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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讀《隨筆》絮語

俞平伯的后半生 作者:王湜華 著


寫讀《隨筆》絮語

俞平伯在1952年籌備成立北京大學(xué)文學(xué)研究所之際,即調(diào)入任研究員,接受的頭一項任務(wù)就是集中精力??薄都t樓夢》,準備出版《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同時進行《脂硯齋紅樓夢輯評》的纂輯工作。《紅樓夢八十回校本》的工作量大,所以在他挨批之后,還一直繼續(xù)校訂、整理。而《脂硯齋紅樓夢輯評》的量較小,在挨批之前早已殺青,從該書《引言》的寫畢日期是1953年10月30日來看,全書正文的完稿當(dāng)在這日期之前。所以書是在1954年12月出版的,出版方是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而《紅樓夢八十回校本》的出版,則已是1958年2月的事了。1956年5月,《紅樓夢八十回校本》的校訂、整理工作已臻于完成,他寫的《〈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言》亦已在本月的《新建設(shè)》月刊上發(fā)表。就在這緊張繁忙于校訂、整理、纂輯的1953至1954年間,俞平伯真可謂全身心投入《紅樓夢》,所以產(chǎn)生了又一副產(chǎn)品,即《讀〈紅樓夢〉隨筆》(以下簡稱《隨筆》),共三十八則,并由香港《大公報》于1954年1月1日開始至4月23日止,陸續(xù)發(fā)表,合計有近十萬字。本可結(jié)集成一小冊子出版的,但由于挨批,此事自然只得作罷。直到編輯《俞平伯論紅樓夢》時,總算全文收入了。

這《隨筆》在當(dāng)時的廣大讀者中頗得好評。只可惜內(nèi)地讀者多讀不到。而香港的《紅樓夢》愛好者與紅學(xué)界有心人,當(dāng)時就評價為“但覺奇思入妙,當(dāng)下嘆為逸品”,“細論脂批與作者對女性的深意,真是他人不解,看后頓覺雪芹得遇他生知己”……可謂贊不絕口、嘆為觀止?,F(xiàn)在回過頭來再讀,仍然益感俞平伯文筆清新簡樸,觀點鮮明,論說細膩入微,在在說得入情入理。至于被批判的那些所謂的錯誤論點,有不少在《隨筆》中,已得到修正或糾正。

現(xiàn)在我們不妨再來重讀一下《隨筆》。俞平伯的《前言》是這樣寫的:

《紅樓夢》一名《石頭記》,書只八十回沒有寫完,卻不失為中國第一流長篇小說。它綜合了古典文學(xué),特別是古小說的特長,加上作者獨特的才華,創(chuàng)辟的見解,發(fā)了沈博絕麗的文章。用口語來寫小說到這樣高的境界,可以說是空前的。書的開頭說“真事隱去”仿佛有所影射;理說“假語村言”而所用筆法又深微隱曲;所以它出現(xiàn)于文壇,如萬丈光芒的彗星一般;引起紛紛的議論,種種的猜詳,大家戲呼為“紅學(xué)”。這名稱自然帶一些頑笑性的。但為什么對別的小說都不發(fā)生,卻對《紅樓夢》便會有這樣多的附會呢?其中也必有些原故。所以了解《紅樓夢》,說明《紅樓夢》都很不容易,在這兒好像通了,到那邊又會碰壁。本篇先就它的傳統(tǒng)性、獨創(chuàng)性和作者著書的情況粗略地敘說。

從總標(biāo)題看,稱之為“隨筆”,而其中實大有章法。后面的一些篇則,多談書中之人與事,或論版本,甚至談《臨江仙》題詞、曹雪芹畫像等,可謂博而且雜,涉及所謂內(nèi)學(xué)、外學(xué)的方方面面,所以總題之曰“隨筆”,十分合宜。而開頭的三則,《前言》中已提及,卻是后邊大大小小諸多問題的一個總帽。就中正可看出建國初期,俞平伯自覺努力改造思想,以跟上時代潮流的足跡。當(dāng)然不能說他完全正確無誤,世上也本無絕對正確之事,但其中不但在在皆為生花妙筆,皆可言之成理,他努力修正自己過去的錯誤與不足,也是明眼人一看便知的。為了避免斷章取義,還是一起多讀些《隨筆》的完整的原文。

《隨筆》頭一則,即題為“《紅樓夢》的傳統(tǒng)性”,全文如下:

中國小說原有兩個系統(tǒng)。一、唐傳奇文,二、宋話本。傳奇文大都用文言,寫愛情神怪的故事。它的發(fā)展有兩方面,一面為筆記小說,又一面又改編成戲劇,如有名的《鶯鶯傳》之為《西廂記》。話本在宋時,一般地說分四個家數(shù),最主要的是“小說”(這小說是話本特用的術(shù)語)和講史?!靶≌f”更能夠反映當(dāng)時社會的情況,元明兩代偉大的長篇小說,如《水滸》、《西游記》、《金瓶梅》都從這一派變化出來的。從《紅樓夢》書中,很容易看出它如何接受了、綜合了、發(fā)展了這兩個古代的小說傳統(tǒng)。

