)心我不會來。
他握住我的雙手，臉色緩和下來，就像他當(dāng)初把伊芙在醫(yī)院丟掉的那些十元鈔票放到我手里時一樣。
——凱蒂！謝謝你能來，見到你真好。
他稍微壓低聲音，這令我警覺。
——廷克，伊芙知道我來嗎？
——是的，是的，當(dāng)然知道，他悄聲說。她很想見你。我只想解釋一下，近來她不太好，特別是晚上，所以我盡量待在家里，如果她……有伴兒的話，會好過些的。
我脫下大衣，把它放在另一張單人椅上。它應(yīng)該已經(jīng)告訴了我廷克的心理狀態(tài)，那是他并未要我問他的。
——我不知道多晚才能回來，你能待到十一點嗎？
——可以。
——十二點呢？
——廷克，你要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他又握住我的手，然后放開。
——進來吧。伊芙！凱蒂來了。
我們穿過門，走進客廳。
若說廷克的門廳的裝飾是古典式的，那可是花了些心思——屋子里的家具是“泰坦尼克號”沉沒前的風(fēng)格，這在整套公寓中絕無僅有。正方形的客廳非常大，附帶陽臺的窗戶可以俯瞰中央公園——看起來就像是從一九二九年巴塞羅那世博會直接空運過來的。房間里有三張白色睡椅，還有兩把密斯·凡·德·羅式的黑色椅子緊緊圍著玻璃面的雞尾酒桌放置，桌上巧妙地擺著一疊小說、一個黃銅煙灰缸和一個裝飾風(fēng)格的迷你飛機模型。沒有綢緞，沒有天鵝絨，沒有佩斯利花紋——沒有質(zhì)地粗糙或圓形邊緣的東西，只有聯(lián)結(jié)的矩形，強化了抽象的意味。
居住的機器，我想法國人是這么說的。伊芙懶洋洋地躺在這些藝術(shù)品中間，穿一襲白色新衣，斜倚在一張?zhí)梢紊?，一只手攏在腦后，另一只手擱在身旁，那是一副“在這兒待上一輩子”的姿態(tài)。在她身后的城市燈光以及地毯上馬提尼酒杯的映襯下，她活像是一幅遭遇車禍的廣告。
只有走近了，你才看清她受到的傷害。左臉有兩塊匯合的傷疤，從太陽穴一直拉到臉頰。傷疤本來是對稱的，現(xiàn)在被稍稍耷拉的嘴角破壞了，她像是中了風(fēng)。以她坐著的姿勢來看，她的左腿只是微微有些扭彎，但從裙子的褶邊下可以窺見，在她做過移植手術(shù)的地方，皮膚有如拔了毛的雞皮。
——嘿，伊芙。
——嘿，凱特。
我俯過身去吻她，她毫不猶豫地遞上右臉頰。她的反射作用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新情況。我坐到對面的躺椅上。
——感覺怎么樣？我問道。
——好些了。你怎么樣？
——老樣子。
——不錯啊。要不要喝一杯？廷克，親愛的，可以嗎？
廷克沒有坐下，他站在一張空躺椅后面，雙手搭在椅背上。
——當(dāng)然。他直挺挺地站著說道。凱蒂，你要喝什么？我們剛在喝馬提尼，很高興為你再弄一杯。
——我就喝搖杯里剩下的吧。
——真的？
——當(dāng)然。
廷克拿著杯子繞過躺椅，把手伸向雞尾酒酒桌上的飛機，機身從機翼里冒出來——一件設(shè)計聰慧的裝飾品，已經(jīng)搖擺著觸及時尚的邊緣了。廷克拔掉飛機的鼻子，給我倒?jié)M酒。在放好搖杯前，他猶豫了一下。
——伊芙，你還想要點兒嗎？
——我夠了，但你干嗎不留下來和凱蒂喝一杯呢？
對這個提議，廷克似乎一臉痛苦。
——我不介意一個人喝，我說。
廷克把搖杯放回去。
——我不能太晚了。
——很好，伊芙說。
廷克吻了吻伊芙的臉頰，朝門口走去，她轉(zhuǎn)頭看窗外的城市，門關(guān)上，她沒有回頭。
我喝了一小口馬提尼，酒被融化的冰稀釋得很好，幾乎沒有杜松子酒的味道。這對我們的聊天沒有多大幫助。
——你看起來不錯，我終于開口道。
伊芙耐心地看著我。
——凱蒂，你知道我不喜歡廢話，尤其是你說的。
——我只是說你比我上次見到你時好些了。
——那是因為地下室的那群小伙子。每天的早餐都有培根，中午有湯，雞尾酒附小魚吐司，咖啡帶蛋糕。
——我嫉妒。
——當(dāng)然，像是《圣經(jīng)》中浪子回頭那一類的故事，不過你很快就覺得自己成了一頭肥牛。
她有些困難地坐直身子，伸出兩根手指，拿起一粒白色小藥片，藥片在桌面上幾乎看不到。
——沒多久我就要找到我的耶穌了，她說，用溫?zé)岬亩潘勺泳瓢阉幤拖氯ァ?/p>
——還來一杯？她問。
——如果你也來的話。
她朝桌子俯過身去，把身子撐起來。
——我拿得到，我說。
她苦笑一下。
——醫(yī)生鼓勵我多鍛煉。
她把搖杯從桌子上拽下來，艱難地朝酒吧走去，左腳拖在身后，像是孩子拖著箱子過大街。
她用冰鉗將方冰塊一塊一塊地夾到機身里，將杜松子酒汩汩地倒出來，倒得不太準(zhǔn)，于是她轉(zhuǎn)而小心地將苦艾酒一滴滴往外倒。酒吧上方有一面鏡子，她一邊攪著雞尾酒，一邊帶著某種陰郁的滿足端詳自己那張臉。
人們說吸血鬼是照不出自己的影像的，也許這場車禍讓伊芙具備了某種與之相反的特性：現(xiàn)在，對她自己來說，她是隱形的，只有在鏡子里，她才會現(xiàn)形。
她蓋上搖杯，懶洋洋地蓋好蓋子，一瘸一拐地回到沙發(fā)上，給自己的杯子加滿酒，然后把搖杯朝我推過來。
——你和廷克過得怎么樣，我加滿自己的杯子后問道。
——我精神不夠好，沒法閑聊，凱蒂。
——這是閑聊嗎？
——夠閑的。
我朝屋子打了個手勢。
——至少，他把你照顧得不錯。
——你打壞了，你就得買下來，不是嗎？
她喝下一大口酒，更加直截了當(dāng)?shù)乜粗摇?/p>
——我猜你不會只是回家？我非常好，不到十五分鐘就會睡得死死的。
仿佛要為她的話做圖解般，她晃了晃杯子。
——我沒什么好做的，我可以待到扶你進屋上床。
她朝空中揮一揮手，像是說：想留想走，悉聽尊便。她又喝下一大口，往沙發(fā)上躺去，我低頭看著杯子。
——為什么不給我讀點兒什么呢，她說。廷克會這樣做的。
——你喜歡嗎？
——剛開始時令我發(fā)瘋，那像是因為他沒有勇氣跟我交談，但后來我漸漸習(xí)慣了。
——好吧，你要我讀什么？
——什么都可以。
雞尾酒桌上堆著八本書，按開本大小依次排列，書皮色彩光亮、鮮艷，像是一疊包裝得好好的圣誕禮物。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書里沒有折角，于是我從開頭念起。
“是的，當(dāng)然，如果明天天氣好的話?！崩俘R夫人說。
“不過你得和百靈鳥一起起床?！彼恿艘痪洹?/p>
對她兒子來說，這話是個非同尋常的喜訊，似乎這事已經(jīng)說定了，到燈塔去遠游是十拿九穩(wěn)的了。他一直期待的奇跡，只要經(jīng)過一個夜晚和一個白天的航行，就可以實現(xiàn)了。
——哦，停下，伊芙說。真可怕，什么書？
——弗吉尼亞·伍爾夫。
——噢，廷克帶回來的全是這些女人寫的小說，好像靠這些我就會好起來似的。他把這些書擺在我床邊，像是要把我砌在里面。還有沒有別的？
——海明威？
——感謝上帝，不過這次先跳過開頭吧，行嗎凱蒂？
——跳多遠？
——只要不從頭開始就行。
我把書隨便翻到第一百〇四頁：
第四個男人是個大個子，他一邊張望，一邊從銀行大門出來，胸前端著一把湯姆遜沖鋒槍。在他倒退出大門時，銀行里響起長長的、尖厲的警報聲，哈里看到槍口突突突突地跳動著，聽到波普-波普-波普的聲音。
——這才像樣些，伊芙說。
她把枕頭拿到腦后放好，躺下去，閉上眼睛。
我大聲讀了二十五頁，其實讀完第十頁伊芙就睡著了。我想我可以停下來，不過我喜歡這本書。從第一百〇四頁開始，海明威的風(fēng)格更顯活力。沒有先前的章節(jié)，所有的事件都成了速寫，所有的對話都成了暗示，小角色與中心主題居于同等地位，并以其不偏不倚的常識給它們斷然痛擊。主角們沒有還擊，他們似乎為能擺脫故事的專治而松了口氣。我希望用這種方式讀完海明威所有的作品。
我喝完杯中酒，小心地放下杯子，不讓杯腳碰響玻璃桌。
在伊芙躺著的沙發(fā)上有一條白色圍巾?？此粑椒€(wěn)，我用圍巾給她蓋好，心想，她不再需要找耶穌，耶穌已經(jīng)來找她了。
酒吧上方掛著四幅斯圖爾特·戴維斯畫加油站的習(xí)作，是屋子里僅有的藝術(shù)品，用原色畫的，與家具形成悅目的對比。酒瓶前面還有一件銀質(zhì)裝飾品，上面有一扇小窗子和一個標(biāo)度盤，你可以啪啪地一張張翻動象牙卡片，就像火車時刻表那樣，每張卡片上都有一種雞尾酒的配方：馬提尼、曼哈頓、大都會——嘩，嘩，嘩。竹葉青、班尼特、兩者之間——嘩，嘩，嘩。在杜松子酒瓶后面有四種蘇格蘭威士忌，哪一種我都買不起。我倒了一杯年代最久的，朝后廳走去。
右邊第一個房間是小餐廳，我們在那里吃過飯。餐廳后面是廚房，設(shè)備很好，但用得很少。灶上有干干凈凈的銅鍋，有標(biāo)有面粉、糖、咖啡和茶的陶罐，全都裝得滿滿的。
廚房旁邊是用人房，看起來廷克還住在那里。椅子上掛著一件無袖汗衫，刮胡刀插在浴室的一個杯子里，小書柜上面的畫是地道的現(xiàn)實主義風(fēng)格，里面的人物站在貨運碼頭上往下看著正在集合示威的碼頭工人，人群旁邊來了兩輛警車，碼頭的盡頭藍色霓虹燈打出的“通宵營業(yè)”字樣依稀可辨。這幅畫不乏亮點，但在這樣的公寓里，我能明白它為什么被放到用人房里。與之同樣淪落的棄兒還有那個裝滿硬派推理小說的書柜。
我原路返回，經(jīng)過廚房，經(jīng)過睡著的伊芙，順著對面的門廳往前，左邊第一個房間是帶壁爐的書房，飾有護墻板，有我的公寓一半大。
書桌上又有一件令人著迷的裝飾品：一個賽車模樣的煙盒。這些銀物什——搖杯、雞尾酒目錄、賽車——與公寓的國際化風(fēng)格十分相稱，它們?nèi)缰閷毎憔窦氉?，卻顯現(xiàn)出十足的陽剛之氣。沒有哪一樣像是廷克自己買的，它們像出自一只看不見的手。
兩個書立夾著幾本精選的參考書：一本百科全書，一本拉丁語語法，一本很快就會過時的地圖集。此外還有本較薄的書，書脊上沒有書名，原來是華盛頓的書，第一頁上的題贈表明這是廷克十四歲時母親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這書依字母排序輯錄了華盛頓所有著名的演說和書信，不過開篇卻是作者在十來歲時列出的雄心壯志：
《社交及談話禮儀守則》
1.與人相處，言談舉止須尊重在場的人。
2.與人相處，手不可亂放，不可指手畫腳。
3.勿向朋友展示任何可能讓他受驚嚇之物。
等等。
我說過等等嗎？守則竟有一百一十條！其中一半有下劃線——一個少年跨越一百五十年的鴻溝，與另一個少年分享對于禮儀的熱忱。很難說清哪個事實更可愛——是廷克母親把這本書當(dāng)成禮物送給他，還是他把這份禮物保留至今。
書桌前的椅子是單軸支撐的，我坐到上面，轉(zhuǎn)了一圈，停下，抽屜本都裝了鎖，卻一個也沒鎖上，下面的抽屜是空的，上面的裝滿了日常用品，在中間抽屜里有一堆紙，最上面是伊芙的父親寫來的一封信。
親愛的格雷先生，
我感謝您在醫(yī)院的坦率，我相信您的話，那就是您和伊芙琳之間沒有什么浪漫的關(guān)系。這正是我不顧您之前的反對，堅持要支付我女兒在您那里寄宿的費用的部分原因。我附上了一千元支票，之后還會陸續(xù)寄去。請給我個面子，把它們換成現(xiàn)金。
一次慷慨的行為往往很難終結(jié)一個男人對另一個人的責(zé)任，反而有可能成為肩負這種責(zé)任的開端。很少人理解這一點，但我確信您明白。
如果您和我女兒之間的關(guān)系會有發(fā)展，我只相信，您不會因為她的病情，她的接近，她的感恩心理而占她的便宜，相信您會表現(xiàn)出紳士天生的克制，直到你們做好準(zhǔn)備去做正確的事情。
懷著感激和信任的，
查爾斯·埃弗雷特·羅斯
我懷著對羅斯先生的敬意，把信折好放回到抽屜里。信的口吻完全是就事論事，生意人對生意人，我想這封信足以讓唐璜折服。難怪廷克把它放在這里——伊芙肯定會發(fā)現(xiàn)的。
主臥室里，窗帷打開著，城市有如一條鉆石項鏈般閃亮，一條非常明白誰擁有著它的項鏈。床單是藍黃色，與兩張有軟墊的椅子相配。如果說整套公寓是為一位鉆石王老五做的完美設(shè)計，那么這個房間豐富的色彩與舒適，則足以讓有幸進入的女人不至于感覺自己身處異域。又是那只看不見的手。
衣柜里增添了一些伊芙的新衣服，肯定是廷克買的，因為這些衣服既不便宜，又不是伊芙的風(fēng)格。我輕撫衣服，像撫摸雞尾酒配制單那樣一掠而過，一件藍色弗萊珀爾風(fēng)格的夾克吸引了我的目光。這是我的，一時間我不知道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伊芙的東西明明是我整理的，接著我想起來了——車禍當(dāng)晚伊芙穿的就是它。在經(jīng)歷了一場文明及體面行為的奇跡后，它被糟蹋，又被清洗干凈。我把它掛回原處，關(guān)上了衣柜的門。
在浴室里，伊芙的藥放在洗臉池上，像是止痛藥一類的。我看著鏡子，心想如果我是她，會不會受得了。
不會做得這么好，我思忖。
我回到客廳，伊芙不見了。
我去了廚房和用人房，又折回書房，開始擔(dān)心她是不是真的跑出門了。但接著，我看到客廳的窗簾升起來又落下去，她白色的側(cè)影出現(xiàn)在露臺上，我出去見她。
——嘿，凱蒂。
即便伊芙懷疑我在這兒四處窺探，她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
雨夾雪停了，天空現(xiàn)出星光，公園那面，東區(qū)的公寓樓閃著微光，如同峽谷對面的房屋。
——外邊有點兒冷，我說。
——但值得，不是嗎？真是有趣，天空映襯出的夜景輪廓美得讓人快要窒息，而你很可能在曼哈頓過上一輩子卻從未見過，就像迷宮里的老鼠。
當(dāng)然，伊芙是對的。沿著下東區(qū)的街道一路看去，天空都被高架軌道、防火梯和還沒被埋到地下的電話線遮擋。大部分紐約人在街頭的水果車和五樓之間度日。從幾百米高的地方俯視這個城市的蕓蕓眾生，有如身在天堂。我們享受著這一時刻。
——廷克不喜歡我到這里來，她說。他以為我要跳樓。
——你會嗎？
我試圖開玩笑般問她，卻沒有奏效。
她似乎沒有特別惱怒，只是用一句簡單的話打發(fā)了我。
——我是個天主教徒，凱蒂。
在離地面三百多米高的地方，三盞綠燈進入我們的視線，它們往南越過公園。
——看那里，伊芙指了指公園說。我跟你賭一個晚上的好覺，它們是環(huán)繞帝國大廈飛的，這些小飛機總這樣，好像控制不了自己。
和伊芙剛出院那陣子一樣，等她準(zhǔn)備好了，我便扶她回房間，幫她脫掉襪子和衣服，給她掖好被子。我吻了吻她的前額。
她抬起身子，雙手捧住我的額頭，回了一吻。
——見到你真好，凱蒂。
——要我熄燈嗎？
她看了看床頭桌。
——看看這個，她呻吟道。弗吉尼亞·伍爾夫、伊迪絲·華頓、艾米莉·勃朗特。廷克的康復(fù)計劃，可她們不都是自殺的嗎？
——我想伍爾夫是的。
——哦，其他幾個大概也是的。
這話我始料未及，我不禁大笑起來，伊芙也笑了，笑得很厲害，頭發(fā)都披散到臉上。這是今年以來我們兩人第一次開懷大笑。
我?guī)退P(guān)上燈，伊芙說，我沒必要在這里等廷克，我該離開了，我也差點就這么做了，可我答應(yīng)過他。
我關(guān)上走廊的燈，關(guān)上客廳里大部分燈，安坐在沙發(fā)上，肩上披著白色披巾。我從那堆書里抽出一本，開始讀起來，是賽珍珠的《大地》，可讀到第二頁就讀不下去了，于是翻到第一百〇四頁再開始，也沒用。
我的目光落在那堆書上，考慮了一下這些書名，然后把它們拿到用人房，換出十本偵探小說，把它們放到客廳的桌上，沒有必要把它們按大小排好，因為它們的開本幾乎全一樣，接著我去給自己弄了一份“內(nèi)廚關(guān)門煎蛋”。
我把兩個雞蛋磕在碗里，和搓碎的干酪及香草一起攪拌，倒在煎鍋的熱油里，用蓋子蓋上。熱滾的油使雞蛋冒出的泡觸到鍋蓋，雞蛋變成棕色，但不會焦糊。我小時候父親就是這樣為我煎雞蛋，但我們早餐從沒吃過這樣的煎蛋。他常說，關(guān)上廚房門，雞蛋的味道才最好。
我快吃完時，聽到廷克壓低聲音叫我的名字。
——我在廚房。
