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奮斗上海灘
第一節(jié) 一腳踏進大上海
“流浪”這個詞語從含義上看就是居無定所,生活沒有著落,只好去他鄉(xiāng)尋找生路。這是一個沉重的詞語,誰在人生路上碰到這個詞,他的人生之路就會沉重無比。流浪,赤手空拳,窮困潦倒,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謀生的職業(yè)——這些,都屬于正在蘇州流浪的平襟亞兄弟。
說起平氏兄弟流浪的情形,據(jù)襟亞小女兒平初霞講述,她經常聽父親談起在極度饑餓中撿到一個雙角子,如獲至寶,兄弟倆才吃了一頓飽飯。(1)襟亞在《人海潮》將這段人生中的困窘移花接木,寫成洪幼鳳(影射朱鴛雛)準備請沈衣云吃飯,誰知到報館拿不到稿費,弄得兩人無錢充饑,幸好撿到一個雙毫才解決了問題。舊時窮文人的潦倒躍然紙上。
朱鴛雛
正當兄弟倆窮途末路之際,蘇州一戶姓沈的人家收留了平氏兄弟。沈家看平襟亞一表人才,是個有為青年,就收他為義子。不久,襟亞入贅沈家成為東床快婿,妻子名叫沈慧珠。根據(jù)《人海潮》第四十九回的描述,舅父屢次授意賬房,叫沈衣云請叔父出面訂婚,作為贅婿,也不需要姓他家的姓,目的是留沈衣云住在家里,可以有些照應。隔了十來天,衣云就請叔父沈禎祥,寫了一封信給舅父,贊成早日訂婚。書中后來的情節(jié),是寫沈衣云本來正在籌辦婚事,但是沒想到女方陳瓊秋卻突然悔婚了,原因是沈衣云昔日戀人陸湘林曾寫信請求瓊秋放棄婚姻,瓊秋“為保全兩人愛情起見,毅然決然,潔身引退”。中國作家一般都諱言自己的愛情生活,更不用說平襟亞這樣受過舊教育的作家了。《人海潮》中的這段悔婚情節(jié),與襟亞的婚姻不符,不過是小說家言罷了。我們從中知道的,僅僅是襟亞可能有過不成功的戀愛,當然情節(jié)都經過了藝術加工。
此時,恰逢嘉定縣私立練西小學轉為公辦,更名為“嘉定縣第一鄉(xiāng)第四初等小學”,需要經過師范訓練的教師,襟亞聞訊前往應聘任教,以謀取生路。在嘉定當教員期間,平襟亞認結識了江左名士楊了公、姚鹓雛、朱鴛雛,以及奚燕子、戚飯牛等人,他們都是南社社員,在上海文壇頗有影響。楊了公,名錫章,辛亥革命時在松江首揭義旗,為人玩世不恭,曾在報上自登訃告。他擅行草,詩文亦佳,尤擅長短句。朱鴛雛,名璽,別號銀簫舊主,蘇州人,由楊了公收養(yǎng),栽培成名,寄籍松江,以詩詞著稱,與姚鹓雛并稱“松江二雛”。姚鹓雛,原名錫鈞,筆名龍公,為南社“四才子”之一,詩詞譽滿東南,當時正編《七襄》雜志,魯迅《自嘲》詩借用過他的詩句“舊帽遮顏過鬧市”。奚燕子,名囊,《有詠燕》詩二律,名句“三月新巢營繡戶,十年舊夢記紅樓”,傳誦一時,詩壇稱之為“奚燕子”。戚飯牛,名牧,為文喜作小品,以詼諧幽默著稱,與奚燕子、吳眉孫等并稱“國魂九才子”。
姚鹓雛
奚燕子
平襟亞在嘉定教書的日子并不長。《人海潮》中以“東方中學”隱射練西小學。小說中沈衣云日間上課,精心改課卷,晚上同好友閑逛,每月收入20元。根據(jù)《人海潮》中的描述,沈衣云在蘇州木櫝的陳氏舅父家遭盜劫,“劫后舅父移家海上,賃宅北城都路定一里。遷居既定,舅父走訪沈衣云,衣云知舅父在上海有久居計劃,就決定搬去同住。舅父另辟一室,喚仆役將沈衣云校中鋪蓋物件搬至舍下,命衣云教讀自己的小兒”。實際上,小說中的“舅父”,在生活中即襟亞的岳父。
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襟亞的心安定了下來。關于借住岳家小樓一角的經歷,他在晚年是這樣回憶的:
我是穿著一件竹布長衫到上海的,那是1915年,我實足年齡恰正20歲。目睹茫茫人海里紙醉金迷,當時所謂的十里洋場,是富商豪賈的樂園,哪里容許我窮書生插足呢?虧得在原籍剛結婚,岳家住在上海,我就借住小樓一角,暫作東床。(2)
上海是個波詭云譎的花花世界,是一口處處充滿誘惑、處處洋溢罪惡的大染缸。上海,又是一座中西并存、五方雜處的時代洪爐,逼著置身上海的人,為了煉鐵成鋼,必須忍受煎熬,千錘百煉之后才能促成自身的變化。民國上海,注定要鑄造一批嶄新的人物。