《紅樓夢》以“才子佳人”做書中主角,受《西廂》的影響很深。書上稱為《會真記》。有名的如二十三回黛玉葬花一段。寶玉說“看了連飯都不想吃”。以后《西廂記》幾乎成為寶玉黛玉兩人對話時的“口頭語”了,本書引用共六七次之多,而且用得都很靈活,如四十九回引“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一段,寶黛借《西廂》來說自己的話,非常自然。

再說《水滸》。這兩書的關(guān)連表面上雖不大看得出。但如第二十四回記倪二醉遇賈蕓,脂硯齋評云:“這一節(jié)對《水滸》記楊志賣刀遇沒毛大蟲一回看,覺好看得多矣?!边@可以想見作者心目中的《水滸》為范本,又本書第二回賈雨村有“正氣”、“邪氣”一段演說,跟《水滸》第二回“誤走妖魔”意思相同?!都t樓》所謂“一絲半縷誤而逸出”,實即《水滸》的“一道黑氣滾將出來”。

《紅樓夢》開首說補天頑石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共有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原合十二月,二十四氣,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跟《西游記》第一回說花果山仙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開闊,說法略異,觀念全同。這點有人已經(jīng)說過。而且,這塊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的頑石,既可縮成扇墜一般,又變?yōu)轷r明瑩潔的美玉,我覺得這就是“天河鎮(zhèn)底神珍鐵”(金箍棒)塞在孫猴子的耳朵里啊。

《金瓶梅》跟《紅樓夢》的關(guān)連尤其密切。它給本書以直接的影響,近人已有專書論述,這兒不能詳引。如《紅樓夢》的主要觀念“色”“空”(這色字讀如色欲之色,并非佛家五蘊的“色”),明從《金瓶梅》來。又秦可卿棺殮一節(jié),幾全襲用《金瓶梅》記李瓶兒之死的文字。脂硯齋本評所謂“深得《金瓶》壺奧”是也。

如上邊簡單引用的各例,本書實集合古來小說的大成。不僅此也,它還繼承了更遠的文學(xué)傳統(tǒng),并不限于小說,如《左傳》、《史記》之類,如樂府詩詞之類,而《莊子》與《離騷》尤為特出。脂硯齋本第一回評,明說“《莊子》、《離騷》之亞”。第六十三回借妙玉的口氣說“文是《莊子》的好”;第二十一回,寶玉摹擬《莊子·肢篋篇》,這都不必細說。我以為莊周還影響《紅樓》全書。它的汪洋恣肆的筆墨,奇幻變換的章法,得力于《莊子》很深。

至于對《離騷》的關(guān)系,借本書里最大的一篇古典文《芙蓉誄》來說明。這文用《離騷》、《楚辭》最多,見于作者的原注。其中有更饒趣味的一條,不妨略談的,即寶玉在這有名的誄文里把他的意中人晴雯,比古人中夏禹王的父親叫“鯀”的。寶玉說:“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弊髡咴ⅲ骸磅厔傊弊悦撮暧谟鹕??!峨x騷》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這是特識、特筆。像晴雯這樣美人兒,拿她來比自古相傳“四兇”之一的鯀,夠古怪的;所以后人把這句改為“巾幗慘于雁塞”,用昭君出塞的故事以為妥當(dāng)?shù)枚嗔?,而不知恰好失掉了作者的意思。賞識這婞直的鯀本是屈原的創(chuàng)見,作者翻“婞直”為“剛直”,仿佛更進了一步。這是思想上的“千載同心”,并不止文字沿襲而已。

上邊所舉自不能全部包括中國古典文學(xué),但《紅樓夢》的古代淵源非常深厚且廣,已可略見一斑。自然,它不是東拼西湊,抄襲前文,乃融合眾家之長,自成一家之言。所以必須跟它的獨創(chuàng)性合并地看,才能見它的真面目。若片面地、枝節(jié)地只從字句上的痕跡來做比較,依然得不到要領(lǐng)的。

這末一段至為重要。這樣一則短文當(dāng)然不可能把所有淵源有自的枝枝節(jié)節(jié)全都逐一指出其來龍去脈。而且真這樣逐一去做了,又未免太膠柱鼓瑟了。但僅從文中蜻蜓點水式的,從《西廂》、《水滸》、《金瓶梅》,又直上溯到《莊子》、《離騷》等,已可清晰看到,《紅樓夢》確實堪稱是繼承了可繼承與該繼承的一切古典優(yōu)秀傳統(tǒng),這才真是活學(xué)活用,用得妙,用得貼切,而絕不是生吞活剝。這樣一篇短文,就把傳統(tǒng)問題交代得正確而全面,不得不佩服俞平伯學(xué)識之淵博,精熟《紅樓夢》之透徹,像《芙蓉誄》這樣的文字,他肯定是背得滾瓜爛熟的。所以晚年他一見《列藏本》隨便翻了翻,即可發(fā)覺《芙蓉誄》的文字與其他版本之差異。此乃后話,請詳見后文。