他走進來，帶著寬慰的表情。
——你在這兒，他說。
——我在這兒。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他的頭發(fā)梳理過，領(lǐng)帶扎成活潑的溫莎結(jié)，可這掩蓋不住他的疲憊。他雙眼浮腫，精疲力竭，看上去像是因意外獲得了一對雙胞胎而不得不超時工作的新生兒父親。
——怎么樣？他猶豫地問。
——挺好，廷克。伊芙比你想的要堅強，她會沒事的。
我想接著說，他應(yīng)該放寬心，給伊芙一些空間，讓她自然康復(fù)——但轉(zhuǎn)念一想，畢竟我不是那個開車的人。
——我們在棕櫚灘有間辦公室，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在想把她帶到那里去待上幾個星期，那里氣候溫暖，空氣清新。你覺得怎么樣？
——挺不錯的。
——我只是想讓她調(diào)劑調(diào)劑。
——看上去是你自己想調(diào)劑調(diào)劑。
他以一個疲憊的笑容作答。
我開始清理，他的目光追隨著空碟子，那目光如同一只有良好教養(yǎng)的狗。于是我給他也做了一份“內(nèi)廚關(guān)門煎蛋”。我磕蛋，煎蛋，放到盤中，端給他。先前我在櫥柜里看到有瓶沒打開的烹調(diào)用雪利酒，我拔掉塞子，給兩人各倒一杯。我們小口喝酒，不緊不慢地東拉西扯。
由佛羅里達的概念聊及礁島群，引發(fā)了廷克對兒時讀《金銀島》，還有他和哥哥在后院挖西班牙金幣的回憶；由此我們兩人都想起了《魯濱孫漂流記》以及自己那些有關(guān)擱淺被困的白日夢；就此，話題又延伸至若是最終在船難中獨自逃生，我們會選哪兩樣?xùn)|西隨身帶上，廷克（明智）選的是折疊刀和打火石，我（不明智）只想有撲克牌和梭羅的《瓦爾登湖》——唯一一本每隔一頁你就能讀到無限的書。
有一會兒，我們?nèi)斡勺约合胂笪覀內(nèi)栽邴溈怂共宛^——兩人的膝蓋在桌下碰撞，海鷗繞著圣三一教堂的尖塔飛翔，新年亮出的所有光彩奪目的可能性依然觸手可及。
過去的時光，我父親常常這樣說。如果你不小心，它會如收拾一條魚一般，掏空你的肚腸。
在門廳，廷克再次握住我的雙手。
——見到你真好，凱蒂。
——見到你我也很高興。
我退后，他并未馬上松開手，他似乎掙扎著想要說點兒什么。然而，他什么也沒說。伊芙在走廊另一頭睡著，他吻了我。
那不是一個強有力的吻，而是一次探詢，我只要微微俯身向前，他就會用他的臂膀抱住我，但這一刻，這么做對任何人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抽出手，撫在他光滑的臉頰上，從關(guān)于耐心的忠告中汲取著安慰：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而最重要的是，凡事忍耐。
——你是個好人，廷克·格雷。
纜繩飛快地掠過，電梯停了下來，在漢密爾頓拉開電梯門之前，我放開手，廷克點點頭，雙手插到外衣口袋里。
——謝謝你煎的蛋，他說。
——別太客氣，那是我唯一會煮的東西。
廷克笑了，一剎那展露出他的真實自我。我走進電梯。
——我們還沒有時間談?wù)勀愕男伦√?，他說。我可以過去看看嗎？也許下周？
——那太好了。
漢密爾頓謙恭地在一旁等著我們聊完。
——好了，漢密爾頓，我說。
他關(guān)上門，拉動桿子，我們開始下降。他兀自吹著小曲，看著電梯經(jīng)過一層又一層樓。
內(nèi)戰(zhàn)之后，開國者比如華盛頓、杰斐遜等人的名字在黑人中十分常見，可這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與因決斗而死的中央銀行的支持者同名的黑人。電梯到達大堂時，我走了出來，又轉(zhuǎn)身問他這件事。可此時鈴響了，他聳聳肩，電梯的大銅門靜靜地闔上。
門上有一個龍頭浮雕，嵌著貝拉斯福德家的箴言：FRONTA NULLA FIDES。勿信表面。
盡管土撥鼠還未見蹤影，冬天包圍紐約卻已有三周了。中央公園里的番紅花已結(jié)冰；燕雀在得出唯一合理的結(jié)論后，掉頭飛回了巴西；而廷克先生，為什么在接下去的那個周一，他只字未提就帶著伊芙琳小姐去了棕櫚灘？
第六章 最殘酷的一個月
四月的一個晚上，我站在區(qū)間快線的華爾街站等著乘地鐵回“大眾之家”。上一趟車開走已有二十分鐘，站臺上人很多，戴帽子的、嘆氣的、胡亂卷著晚報的，不遠處的地上有一個塞得過滿的旅行袋，用繩子捆著。因為沒有孩子，在戰(zhàn)時這算是一個小站。
一個男人從我旁邊擠過去，撞到我的胳膊肘，他穿開司米大衣，戴棕色帽子。和所有趕時間的人一樣，他轉(zhuǎn)身向我道歉，就在這一剎那，我以為他是廷克。
而我本該更清楚的。
廷克·格雷不可能在區(qū)間快線附近出現(xiàn)。他們在棕櫚灘待了差不多有一周時，伊芙從她和廷克藏身的浪花酒店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姐們兒，我們挺想你的——大意如此——廷克在靠邊的空白處表達了同樣的情緒，小小的黑體字環(huán)繞我的地址，一路往貼郵票處而去。伊芙畫了一個箭頭，指向他們那俯瞰海灘的陽臺，還畫了一個標(biāo)志牌插在沙子里，上面寫著：勿跳。附言是：一周后見。但兩周后，我又收到一張明信片，發(fā)自基韋斯特市的碼頭。
與此同時，我接到五千頁的口授材料，鍵入四十萬字，文字風(fēng)格和天氣一樣灰暗。我修補了分裂不定式，改好了懸垂修飾語，坐壞了我最好的法蘭絨裙子。晚上，我獨自在廚房餐桌邊吃涂了花生醬的烤吐司，學(xué)習(xí)掌握如何出王牌并對付沮喪，啃讀E.M.福斯特的小說，只是想看看人們?yōu)槭裁磳λ淖髌啡绱舜篌@小怪。我總共存下了十四元五毛七分錢。
我爸爸會為此感到驕傲。
那位溫文的陌生人穿過站臺，站在一個害羞的姑娘身邊。他走近時，姑娘抬了一下頭，有一小會兒和我四目相碰，是夏洛特·塞克思，坐在我左邊的打字天才。
夏洛特的黑色睫毛又厚又密，卻有著精致的五官和細膩的皮膚。她要不是表現(xiàn)得似乎這個城市隨時會把她踩在腳下，她本可以給人留下不錯的印象。
今晚她戴了頂引人注目的筒狀女帽，帽頂上縫著一朵葬禮上用的菊花。她住在下東區(qū)，似乎總是以我為標(biāo)準(zhǔn)來確定應(yīng)該工作到多晚，因為經(jīng)常是我到車站后幾分鐘，她也跟著來了。夏洛特偷偷朝我這邊看了一眼，顯然是要鼓起勇氣接近我。我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于是從包里拿出《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翻到第六章。這真是人性中一種可愛的怪癖，一個人更愿意打擾正在談話的那兩個人，而不是正在獨自看書的人，哪怕讀到的只是一段愚蠢的浪漫史：
喬治聽見她到來便轉(zhuǎn)過身來，他一時打量著她，好像她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他看出她容光煥發(fā)，花朵像一陣陣撞擊著她的衣裙。
一陣剎車聲淹沒了鮮花的碰撞聲，站臺上的難民們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為上車而戰(zhàn)，我任由他們在我身邊擠來擠去。一旦車站如此擁擠，你最好是等下一趟車。
高峰時段，戴小綠帽的列車長很有策略地在站臺那邊擺好架勢，如同處理事故現(xiàn)場的警察，甩開膀子，根據(jù)需要把人們往前推或往后拽。車門打開，人群蜂擁而上，夏洛特帽子上的藍黑菊花如同海面上的漂流物，起伏著往前涌去。
——那邊進去一點，列車長喊道，不管高個矮個，一律向前猛推。
沒過一會兒，車子走了，留下少數(shù)比較明智的人。我獨自翻著書頁。
——凱瑟琳！
——夏洛特……
她肯定是在最后一分鐘折回來了，就像切羅基族的偵察員。
——我不知道你搭這趟車，她虛偽地說。
——每天都坐。
感覺到小謊言被揭穿，她臉紅了，這抹紅暈倒是她蒼白的臉頰急需的，她該再多撒些謊才對。
——你住在哪里？她問道。
——11街。
她的臉色一下亮起來。
——我們差不多是鄰居了！我住在勒德洛，鮑厄里東邊過去幾條街。
——我知道勒德洛在哪里。
她抱歉地笑了笑。
——當(dāng)然。
夏洛特雙手將一大本文件抱在胸前，如學(xué)生摟住課本一般。從厚度看得出這是一份合并協(xié)議或股票出售計劃的草稿。不管是什么，她都不該隨身帶著。
我任由沉默變得尷尬。
盡管似乎還不夠?qū)擂巍?/p>
——你是在這一帶長大的？她問。
——我在布萊頓海灘長大。
——天啊，她說。
她正要問布萊頓海灘是什么樣子的，或坐哪趟車能去那里，或我去沒去過科尼島，但車來了，這救了我。站臺上人還不多，因此列車長沒管我們，他們抽著煙，像大戰(zhàn)中進攻間隙的士兵們，臉上掛著老練的冷漠。
夏洛特在我身邊坐下，對面的長椅上，坐著一個中年女清潔工，頭也不抬。她在黑白制服外套一件舊的紫紅色大衣，穿的是實用的鞋子。她的頭頂上方掛著衛(wèi)生部的一張海報，不贊成人們不用手帕捂嘴就開始打噴嚏。
——你為馬卡姆小姐工作有多久了？夏洛特問。
這是夏洛特值得稱贊的地方，她說馬卡姆小姐，而不是奎金-黑爾公司。
——從一九三四年開始，我說。
——那你肯定已經(jīng)是高級職員了！
——絕對不是。
我們沉默了幾秒鐘，我想她也許終于明白我不想和她說話，她卻又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馬卡姆小姐是不是很不一般哪？我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的人，真的非同尋常。你知道她會說法語嗎？我聽見她和一個合伙人說法語，我發(fā)誓，一封信的草稿她只看了一遍，就能記下每個字。
夏洛特突然加快說話速度，我不知道她是因為緊張，還是想在她到站前盡量多說幾句。
——……不過奎金-黑爾所有人都特別好，就連合伙人也是！有一次我去奎金先生的辦公室找他簽字，你進過他的辦公室嗎？哦，你肯定去過。你知道他是怎樣讓那個魚缸裝滿魚的，呃，有一條藍得漂亮極了的小魚，鼻子頂著玻璃缸，我簡直沒法移開我的眼睛。盡管馬卡姆小姐告訴過我們在合伙人的辦公室里不要東張西望。可奎金先生簽完字后，他竟然繞過桌子來告訴我每一種魚的拉丁名字！
夏洛特滔滔不絕地述說時，坐在對面的女清潔工抬起眼睛，她直視著夏洛特認真傾聽，仿佛不久前的某天她也曾站在這樣的魚缸前，那時她也有著精致的五官，細膩的皮膚，大大的眼眸里充滿希望，而眼中的世界美好而公平。
地鐵到達堅尼街，門開了，夏洛特說話太快，竟沒注意到。
——你不是到站了嗎？
夏洛特跳起來，可愛地、害羞地揮揮手，消失了。
等車門關(guān)了，我才看到旁邊長椅上的合并協(xié)議，封面上別了張條子“自托馬斯·哈珀先生辦公室”，上面還有卡姆登-克萊公司一位律師的名字，字寫得幼稚、潦草。也許他想利用一點兒學(xué)校男生的魅力把這份文件丟給夏洛特去送，這并不費事，她天生容易被誘惑或嚇唬。不管是哪種情況，都是這兩人皆缺乏判斷力的表現(xiàn)。不過，如果說紐約是一臺有許多齒輪的機器，那么缺乏判斷力就是潤滑油，能使這臺機器為我們其他人順利地運轉(zhuǎn)。而他們終會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得到自己應(yīng)得的懲戒。然后，我把協(xié)議放回到椅子上。
列車還停在站內(nèi)，站臺上有幾個通勤的乘客擠在關(guān)閉的門前，懷著希望朝里張望，就像奎金先生魚缸里的魚。我的目光轉(zhuǎn)到過道對面，發(fā)現(xiàn)那個清潔工盯著我。她憂愁的目光落在被遺忘的文件上，似乎在說，不會是他們兩人都受到懲戒，有著好聽嗓音和松軟劉海的迷人男生，他們會讓他來說明情況，而大眼睛的女生將為兩人的錯付出代價。
門又開了，通勤客涌上車。
——見鬼，我說。
我抓起文件，就在門要關(guān)上時，用一只胳膊頂開。
——快點兒，小甜甜，一個列車長說。
——去你的小甜甜，我回嘴道。
我走上東邊的樓梯，朝勒德洛走去，在寬檐帽和抹了百利發(fā)乳的人頭中尋找跳動的藍黑菊花。我對自己說，如果我在五個街區(qū)內(nèi)找不到她，就讓這份協(xié)議和垃圾桶合并吧。
我在堅尼街和克里斯蒂街的拐角處發(fā)現(xiàn)了她。
她站在斯科茲父子店門前，這家店賣各種各樣的腌制品，她沒在買東西，而是在和一個小老太太說話。黑眼睛的老太太穿著常見的葬禮禮服。老太太用昨天的報紙包著今晚的熏鮭魚。
——對不起。
夏洛特抬起頭，驚訝的表情變成少女的微笑。
——凱瑟琳！
她朝身邊的老太太做了個手勢。
——這是我奶奶。
（不是開玩笑的。）
——很高興認識您，我說。
夏洛特用意第緒語和老太太說著什么，大概在解釋我們是在一起工作。
——你把這個落在地鐵上了，我說。
夏洛特臉上的微笑不見了，她把文件拿在手中。
——哦，我太大意了，該怎么感謝你呢。
——沒事兒。
她停了一秒，然后忍不住沖口而出：
——哈珀先生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和一位重要的客戶會面，這份修正稿需要在九點前送到卡姆登-克萊，所以他才問我去辦公室的路上能不能——
——哈珀先生除了有哈佛大學(xué)的文憑，還有一份信托基金。
夏洛特帶著遲鈍的迷惑看著我。
——即使哪天被解雇，那也足以保障他能過得很好。
夏洛特的奶奶看著我的手，夏洛特看著我的鞋子。
夏天，斯科茲一家把一桶桶腌制品、青魚、西瓜皮在人行道上一字擺開，帶酸味的鹽水潑灑在鋪路石上，八個月后你還能聞到那股味兒。
老太太對夏洛特說了句什么。
——我奶奶問你是否愿意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對不起，我還有事。
夏洛特翻譯道，不必了。
從堅尼街出發(fā)，我還得走十五條街，要是再乘地鐵，線路又太短。用本地話來說，我犯傻了。每到一個十字路口，我都左右張望，喜士打街、格蘭街、布隆街、春之路、王子街、第1街、第2街、第3街。每個街區(qū)都像是異國他鄉(xiāng)的一個死胡同。在便宜的公寓房中間，你能看到其他的父子店出售另行加工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他們的香腸或奶酪，煙熏的或鹽腌的魚，用意大利語或烏克蘭語的報紙包著，由他們那些打敗不了的祖母帶回家。抬起頭，你能看到一排排兩間房的小公寓樓，那里有一家三代晚上擠在一起吃著教會施舍的糖，喝著飯后的利口酒。
如果說百老匯是一條河，從曼哈頓流到炮臺公園，在車流、店鋪和燈光中波浪起伏，那么由東到西的街道則是一個個旋渦，從那里，我們可以像樹葉一樣慢慢地轉(zhuǎn)著圈子，從開始轉(zhuǎn)到永遠，這是一個沒有盡頭的世界。
我在亞斯特坊廣場停下來，在一個路邊報刊亭買了《紐約時報》的晚版。頭版頭條是一張修改過的歐洲地圖，以雅致的點線優(yōu)美地標(biāo)出邊境的細微變化。柜臺后的老人白眉飄逸，表情和善，像隨和的鄉(xiāng)下大叔，讓人好奇他在那里干什么。
——美好的夜晚，他說，大概是指他在女帽店櫥窗玻璃上能看到的一點點夜色。
——是啊。
——你覺得會下雨嗎？
我往東區(qū)的屋頂望去，那里的晚星如飛機上的探照燈一樣明亮。
——不會，我說。今晚不會。
他笑了，臉色開朗起來。
我遞給他一塊錢，這時又來了一位顧客，在離我有些太近的地方停住腳步，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我就發(fā)現(xiàn)賣報人的眉毛耷拉了下來。
——嘿，姐姐，這位顧客說。你有沒有煙什么的？