《紅樓夢》一書真是做到了“融合眾家之長,自成一家之言”,這話俞平伯不是隨便說的,而是深思熟慮之后才下的評語,可謂精當(dāng)之至。當(dāng)然,在這一節(jié)中本來只說的是傳統(tǒng)性這一點,必須與下兩則短文結(jié)合起來讀,才可看出俞平伯對《紅樓夢》作出的總體評價,所以還是繼續(xù)來讀《隨筆》的第二則。第二則的題目是“它的獨創(chuàng)性”,全文如下:

《紅樓夢》的獨創(chuàng)性很不好講。到底什么才算它的獨創(chuàng)呢?如“色”、“空”觀念,上文說過《金瓶梅》也有的。如寫人物的深刻活現(xiàn),《金瓶梅》何嘗不如此,《水滸》又何嘗不如此。不錯,作者立意要寫一部第一奇書。果然,《紅樓夢》地地道道是一部第一奇書。但奇又在哪里呢?要直接簡單回答這問題原很難的。

我們試想,宋元明三代,口語的文體已是發(fā)展了,為什么那時候沒有像《紅樓夢》這樣的作品,到了清代初年才有呢?恐怕不是偶然的。作者生長于“富貴百年”的“旗下”家庭里,生活習(xí)慣同化于滿族已很深,他又有極高度的古典文學(xué)修養(yǎng)和愛好,能夠適當(dāng)?shù)佤酆蠞h滿兩族的文明,他不僅是中國才子,而且是“旗下”才子。在《紅樓夢》小說里,他不僅大大地發(fā)揮了自己多方面的文學(xué)天才,而且充分表現(xiàn)了北京語的特長。那些遠古的大文章如《詩經(jīng)》、《楚辭》之類自另為一局;近古用口語來寫小說,到《紅樓夢》已出現(xiàn)新的高峰,那些同類的作品,如宋人話本、元人雜劇、明代四大奇書,沒有一個趕得上《紅樓夢》的。這里邊雖夾雜一些文言,卻無礙白話的圓轉(zhuǎn)流利,更能夠把這兩種適當(dāng)?shù)嘏浜掀饋磉\用著。這雖只似文學(xué)工具的問題,但開創(chuàng)性的特點,必須首先提到的。

全書八十回洋洋大文浩如煙海,我想從立意和筆法兩方面來說,即從思想和技術(shù)兩方面來看,后來覺得技術(shù)必須配合思想,筆法正所以發(fā)揮作意的,分別地講,不見得妥當(dāng)。要知筆法,先明作意;要明白它的立意,必先探明它的對象,主題是什么?本書雖亦牽涉種族、政治、社會一些問題,但主要的對象還是家庭,行將崩潰的封建地主家庭。主要人物寶玉以外,便是一些“異樣女子”所謂“十二釵”。本書屢屢自己說明,即第二回脂硯齋評也有一句扼要的話:“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簡單說來,《紅樓夢》的作意不過如此。

接著第二個問題來了,他對這個家庭,或這樣這類的家庭抱什么態(tài)度呢?擁護贊美,還是暴露批判,細看全書似不能用簡單的是否來回答,擁護贊美的意思原很少,暴露批評又很不夠。先世這樣的煊赫,他對過去自不能無所留戀;末世這樣的荒淫腐敗,自不能無所憤慨;所以對這答案的正反兩面可以說都有一點。再細比較下去,否定的成分多于肯定的,在“賈天祥正照風(fēng)月鑒”一回書中說得最明白。這風(fēng)月寶鑒在那第十二回上是一件神物,在第一回上則作為《紅樓夢》之別名。作者說風(fēng)月寶鑒,“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可惜二百年來正照風(fēng)月鑒的多。所謂正照者,仿佛現(xiàn)在說從表面看問題,不僅看正面的美人不看反面的骷髏叫正照,即如說上慈下孝即認為上慈下孝,說祖功宗德即認為祖功宗德也就是正照。既然這樣,文字的表面和它的內(nèi)涵、聯(lián)想、暗示等便有若干的距離,這就造成了《紅樓夢》的所謂筆法。為什么其他說部沒有種種的麻煩問題而《紅樓》獨有;又為什么其他說部不發(fā)生“筆法”的問題,而《紅樓》獨有;在這里得到一部分的解答。

用作者自己的話,即“真事隱去”、“假語村言”。他用甄士隱、賈雨村這兩個諧聲的姓名來代表這觀念。自來看《紅樓夢》的不大看重這兩回書,或者不喜歡看,或者看不大懂,直到第三回才慢慢地讀得津津有味起來。有一個脂硯齋評本,曾對這開端文字不大贊成,在第二回之末批道:

“語言太煩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視墨如土矣,雖演至千萬回亦可也?!?/p>

這雖然不對,卻也是老實話。實在看不出什么好處來。殊不知這兩回書正是全書的關(guān)鍵、提綱,一把總鑰匙??床欢@個,再看下去便有進入五花八門迷魂陣的感覺。這大片的錦繡文章,非但不容易看懂,且更容易把它弄擰了。我以為第一回書說甄士隱跟道士而去;甄士隱去即真事隱去。第二回記冷子興與賈雨村的長篇對白;賈雨村言即假語村言。兩回書已說明了本書的立意和寫法,到第三回便另換一副筆墨,借賈雨村送林黛玉入榮國府,立即展開紅樓如夢的境界了。

作者表示三點:(一)真事,(二)真的隱去,即真去假來,(三)假語和村言。第二即一三的聯(lián)合,簡化一點即《紅樓夢》用假話和村粗的言語(包括色情描寫在內(nèi))來表現(xiàn)真人真事的。這很簡單的,作者又說得明明白白,無奈人多不理會它。他們過于求深,誤認“真事隱”為燈虎之類,于是大家瞎猜一陣,誰都不知道猜著沒有,誰都以為我猜著了,結(jié)果引起爭論以至于吵鬧?!都t樓夢》在文學(xué)上雖是一部絕代奇書,若當(dāng)作謎語看,的確很笨的。這些紅學(xué)家意欲抬高《紅樓夢》,實際上反而大大糟蹋了它。

把這總鑰匙找著了再去看全書,便好得多了,沒有太多的問題。表面上看,《紅樓夢》既意在寫實,偏又多理想;對這封建家庭既不滿意,又多留戀,好像不可解。若用上述作者所說的看法,便可加以分析,大約有三種成分:(一)現(xiàn)實的,(二)理想的,(三)批判的。這些成分每互相糾纏著,卻在基本的觀念下統(tǒng)一起來的。雖虛,并非空中樓閣;雖實,亦不可認為本傳年表;雖褒,他幾時當(dāng)真歌頌;雖貶,他又何嘗無情暴露。對戀愛性欲,十分的肯定,如第五回警幻之訓(xùn)寶玉;同時又極端的否定,如第十二回賈瑞之照風(fēng)月鑒。對于書中的女性,大半用他的意中人作模型,自然褒勝于貶,卻也非有褒無貶,是按照各人的性格來處理的。對賈家最高統(tǒng)治者的男性,則深惡痛絕之,不留余地。凡此種種,可見作者的態(tài)度,相當(dāng)?shù)乜陀^,也很公平的。他自然不曾背叛他所屬的階級,卻已相當(dāng)脫離了階級的偏向,批判雖然不夠,卻已有了初步的嘗試。我們不脫離歷史的觀點來看,對《紅樓夢》的價值容易得到公平的估計,也就得到更高的估計?!都t樓夢》像彗星一般的出現(xiàn),不但震驚了當(dāng)時的文學(xué)界,而且會惹惱了這些反動統(tǒng)治者。這就能夠懂得為什么既說真事,又要隱去;既然“追蹤隱跡”,又要用“荒唐言”、“實非”之言、“胡謅”之言來混人耳目,他是不得已。雖亦有個人的性格、技術(shù)上的需要種種因素,而主要的,怕是它在當(dāng)時的違礙性。說句詭辯的話,《紅樓夢》正因為它太現(xiàn)實了,才寫得這樣太不現(xiàn)實的啊。

像這樣的寫法,在中國文學(xué)里可謂史無先例,除非拿它來比孔子的《春秋》,在本書第四十二回說過:

“用《春秋》的法子,將世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闭撬^“夫子自道”了。不過《春秋》像“斷爛朝報”誰也不想讀的,《紅樓夢》卻用最圓美流暢的白話寫出迷人的故事,二百年來幾乎人人愛讀。從前有一位我的親戚老輩說過,“做了一個人,不可不讀《紅樓夢》?!蔽耶?dāng)時還小,完全不懂,只覺得這樣說法古怪。說起書來,書是未有的奇書;說起人,人是空前的怪杰。話可又說回來了,假如《紅樓夢》真有一點兒像《春秋》呢,豈不也依然承接了中國最古老的文學(xué)傳統(tǒng)嗎?這里可以看出本文雖分傳統(tǒng)與獨創(chuàng)兩部分來談,實際上只是一回事,一件事物的兩方面。所以并不能指出《紅樓夢》那段是創(chuàng)造的,那句是因襲的,要說創(chuàng)造,無非創(chuàng)造,要說“古典”,無非“古典”,就在乎您用什么角度來看。

讀者原可以自由自在地來讀《紅樓夢》,我不保證我的看法一定對。不過本書確也有它比較固定的面貌,不能夠十分歪曲的。譬如以往種種“索隱”許多“續(xù)書”,至今未被大眾所公認,可見平情之論,始能服人,公眾的意見畢竟是正確的。

就獨創(chuàng)性問題,俞平伯如此娓娓道來,我想,任何一個有良心的真正的人,讀后都會親切體味到,他真不愧是地地道道的紅學(xué)家。不僅被他信手拈來的任何例子都能恰到好處地說明他要說明的論點,而且這步步深入的一切看法與論點,均能站得住,言之成理還不說,確實讓人心服口服。例如他在談到風(fēng)月鑒之后所作的分析:“所謂正照者,仿佛現(xiàn)在說從表面看問題,不僅看正面的美人不看反面的骷髏叫正照,即如說上慈下孝即認為上慈下孝,說祖功宗德即認為祖功宗德也就是正照。既然這樣,文字的表面和它的內(nèi)涵、聯(lián)想、暗示等便有若干的距離,這就造成了《紅樓夢》的所謂筆法?!闭f得有多么通俗、通達而又通暢。這證明,1949年北平解放,到他寫這文章的1952、1953年間,俞平伯的自我思想改造是非常認真而踏實的,應(yīng)該說他基本上已接受馬列主義理論、毛澤東思想,對《紅樓夢》已用新中國成立后的階級觀點去努力重新觀察與研究,表現(xiàn)出來的不少新觀點比以往更科學(xué)更辯證了。

再如去說找到總鑰匙這一段的后頭,正像他所說的:“我們不脫離歷史的觀點來看,對《紅樓夢》的價值容易得到公平的估計,也就得到更高的估計?!都t樓夢》像彗星一般的出現(xiàn),不但震驚了當(dāng)時的文學(xué)界,而且會惹惱了這些反動統(tǒng)治者。這就能夠懂得為什么既說真事,又要隱去;既然‘追蹤隱跡’,又要用‘荒唐言’、‘實非’之言、‘胡謅’之言來混人耳目,他是不得已。雖亦有個人的性格、技術(shù)上的需要種種因素,而主要的,怕是它在當(dāng)時的違礙性?!边@正好為本則開頭所提出的“為什么……《紅樓夢》這樣的作品,到了清代初年才有”的問題,作了肯定的解答。論述是十分精辟的。為的就是清代到乾隆年間的文網(wǎng)、文字獄之可怕,曹雪芹寫《紅樓夢》才“不得已”,必須晦澀地隱隱約約地去寫。直到魯迅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寫雜文,還必須隱晦地寫。這是進步文學(xué)一脈相承的一條不得已的紅線。俞平伯在這里揭示得又是多么清楚而精辟。

像上述這類精辟論點與文字,可以說這第二則中在在皆有,自然已無須筆者再逐一指出與分析。但還有一點,與形成他自己文風(fēng)有關(guān)的論點,還必須在此專門提出來說一說。文章第二段中,在提到明代四大奇書,沒有一部趕得上《紅樓夢》之后,他特地指出:“這里邊雖夾雜一些文言,卻無礙白話的圓轉(zhuǎn)流利,更能夠把這兩種適當(dāng)?shù)嘏浜掀饋磉\用著。這雖只似文學(xué)工具的問題,但開創(chuàng)性的特點,必須首先提到的?!边@段文字至簡,連例子也沒舉一個,但真可謂精辟之至。只要稍稍仔細讀過幾遍《紅樓夢》的人,都會有所感受,當(dāng)然也都會同意俞平伯的這一論點?!都t樓夢》世稱是白話小說,中間自然以白話為主,而不少地方確實是運用著文言的,但絕不像有些迂夫子寫的文夾白那樣,讓人感到不倫不類,突兀沖撞,不調(diào)和、不團結(jié)。正相反,用文言夾在白話中,有時只感其簡練,十分需要,往往不可用白話替代。文白間決不打架,而是自然渾為一體。俞平伯真不愧是紅學(xué)大家,他不但研究人物、內(nèi)容等細致入微,直抉文心,而且對《紅樓夢》語言文字技巧手法同樣吃得深,說得透。他的這一深透直接從他自己的行文中表現(xiàn)出來。俞平伯的散文也好,雜文也好,論文也好,甚至可包括他的新體詩在內(nèi),可以說都有“文夾白”的現(xiàn)象,但在在都那么合適,可說是寫白話地方,往往不可改寫成文言;反之,用文言的地方若改寫成白話,往往會費筆墨,啰哩啰唆,到頭來還詞不達意。真可謂不可移易。葉圣老曾批評過筆者的文字往往喜歡文夾白,不好。但他從沒批評過俞平伯的文夾白不好。由此可見差異之大。更可見要寫好文夾白,本是很難的,不是誰都能隨便寫的。只有像俞平伯那樣真正吃透了《紅樓夢》之奧秘與真諦的大家,才能寫出像《紅樓夢》一樣精彩的文夾白。俞平伯可以說是完全做到了,并已形成了他自己行文的獨特風(fēng)格。這里所說的“雖夾雜一些文言,卻無礙白話的圓轉(zhuǎn)流利”等語,筆者讀時,每有一種這是俞平伯自畫像的感受。所以在此特地標(biāo)而出之。