我轉(zhuǎn)過身，與他四目相對?？磥?，他在從失業(yè)走向失去就業(yè)能力的過程中，頭發(fā)現(xiàn)在已長得太長，山羊胡也一團糟，卻有著我們十四歲時那種專橫的微笑和好奇的眼睛。
——沒有，我說。對不起。
他搖搖頭，然后歪歪腦袋。
——嘿，我認識你，對不？
——我想不會。
——當(dāng)然，他說。我認識你，214房，薩莉·薩洛姆修女，我在E前面，除非在C后面……
他因為這個念頭笑了。
——您認錯人了，我說。
——沒有認錯，他說。你不是別人。
——給你，我把零錢遞過去，說。
他舉起雙手，表示溫和的抗議。
——我可沒預(yù)設(shè)這樣的條件。
他又為自己的用詞笑了，朝第二大道走去。
——這就是生在紐約的問題，賣報老漢有點兒悲哀地評論道。你沒法再逃往紐約。
第七章 孤獨的枝形吊燈
——我是凱蒂·康騰。
——我是克拉倫斯·達羅。
奎金-黑爾的打字員全力以赴拼命打字，但我還是聽到了伊芙嘴里輕快的小曲，盡管她只是輕聲哼唱。
——達羅小姐，你什么時候進城的？
——八十七小時之前。
——基韋斯特怎么樣？
——很滑稽。
——我不需要羨慕？
——完全不必。聽著，今晚我們幾個朋友過來，如果你能來吃飯，我們會高興的。我們能把你誘走嗎？
——從哪里誘走？
——太好了。
我遲到四十分鐘趕到貝拉斯福德。
我得尷尬地承認，遲到是因為我不知道該穿什么。和伊芙一道住寄宿公寓時，我們和其他姑娘共用大廳的衣柜，周六晚上我們看上去總是那么漂亮。等我搬出去后才如夢初醒——我發(fā)現(xiàn)所有好看的衣服都是她們的，顯然，所有老土的和實用的那些都屬于我。掃一眼我的小櫥柜，那些衣服看上去和窗外的被單一樣單調(diào)乏味。最后我選了件過時已有四年的海軍藍外衣，還花了半小時把褶邊收短。
開電梯的曼寧是個寬肩膀，我不認識他。
——漢密爾頓今晚不上班？上樓時我問道。
——那小伙子走了。
——真糟。
——對我說不是。如果他還在，我就沒工作了。
這次是伊芙在門廳等我。
——凱蒂！
我們互吻對方的右臉頰，她拉起我的雙手，就像廷克喜歡的那樣。她退后，上下端詳我，好像我才是那個在海邊待了兩個月剛剛回來的人。
——你看起來好極了，她說。
——你在開玩笑吧？你看起來才是好極了，我看著就像莫比·迪克。
她半瞇起眼睛，笑了。
她看起來的確很不錯。她的頭發(fā)在佛羅里達變成了亞麻色，她把它剪至及下巴的長度，五官因此更顯精致。三月帶著嘲弄意味的慵懶被驅(qū)散，一絲挑逗的光芒又回到眼神中。她還戴著一對耀眼的形似枝形吊燈的鉆石耳環(huán)，如瀑布一般從耳垂一直吊到脖子，在色澤均勻的古銅色的肌膚上閃閃發(fā)光。毫無疑問，廷克的棕櫚灘處方見效了。
伊芙把我領(lǐng)進客廳，廷克站在一張沙發(fā)旁和一個男人談著鐵路股票，伊芙拉起他的手，打斷他。
——看看誰來了，她說。
他看上去也很不錯，在佛羅里達去掉了因護理病人而新增的體重和羞愧姿態(tài)。他打扮隨意，沒系領(lǐng)帶，敞開的領(lǐng)口里露出古銅色的胸骨。他沒太松開伊芙的手，同時俯過身來，在我臉上輕啄一下。如果他是想借此表明什么，那倒大可不必，我對情形已經(jīng)洞悉。
似乎沒人特別提出我遲到了，但我付出的代價是沒能喝上酒。在簡短介紹了我之后，我什么也沒喝上就被引進餐廳，從大家的臉色看，我錯過了不止一輪酒。
席間還有三位客人，坐在我左邊的就是我進門時在和廷克聊天的那位，一個綽號叫巴奇的股票經(jīng)紀(jì)人，小時候暑假里跟廷克一起玩過。一九三七年股票觸底反彈，巴奇顯然嗅覺靈敏，在他的客戶做出反應(yīng)之前出了手?，F(xiàn)在他在康涅狄格的格林威治過著舒適的日子。他相貌堂堂，頗有魅力，雖然遠遠沒有他說的那樣聰明，但至少比他妻子討人喜歡些。懷斯（威斯塔的縮寫）像個女學(xué)究，頭發(fā)往后梳，上下整潔，一臉愁容。康涅狄格是美國最小的州之一，但對她來說還不夠小。下午時，她很可能爬上家里那幢殖民時代風(fēng)格的房子的樓梯，從二層的窗戶眺望特拉華州，目光中飽含苦澀和嫉妒。
坐在我對面的是廷克的一位朋友，名叫華萊士·沃爾科特。華萊士和廷克在圣喬治就讀時，華萊士比廷克高幾年級，他有著大學(xué)網(wǎng)球明星特有的金黃頭發(fā)，莊重而優(yōu)雅，這種人雖是網(wǎng)球明星，但從來不在乎這項運動。有那么一會兒，我在想伊芙或廷克是不是有意為我而請他來吃飯的，沒準(zhǔn)是兩人不謀而合，那種幸福婚姻所特有的透明的共謀。不管是誰的主意，這個算盤打錯了。華萊士說話有一點口吃，每次話說到一半都會卡死。他對把玩湯匙明顯興趣更大，對我則無暇多看?？偠灾銜X得他寧愿坐在書桌前撰寫關(guān)于家庭的論文。
大家突然談起鴨子。
在回紐約的路上，他們五個人在南卡羅來納到沃爾科特的狩獵莊園做過停留，此時他們正討論著野鴨羽毛的細點。我任憑自己神游天外，直到意識到有人在問我問題，是巴奇。
——什么？我問，
——你在南方打過獵嗎，凱蒂？
——我哪兒都沒打過獵。
——那是項不錯的運動，明年你應(yīng)該跟我們一塊兒去。
我轉(zhuǎn)向華萊士。
——你每年都去那里打獵？
——大多數(shù)時候都去，住幾個周末……秋天和春天。
——那鴨子為什么還會回來？
大家都笑了，只有懷斯不笑，她為我做解釋。
——他們種了一片玉米，放水淹了，鳥兒就給吸引過來了。就此而言，這實際上不是那么有“體育精神”。
——哦，巴奇也是用這樣的方法吸引你的嗎？
有一會，大家都笑了，只有懷斯沒笑。后來懷斯笑了，大家也都笑了，只有巴奇沒笑。
湯上來了，是黑豆加一滿匙雪利酒，也許正是我和廷克分著喝過的那瓶雪利酒。如果真是這樣，那有人真是得了報應(yīng)，但要說得報應(yīng)的是誰現(xiàn)在還為時過早。
——味道不錯，廷克對伊芙說。這是他半小時里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黑豆湯加雪利酒。別擔(dān)心，一點兒奶油都沒有。
廷克露出尷尬的微笑。
——廷克一直注意營養(yǎng)，伊芙解釋道。
——很有效，我說。你看上去棒極了。
——我不信，他說。
——是的，伊芙朝廷克舉起杯子。凱蒂說得對，你光彩照人。
——那是因為他一天刮兩次臉，巴奇說。
——不，華萊士說。是……鍛煉。
伊芙朝華萊士豎起一根手指表示同意。
——在基韋斯特，她補充說明。有座小島距離岸邊有一千六百米，廷克每天來回游兩次呢。
——他是……一條魚。
——這不算什么，巴奇說。有一年夏天他還游過了納拉甘西特灣呢。
廷克臉上星星點點的紅暈擴散成一片潮紅。
——只有幾千米，他說。如果算準(zhǔn)洋流的時間和方向，那并不難。
——你怎么樣，凱蒂，巴奇問我，又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喜歡游泳嗎？
——我不會游泳。
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
——怎么？！
——你不會游泳？
——一點兒都不會。
——那會怎樣？
——我會沉下去，就像很多東西一樣。
——你是在堪薩斯長大的？懷斯問，并無嘲諷之意。
——我在布萊頓海灘長大。
更加嘩然。
——妙啊，巴奇說，似乎我登上了馬特峰。
——你想學(xué)嗎？懷斯問。
——我也不會射擊，在這兩者間，我寧可學(xué)射擊。
笑聲。
——呃，這很好掌握的，巴奇鼓勵我。真的一點兒不難。
——當(dāng)然，我會扣動扳機，我說。我想學(xué)的是怎樣打中靶心。
——我教你，巴奇說。
——不，廷克說，看著大家的注意力轉(zhuǎn)移了，他顯得放松了些。華萊士會是你的教練。
華萊士用吃甜點的湯匙在亞麻布上畫了一個圈。
——是這樣嗎，華萊士？
——……差不多吧。
——我見過他在一百米遠的地方射中靶心，廷克說。
我揚起眉毛。
——真的假的？
——真的，他不好意思地說。不過平心而論……靶心是不動的。
碗收走后，我離席去衛(wèi)生間。和湯一起上來的美味勃艮第葡萄酒讓我的腦袋開始旋轉(zhuǎn)起來。離客廳不遠有個小衛(wèi)生間，可我顧不上禮貌，穿過客廳去上主臥的衛(wèi)生間。我快速掃了一眼臥室，能看出伊芙不再是一個人睡了。
我小便完沖好馬桶，站在洗手池前洗手時，伊芙出現(xiàn)了。她朝鏡子里的我擠了擠眼，提起裙子坐到馬桶上，就像從前一樣。這讓我為自己的窺探欲感到后悔。
——這么說，她靦腆地問道。你覺得華萊士怎么樣？
——他看起來是優(yōu)等生。
——還遠遠不止。
她沖馬桶，提起褲子走過來，站在我剛才的地方洗手。洗手池上有一個小煙盒，陶瓷的，我點起一支煙，坐在馬桶上抽起來。我看著她洗手。從我坐的地方看見她的疤痕，還是紅的，有一點兒發(fā)炎，不過已無大礙。
——耳環(huán)真華麗，我說。
她對著鏡子自我欣賞起來。
——你看到了呀。
——廷克對你不賴。
她點起一支煙，把火柴朝肩膀后扔去，接著她背倚著墻，吸了一口，笑了。
——不是他給的。
——那是誰給的？
——我在床邊的桌上發(fā)現(xiàn)的。
——該死。
她吸了一口煙，揚起眉毛點點頭。
——它們要值一萬塊以上，我說。
——還遠遠不止。
——它們放在那里做什么？
——半點用都沒有。
我張開腿，把煙扔到馬桶里。
——最好玩的是，她說。我們從棕櫚灘回來后我每天都戴著它，他連哼都沒哼過一聲。
我笑了，這才是很棒的伊芙老說的話。
——呃，我想它們現(xiàn)在是你的了。
她把煙掐滅在洗手池里。
——姐們兒，你最好相信吧。
和主菜一道又上了兩瓶勃艮第葡萄酒，他們還不如都直接倒在我們頭上，我想誰都沒嘗那些嫩腰肉、羊肉，以及無論還有的什么。
巴奇酩酊大醉，開始跟我說起他們五個人去坦帕-圣彼得的一家賭場玩的情形。他們在一個輪盤賭桌前耗了十五分鐘，顯然男的誰也不想下注（大概是擔(dān)心在第一處就輸?shù)舯静粚儆谒麄兊腻X）。于是伊芙給他們上了一課，她從每人那里借來一百元錢，把籌碼押在偶數(shù)、黑色，還有她生日的數(shù)字上。出來九個紅點后，她當(dāng)場歸還本金，然后把贏到的錢塞到奶罩里。
說到賭博，有人贏了會感到惡心，有人輸了會感到惡心，而伊芙不管是輸是贏，胃口都很好。
——巴奇親愛的，他妻子警告他。你說話已經(jīng)不清楚了。
——說話不清楚是說話的草書，我評論道。
——他戴（太）……戴對啦，他用胳膊肘捅捅我的肋骨，說道。
幸好，這時客廳里正好宣布上咖啡。
伊芙履行之前的承諾，帶威斯塔去參觀這套公寓，這時巴奇逼華萊士答應(yīng)秋天邀請他去打獵。于是客廳里只剩下我和廷克，他坐在沙發(fā)上，我坐在他旁邊，他用胳膊肘撐著膝蓋，雙手扣在一起。他回頭看了看餐廳，似乎希望第七位客人會神奇地出現(xiàn)，他從口袋里拿出打火機，啪地打開蓋子，關(guān)上，放在一邊。
——你能來真好，他終于開口道。
——這是聚餐，廷克，不是危機。
——她看上去好多了，是吧？
——她看上去很棒，我跟你說過她會好起來的。
他笑了笑，點點頭，然后直視我，也許這在整個晚上是第一次。
——問題是，凱蒂——我和伊芙成功了。
——我知道，廷克。
——我想我們并沒有真的準(zhǔn)備好——
——我覺得這挺好。
——真的？
——當(dāng)然。
一個中立的旁聽者聽到我的回答，很可能會揚起眉毛，我的話簡短、單調(diào)，不太能令人信服，但事實上，我就是這個意思，每個字都很真誠。
對初墜愛河的人，你很難責(zé)怪他們。和煦的微風(fēng)，碧藍的大海，加勒比朗姆酒，這些都是久負盛名的“春藥”，但也同樣是絕望的催化劑與近鄰。如果說，在顯然相當(dāng)痛苦的三月，廷克和伊芙都因那場車禍?zhǔn)チ怂麄兏髯阅承┳罨镜臇|西，那么在佛羅里達，他們已經(jīng)幫助彼此找回了一點。
牛頓有一條物理定律，運動中的物體會一直遵循其運行軌跡，直到遇到外力改變這軌跡。我想，世界自有其規(guī)律，這樣的外力很可能會出現(xiàn)，改變廷克和伊芙目前的運行軌跡，但這外力不可能是我。
巴奇跌跌撞撞地進來，一屁股坐到椅子里，連我見到他都松了口氣，廷克借機走去了酒吧那邊。他拿著誰也不需要的酒回來后，坐到了另一張沙發(fā)上。巴奇感謝地一口喝光，一下又跳回到鐵路股票這個話題。
——所以，你覺得實際嗎，廷克？我們可以弄一點阿什維爾鐵路公司的股份。
——為什么不呢？廷克承認說。如果對你的客戶來說這是正確的事。
——我來華爾街40號，然后我們吃午飯時再推敲一下？
——好啊。
——這周？
——哦，巴奇，讓他安靜會兒。
威斯塔正好和伊芙走了過來。
——別這么粗魯，她說。
——好了，威斯，他不介意在娛樂的時候談點兒生意，是吧，廷克？
——當(dāng)然不會，廷克禮貌地說。
——你看到了吧？而且，他擁有全部的特許權(quán)，這個世界別無選擇，只能把路鋪到他的門口。
威斯?jié)M面紅光。
——伊芙琳，華萊士老練地插話。晚餐……很美味。
——聽聽，大合唱。
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大家老調(diào)重彈，贊揚起菜式（肉好吃，醬汁完美，而巧克力奶油慕思太棒了）。有條微妙的社交禮儀似乎日益盛行，你攀爬的社交等級越高，請你做客的女主人越少下廚房。伊芙以適度的派頭與不屑一顧的揮手接受了這些恭維。
鐘敲響一點，我們告別，伊芙和廷克十指纏繞地手拉手，既為彼此支撐，又為展現(xiàn)恩愛。
——愉快的夜晚。
——美妙的時光。
——一定要再聚。
甚至連威絲也要求再來，天知道這是為什么。
電梯來了，開電梯的還是帶我上來的那位。
——一樓，一拉上門他就宣布道，似乎他從前在百貨大樓工作。
——這座公寓真不錯，威斯對巴奇說。
——像鳳凰浴火，他答道。
——你覺得這會要多少錢？
沒人理她，華萊士要么喝得太高，要么對她的問題全無興趣。巴奇忙于漫不經(jīng)心地用肩膀撞我。而我在忙于思考，如果再接到赴宴的邀請，能找個什么理由不來。
然而……
當(dāng)天晚上晚些時候，我獨自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這幢沒有電梯的公寓樓道分外安靜，我想得最多的是伊芙。
要是在從前，我碰巧受邀參加了一個像今晚這樣有那么點兒不搭調(diào)的晚宴，而且就非周末之夜來說在外面待得過晚，我的安慰之一就是找到伊芙，靠著她的枕頭，等著聽每一個細節(jié)。
第八章 放棄一切希望
五月中旬的一個晚上，回家路上，我正穿過第7街，一個年齡和我相仿的女人正好轉(zhuǎn)過街角，把我撞倒在地。
——走路要看路，她說。
然后她俯下身，離得更近地看著我。
——我的天哪，康騰，是你嗎？
是弗蘭·帕切利，住馬丁格爾夫人公寓樓底層的小胸女孩，她是從城市學(xué)院輟學(xué)的。我和她不太熟，但她看起來還不壞，喜歡不穿襯衫在走廊里逛，大聲問那些乖乖女還有沒有喝不完的酒，把她們嚇一跳。一天晚上，我看到她只穿著高跟鞋和一身道奇牌制服，爬進二樓的窗戶。她父親是開貨車的，在那時這往往意味著他在二十年代偷運過私酒。聽弗蘭講話，你會懷疑她二十年代也可能偷運過一些。
——一次多么幸運的撞見！她說著把我拉了起來。你看起來真不錯。
——謝謝，我撣了撣裙子說。
弗蘭看了看四周，似乎在想什么。
——呃……你去哪里？喝一杯怎么樣？你看上去像是需要來一杯。
——我想你說的是我看起來真不錯。
——當(dāng)然。
她往回指指第7街。
——我知道那邊有一個可愛的小地方，我請你喝杯啤酒，咱們什么也不會耽誤，只當(dāng)是補充下元氣。
這個可愛的小地方原來是間老舊的愛爾蘭酒吧，前門上的牌子寫著：淡啤酒，生洋蔥，女士勿進。
——我想這指的是我們。
——得了，弗蘭說。別那么膽怯。
屋里一片喧囂，充滿打翻的啤酒的氣味。在吧臺的前排，東部地區(qū)那些暴發(fā)戶肩并肩坐著，吃著煮硬的雞蛋，喝著烈性啤酒，地板上到處是鋸屑，錫制天花板粘上了過去幾十年煤氣燈的油煙，大多數(shù)客人不理睬我們，服務(wù)生陰沉地看了我們一眼，但沒趕我們出去。