《隨筆》的第三則題為“著書的情況”。因當(dāng)年根本看不到香港《大公報》,現(xiàn)在就更無法找到當(dāng)時的原報了,當(dāng)時是怎么刊登的,已不知道。但從《前言》看,有可能前三則是作為一篇同時刊載的。再說這前三則與后面三十五則不同,后面多談一些具體的小問題,而這前三則統(tǒng)一起來,正可看作是后面各則隨筆的總帽。所以這三則有統(tǒng)一不可分割的整體性。故在此不得不還要與讀者來一起讀這第三則的全文:

本節(jié)只能談三個問題:(一)著者,(二)書未完成和續(xù)書,(三)著者和書中人物的關(guān)系。

大家都說曹雪芹做《紅樓夢》,到底他做了沒有呢?這個問題首先碰到??幢緯鴮ρ┣壑鴷还?jié)并不曾說煞,只在暗示。據(jù)通行本第一回:

“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fēng)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p>

照這里說,有空空道人、孔梅溪、曹雪芹(有的脂硯齋本,名字還要多一點),到底這些人干了什么事?這些名字還真有其人,還出于雪芹的假托?都不容易得到?jīng)Q定性的回答,現(xiàn)在似乎都認曹雪芹一名為真,其他都是他一個人的化名,姑且承認它,即使這樣,曹雪芹也沒有說,我做的《紅樓夢》呵。脂硯齋評中在第一回卻有兩條說是曹雪芹做的。先看第一條:

“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p>

這很明白,無須多說了。再看第二條:

“雪芹舊有《風(fēng)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p>

這里說曹雪芹做《風(fēng)月寶鑒》,他弟棠村做序。新,指《金陵十二釵》;舊,指《風(fēng)月寶鑒》?!都t樓夢》大約用兩個稿子湊起來的,而都出于曹雪芹之手。照“脂評”看,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的。但舊抄本刻本的序都說不知何人所為,可見本書的著作權(quán)到作者身后還沒有確定下來。

這個事實值得注意。依我的揣想,曹雪芹有時說他做的,有時又不肯明白地說。既做了絕世的文章,以人情論,他也不愿埋沒他的辛苦;同時總亦有不愿承認的理由。這違礙太多,如大膽的色情表現(xiàn),古怪的思想議論,深刻的摹寫大家庭的黑暗面,這些就我們現(xiàn)在來看,這又算得什么,在當(dāng)時卻并不如此,可以引起社會的疑怪和非議。而且書中人物事跡難免有些根據(jù),活人具在,恩怨亦復(fù)太多。凡此種種都可以使得他不愿直認,只在本書開首隱約其詞,說什么“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有時便借批評家的口氣道破一下。這些自然是我的揣想。還有一說,第一回書上雖寫了這許多名字,本書又有許多矛盾脫節(jié)的地方,我始終認為出于一人之筆。八十回文字雖略有長短,大體上還是一致的。既只出一人之手,這一個人不是雪芹又是誰?所以這《紅樓夢》的著作權(quán)總得歸給曹雪芹。在脂評和其他記載,還有些別的證明,不再多說了。

作者問題如此決定了。關(guān)于他的生平,我們知道的也很少。曹雪芹名霑,漢軍正白旗人。他們上輩做了三代的江寧織造,父親叫曹頫,雪芹生在南京,到過揚州,后住北京西郊,生活很窮困。生于一七二三;死于一七六三,得年四十。他本預(yù)備寫一百多回的《紅樓夢》,第一段著作時,約在一七四三到一七五二年。十年之中完成本書多少不可考。至遲到一七五九年,有了八十回的抄本,中間還缺兩回。此外八十回以后的稿子有五六段,后來都遺失了。再過三年書沒有寫完,他便死了。身后有妻無子,景況很蕭條的。大概我們所知,簡括說來不過如此。近來發(fā)現(xiàn)他的畫像,跟《棗窗閑筆》所說“身胖頭廣”相似,這可能有些真實性。

曹雪芹是個早慧的天才,他寫《紅樓夢》的初稿不過二十歲左右,到一七五四年本書已有再評的本子了。但此后到一七六三這第二個十年中似乎沒有續(xù)寫多少,以致書始終沒完。這跟他晚年的窮愁潦倒有些關(guān)系。若連遺失的殘稿算上,則本書完成約亦有百分之八九十。殘稿的情形大概這樣:賈府完全破敗,寶玉生活窮困,只有寶釵和麝月跟著他。黛玉先死了,寶玉后來出了家。最末有警幻《情榜》備列十二釵的“正”、“副”、“又副”、“三副”、“四副”的名字共六十人,榜下都有考語,以寶玉居首。這些材料都分散見于脂硯齋評本中。