弗蘭掃了一眼人群，前面有幾張空桌子，但她嘴里念叨著對不起伙計之類的話，擠過了幾堆喝酒的人群。后面有一間喧鬧的小房間，掛著坦慕尼派成員——聚在一起用棍棒和現(xiàn)金投票的小伙子們——的木紋框照片，弗蘭一言不發(fā)地朝對面的角落擠過去，在離煤爐最近的那張桌子旁有三個年輕人擠在一起喝啤酒，其中有個紅發(fā)稀薄的瘦高個兒，穿連衣褲，胸前縫的“帕西里貨運”字樣像是裝腔作勢的女性手筆，我開始看清狀況了。
我們走近時，能聽到他們?nèi)说臓幊硥哼^了眾聲喧嘩，或者說是能聽到其中之一的聲音——背對我們，比較好戰(zhàn)的那個。
——其次，他對紅頭發(fā)說。他是個該死的半吊子。
——半吊子？
紅頭發(fā)笑了，享受著這場爭論。
——沒錯。他有耐力，但缺乏技巧和控制力。
夾在兩人中間的小個子不安地挪挪身子，你看得出他天生害怕沖突，不過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似乎生怕漏掉一個詞。
——第三，那個好戰(zhàn)者繼續(xù)道。他遠遠被高估了，比喬·路易斯更甚。
——對，漢克。
——第四，操你的。
——操我的？紅頭發(fā)問。從哪個孔？
漢克正要解釋，紅頭發(fā)看到了我們，咧嘴笑了，露出暴牙。
——漂亮妞兒！你們來這里干什么？
——格魯伯？！弗蘭大吃一驚地嚷起來。嗯，活見鬼！我和我的朋友凱蒂在附近，順便來這里喝杯啤酒！
——這得有多巧??！格魯伯說。
得有多巧？百分之一百吧。
——干嗎不和我們一起？他說。這是漢克，這是約翰。
格魯伯拉開身邊的一把椅子，倒霉的約翰拉開另一把，漢克一動不動，看上去他比服務(wù)生更想把我們趕出去。
——弗蘭，我說。我想我得走了。
——噢得了，凱蒂，喝一杯吧，然后我們一起走。
她沒等我回答，便走到格魯伯那里，丟下我坐在漢克旁邊。格魯伯從大罐里把酒倒進兩個杯子，杯子好像有人用過。
——你們住在附近？弗蘭問格魯伯。
——你不介意吧？漢克對弗蘭說。我們話正說到一半。
——哦，好吧，漢克，繼續(xù)。
——說到哪里了？
——漢克，我知道你認為他是個雇傭文人，不過他是他媽的立體派的先驅(qū)。
——誰說的？
——畢加索說的。
——對不起，我說。你們是在討論塞尚？
漢克陰沉地看了我一眼。
——你他媽的認為我們在討論什么？
——我以為你們是在討論拳擊。
——那是比喻，漢克輕蔑地說。
——漢克和格魯伯是畫家，約翰說。
弗蘭高興地扭了扭，沖我擠擠眼。
——不過漢克，約翰小心地說。你認為那些風(fēng)景畫好看嗎？我是說那些棕綠色的？
——不好看，他說。
——那是沒品位的看法，我對約翰說。
漢克又看我一眼，不過更警惕了，我看不出他是想反駁我還是想揍我，也許他還拿不定主意。我還沒得出結(jié)論，格魯伯朝門口的一個男人叫喚。
——嗨，馬克。
——嗨，格魯伯。
——你認識這些伙計吧？約翰·杰金斯，漢克·格雷。
男人們互相輕點一下頭，沒人勞神介紹我們兩個女的。
馬克在旁邊的桌子坐下，格魯伯去和他坐一起，直到弗蘭也跟了過去，我才注意到，只剩下我獨自防守。我一直盯著漢克·格雷，比堅定不移的亨利·格雷稍年長些，個稍矮些，他看著就像是兩周沒吃飯，一輩子都不講禮貌的廷克。
——你見過他的畫嗎？約翰說，他偷偷朝馬克做了個手勢。格魯伯說那些畫一團糟。
——他又錯了，漢克悲哀地說。
——你畫什么？我問道。
他端詳了我一會兒，在考慮我的問題值不值得理會。
——真實的東西，他終于說道。美的東西。
——畫靜物？
——我不畫盛著橘子的碗什么的，如果你指的是那個的話。
——盛著橘子的碗不能成為美的東西？
——不再會了。
他伸手到桌上拿起那盒“好彩”煙，那是放在約翰前面的。
——這是一件美的東西，他說。船體是紅色，榴彈炮是綠色，同心圓，這些顏色是有用意的，形狀是有用意的。
他沒有問過約翰，便從他的煙盒里拿出一支煙。
——那是漢克畫的，約翰指了指靠著煤斗的一幅油畫說。
你能從約翰的聲音中聽出他敬佩漢克，而且不僅僅是作為藝術(shù)家，似乎漢克的方方面面都令他難忘——似乎漢克為美國男性塑造了一個重要的新形象。
不過，不難看出漢克其來有自。新一代的畫家試圖把海明威的斗牛士風(fēng)格運用到繪畫中；即使不是用在繪畫中，至少也是用在無辜的旁觀者身上。他們陰郁，傲慢，粗野，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怕死——不管那對一個在畫架前度日的人來說意味著什么。我懷疑約翰還不清楚漢克的人生態(tài)度正在變得有多時髦，也不清楚這種粗暴的冷漠背后是有什么樣的婆羅門銀行賬戶在支撐。
這幅畫的作者和廷克房間里那幅碼頭工人集會的作者顯然是同一個人，畫的是屠宰場的碼頭，中心是排成一排的卡車，背景有一個巨大的霓虹燈牌子，狀似公牛，上面寫著維特里的店。作為裝飾的顏色和線條簡化了，是斯圖爾特·戴維斯的風(fēng)格。
非常強烈的斯圖爾特·戴維斯的風(fēng)格。
——甘斯沃爾特街？我問。
——是的，漢克說。對我有一點兒留意了。
——你為什么要畫維特里的店？
——因為他住在那兒，約翰說。
——因為我忘不了它，漢克糾正道。霓虹燈招牌就像妖婦，如果你要畫它，就得把自己綁到桅桿上，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嗎？
——不太懂。
我看了看那幅畫。
——不過我喜歡它，我說。
他抖了抖身子。
——妞兒，這不是裝飾，這是世界。
——塞尚畫這個世界。
——那些水果、大口水罐和昏昏欲睡的貴夫人，那不是世界，那是一群渴望成為御前畫師的家伙。
——對不起，但我非常肯定溜須求寵的畫家畫了歷史畫和肖像。靜物畫是更為個性化的繪畫形式。
漢克瞪眼看了我一會兒。
——誰派你到這里的？
——什么？
——你是辯論社團的主席還是什么？你說的在一百年前也許是事實，怎么說都行，但在被欽佩浸泡后，一代人的天才成了另一代人的性病。你在廚房里干過活嗎？
——當(dāng)然。
——真的？在夏令營？在宿舍食堂？聽著，在軍隊里，如果你做炊事員，就可能會在半小時內(nèi)切好一百個洋蔥，洋蔥汁液深深地滲入你的指尖，好幾周你每天洗澡時都能聞到那味兒。塞尚的橘子現(xiàn)在正是如此，他的風(fēng)景畫也同樣，指尖里的洋蔥味兒，明白？
——是的。
——那就好。
我抬頭去看弗蘭，心想也許是時候離開了，但她已轉(zhuǎn)移到了格魯伯的腿上。
就像大多數(shù)好斗者一樣，漢克很快就厭煩了，因此我有極好的理由就此打住?？晌胰滩蛔∠胫浪麑ν⒖说闹庇X反應(yīng)。我是說，我想知道他對我和廷克一拍即合會怎么看。我決定對自己狠點。
——嗯，我猜你是廷克的哥哥。
我這話絕對打了他一個猝不及防，你能看得出他很少如此震驚，也不太喜歡。
——你怎么認識廷克的？
——我們是朋友。
——真的？
——這很奇怪嗎？
——呃，他從來不怎么喜歡這類的你來我往。
——也許他找到了更好的事情做。
——哦，他找到了更好的事情做，好吧，也許他會抽出時間來做——如果不是為了那個操縱人的討厭女人。
——她也是我的朋友。
——喜歡無須理由，是嗎？
漢克又伸手去拿約翰的煙。
這個半吊子是從哪點來批評伊芙琳·羅斯呢，我暗自思忖。讓我們把他從汽車前窗摔出去看看他會怎么撐下去。
我忍不住開口道：
——斯圖爾特·戴維斯畫過“好彩”煙的煙盒嗎？
——我不知道，畫過嗎？
——他肯定畫過。我突然想起，你的畫很容易讓我聯(lián)想到他的，那么城市商業(yè)圖景，三原色，簡化的線條。
——不錯，你該靠解剖青蛙謀生。
——這我也干過。你弟弟的公寓里不是有一幅斯圖爾特·戴維斯的畫嗎？
——你認為泰迪對斯圖爾特·戴維斯哪怕有一點點了解嗎？見鬼，我就是叫他去買一個錫鼓，他也會買的。
——你弟弟對你的看法好像沒這么差。
——是嗎？也許他該這樣。
——我打賭你畫過很多炊事兵。
漢克大笑，直笑到岔氣。他拿起杯子朝我歪一下，露出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妞兒，這你說對了。
我們都站起來準(zhǔn)備離開，是漢克買的單。他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像扔糖紙一樣扔到桌上。我想問，它們的色彩和形狀如何？它們有沒有用意？它們不是美的東西嗎？
如果他的信托人現(xiàn)在見到他就好了。
自那次在愛爾蘭酒吧喝酒后，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弗蘭，沒想到她弄到了我的電話號碼，在一個下雨的周六打給我，為那天丟下我而道歉，說想請我看電影當(dāng)作補償?？伤龥]帶我去看電影，而是泡了一連串酒吧，我們又回到快樂的舊時光。我逮了個機會問她干嗎要費神追蹤我，她說因為我們是那么投緣。
我們個頭相仿，頭發(fā)同樣是淺栗色，都住在曼哈頓對岸兩房一廳的公寓房里。就一個下雨的周六下午而言，這足夠投緣的了。于是我們時不時地聚聚，然后，六月初的一個晚上，她打來電話，問我去不去貝爾蒙特玩賭馬。
我父親痛恨任何形式的賭博，他認為這絕對需要依賴陌生人的善意。所以我從沒玩過一點算一分錢的凱納斯特紙牌，也沒用口香糖和人打過賭，看誰能用石頭最先砸中校長的窗戶，更沒去過賽馬場。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
——賭馬？
顯然，在貝爾蒙特賽馬日之前的周三，賽馬場向有可能贏得比賽的馬開放，讓騎師帶它們熟悉一下賽道。弗蘭說，比起正式比賽，這要精彩得多。我想這不太可能，真是這樣的話，賽馬肯定沒趣得很。
——不好意思，我說。周三我正好上班。
——這才是好玩的地方。他們一大早打開賽場，這樣馬兒可以在身上發(fā)熱前跑上一圈。我們坐火車去，很快的，看上幾匹馬，九點趕得回來。相信我，我干過一萬次了。
弗蘭說他們拂曉會打開賽場，我以為那是夸張的說法，而我們應(yīng)六點過后去長島?？赡遣皇强鋸?，此時是六月初，拂曉是將近五點。四點半她過來敲門，頭發(fā)在腦袋頂上綰成塔形。
我們等了十五分鐘火車才來，它咔嗒咔嗒地進站，像是從另一個世紀(jì)開來的。站里的燈光冷漠地照在夜里棲息其間的流浪者身上：看門人、酒鬼、舞女。
我們到達貝爾蒙特時，太陽剛剛爬上地平線，似乎它需要擺脫地球重力才能做得到這一點。弗蘭也蔑視重力，她自信，歡快，惱人。
——好了，傻瓜，她說。快一點。
雜亂無章的賽馬日停車場空空蕩蕩，我們從其間穿過，我看到弗蘭仔細觀察著賽場里的賽道。
——這邊，她不太自信地說，并朝服務(wù)通道走去。
我指了指寫著“入口”的牌子。
——那邊吧？
——是的！
——等等，弗蘭，我得問問你。你來過這里嗎？我是說哪怕一次？
——當(dāng)然來過，幾百次了。
——我再問你，你說話有不撒謊的時候嗎？
——這是個雙重否定句嗎？我對那可不在行，現(xiàn)在換我問你問題。
她指了指自己的上衣。
——我穿這個好看嗎？
沒等我回答，她拉開一點兒領(lǐng)口，讓乳溝露得更多。
在大門口，我們經(jīng)過空空的包廂，擠過十字轉(zhuǎn)門，穿過窄小的坡道，走到露天里，安靜的賽場有點怪異，一層綠色的薄霧懸浮在賽道上，仿佛新英格蘭池塘上的薄霧。在空空的站臺上，其他早起的人三五成群地擠在一起。
六月透身涼，有些不合節(jié)氣，離我們不遠的一個男人身穿雙層夾克，手捧一杯咖啡。
——你沒告訴我有這么冷，我說。
——你知道六月是什么天氣的。
——我不知道五點是什么天氣。別人都有咖啡，我補了一句。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牢騷真多。
弗蘭又東張西望起來，這次是看站臺中間的人們，我們右邊是一個穿格子花襯衫的瘦高個兒，他在揮手，是格魯伯，和他一起的是那個倒霉的約翰。
我們來到格魯伯的位子，他一手摟住弗蘭，看了看我。
——是凱瑟琳吧？
他記得我的名字，這令我有點感動。
——她很冷，弗蘭說。她沒有咖啡喝，生氣了。
格魯伯咧嘴笑了，從背包里拿出一張用來蓋腿的毯子扔給我，遞給弗蘭一個暖瓶。他像個蹩腳的魔術(shù)師一般費力地在包里摸來摸去，直到用指尖夾出一個肉桂甜甜圈，后來證明，那絕對是我的最愛。
弗蘭遞給我一杯咖啡，我像一個兵那樣披著毯子，俯身接過咖啡。
格魯伯以前和父母來看賽馬時還是個小孩子，對他來說，現(xiàn)在回到賽場有如回到夏令營，充滿了甜蜜的懷舊和兒時的歡樂。他快速給我們簡單介紹起來——賽道的規(guī)模，馬匹的品質(zhì)，與薩拉托加賽場比起來貝爾蒙特的重要性——然后，他指著小圍場，壓低聲音。
——第一匹馬出來了。
果然，混雜的集會者們都站起身來。
騎師沒有穿方格制服，制服可以給賽場增添節(jié)日的氛圍。他穿的是棕色連衣褲，像個小設(shè)備修理工。他把馬從小圍場牽向賽道，馬鼻冒出熱氣。寧靜中你在一百五十米開外都能聽到馬的嘶鳴聲。騎師和一個拿煙斗的人（大概是教練）簡短地說了幾句，然后翻身上馬。他放馬慢跑一會兒，讓它熟悉一下環(huán)境，繞繞圈子，做好起跑的準(zhǔn)備。人們安靜下來，沒有發(fā)令槍，馬與騎手突然沖了出去。
節(jié)奏沉悶的馬蹄聲飄上站臺，泥土一塊塊被踢到空中。第一圈，騎師似乎并不著急，他的腦袋離馬的腦袋有三十厘米遠，可到了第二輪，他催馬急進，收緊胳膊，雙腿緊夾馬身，臉頰貼近馬脖子，低聲鼓勵馬兒，馬兒有了回應(yīng)。它越跑越遠，不過看得出它也越跑越快，腦袋沖前，極有節(jié)奏地咚咚敲著地面。它轉(zhuǎn)過遠角，馬蹄聲漸近、漸響、漸快，最后閃電般沖過假想的終點線。
——那是帕斯特萊茲，格魯伯說。我喜歡的。
我往站臺上望了一眼，沒有歡呼，沒有鼓掌，觀眾大部分是男人，只表達沉默的認可和喜愛。他們看看秒表，悄聲地商議。有幾個人欣賞或失望地搖搖頭，我分不清是哪種。
帕斯特萊茲下場，讓位給克拉瓦特。
第三匹馬跑完后，我對比賽有了大致的感覺，明白了為什么格魯伯說這比正式比賽的下注還要令人興奮。雖然看臺上只有幾百號人（而不是五萬人），但他們都是賽馬的狂熱愛好者。
看臺上最中間的那圈人是賭徒，他們擠在欄桿前，頭發(fā)凌亂，在提升“技藝”中失去了一切：積蓄、房子、家庭。他們倚在欄桿上，兩眼發(fā)紅，衣服皺皺巴巴，盯著賽馬，不時舔舔嘴唇。
坐在下面看臺上的男男女女把賭馬當(dāng)作一大樂趣，他們和你在道奇賽場的露天大看臺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樣，知道騎手的名字和所有相關(guān)的數(shù)據(jù)。他們和格魯伯一樣，小時候就被帶到賽馬場，將來有一天也會把自己的孩子帶來這里，他們對某種想法懷著堅定的信念，這種信念不是表現(xiàn)在賽場上，就是表現(xiàn)在戰(zhàn)爭中。他們隨身帶上野營的籃子和賽馬資料，不管和誰坐在一起，都能會很快成為密友。
在他們上面的包廂里坐著賽馬的主人，有年輕姑娘和隨從陪著。當(dāng)然，馬的主人都有錢，不過那些來到賽馬場的可不是貴族或?qū)愸R一知半解的半吊子，他們的每分錢都是實實在在掙來的。一位西裝剪裁十分得體的銀發(fā)富豪倚在欄桿上，像站立船頭的海軍上將一樣兩只胳膊倚著欄桿。從這一點你就看得出對他來說，賽馬可不是隨便鬧著玩兒的，不是錢多了沒處花，賽馬像開火車一樣，要求有高度的修養(yǎng)、信念和專注力。
在所有這些人上面，在賭徒、賽馬迷和富翁的上面，在上層看臺的稀薄空氣中，是年過半百的教練們——黃金時期已然過去的那些人。他們兩手空空坐在那里看著馬兒，不用雙筒望遠鏡，不掐秒表，兩樣都不需要。他們不但掂量馬兒的速度、起跑或耐力，還掂量它們的勇氣與從容。他們對一切了如指掌，周六來到這里，想都不想就下注，提升自己微薄的運氣。
在貝爾蒙特賽馬場，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周三早晨五點普通人不會來這里找位子。這里就像但丁《神曲》中的地獄，滿是犯下各種罪孽的人，不過都有著被詛咒者所擁有的精明和投入。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提示，為什么沒人費神去讀《神曲》中的《天堂篇》。我父親討厭賭博，但想必他會喜歡看賽馬的。
——來吧，漂亮妞兒，格魯伯拉起她的胳膊說。我看見了老朋友。
漂亮妞兒無比驕傲，大笑著把她的雙筒望遠鏡遞給我，兩人走了。約翰滿懷希望地抬頭看著我，我說想走近一點兒看小圍場，丟下他也走了。
我走到小圍場，把弗蘭給的雙筒望遠鏡轉(zhuǎn)向那個銀發(fā)海軍上將。他的包廂里有兩個女人在嘰嘰喳喳，拿著鋁杯在喝什么，杯子沒有冒熱氣，說明裝滿了酒，其中一個遞給他喝一點兒，他不屑理睬，而是和一個拿著秒表和寫字夾板的年輕男人說著什么。
——你品位不錯啊。
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是廷克的教母。她認出了我，我吃了一驚，也許有一點點受寵若驚。
——那是杰克·德·羅舍爾，她說。他身價約五千萬，全由自己打拼而來，如果你想認識他，我可以介紹。
我笑了。
——我想那有點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
——也許，她表示同意。
她穿茶色褲子和白色襯衫，袖子挽到肘關(guān)節(jié)，她顯得一點兒也不覺得冷，這讓我意識到自己還披著毯子，我試圖不露聲色地拿下它。
——參加比賽的馬中有您的嗎？我問。
——沒有，不過我的一位老朋友是帕斯特萊茲的主人。
（當(dāng)然啦。）
——真令人興奮，我說。
——實際上，你的最愛很難令你興奮，風(fēng)險大的賭注才令人興奮。
——不過，您就是擁有了最愛，也不會傷及您的銀行存款。
——也許吧，不過一般而言，需要提供食宿的投資往往沒有太大價值。
廷克有一次暗示過，格蘭汀夫人的錢最初源自煤礦，后來的財富增長則來由不詳。她有一種泰然自若，那只可能產(chǎn)生于諸如土地、石油和黃金這些更穩(wěn)固的資產(chǎn)。
下一匹馬已上跑道。
——是誰？
——可以嗎？
她伸手問我要雙筒望遠鏡，她戴著貝雷帽，不用拂開臉上的頭發(fā)。她像獵人一般把望遠鏡舉到眼前，將鏡頭正對著賽馬，輕而易舉便找到了目標(biāo)。
——那是快樂水手，韋特林家的馬，巴里在路易斯維爾有一家報社。
她放下望遠鏡，但沒有還給我，她看了我一會兒，遲疑著，像是要問一個敏感的問題。但她并沒有，而是開口陳述。
——我看廷克和你的朋友在一起了，他們在一起住有多長時間了？八個月？
——差不多五個月吧。
——哦。
——您不贊成？
——按維多利亞時代的觀念，當(dāng)然不贊成。我對我們這個時代的自由不抱幻想。事實上，真要問的話，我對其中的大部分都贊成。
——您說按維多利亞時代的觀念不贊成，這是不是意味著從另一層意義來說，您不贊成？
她笑了。
——我得提醒自己，凱瑟琳，你在法律公司工作。
她是怎么知道的？我心想。
——如果說我不贊成，她掂量這個問題后繼續(xù)道。那是為了你的朋友好。我看不出和廷克生活在一起對她有什么好處。在我那個時代，一個姑娘的機會非常有限，所以她越早找到一個合適的丈夫就越好，不過現(xiàn)在……
她朝德·羅舍爾的包廂打了個手勢。
——你看到杰克旁邊那個三十歲的金發(fā)女人了嗎？那是他的未婚妻，卡麗·克拉波德?？愂钩鰷喩斫鈹?shù)得到這個位子，很快，她就會快樂地監(jiān)管三處房子的家務(wù)事和用人，這挺不錯。不過如果我還是你這個年紀(jì)，就不會花心思琢磨如何追隨卡麗的腳步，我要想方設(shè)法像杰克那樣。
快樂水手拐過遠處那個彎，下一匹馬從馬廄里牽出來，我們都朝小圍場看去，安妮沒有勞神舉起望遠鏡。
——溫柔野人，賠率五十比一，她說。這下，令你興奮的時刻來了。
第九章 彎刀、篩子與木腿
六月九日那天，我下班從公司出來，路邊停著一輛棕色賓利車。
不管你認為自己有多厲害，不管你在好萊塢或海德公園住了多久，一輛棕色的賓利總會吸引你的眼球，全世界也不過幾百輛，它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設(shè)計得令人嫉妒。擋泥板以有如休憩的宮女般從容舒緩的弧線升至輪胎止方，再降至腳踏板處，輪胎的白色外壁像弗雷德·阿斯泰爾的鞋罩那樣一塵不染，難以置信。像這樣的車，無論坐在后排座位的是誰，他都有辦法滿足你三個愿望。
這輛非同尋常的賓利的司機座是露天的。司機看上去如同一位變成男仆的愛爾蘭警察，他直視著前方，用塞入小灰手套里的大手緊緊握住方向盤，乘客艙的窗玻璃是有色的，看不見里面坐的是誰。我看著窗玻璃映出的來來往往的人群，這時，窗子搖了下來。
——嚇?biāo)牢伊?，我說。
——嘿，姐們兒，去哪里？
——正想去炮臺公園去跳河。
——能等一下嗎？
司機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邊，以驚人的優(yōu)雅打開后座車門，那姿勢像是海軍學(xué)校的學(xué)生恭候在船踏板的最前面。伊芙挪到位子另一邊，我回了個禮，鉆進車?yán)铩?/p>
車?yán)锘祀s著皮革和新款香水的香甜味兒，伸腳的空間這么大，我差點兒滑到地板上。
——這東西到半夜會變成什么？我問道。
——洋薊。
——我討厭洋薊。
——我以前也是，不過它們會讓你愛上的。
伊芙俯身向前，摁了一下鉻合金面板上一個象牙色按鈕。
——邁克爾。
司機沒有回頭，他的聲音通過話筒傳過來，噼噼啪啪的，像是在離我們一百六十公里遠的大海上。
——是的，羅斯小姐。
——請帶我們?nèi)ラ_拓者俱樂部。
——好的，羅斯小姐。
伊芙坐好，我看了看她。自上次貝拉斯福德的晚宴后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她穿一件絲質(zhì)藍色外衣，長袖低領(lǐng)，像是燙過般順直的頭發(fā)攏到耳后，將臉上的傷疤完全暴露，一條細細的白線所暗示的經(jīng)歷是那些做普通職員的姑娘只能夢到的，它開始變得光彩起來。
我們都笑了。
——生日快樂，性感妞兒，我說。
——我應(yīng)該快樂嗎？
——永遠應(yīng)該。
計劃是這樣的：為慶祝她的生日，廷克說她可以租一間舞廳。她告訴他她不想辦舞會，甚至不想要生日禮物，只想買一件新衣服，兩人到彩虹餐館吃一頓飯。
這是第一個提示，我應(yīng)該想到有些事情正在計劃中。
司機和車子不是廷克的，是華萊士的。華萊士知道伊芙的愿望后，便讓她在生日那天用這輛車到各個商店購物，她也物盡其用。早上，她順著第五大道一路偵察，午飯后，她回去帶上廷克的錢后發(fā)起了猛攻，在伯格多夫店買了一件藍色外衣，在班德爾店買了一雙新鞋，在薩克斯店買了一個鮮紅色的無帶鱷魚皮包，還買了內(nèi)衣。她還有一小時的時間，于是回來找我，因為她想在洛克菲勒中心的樓頂?shù)脑旗F中邁入二十五歲之前找個老朋友喝一杯。而我對此十分高興。
在乘客艙門后面的嵌格里有一個小酒吧，里面有兩個酒瓶、兩個平底玻璃杯和一個可愛的小冰桶。伊芙給我倒了一小杯杜松子酒，給自己倒得多一倍。
——哇，我說。你是不是該保持好步調(diào)？
——別操心，我一直在操練呢。
我們碰了碰杯，她滿飲一口杜松子酒和碎冰塊，邊咀嚼著冰塊，邊望著窗外不知什么地方映出的圖景，頭也不回地說：
——紐約是不是把你整得夠嗆？
開拓者俱樂部在第五大道的一幢小排屋里，原來是一家崇尚自然和冒險之人愛去的二流俱樂部，大蕭條后倒閉。它所擁有的一點點值錢的東西在晚上被人出于好心偷走，送去自然史博物館，其他不值錢的東西——有古玩，也有紀(jì)念品——被債主丟在那里攢灰塵。一九三六年，一個從未出過紐約城的銀行家把房子買了下來，重新開業(yè)，成為一家高端酒吧。
我們到的時候，一樓的牛排屋正好客滿。我們順著掛滿舊船和雪中探險的老照片的樓道爬上狹窄的樓梯，上到二樓的“圖書館”?！皥D書館”里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書架上，仔細地收藏著從沒有人讀過的十九世紀(jì)的自然主義作品。屋子中央有兩個舊展柜，一個展出南美蝴蝶，另一個展出內(nèi)戰(zhàn)時的手槍。四周低矮的皮椅里坐著竊竊私語的經(jīng)紀(jì)人、律師和實業(yè)巨頭。除我們之外，屋里唯一的女人是個淺黑膚色姑娘，頭發(fā)剪得很短，坐在遠處的角落里，頭頂上是一個長滿蛀蟲的灰熊頭。她穿著一身男人的西裝和白領(lǐng)襯衫，吐著煙圈，幻想自己是格特魯?shù)隆に固┮?sup>。
——這邊來，主人說。
我們走過去時，我看得出伊芙已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瘸腿。大多數(shù)女人會努力掩蓋這一點，她們會像藝伎一樣努力走得好看些——小碎步，頭發(fā)綰起，目光下垂?？梢淋礁静患友陲棧┲系氐乃{衣服，吃力地把左腿拖在前面，像一個長了畸形腳的男人，后跟在地板上踏出粗響的節(jié)奏。
主人把我們領(lǐng)到屋子中間的一張桌子旁。他把我們置于中央，讓所有人都能欣賞到伊芙的魅力。
——我們來這里做什么？我們落座后，我問道。
——我喜歡這里，她以敏銳的目光看了看四周的男人，說，女人讓我發(fā)瘋。
她笑了，拍拍我的手。
——當(dāng)然，你例外。
——真令人寬慰。
旋轉(zhuǎn)門后出現(xiàn)一個年輕的意大利服務(wù)生，頭發(fā)中分。伊芙點了香檳酒。
——那么，我說。彩虹廳呢。
——人家告訴我，那里美得難以置信，第五十層以及全部樓層都是。他們說你還能看到飛機停在艾德懷爾德那邊。
——廷克不是恐高嗎？
——他不必往下看。
香檳酒來了，正式得有點兒夸張。服務(wù)生將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冰桶放在伊芙一邊，主人親自啟開軟木塞以盡地主之誼。伊芙揮手讓他們離開，自己把酒杯倒?jié)M。
——敬紐約，我說。
——敬曼哈頓，她糾正道。
我們喝酒。
——還想不想印第安納？我問。
——印第安納是匹可憐的老馬，我已經(jīng)翻過那一頁了。
——它知道嗎？
——我跟它彼此一定有同感。
——我看不見得。
她笑了，重新倒?jié)M酒。
——這個談夠了，跟我說一說，她催促道。
——說什么？
——什么都行，一切。馬丁格爾夫人的那些姑娘怎么樣？
——我有好幾個月沒見到她們了。
這當(dāng)然是個大謊，因為我和弗蘭偶爾還會閑聊，不過沒有必要告訴伊芙這些，她一直不太喜歡弗蘭。
——這就對了！她說。很高興你有了自己的住處，怎么樣？
——比寄宿公寓貴，不過現(xiàn)在我可以自己煮燕麥粥，坐進自己的馬桶。
——沒有宵禁時間了……
——你如果知道我的上床時間，就不會這么說了。
——噢，她假裝關(guān)心地說。聽上去有點悲傷和孤獨啊。
我拿起空杯子，朝她揮揮。
——貝拉斯福德怎么樣？
——有點忙亂，她邊倒酒邊說。我們打算把臥室翻翻新。
——會很貴吧。
——不一定，我們只是把它弄得整齊干凈些。
——翻修時你住在那里嗎？
——廷克正好要去倫敦拜訪客戶，我就在廣場那邊租個房間，催他們趕在他回來之前完工。
沒有禮物的生日……去倫敦出差……臥室翻修……自由地使用主格的復(fù)數(shù)形……整個畫面慢慢清晰了。這個年輕姑娘穿著嶄新的衣服，喝著香檳酒，要去彩虹廳。在這樣的情形下，你以為她會有些眩暈，然而伊芙絲毫沒有眩暈。眩暈意味著有一點兒震驚。一個眩暈的姑娘搞不清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她感覺也許會有奇妙的事情發(fā)生，有可能隨時發(fā)生，這種摻和了神秘與期待的心態(tài)會令她變得輕率。但對伊芙來說，不會有任何即將發(fā)生的驚喜，不會有新奇的開局或詭黠的排列。她畫好棋盤，刻好棋子，唯一留給運氣來定的只有船上貴賓房間的大小。
當(dāng)初在21俱樂部，當(dāng)問到如果你可以當(dāng)一天別人，你們想當(dāng)誰時，伊芙回答說達里爾·扎努克，那個電影業(yè)大亨。她的回答當(dāng)時顯得那么可笑，然而果不其然，如今她正置身高懸于我們頭頂?shù)钠鹬貦C的吊臂上，仔細地再度檢視設(shè)備、戲服和舞蹈編排，然后示意太陽可以升起。細想之下，誰能為此責(zé)怪她呢？
幾張桌子開外，兩個外形還不錯的粗野家伙開始越來越大聲。他們正在回憶在常青藤大學(xué)干下的壞事，其中一個明明白白地說了“婊子”這個詞，連旁邊的幾個男人都開始朝他們瞪眼了。
伊芙一次頭都沒回過，她不可能被打斷。她已經(jīng)聊開了翻修的事，只會徑直繼續(xù)往下，如同在步兵們不顧一切尋找避難所時，對迫擊炮聲毫不理會的上校。
兩個醉鬼突然站起來，大笑著蹣跚地走過我們身邊。
——喂，喂，伊芙冷冷地說。特里·特朗布爾，是你在這里吵吵鬧鬧呀？
特里像小孩子學(xué)習(xí)放的小船一樣突然轉(zhuǎn)向。
——伊芙，太出乎意料了……
要不是在私立學(xué)校受了二十年教育，他說話可能就結(jié)巴了。
他笨拙地吻了吻伊芙，然后探詢地望著我。
——這是我的老朋友，凱特，伊芙說。
——很高興見到你，凱特，你是印第安納波利斯人吧？
——不，我說。我是紐約人。
——真的！哪個區(qū)？
——特里，她也不是適合你的類型。
他轉(zhuǎn)向伊芙，像是要躲開，不過又回過神來，他清醒些了。
——代我問候廷克，他說。
他離開了，伊芙看著他走出去。
——他是什么人，我問。
——他是廷克在聯(lián)合俱樂部的一個朋友。幾周前的周末，我們?nèi)チ怂麄冊陧f斯特波特的房子開派對。飯后他妻子彈莫扎特的鋼琴曲（上帝救我），特里告訴一個女傭，他要在餐室里給她看件東西。等我出現(xiàn)時，他正把她堵在面包柜旁，想吻她的脖子，我不得不用土豆搗碎器擋開他。
——不是用刀，算他走運。
——給他一刀，他倒痛快了。
想到這一幕，我笑了。
——嗯，有你及時出現(xiàn)，那個用人運氣真不錯。
伊芙眨著眼睛，像是在想別的事情。
——什么？
——我說有你在那里，那女孩真走運。
伊芙看著我，有點兒吃驚。
——姐們兒，這和運氣沒關(guān)系，我跟著那個混蛋到餐室去的。
突然，我眼前出現(xiàn)了伊芙在紐約婦女空軍輔助飛行隊走廊里巡視的畫面，她手持土豆搗碎器，不時從暗處里跳出來，懲治各種粗野的行為。
——你知道嗎？我?guī)е@一新信念說道。
——什么？
——你是最棒的。
將近八點，喝光的香檳酒瓶倒插在冰桶里，我對伊芙說她得走了，她有點兒落寞地看著空酒瓶。
——你是對的，她說。
她伸手去拿新包，同時招呼服務(wù)生過來，用的是廷克的手勢。她打開皮夾，里面塞滿二十元的嶄新鈔票。
——不，我說。我請，你過生日。
——好吧，不過等你二十四歲生日時我還這個情。
——那太好了。
她站起來，有那么一會兒，她顯得光彩照人。衣服在肩頭優(yōu)雅地垂下，手拎紅色提包，真像約翰·辛格·薩金特的全身肖像畫。
——直到世界末日。她提醒我說。
——直到世界末日。
我走到屋子中間看展品，一邊等著服務(wù)生送來賬單。對有槍械知識的人來說，這些槍稀有名貴，可對門外漢來說，這些槍破舊得很，它們像是內(nèi)戰(zhàn)后從密西西比河的岸邊挖出來的。在彈匣里，子彈像鹿糞一樣堆在一起。
蝴蝶展柜看上去順眼些，但明顯太業(yè)余了。蝴蝶標(biāo)本被釘在氈布上，讓人只看得見它們翅膀的上部。但如果對蝴蝶有一點了解，你就知道蝴蝶翅膀的兩部分有可能大不相同。如果上面是透明的藍色，那么下面有可能是帶赭色斑點的褐灰。這種鮮明的對比讓蝴蝶具備了重要的進化優(yōu)勢，讓它們張開翅膀時可以吸引異性，合上翅膀后，又能隱藏到樹干里。