書一經(jīng)傳抄,流行即很廣,大家可惜它沒有完。雪芹身后不久,即有高鶚來補書。他說原本有一百二十回的目錄,后四十回本文散佚,他陸續(xù)的在鼓兒擔(dān)上配全了。其實后四十回?zé)o論回目或本文都出高氏之手,他不肯承認,卻被他的親戚張問陶給說破了。這后四十回的著作權(quán)高鶚也在推來推去中,可見當(dāng)時人對小說的看法跟我們現(xiàn)在很不同。高鶚?biāo)m(xù),合并于前八十回,程偉元在一七九一年、一七九二年兩次排印,都稱為程本。從此社會上流通的《紅樓夢》都是這個百廿回本,直到一九一二年以后,方才印行了,后來又發(fā)見了好些舊抄的帶評的本子,有的殘缺,有的完全些,卻沒有超過八十回的。這些自比較接近作者的原稿,但很多錯亂。若不經(jīng)過整理,有些地方還不如刻本。因程、高二人除續(xù)書外,對前八十回也做過一些整理的工作,不過憑了他們的意思不必合于原本罷了。補書在思想上、故事發(fā)展和結(jié)構(gòu)上、人物描寫上都跟原本不同,而且還不及原本。《紅樓夢》用這樣本子流通了一百多年,雖然勉強完全了,卻是不幸的。

此外《紅樓夢》還有一種厄運,便是各式各樣主觀的猜謎式的“索隱”。近年考證《紅樓夢》的改從作者的生平家世等客觀方面來研究,自比以前所謂“紅學(xué)”著實得多,無奈又犯了一點過于拘滯的毛病,我從前也犯過的。他們把假的賈府跟真的曹氏并了家,把書中主角寶玉和作者合為一人;這樣,賈氏的世系等于曹氏的家譜,而《石頭記》便等于雪芹的自傳了。這很明顯,有三種的不妥當(dāng):第一,失卻小說所以為小說的意義。第二,像這樣處處黏合真人真事,小說恐怕不好寫,更不能寫得這樣好。第三,作家明說真事隱去,若處處都是真的,即無所謂“真事隱”,不過把真事搬了個家,而把真人給換上姓名罷了。因此,我覺得讀《紅樓夢》,必須先要確定作者跟書中人物的關(guān)系,尤其是雪芹本人跟“寶玉”的關(guān)系。且分作兩層來說:

(一)書中人物有多少的現(xiàn)實性?看本書第一回及脂硯齋評,當(dāng)初確有過一些真人;有幾個特出的人,如林黛玉、王熙鳳之類,真實性更多。但雖有真人做模型,經(jīng)過作者文學(xué)的手腕修飾以后,卻已大大改變了原有的面貌。如將近事一比,即容易了然。如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據(jù)說,紹興確有過一個阿桂。魯迅小說里的阿Q,雖以真的阿桂為“范”,卻并非當(dāng)真替阿桂寫傳。如阿Q大團圓,阿桂并未被殺之類。以此推想,曹雪芹即使有個情人叫“阿顰”,評書的還想為她畫像,但真人的美麗怕決趕不上書中的“瀟湘妃子”。她工愁善病,或者有之。這樣說來,書中人物的現(xiàn)實性是有限制的,作者的意匠經(jīng)營,藝術(shù)的修飾,占了重要的地位。

(二)為什么要這些人物?即書中人物功能的問題。這些人,若大若小,男男女女,生旦凈末丑腳色各異,卻大伙兒都來表演這整出的戲叫《紅樓夢》。所以他們在某種情況下都可以代表作者的一部分,卻誰也不能,誰也不曾代表他的全體。書既自寓生平,代表作者最多的當(dāng)然是賈寶玉。但賈寶玉不等于曹雪芹,曹雪芹也不等于賈寶玉。

就曹雪芹不等于賈寶玉這一點來說,作者的范圍比書中主角照例寬得多,如焦大醉罵,即作者借此大發(fā)牢騷,妙玉說“文是《莊子》的好”,即作者贊美《莊子》;黛玉跟香菱談詩,不妨看作悼紅軒的“詩話”。如寶玉的《芙蓉誄》、黛玉的《葬花吟》,同樣地有資格收在曹雪芹的文集里。就賈寶玉不等于曹雪芹這一點來說,書中寶玉的一言一動,未必合于曹雪芹的日記。寶玉和他本家的關(guān)系,未必都合曹氏的譜系。如曹家有過一個王妃,曹雪芹的姑母,而書中元春卻是寶玉的姊姊。如曹寅只有一個親生兒子曹颙,次子曹頫是過繼的;而書中卻說賈母有兩個兒子,而她喜歡次子賈政且過于長子賈赦,恰好把親生過繼的差別顛倒過來一般。如果處處附會,必致種種穿鑿。雪芹以寶玉自寓,也不過這么一說。即如書中說寶玉與秦氏私通,若把這筆賬直寫在曹雪芹的名下,未必合于事實,更不近乎情理。他為什么自己罵自己啊。書中人物要說代表作者,那一個都能夠代表他,要說不代表作者,即賈寶玉也不能代表他。我另做一比喻,這都好像棋中的棋子,寶玉好比老將,十二釵好比車馬炮,而賈赦、賈政之徒不過小兵而已。那些棋子們都擁護這帥字旗,而這盤棋的輸贏也以老將的安全與否來決定的;但老將和車馬炮甚至于小兵的行動,都表現(xiàn)下棋人的心思,卻誰也不代表棋手這個人,他們的地位原是平等的。若說只有老將代表下棋人,豈非笑話。