把一些人比作變色龍未免有些陳詞濫調(diào)：能隨著環(huán)境的不同而變換顏色，其實能做到這個的人一百萬里也未必有一。然而蝴蝶卻有成千上萬：很多男人女人如伊芙一樣擁有截然不同的兩種顏色——一種用于吸引他人，一種用于偽裝自己——翅膀輕輕一扇，便能立刻轉(zhuǎn)換。
賬單送來時，香檳的酒意彌漫上來。
我拿起包，朝門口看去。
那個穿西裝的淺黑膚色姑娘從我旁邊經(jīng)過朝衛(wèi)生間走去，她不友好地冷冷瞪了我一眼，如同罕見的和平時期的一個宿敵。太不完美了，我想。我們在表現(xiàn)敵意時太缺乏想象力和勇氣了。如果我們一小時掙五毛錢，我們會羨慕有錢人，鄙視窮人，我們會為那些掙錢比我們多一分或少一分的人，盡全力積攢惡毒的情緒。所以每十年都不會有一場革命。我沖她吐吐舌頭以示回敬，然后朝門口搖搖晃晃地走去，努力讓自己從背后看就像是火車上的電影明星。
我站在樓梯上，臺階突然顯得窄小、陡峭，往下看有點兒像坐過山車，我不得不脫下鞋子，抓緊欄桿。
我用肩膀頂著墻往下走，這才發(fā)現(xiàn)沿樓梯而下的照片是“忍耐號”被凍在南極的照片。我停下來端詳其中一張，船上的帆纜被扯離桅桿，食物和其他必需品散落在冰面上，我伸出一根手指朝指揮官沙克爾頓搖了搖，提醒他都是他犯下了該死的錯。
我來到街上，打算穿過69街，去往第三大道的高架鐵道，這時我看到那輛棕色賓利車停在路邊，車門打開，司機出來。
——康騰小姐。
我糊涂了，這不僅僅是因為喝了酒。
——你是邁克爾，對嗎？
——是的。
我突然想到，邁克爾很像我父親的哥哥羅斯科伯伯，他也有著大手掌，耳朵像花椰菜。
——你看見伊芙了嗎？我問。
——是的，她要我送您回家。
——她要你轉(zhuǎn)回來送我？
——不是的，小姐，她想走路。
邁克爾打開后門，里面看起來黑暗而孤獨。正值六月，天還亮著，空氣溫和。
——如果我坐前面你介意嗎？我問。
——我想不行，小姐。
——我想也是。
——去11街？
——是的。
——您想怎么去？
——怎么說？
——我們可以走第二大道，也可以繞過中央公園，然后去往下城，也許這樣可以彌補您不能坐前排的損失。
我笑了。
——哇，這聽起來不錯，邁克爾，就這樣吧。
我們在72街進入公園，往北朝哈萊姆開去。我把兩邊的窗子都打開，六月溫和的空氣向我流露出泛濫的愛意，我踢掉鞋子，盤腿坐著，看著樹后退而去。
我不常坐出租車，如果坐也是走兩點一線的最短距離，從未想過繞道回家，二十六年里一次也沒有。這也一樣很神奇。
第二天，伊芙打電話給我，說我二十四歲生日時我們的約會得取消了，似乎是廷克給了伊芙一個“驚喜”，他在彩虹廳出現(xiàn)時帶著另一張去歐洲的船票。廷克先去倫敦與客戶見面，然后他們順道拜訪巴奇和威絲——他們在里維埃拉弄了一所房子，七月在那邊度假。
一周后，我跟弗蘭和格魯伯碰頭，吃了被廣告宣稱為牛排的漢堡。她給我看以下從《每日鏡報》社會版撕下的報道：
從中大西洋拍賣公司傳來消息，大腕們聚集在“維多利亞女王號”上，在小科尼利厄斯·范德比爾特每年一度的中叉黑領(lǐng)帶尋寶活動中輕易拔得頭籌的是初次露面的T.格雷，成功的紐約城銀行家，以及他更為耀眼的另一半E.羅斯。在五十件指定的珍寶中，格雷和羅斯成功地取得一把彎刀、一個篩子和一條木腿，令舉座陷入無聲的震驚。年輕的尋寶人不愿透露成功的秘訣。據(jù)觀察者說，他們采用了游說船員而非乘客的新穎招數(shù)。獎品？克拉里奇的五夜免費住宿，外加國家美術(shù)館的一次私人觀展。警覺的博物館保安在這精明的一對兒逃走之前搜查了他們。
第十章 城中最高樓
六月二十二日，我整個下午都在62街對方公司一間沒有窗子、沒有通風(fēng)設(shè)備的房間里為年輕的托馬斯·哈珀先生取證詞。做證的是一個瀕臨倒閉的鋼鐵廠生產(chǎn)線管理人員，他像洗衣女工那樣汗流浹背，嘮嘮叨叨，唯一能真正讓他談出一點兒東西的問題就是情況有多糟。他問哈珀，您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嗎？二十年都耗在為公司盡心盡力上，每天早上孩子還在睡著就起床上班，每分每秒都要監(jiān)視生產(chǎn)線上各個細節(jié)，結(jié)果有一天你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了。
——不知道，哈珀干巴巴地說。不過你能不能講一講一九三七年一月發(fā)生的事情？
我們終于完工，我得去中央公園透透氣。我在拐角的一個熟食店買了一個三明治，在一棵木蘭樹附近找到一個不錯的地方，在那里可以安安靜靜地吃飯，陪伴我的是我的老朋友查爾斯·狄更斯。
我坐在公園里，不時從皮普的故事中抬起頭來，看著那些已得償所愿的散步的人。這時，我第三次見到了安妮·格蘭汀。我猶豫了一會兒，把書塞進包里，起身跟上她。
不出所料，她的腳步方向明確。從公園出來到59街后，她經(jīng)過紅綠燈，輕快地跳上廣場賓館的臺階。我也一樣。一個穿制服的旅館服務(wù)生推動“十”字形旋轉(zhuǎn)門時，我突然想到，這或許是上流社會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則，你不應(yīng)該尾隨熟人進入本地旅館?？伤筒荒苤皇呛团笥雅雒婧壬弦槐瓎?？門轉(zhuǎn)開了，我決定采用科學(xué)的方法。
——伊尼，米尼，邁尼，莫……
進入賓館，我在一棵盆栽棕櫚樹的樹蔭下找到一個位子，這里來來往往的人都衣冠楚楚，有些帶著行李抵達，有些朝酒吧走去，其他人自擦鞋機旁或大廳上樓。在一盞足以令劇院自慚形穢的枝形吊燈下，一位大胡子大使正給一個八歲女孩和一對卷毛狗讓路。
——對不起。
一個戴小紅帽的年輕服務(wù)生在我這棵樹旁邊張望。
——您是康騰小姐吧？
他遞給我一個奶油色小信封——舞會或婚禮的接待處用來告訴你桌號的那一款。信封里是一張名片，內(nèi)容十分簡潔：安妮·格蘭汀。背面她用隨意筆跡寫著幾個大字：過來問聲好吧，1801房間。
哇呀。
我走向電梯，心想她是在大廳還是在中央公園就發(fā)現(xiàn)了我。電梯服務(wù)生體貼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在說，不用著急。
——十八樓？我問。
——好的。
沒等門關(guān)上，一對蜜月寶貝走了進來，他們年輕，陽光，膚色健康，看上去似乎準(zhǔn)備把他們的每一分錢都花在房間服務(wù)上。電梯停在十二樓，他們一下跳進走廊里。我沖著電梯小伙友好一笑。
——新婚的，我說。
——不一定，女士。
——不一定？
——不一定新，不一定婚?？春媚_下。
1801房正對著電梯。我摁下銅門鈴，門里響起腳步聲，比安妮的沉重。門開了，是一個瘦瘦的穿著威爾士親王服飾的年輕男子。一陣尷尬之后，我遞上名片，他用指甲修剪整齊的手指接過去。
——空騰小姐？
他的發(fā)音和他的服飾一樣講究，但還是錯了，他把我的名字說成“空-騰（Kon-tent）”，像是在說一本書的“目錄（content）”。
——是康騰，我糾正道。
——對不起，空-騰小姐，快請進吧。
他朝門里幾步遠的一處準(zhǔn)確地打了個手勢。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陽光明媚的套房的門廳里，中央客廳的一邊是一扇密閉著的嵌板門，可能通往臥室。在最顯著的位置，有一張藍黃相間的長沙發(fā)椅和兩張低背安樂椅，圍著一張雞尾酒桌放置，有效地平衡了陽剛之氣與陰柔之風(fēng)。休憩區(qū)過去有一張銀行家專用書桌，一角放置著一瓶百合花，另一角是一盞黑燈罩燈。我開始懷疑廷克公寓里展現(xiàn)的完美品位是出自安妮，她的時尚感與自信結(jié)合得恰如其分，那正是一個能將現(xiàn)代設(shè)計帶入上流社會的人所需要的。
安妮站在書桌后，一邊眺望著窗外的中央公園，一邊打電話。
——是的，是的，戴維，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很清楚你不希望我利用董事這個職位，但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有很強烈的意愿要使用它。
安妮正說著，她的秘書把我的名片遞過去，她轉(zhuǎn)過身，示意我坐到長沙發(fā)椅上。我坐下時碰翻了旁邊的提包，皮普驚愕地露出頭來。
——對的，對的，好的戴維，我們五號在紐波特再詳細討論。
她掛斷電話，走到長沙發(fā)椅這里，在我身旁坐下，看上去像是我不請自到。
——凱蒂！見到你真高興！
她朝電話做了個手勢。
——對不起，我從我丈夫那里繼承了一點兒股票，這給了我不勞而獲的特權(quán)，這事除了我，所有的人都覺得不高興。
她解釋說她在等一個熟人，他隨時會來，不過如果運氣好的話，我們還有時間喝上一杯。她交代秘書布萊斯準(zhǔn)備一些馬提尼酒，自己告退去一趟臥室。布萊斯朝一個做工精致的楓木柜走去，柜子前部是個小酒吧。他用一雙銀鉗從桶里夾起冰塊，和馬提尼酒混在一起，用一根長匙攪拌，小心不碰響罐壁。他將兩個杯子放到桌上，靠近一碟鹽漬洋蔥。他正要倒酒時，安妮走出臥室。
——布萊斯，讓我來，謝謝你。沒什么事了。
——我要不要寫完給盧瑟福上校的信？他追問。
——這個我們明天談。
——好的，格蘭汀夫人。
一個女人用如此直率的權(quán)威對一個男人發(fā)號施令的不同尋常，只稍稍被布萊斯的呆謹與卑下削弱了些。他朝她中規(guī)中矩地點點頭，也朝我敷衍地點點頭。她仰靠在躺椅上。
——我們來吧！她說。
她俯身往前，行云流水一般將兩個動作合而為一：胳膊肘倚在膝蓋上，伸手拿酒罐，倒酒。
——洋蔥？她問。
——我更喜歡橄欖。
——我會記住的。
她把杯子遞給我，將兩個洋蔥撲通一聲丟到自己的杯中，左臂倚著椅背。我向她舉起杯子，努力顯得從容些。
——恭賀巴氏殺菌法。
——難如所愿，我只賭大的，我說過。
她朝我笑笑，喝一口酒。
——告訴我，是什么讓你在周三下午來到城里的這個區(qū)？我似乎記得你在奎金-黑爾工作。你換了新工作？
——不，我還在奎金工作。
——哦，她帶著一絲失望說道。
——我和一個律師在跟這兒只有幾個街區(qū)之隔的地方取證詞。
——你在那兒問審訊前要問的尖銳問題，你的對手必須回答的那些？
——是的。
——不錯，至少聽上去有點兒意思。
——實際上這得取決于問的是哪一類的問題。
——以及由誰來提問，我這么猜。
她傾身向前，把杯子放到桌上，寬松的上衣稍稍松開，最上面的扣子沒有扣上，我看到她沒有戴胸罩。
——您住在這里？我問。
——不，不，這里只是辦公室，不過比在寫字樓里方便多了，我可以讓人備餐，出門前可以洗澡、換衣服，城外的人要來見我也容易。
——從城外來看過我的只有直銷員。
她笑了，又拿起酒杯。
——他不虛此行嗎？
——不見得。
她把杯子舉到唇邊時，從眼角端詳著我。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后，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據(jù)我所知，廷克和伊芙已經(jīng)去國外了。
——是的，他們正在倫敦，待上幾天后去里維埃拉。
——里維埃拉！不錯，那應(yīng)該挺浪漫，有的是溫泉和薰衣草。不過，浪漫不代表一切，是吧？
——我覺得您對他們的關(guān)系還是心存疑慮。
——當(dāng)然，這不關(guān)我的事。他們光彩照人，也許甚至足以讓白金漢宮熠熠生輝，但若是一定要我說老實話，我得承認，我曾經(jīng)猜想廷克會跟能給他一點兒挑戰(zhàn)的人在一起，我是說智力上的。
——也許伊芙會讓您吃驚的。
——吃驚是肯定會的。
門鈴響了。
——啊，她說?？隙ㄊ俏业目腿藖砹?。
我問她是否有地方讓我梳洗一番，她讓我去與她的臥室相連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墻紙是威廉·莫里斯的風(fēng)格，柔弱而壯觀。我把冷水潑到臉上。在大理石臺面上，她的胸罩疊得整整齊齊，一枚翡翠戒指放在上面，有如加冕日放在墊子上的一頂王冠。我走出來時，安妮正和一個灰頭發(fā)的高個子紳士站在沙發(fā)旁。那是約翰·辛格爾頓，特拉華州前參議員。
旅館外，頭戴高帽的看門人正幫助穿著時髦的一對兒上出租車。車開走了，他轉(zhuǎn)過身看見我，禮貌地脫下帽子，立正站好——并沒有為我招呼下一輛車。他干這一工作太多年了，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我回到公寓樓，今天是周三，住在3B的紅臉新娘正對著她母親的波倫亞菜譜大動干戈。當(dāng)初她轉(zhuǎn)錄完食譜時，一定是寫下了兩棵大蒜，而不是兩棵丁香，因為我們這一周剩下的幾天渾身都得染上她們家常菜的味道了。
我進門后，在餐桌前站了一會兒，清點自己的郵件。乍看上去，郵件和平時一樣亂，不過在兩份賬單中間有一封航空信件，顏色是知更鳥蛋的藍色。
是廷克的筆跡。
我四處搜尋，找到一些沒喝完的酒，就著瓶子直接嘗了一口，舌頭上有麻刺感，像周日的圣餐。我倒了一杯，坐在桌旁，點著一支煙。
信封上的幾張郵票是英國的，一張紫色的是政治家頭像，其他藍色的是汽車圖案。似乎世界上每個國家都有政治家和汽車的郵票，哪里有開電梯的小伙子和不幸主婦的郵票呢？還有無電梯的六層樓房和發(fā)餿的葡萄酒的郵票？我踩滅煙，撕開信，信寫在歐洲人喜歡用的棉紙上。
親愛的凱特，
自我們出發(fā)以來，每天我們倆總有一個會說“凱蒂會喜歡這個的！”今天輪到我……
信里簡單提到廷克和伊芙?jīng)Q定沿南安普敦海岸開車到倫敦，最后到了一個小小的漁村。伊芙在旅館休息，廷克出去散步。每轉(zhuǎn)一個彎，他都能看到老教區(qū)教堂的尖塔，那是城里最高的建筑，最后他繞道朝它走去。
里面的墻壁刷成白色，像是新英格蘭捕鯨船上的教堂。
第一排位子上坐著一個水手的寡婦，在讀贊美詩。而在后排，一位體形像摔跤手的禿頂男人坐在一籃草莓旁哭泣。
突然，一群穿制服的姑娘沖進門來，像海鷗一樣大笑。摔跤手跳起來責(zé)備她們。她們畫著“十”字穿越過道跑回門外，此時鐘聲在頭頂上響起……
真的。關(guān)于外出度假的人，能說他們什么好呢？我把信揉成一團，扔到垃圾桶里，拿起《遠大前程》，翻回到第二十章。
我父親從來不喜歡發(fā)牢騷，在我認識他的十九年中，他很少說起在俄羅斯軍隊里服役之事，很少談到和我母親如何艱難度日，也很少談起她如何拋棄我們。他身體不好，但當(dāng)然也很少抱怨自己的健康。
有一夜將近天明之時，我坐在他床邊，跟他聊起某個和我一起工作的傻瓜的趣聞，逗他開心，突然他說起自己的一個想法，他說，不管他在生活中碰到什么困難，不管事情的發(fā)展變得多么令人畏縮，令人沮喪，只要早上醒來時，他還想著他的第一杯咖啡，他就知道他準(zhǔn)能渡過難關(guān)。當(dāng)時我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幾十年后我才明白，他那是在給我一個忠告。
對心高氣傲的年輕人來說，目標(biāo)堅定，追求永恒真理的行為有著毋庸置疑的魅力。然而，一個人若是失去了享受世俗樂趣——在門廊抽煙，在洗澡時吃姜餅——的能力，她也許會將自己置于毫無必要的危險境地。我父親在自己的人生之路行將終結(jié)時想告訴我的是，這種危險不能等閑視之：人必須準(zhǔn)備好為簡單的快樂而戰(zhàn)，要抵御優(yōu)雅、學(xué)識和形形色色迷人的誘惑，保護這種快樂。
回想起來，我的那杯咖啡一直是查爾斯·狄更斯的作品。不可否認，所有那些勇敢的弱勢小子有一點兒令人惱火，還有完全可以稱作邪惡的代理商的家伙。但我也漸漸意識到，不管我的處境多么灰暗，如果在讀完狄更斯小說的一章之后，我還有讓我在火車上坐過站的那種繼續(xù)讀下去的沖動，那么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
好吧，也許這則特別的寓言我讀了太多遍。又或許我只是為連皮普也在去倫敦的路上而生氣。不管是什么原因，在讀了兩頁后，我合上書本，爬上了床。
第十一章 美麗時代
二十四日周五下午五點四十五分，秘書工作室的桌子都空了，只剩下我，我剛剛完成一份反訴，打印了一式三份，準(zhǔn)備閑逛著回家。這時，我從眼角看到夏洛特·塞克斯從洗手間出來。她換上了高跟鞋和橘紅色上衣。與她所有的美好意愿相違，這一身看上去很不協(xié)調(diào)。她雙手抓起包。來了，我想。
——嘿，凱瑟琳，你要干到很晚嗎？
自從那次我在地鐵為夏洛特拯救了那份合并協(xié)議后，她經(jīng)常邀我出去吃午飯，和她家人一起過安息日或到樓梯轉(zhuǎn)角處抽支煙。她有次甚至還請我到一個新建的大公共泳池去泡澡，那是羅伯特·摩西建造的，城外的居民們像鍋子里的螃蟹一樣在那兒爬來爬去。迄今為止，我都以提前想好的理由拒絕了她，可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我和羅西正想去布蘭尼根喝一杯。
我從夏洛特的肩頭望過去，羅西正在研究自己的指甲，體態(tài)豐滿的她有著忘記扣襯衫最上面那顆扣子的喜好，看得出來，羅西若是不能浪漫地登上帝國大廈的頂層，她也準(zhǔn)備像金剛那樣爬上去。但鑒于眼下的情形，也許有她在場也不全是壞事，至少她可以讓我在喝完一杯后可以輕易抽身?？紤]到我最近這陣子的自憐自怨，也許近距離觀察一下夏洛特·塞克斯的生活正是醫(yī)生要開的處方。
——好吧，我說。等我收拾一下。
我站起來，蓋好打字機，拿起包，這時，“Q”字母亮起了紅燈。
夏洛特的表情比我還要怨恨，周五下午五點四十五分！她似乎在想，她到底要做什么？可我沒這么想。最近我起床有點兒困難，十天里有兩天上班遲到了五分鐘。
——我到那里和你們碰頭，我說。
我站起來，拉直裙子，拿起速記本。馬卡姆小姐發(fā)號施令時，即便是責(zé)備，也要求我們一字一句記下。我走進她的辦公室，她正要寫完一封信，沒有抬頭，指了指一把椅子，又繼續(xù)寫。我坐下來，不急不慢地第二次理直裙子，畢恭畢敬、“啪”地打開速記本。
馬卡姆小姐大概五十出頭，并非毫無魅力。她看東西不戴眼鏡，胸脯也不癟平，雖然頭發(fā)綰成一個圓髻，但還是看得出頭發(fā)長而濃密。也許她早該成為公司某位高級合伙人的繼室。
她以專業(yè)的夸張動作把信寫完，將筆放回到銅筆架，筆歪向一邊，像是矛扎中了靶子。她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直視著我的眼睛。
——凱瑟琳，你不用記什么。
我關(guān)上本子，按馬卡姆小姐教我們的那樣把它塞在右大腿邊，心想：這更糟了。
——你到我們這里多久了？
——差不多四年了。
——一九三四年九月？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是的，十七號周一。
對這一精確的表述，馬卡姆小姐笑了。
——我叫你來，是想討論一下你在這里的未來。你可能聽說了，夏天過后帕梅拉小姐就要離開。
——我沒聽說。
——你不太和其他姑娘閑聊吧，凱瑟琳？
——我不太喜歡閑聊。
——這對你挺好。不過，你似乎和大家相處得還不錯？
——大家并不難相處。
馬卡姆小姐又是一笑，這次是因為我把“大家”恰當(dāng)?shù)胤旁诹司涫住?/p>
——你這樣說我很高興，我們?yōu)榇_保大家能和睦相處做了一些努力。不管怎么樣，帕梅拉就要走了，她有了……
馬卡姆小姐停下來。
——娃—子。
她用兩個音節(jié)，使這個詞生動形象。
在帕梅拉長大的貝德福德-斯泰森特那樣的擁擠街區(qū)，這也許是個值得慶賀的消息，但在這里不是。我試圖表現(xiàn)得如同剛剛得知自己的同事偷錢當(dāng)場被抓似的。馬卡姆小姐繼續(xù)說。
——你的工作無可挑剔，你的語法知識非常出色，你與同事的相處堪為典范。
——謝謝。
——剛開始，你的速記好像趕不上你打字的速度，不過現(xiàn)在有了明顯的提高。
——那是我的一個目標(biāo)。
——這是個好的目標(biāo)，我還發(fā)現(xiàn)你對信托和地產(chǎn)的法律條文的了解接近一個初級律師。
——希望這不會讓您覺得我自負。
——一點兒也不。
——我知道，如果我了解合作者的工作性質(zhì)，就能更好地幫助他們。
——沒錯。
馬卡姆小姐又停下來。
——凱瑟琳，根據(jù)我的判斷，你是地地道道的奎金人，我已經(jīng)推薦你接替帕梅拉的位子，做領(lǐng)班。
（她說出來的是“領(lǐng)幫”）
——你知道，領(lǐng)班是交響樂隊里的首席小提琴手，你將獲得比獨奏更多的份額——或者說，你將獲得比獨奏更恰當(dāng)?shù)姆蓊~，但你也得起模范帶頭作用。我是我們這個小樂隊的指揮，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每個姑娘，她們得依靠你的指導(dǎo)。毫無疑問，提升與報酬、責(zé)任和職位是并行的。
馬卡姆小姐停下，揚起眉毛，表示現(xiàn)在歡迎我發(fā)表評論，于是我用專業(yè)的克制謝過她，她握了握我的手，我暗自對自己說：多地道的奎金人，多密切的近鄰，多討人喜歡。
我離開辦公室，向市中心的南渡口站走去，這樣就不用經(jīng)過布蘭尼根的正門。從港口飄來一陣壞貝殼的味道，似乎紐約的牡蠣清楚地知道在一帶“R”的月份里不會有人吃它們，便自己跳上岸來。
我正要上火車，一個瘦高個穿工裝褲的鄉(xiāng)巴佬從一個車廂跑往另一個車廂，撞掉了我的提包，而我彎身撿包時，裙子撕開了一條縫。因此下車后，我買了一品脫裸麥威士忌，還有一根可以粘在軟木塞上的蠟燭。
幸虧我在餐桌旁喝了半瓶酒，才脫下鞋子和襪子，因為等我起身去煎蛋時，我撞到桌子，把剩下的酒全灑到了一張殘破的紙牌上。我像羅斯科伯伯那樣用詩一般的語句罵罵咧咧，一邊用拖把拖地，然后一屁股坐到我爸爸的安樂椅中。
一年中你最喜歡的是哪一天？一月我們在21俱樂部喝酒時，除了那些重要問題之外，我們還問了彼此這個小問題。雪最大的那一天，廷克說。只要不在印第安納，每一天我都喜歡，伊芙說。我的回答？夏至那一天，六月二十日，一年中最長的一天。
這是個聰明的回答，至少當(dāng)時我這么覺得，不過冷靜地想想，我突然意識到，當(dāng)被問到一年中最喜歡哪一天時，回答六月中的某一天可有些狂妄自大，它暗示著你生命中的細節(jié)棒極了，你俯瞰自己的處境時如此安心，因此你想要的全部只不過是更多的白晝，用以慶祝你的幸運。但正如希臘人教導(dǎo)我們的，對這樣的傲慢，只有一種辦法可以糾正，他們管它叫報應(yīng)。我們管它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或掩面而泣；或簡稱因果報應(yīng)。它與薪水、責(zé)任和職位的適當(dāng)提升結(jié)伴而來。
有人敲門。
我連是誰都懶得問，打開門發(fā)現(xiàn)是西部聯(lián)盟電報公司的信差，送來我平生第一封電報，是從倫敦發(fā)來的：
姐們兒生日快樂句號對不起不能到場句號為了我倆在城里鬧翻天吧句號兩周后見句號
兩周？如果從棕櫚灘寄來的明信片是一個暗示的話，那我要到感恩節(jié)才會見到廷克和伊芙。
我點上煙，又看了一遍電報。從上下文看，不知道伊芙說的“為了我倆”是指她和廷克，還是指她和我。直覺告訴我是后者，也許她終于明白了些什么。
我站起來，從床下拉出羅斯科伯伯的鞋柜，里面有我的出生證和一個拉比的腳印，還有我媽媽唯一的照片，再下面是羅斯先生給我的信封。我把剩下的那些十元鈔票丟到床罩上。神諭說，在城里鬧翻天吧。而明天我正打算這么干。
在班德爾商場的五樓，花比葬禮上的還多。
我站在一個掛著黑衣服的小衣架前，棉布的、亞麻布的、帶緞帶的、無背的、無袖的，黑色……黑色……黑色……
——需要幫忙嗎？自進店后，這已經(jīng)是我第五次被人問了。
我轉(zhuǎn)過身，是一位四十四五的女人，身著套裙，戴眼鏡，跟我保持著得體的距離。她漂亮的紅發(fā)往后扎成馬尾辮，像是小明星扮演老處女。
——你有沒有稍稍……顏色鮮艷些的？我問道。
奧馬拉夫人把我引到一張有墊子的躺椅旁，問我尺寸、喜歡的顏色和社交傾向，然后消失?；貋頃r她后面跟著兩個姑娘，每人手臂上都掛著一些挑選出來的衣服。奧馬拉夫人一件件向我介紹這些衣服的優(yōu)點，我則拿著一個細膩的瓷杯，喝著咖啡，提出自己的看法（太綠，太長，太溫暾），一個姑娘做著筆記，這讓我覺得自己像是班德爾商場董事會的經(jīng)理，在登記春季精選貨品?？諝庵袥]有絲毫錢將很快易手的暗示，當(dāng)然不是我的。
奧馬拉夫人是專業(yè)銷售人員，了解自己的商品，她把最好的留在最后：一件白色短袖裙裝，淡綠色圓點，還配了一頂帽子。
——這一身很有趣味，奧馬拉夫人說。不過是一種有教養(yǎng)的、優(yōu)雅的趣味。
——是不是太鄉(xiāng)村了？
——恰恰相反，這身裙裝的設(shè)計用意是給城里人帶去新鮮空氣，城里指的是羅馬、巴黎、米蘭，而不是康涅狄格。鄉(xiāng)下人不需要這樣的衣服，我們需要。
我歪了歪腦袋，流露出一絲興趣。
——試一試，奧馬拉夫人說。
非常合身。
——很出色，她說。
——真的？
——當(dāng)然。你不用穿鞋子，這最能看出衣服的好壞，如果不穿鞋看起來也很優(yōu)雅，那么……
我們并肩站著，冷靜地照著鏡子。我稍稍轉(zhuǎn)向一邊，抬起地毯上的右腳跟，腳踝上的褶邊微微飄動，我努力想象自己光著腳跳西班牙舞，差一點兒就成功了。
——非常棒，我承認道。但我忍不住想，要是你來穿會更好看，襯上你的頭發(fā)顏色。
——冒昧說一句，康騰小姐，你到二樓就可以弄出我這個頭發(fā)的顏色。
兩小時后，我換了一頭愛爾蘭式的紅發(fā)，乘出租車去西村的“美麗時代”。當(dāng)時離法國餐館流行還有幾年時間，但“美麗時代”已經(jīng)成了那些不時被遣返的移居海外人士的最愛。那是個小餐館，有帶軟墊的長椅，墻上掛著夏爾丹風(fēng)格的靜物畫，描繪的是鄉(xiāng)下廚房里的物什。
領(lǐng)班記下我的名字，問我等候時是否需要香檳酒，現(xiàn)在才七點，只有不到一半的桌子有人坐。
——等什么？我問。
——您不是在等人嗎？
——不是的。
——對不起，小姐，這邊請。
他步履輕快地走進餐廳，在一張兩人桌旁只停了一下，又走到一張軟長椅旁，那里可以縱覽整個餐廳?？次易檬娣?，他消失，回來時拿著說好的香檳酒。
——為突破常規(guī)，我給自己敬酒。
我的海軍藍新鞋硌腳踝，在桌布的掩護下，我踢掉鞋子，活動腳趾，從新的藍色手包里掏出一包煙，一個服務(wù)生從桌子那邊俯過身，伸過來一個不銹鋼打火機，打火，火量足夠點著香煙。我不緊不慢地從煙盒里把煙倒出來，他如塑像般一動不動，待我吸上第一口煙，他才滿意地站直身子，啪地關(guān)上打火機。
——您等人時要不要看看菜單？他問道。
——我不等人，我說。
——對不起，小姐。
他向在我旁邊收拾桌子的小工打了個響指，然后呈上菜單，菜單擱在臂彎里，這樣他可以指著菜，介紹其特色，頗像奧馬拉夫人夸贊衣服的樣子。這給了我信心，如果我想在積蓄上挖個洞，至少路子是走對了。
餐館逐漸有了生機，幾張桌子熱鬧起來，雞尾酒送上桌，煙點上，這生機來得有條不紊，不緊不慢，這餐館自信滿滿，它知道到了九點，自己就成了世界的中心。
我也讓自己慢慢恢復(fù)生機，不緊不慢品嘗第二杯香檳酒，享受小魚烤面包，又抽上一支煙。服務(wù)生回來，我點了一杯白葡萄酒、抹焦黃面包屑和干酪屑的蘆筍，主菜是餐館的特色菜：黑塊菌餡童子雞。
服務(wù)生迅速離去，我第二次注意到坐在對面軟長椅上的那對老夫婦朝我微笑。男的矮壯，頭發(fā)稀薄，穿雙排扣西服，扎蝴蝶結(jié)，眼神溫順，似乎稍一動情便會流淚。妻子比他高出了七八厘米，身著優(yōu)雅的夏裝，鬈發(fā)，笑容溫和，她看上去像是置身世紀(jì)之交，正招待主教用午餐，之后便要去領(lǐng)導(dǎo)爭取婦女選舉權(quán)的游行示威。她眨眨眼，像是招了招手，我也眨眨眼，也像是招了招手。
小銅盤里的蘆筍帶著一絲炫耀來到桌邊，筍尖排列整齊，根根長度一樣，互不疊合，上面精心灑了一層黃油面包屑和意大利果仁味羊奶干酪，干酪烤成焦黃色，脆皮，冒泡。領(lǐng)班將它連同銀叉、銀匙一起呈上，又磨碎一點檸檬皮放在盤子里。
——祝您胃口好。
我胃口是好。
我父親哪怕掙了一百萬，也不會到“美麗時代”來吃一頓。在他看來，餐館是瀆神的浪費行為的最高表現(xiàn)。在你的錢可以買到的所有奢華里，餐館最難讓你感受到奢華。一件毛皮大衣至少可以在冬天穿，可以御寒，一根銀匙熔化后可以賣給珠寶商，餐館的牛排有什么用？你切開它，咀嚼它，咽下它，擦擦嘴，把餐巾扔到盤子上，如此而已。蘆筍不是一樣嗎？我父親寧可把一張二十元的鈔票帶進墳?zāi)?，也不愿把它花在一頓華而不實的飯菜上。
可對我來說，在上等餐館吃飯就是最大的奢侈，是文明的最高境界。文明是什么？文明不就是知識分子超越生活基本需求（衣食住行和生存）帶來的煩惱，進入精神的空靈世界（詩歌、手包和美味佳肴）嗎？這種體驗遠離日常生活，哪怕生活中的一切完全腐朽，一頓美食也可以使精神煥發(fā)生機。如果有一天我名下只剩下二十塊錢，我會把它用在這里，享受這無法典當(dāng)?shù)膬?yōu)雅的一小時。
服務(wù)生拿走蘆筍盤子，我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喝第二杯香檳，決定去一趟衛(wèi)生間，清醒一下。我把左腳伸進海軍藍鞋子里，右腳摸索，卻找不到鞋子，我飛快地胡亂搜尋了一圈，眼睛在餐廳里四處打量，腳拇指在桌子下面開始更有規(guī)律地畫圈摸索，同時不至于改變坐姿。無果而終，我俯下身去。
——可以嗎？
坐在餐廳另一邊的那位系蝴蝶結(jié)的紳士站在我的桌前。
沒等我開口，他就輕松地彎下腰，又直起身來，手掌托著那只鞋子。他彎下腰，以攝政王呈上玻璃鞋的禮儀小心地把鞋子放在面包籃后面，我一揮手，把它掃到桌下。
——謝謝您，我真是太粗魯了。
——一點兒也不。
他回頭朝自己的桌子打了個手勢。
——如果我和我妻子盯著您看，請原諒，因為我們覺得它們美極了。
——對不起，它們？
——這些小圓點。
就在這時，我的主菜來了，淚眼紳士回到自己的座位，我開始有條不紊地切雞肉，可沒吃幾口，我就知道吃不完。塊菌的濃香溢出碟子，熏得我腦袋發(fā)暈，只要再吃一口雞肉，我肯定會吐出來。在我的堅持下，他們拿走了一半，可我還是確定自己就要吐了。
我只想快點兒出門呼吸新鮮空氣，便把花花綠綠的鈔票全丟到桌布上，沒等服務(wù)生把桌子拉開便站起來，碰翻了紅酒杯，可我不記得自己點過紅酒。我從眼角看到服務(wù)生正把蛋奶酥送到那對老夫婦桌上，像女權(quán)運動領(lǐng)導(dǎo)者的妻子揮了揮手，不知是何意。在門口，我和一幅畫里的野兔打了個照面，像我一樣，它四腳倒掛在一根鉤子上。
到了門外，我朝最近的巷子走去，靠著磚墻，小心地吸了一口氣，心想這是報應(yīng)吧。如果我吐了，父親在天上會帶著憂郁的滿足瞪著那堆蘆筍和塊菌，他會說，瞧瞧，這就是你的知識分子的優(yōu)勢。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
——親愛的，你沒事吧？
是那位像女權(quán)運動領(lǐng)導(dǎo)者的老婦人，她丈夫保持禮貌的距離，用一雙充滿淚水的眼睛望著我。
——我想我是吃得有點兒過頭了，我說。
——是那個糟糕的雞肉，他們還挺自豪的呢，我覺得太難吃了。你是不是想吐？親愛的，想吐就吐吧，我可以幫你拿帽子。
——我就快好了，謝謝您。
——我叫哈皮·多蘭，這是我丈夫鮑勃。
——我叫凱瑟琳·康騰。
——康騰，多蘭夫人說，好像她認識我。
多蘭先生看沒什么大問題，便慢慢湊上來。