在此略見一斑,大家可以想到《紅樓夢》里有許多麻煩的疑問。不但此也,《紅樓夢》還有不少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語的地方,我在上文既稱為絕世無雙,讀者如發(fā)見了有些缺點,想不免要懷疑。我覺得在最后必須解釋一下,這些疑竇和缺點,跟本書的遺憾是相關(guān)連的。

本書的不幸,作者的不幸,第一是書沒寫完;其次,續(xù)書的庸妄;再其次,索隱的荒唐;再其次,考證的不能解決問題,其中尤以書的未完為先天的缺陷,無法彌補。假如寫完了,我想有些疑問可以自然地解決,有些脫枝失節(jié)自相矛盾處,經(jīng)作者的最后審定,也能夠得到修正。但這些還都是小節(jié)。

沒有寫完的最大遺憾在什么地方呢?正因為沒有完篇,那象征性的“風(fēng)月寶鑒”還正懸著,不能夠像預(yù)期完全翻過身來。這個影響未免就太大了。正照鏡子的毛病原不能都推在二百年讀者的身上,作品的自身至少要負一半的責(zé)任。惟其如此,更容易引起誤解。反對這書的看作誨淫的黃色書籍,要燒毀它;贊成這書的,產(chǎn)生了“紅迷”,天天躺在床上看。對待的態(tài)度似絕對相反,錯誤的性質(zhì)卻完全相同。都正看了這書,而這書,作者再三說,必須反看。他將在后回書中把它翻過身來,可惜這愿望始終沒圓滿。到了今日,誰能借大荒山的頑石補完這殘缺的天呢。

我們對這未完之作覺得加倍的愛惜,讀書的時候又必須格外的小心,才對得起這樣好書。我們應(yīng)該用歷史的觀點還它的廬山真面,進一步用進步的文藝理論來分析批判它,使它更容易為人民所接受,同時減少它流弊的發(fā)生??甲C研究的工作都配合著這總目的來活動。我們必須對我們的偉大的文學(xué)天才負責(zé),我們必須對廣大的人民負責(zé)。

只要仔細認真地讀了這《隨筆》的第三則,大家定會看到,俞平伯的思想已比早年寫《紅樓夢辨》時有了很大的進步,就是比之新中國成立后重新整理修訂而成的《紅樓夢研究》來,也已有了進步,而且是飛躍式的、本質(zhì)的進步。在這一則中,不但公開承認自己過去的錯誤,而且所得出的新認識,達到的新境界,都是很不凡的,應(yīng)受大眾歡迎的。例如在提到猜謎式的“索隱”之后,他說:“近年考證《紅樓夢》的改從作者的生平家世等客觀方面來研究,自比以前所謂‘紅學(xué)’著實得多,無奈又犯了一點過于拘滯的毛病,我從前也犯過的。他們把假的賈府跟真的曹氏并了家,把書中主角寶玉和作者合為一人;這樣,賈氏的世系等于曹氏的家譜,而《石頭記》便等于雪芹的自傳了?!本凑堊x者再次注意,俞平伯發(fā)表的《隨筆》是1954年的1月至4月,具體到這三則而言,更可確定是在1月份內(nèi),而他的挨批是從9月開始的,試問,為什么不先看看人家自己已取得的大進步!

從總體上來把握,這總綱性的一、二、三則,已基本修正了他過去所犯自傳說的錯誤。假如說,在枝節(jié)問題上還有殘存的“錯誤”或不足,那么,也應(yīng)該首先在肯定人家自己已獲得的進步與改正錯誤的基礎(chǔ)上,去進一步帶他更進步,怎么能抹殺了人家的進步,去一味地窮批不舍呢?

俞平伯還在論及曹雪芹與“寶玉”的兩層關(guān)系之二的最后說:“書既自寓生平,代表作者最多的當(dāng)然是賈寶玉。但賈寶玉不等于曹雪芹,曹雪芹也不等于賈寶玉?!闭f得多么明確,絕不含糊,從另一角度又進一步完善了自己的新論點。這又有什么錯?

總之,在《隨筆》中,尤其在這三則總綱性的論述中,已非常明顯地令世人看到,他俞平伯本人,早已自己承認了過去的錯誤,有了進步,而且是應(yīng)該受到人民大眾歡迎的長足進步。為什么不能首先歡迎進步,然后指出不足,而非要對他進行批判?即使還有錯誤,他自己還未發(fā)現(xiàn)與認清,那也該在肯定他的自我進步的基礎(chǔ)上,再來啟發(fā)他去看清錯誤,改正錯誤,豈能用一悶棍打死的辦法?對這樣一位勇于承認錯誤的真正學(xué)者,為什么非要搞得他從此抑郁寡歡,直弄到紅學(xué)家而對紅學(xué)諱莫如深,閉口不談“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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