——你常來“美麗時代”嗎？他問我，好像我們不是站在小巷子里。
——我第一次來。
——你剛到時我們以為你在等人，他說。我們要是知道你是一個人吃飯，會邀請你加入我們的。
——羅伯特！多蘭夫人說。
她轉(zhuǎn)向我。
——我丈夫覺得年輕姑娘愿意一個人在外面吃飯不可思議。
——呃，不是所有的年輕姑娘，多蘭先生說。
多蘭夫人笑了，假裝慍怒地瞪了他一眼。
——你夠壞！
然后她轉(zhuǎn)向我。
——至少可以讓我們送你回家。我們住在82街和公園大道那邊，你住在哪里？
我看到巷口有輛車慢慢停下來，很像是勞斯萊斯。
——中央公園西211號，我說。
貝拉斯福德。
幾分鐘后，我坐在多蘭家的勞斯萊斯后座上，往第八大道開去。多蘭先生堅持讓我坐中間，他小心地把我的帽子支在膝蓋上，多蘭夫人讓司機打開收音機，我們?nèi)讼硎芰艘欢慰鞓窌r光。
看門人皮特打開車門，迷惑地看了我一眼，多蘭夫婦沒有注意到。大家相互吻別，許諾再見面，然后勞斯萊斯離開了，我揮揮手。皮特有點兒尷尬地清了清喉嚨。
——對不起，康騰小姐，格雷先生和羅斯小姐好像還在歐洲。
——是的，皮特，我知道。
我在市中心上了火車，車廂里擠滿了各種不同膚色的臉孔與各種不同款式的衣服。百老匯慢車往返于格林威治村和哈萊姆之間，在戲院區(qū)經(jīng)停兩站。周六晚上，這趟車是城里最平民化的運輸工具，一本正經(jīng)的、穿著時髦的和疲憊不堪的全都擠在一起。
在哥倫布圓環(huán)站，一個穿工裝褲的瘦高個兒上車，他長胳膊、短胡楂兒，看上去像是鄉(xiāng)村棒球聯(lián)盟已過當(dāng)打之年的投手。過了一陣我才想起來，他就是前天在地鐵站碰掉我手提包的那個鄉(xiāng)巴佬。他沒有坐下，而是站在車廂中間。
門關(guān)上，車子起動，他從工裝褲口袋里掏出一本黃色的小書，打開折頁，開始大聲朗讀起來，那聲音像是從阿巴拉契亞山那邊掃蕩過來。等他念了一兩段，我才知道他在讀《登山寶訓(xùn)》。
——他就開口教訓(xùn)他們，說：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
令人敬佩的是，這位“牧師”沒有抓吊環(huán)，車廂前后搖晃，而他僅靠抓住這本小小的正義之書保持平衡。你覺得他可以這樣讀福音書，一直讀到貝里奇站，再返回來，也絕不會摔倒。
——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上帝。
這位“牧師”在做一件令人敬佩的工作，他話語清晰，滿懷深情，抓住了《圣經(jīng)》欽定本中那些詩歌的精髓，用重音強調(diào)每一個“他們”，似乎他的生命有賴于此，稱頌基督教這一核心悖論——羸弱者將依靠它而獲得勝利。
不過在周六夜間的百老匯慢車上，你只會環(huán)顧左右，心想這家伙簡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我父親去世后不久，羅斯科伯伯有一次帶我去港口附近他喜歡的一家飯館吃飯。他是個碼頭裝卸工，心胸寬廣，行事笨拙，適合去航?！莻€世界沒有女人、孩子或社交禮儀，只有干不完的活兒，兄弟關(guān)系早有規(guī)范，不必言說。帶上剛剛失去父親的十九歲的侄女外出吃飯，他當(dāng)然很不自在。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有了工作，在馬丁格爾夫人的公寓樓里有了一間房，他不必為我操心，他只是想知道我一切都好，看看我還需要什么，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切豬排，他樂意這樣，可我不想讓他這樣。
我要他給我講從前的奇聞趣事，講他和我父親怎樣偷治安官的狗，把它塞到開往西伯利亞的火車上，講他們一路跟著走鋼絲的江湖藝人看表演，結(jié)果被別人在離城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找到，原來他們走錯了方向；講他們一八九五年來到紐約時，馬上跑去看布魯克林大橋。當(dāng)然，這些故事我曾經(jīng)聽過很多次，差不多一樣，但接著他給我講了一個我從沒聽過的故事，也是他們初到美國時發(fā)生的。
當(dāng)時紐約已經(jīng)有了不少俄羅斯人，有烏克蘭人、格魯吉亞人，也有莫斯科人；有猶太人，也有非猶太人。在一些小區(qū)，商鋪的招牌是俄文，盧布和美元一樣通用。羅斯科伯伯回憶道，在第二大道，你可以買到一種叫“瓦特魯什卡”的奶渣餅，一點兒不比在圣彼得堡內(nèi)維斯基羅斯佩克特大道上買到的差。他們到紐約幾天后，付了一個月的房租，然后我父親問羅斯科要剩下的所有盧布，把這些鈔票和自己的鈔票一起放到一個湯鍋里燒了。
羅斯科伯伯想起我父親的所作所為，動情地微微一笑，說，回想起來，他不知道這件事有什么意義，不過這總歸是個不錯的故事。
那個周日，我也許想了很多我父親和羅斯科伯伯的事，想他們坐上貨船離開圣彼得堡，來到美國。當(dāng)時他們二十出頭，對英語一竅不通，一到紐約就跑去看布魯克林大橋——世界上最大的懸索橋。我想到溫柔的人和憐恤人的人，想到得佑者和勇敢者。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洗了澡，穿好衣服，刷牙，然后去地地道道的奎金-黑爾公司辦公室，提出辭職。
六月二十七日
他提著書店的包走進套房，輕輕把鑰匙放在前廳的桌上。他從走廊看到臥室的門還關(guān)著，便走進陽光燦爛的大客廳。
高背椅的扶手上擱著昨天的《先驅(qū)報》，看了一半，咖啡桌上有一盆水果，少了一個蘋果和塔狀鮮花，所有的東西和原先在二樓那個小一點兒的房間里擺放得一模一樣。
昨天晚上他在市里和客戶見面后，去了肯辛頓一個他喜歡的小地方，準(zhǔn)備和伊芙在那里吃飯。他按時到，點了一杯威士忌和蘇打水，以為她幾分鐘后會到，可喝完第二杯酒，還沒見她，他開始擔(dān)心起來，她是不是沒找到地方？是不是忘了餐館的名字或碰頭的時間？他想回旅館找她，可如果她已經(jīng)在路上了呢？他正琢磨該怎么辦，餐館女招待拿著電話來了。
是克拉里奇的電話。這位經(jīng)理憂郁地解釋道，十年來第一次，旅館的電梯出了故障，羅斯小姐在樓層間被困了半小時，不過她安然無恙，已經(jīng)過來了。
盡管他堅持說沒有必要，經(jīng)理還是執(zhí)意要給他和伊芙換一間更好的套房。
十五分鐘后，伊芙到了，這場事故對她沒有絲毫影響，相反，她興致很高。電梯在下降中不幸出了故障，里面除了開電梯的小伙子，另一位乘客是拉姆齊夫人。小伙子像極了好萊塢電影里的暴徒，屁股口袋里插著一瓶愛爾蘭威士忌。拉姆齊夫人是一位貴族的妻子，一頭銀發(fā)。若是缺演員，她可以到好萊塢去飾演她這一類角色。
飯后他們回到旅館，屋里有一張手寫的便條，邀請他們第二天晚上出席拉姆齊爵士及夫人在位于格羅夫納廣場的住所舉行的派對。接著旅館經(jīng)理把他們引到五樓的新套間。
他們所有的行李都已經(jīng)被巧妙地搬到位，衣服掛在雙開門的衣柜里，按原來的樣子排好——左邊是外套，右邊是襯衫。他的剃刀，放在洗臉池的玻璃架上，就連原來隨手放的東西——比如安妮送來的與鮮花一起的小小歡迎卡——也依然歪斜地擺著，像是不經(jīng)意地扔在那兒似的。
對細節(jié)的這種關(guān)注我們也許只在一個完美的犯罪現(xiàn)場才會看到。
他走到臥室，輕輕打開門。
床是空的。
伊芙坐在窗前，在看一本時尚雜志。她穿一件春季的襯衫，遮了大半身子，腳上一雙淺藍色拖鞋，頭發(fā)松散垂肩，雙腳赤裸，抽著煙，把煙灰磕到窗外。
——早上好，她說。
他吻了她一下。
——睡得好嗎？
——香得很。
床上沒有碟子，咖啡桌上也沒有。
——吃早餐了？他問。
她舉起煙。
——你肯定餓壞了！
他拿起電話。
——親愛的，我知道怎么叫房間服務(wù)。
他放下電話。
——出去轉(zhuǎn)過了？她問。
——我不想吵醒你，在樓下吃的早餐，然后去散了個步。
——你買了什么？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她指了指。
他忘了自己手里還拎著那個書店的包。
——一本旅行指南，他說。我們晚些時候可能要去參觀一些景點。
——景點恐怕得排在后面，我十一點弄頭發(fā)，中午修指甲，四點賓館送茶，還有一個介紹王室禮儀的專家！
伊芙揚起眉毛笑了笑。學(xué)習(xí)王室禮儀這種事情頗能激發(fā)她的幽默感，而他看上去像是準(zhǔn)備讓她掃興。
——你不用待在這里，她說。干嗎不排頭一個進博物館看看？還有更好的事，干嗎不去買巴奇提到的那種鞋子？你不是說要是會面順利，你就買一雙鞋來犒勞自己嗎？
的確，他是這樣對巴奇說過，而且會面的確順利。畢竟，他擁有全部的特許權(quán)，這個世界別無選擇，只能把路鋪到他的門口。
他坐電梯下樓，一邊告訴自己，如果看門人不知道那家鞋店在哪兒，他就不去?？煽撮T人當(dāng)然知道那家鞋店在哪兒。他說得很清楚。對克拉里奇的客人來說，只有這家鞋店值得一去，別無他處。
他第一次逛圣詹姆斯街就路過了那家鞋店，但沒注意到，他還不習(xí)慣英國的商鋪規(guī)范。在紐約，一流的鞋店要占據(jù)一個街區(qū)，有三色霓虹燈招牌。在這里，鞋店只有報刊亭那么寬，亂哄哄的。但這表示店鋪極受歡迎。
盡管約翰·洛布鞋店外表寒磣，但據(jù)巴奇說，再沒有比它做的鞋子更高檔的了。溫莎公爵在這里買鞋，美國演員埃羅爾·弗林和查理·卓別林在這里買鞋，這兒的修鞋技藝已臻巔峰。這一行業(yè)的層層遴選由它說了算。約翰·洛布鞋店不僅做鞋，還真的用石膏把你的腳形拓下、保存起來，不管你什么時候需要，他們都能給你再做出一雙一模一樣的鞋子來。
他站在鞋店的窗外朝里盯著，心想，石膏鞋形——這頗像復(fù)制死去的詩人的臉形或復(fù)制恐龍的骨架。
一個穿白色西裝的高個子英國人走出店外，點了一支煙。他出身優(yōu)越，教育良好，穿著講究，也像是層層遴選中的勝出者。
那個英國人也迅速對他進行了同樣的評估，將他列為同一等級，向他點點頭。
——天氣不錯，英國人說。
——是的，他表示同意，流連了一會兒。他本能地知道，只要這么做，英國人肯定會遞來一支煙。
在圣詹姆斯公園，他坐在一張漆過的陳舊長椅上，享受著那支煙。它和美國的混合煙味道大不相同，這既令人失望，也令人愉悅。
公園里陽光明媚，風(fēng)景怡人，卻空空蕩蕩，這有些怪，現(xiàn)在肯定是一個中間時段——介于趕著上班與午飯休息之間。他這個時候來，真是走運。
在草地另一邊，一位年輕媽媽把六歲的孩子從那排郁金香花叢中趕出來。不遠的長椅上，一位老人打了一陣子瞌睡，正要把一包堅果撒到地上，一群松鼠聰明地聚集在他腳邊。最后的花朵從一棵櫻桃樹上飄落，樹頂上飄過一片云，模樣像意大利汽車。
他熄滅煙頭，直接丟到地上似乎不妥，于是他用手帕把煙頭包好，放到口袋里，然后打開書店的包，拿出那本書，從頭讀起來：
我寫下以下的文字，篇幅很長，這時的我獨自一人，生活在森林里，離有人煙之處有一兩公里遠。我住的屋子是自己建起來的，就在瓦爾登湖岸邊……
- 拉比，指猶太教宗教領(lǐng)袖，通常為主持猶太會堂的人、有資格講授猶太教教義的人或猶太教律法權(quán)威。
- 密斯·凡·德·羅（1886—1969）：德裔美籍建筑師，被認為是國際風(fēng)格的創(chuàng)立者。他所設(shè)計的鋼制框架和玻璃大廈包括紐約市的西格拉姆大廈和芝加哥的聯(lián)邦中心。
- 這是法國建筑師勒·柯布西耶（1887—1965）的觀點，他認為，建筑是居住的機器，孕育情感的機器。
- 出自伍爾夫作品《到燈塔去》。
- 出自海明威作品《有的和沒有的》，原名為To have and have not，一譯《有錢人和沒錢人》。本章標(biāo)題亦源于此。
- 斯圖爾特·戴維斯（1892—1964），美國藝術(shù)家，常把爵士樂節(jié)奏引入他色彩鮮明的油畫中。在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深受立體派的影響。
- 唐璜，西班牙傳說中的人物，風(fēng)流貴族，為許多詩歌、戲劇和歌劇的男主角。
- 這里指亞歷山大·漢密爾頓（1755或1757—1804），美國政治家，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他建立了國家銀行和公眾信用貸款制度。在與他的政治對手阿倫·伯爾的決斗中受到致命的傷害。
- E.M.福斯特（1879—1970），英國著名作家，他的一些作品中有同性戀內(nèi)容，下文提到的《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是他的一部長篇小說。
- 莫比·迪克，美國作家赫爾曼·麥爾維爾（1819—1891）的長篇名著《白鯨》（1851）中的白鯨名為莫比·迪克。
- 馬特峰，位于瑞士，是阿爾卑斯山最后一個被人類征服的著名險峰。
- 原文為Abandon Every Hope，但丁的《神曲》中，通往地獄之門警告牌上的語句。
- 坦慕尼派前身是成立于一七八九年的圣坦慕尼公會，開辦之初是社會慈善團體，不過很快便帶上了政治色彩并改組為政治組織。后來發(fā)展成美國最重要的政治結(jié)構(gòu)形式。南北戰(zhàn)爭后，坦慕尼派在選舉中采取欺騙、賄賂和勒索的手段，卷入一系列丑聞。它對紐約乃至美國的巨大影響力，直到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才式微。
- 喬·路易斯（1914—1981），美國職業(yè)重量級拳擊手，被認為是歷史上最偉大的重量級拳擊手之一。
- 保羅·塞尚（1839—1906），法國畫家，后期印象畫派的代表人物，是印象派到立體主義派之間的重要畫家，被稱為“現(xiàn)代繪畫之父”。
- 弗雷德·阿斯泰爾（1899—1987），美國電影史上最耀眼的舞蹈明星。
- 格特魯?shù)隆に固┮颍?874—1946），美國作家與詩人，但后來主要在法國生活，并且成為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與現(xiàn)代藝術(shù)的發(fā)展中的觸媒。
- 彩虹廳，位于洛克菲勒中心頂層的餐廳。
- 約翰·辛格·薩金特（1856—1925），美國畫家，尤以優(yōu)美的肖像畫和水彩風(fēng)景畫出名。
- 查爾斯·狄更斯（1812—1870），英國作家，他以描寫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生活和境況而出名。主要作品有《匹克·威克外傳》《雙城記》以及《大衛(wèi)·科波菲爾》。
- 狄更斯的長篇小說《遠大前程》里的主人公。
- 皮普是狄更斯的小說《遠大前程》里的主人公。這里其實是借他指書。
- 威廉·莫里斯（1834—1896），英國工藝美術(shù)運動領(lǐng)導(dǎo)人之一，世界知名家具、壁紙花樣和布料花紋的設(shè)計者兼畫家。
- 羅伯特·摩西（1888—1981），被稱為二十世紀(jì)中期紐約市、長島，以及紐約州西徹斯特郡的總規(guī)劃師。
- 在西方，有只在帶“R”的月份才吃牡蠣的老規(guī)矩，集中在秋冬季，比如九月（September）、十月（October），十一月（November）等。
- 夏爾丹（1699—1779），法國畫家，畫風(fēng)平易、樸實，具有平和親切之感，反映了新興市民階層的美學(xué)理想。
- 原文為法語。
- 原文為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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