對剛到大上海的平襟亞來說,都市的一切都是嶄新的。他懷著滿腔的希望,又懷著莫名的緊張。他喜歡在馬路上逛,欣賞照相館門口掛著的放大相片。各家照相館利用市民崇拜民國偉人的心理,為吸引顧客上門,不約而同地選擇偉人、闊人的相片做招牌,供人欣賞。黃興、李烈鈞、徐錫麟,都雄赳赳地穿著全副軍裝,有的腰間還掛著指揮刀,襟亞懷著興奮的心情望著這些手創(chuàng)民國的偉人,不禁肅然起敬。(3)街上的行人匆匆而過,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也不會想到這個瘦弱的鄉(xiāng)下青年將來就是名聞上海灘的小說家、出版商和大律師。
對于襟亞來說,在上??纯炊际形餮缶安荒芙鉀Q他實際的困難,當務之急是養(yǎng)活自己,起碼要有個溫飽。不久,妻子沈慧珠也從鄉(xiāng)間來到上海。這時的襟亞別無奢望,只求能夠立足,起碼必須養(yǎng)活妻子,否則算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呢?
要生存,看來還得靠教書,就像《人海潮》中的沈衣云教讀孩子一樣,剛到上海的襟亞確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后來他這樣回憶:“曾記得二十年前,我為了失業(yè)來到上海,經人介紹充當某公館一位家庭教師,教著三個小孩子讀些《論語》、《孟子》的書本。”(4)每天上午9點鐘到12點鐘,襟亞在廂房里教讀。廂房的樓上,便是孩子們父母的臥室。東家夫婦經常整夜在外游宴或者賭博,直到天亮才回家睡覺。也許孩子們的讀書聲驚醒了父母的清夢,東家吩咐改在客廳內教讀,后來又吩咐襟亞改到下午去教讀。教了不到三個月,東家嫌下午正在好夢正酣之中,老是給孩子們吵醒,非常惱怒,索性把襟亞的職務解除了。襟亞又失業(yè)了。
短暫的教讀經歷,并沒有改變平襟亞的人生軌跡。襟亞是書生,他思前想后,要體面地賺錢,只有靠寫作,于是他執(zhí)著地向往進入文壇。從此,他每天批閱上海的大小報章,研究文壇狀況。襟亞對期刊報章的關注,為他多年后寫成《三十年前之期刊》、《上海小報史料》、《六十年前上海出版界怪現(xiàn)象》等回憶留下了厚實的文化積累。
20世紀20年代末福州路上的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文明書局
從晚清以來,上海成為中國報業(yè)和出版業(yè)的中心,西方文明的熏陶加上特有的租界文化,使得上海的文化獲得了空前的繁榮。福州路(舊稱“四馬路”)上書局林立,各種書刊爭奇斗艷。當時的文壇是所謂“禮拜六”派最活躍的時候,最活躍的文壇領袖有兩個巨頭,一位是青浦人王鈍根,一位是吳縣人包天笑。王鈍根的勢力又大于包天笑,他擁有《申報·自由談》、《禮拜六》周刊、《游戲雜志》三大地盤,并由此造就了周瘦鵑和陳蝶仙(天虛我生)等著名文人。“禮拜六”派最早的刊物是王鈍根編的《自由雜志》,他隨后再編《游戲雜志》獲得成功。類似的刊物有天虛我生的《女子世界》,許嘯天的《眉語》,李定夷的《小說新報》,徐枕亞的《小說叢報》等。包天笑主編的《小說大觀》是其中翹楚,姚婉雛的《春聲》月刊擁有許多南社詩人和文藝作家,可傲視群雄。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襟亞開始向報章雜志投稿,作品有小說、筆記、詩文等類。投稿有刊登的,也有不少石沉大海,他的作品先后刊登在《時事新報》、《滬江月》、《新世界日報》、《勸業(yè)場日報》、《先施樂園日報》等報刊上。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有《滬江月》1918年6月第3期上的武俠短篇《赤腳阿三》、8月第5期《春望有感》;《新世界日報》1918年4月連載武俠短篇《烈女殉節(jié)記》、6月底到8月初連載武俠小說《劍底銷魂錄》;《先施樂園日報》1918年發(fā)表的有武俠短篇《空谷青萍》(9月9日)、《獨眼龍傳》(9月24日),言情短篇《秋塘麗景》(9月30日),短篇逸聞《鴨》(11月11日),1919年發(fā)表的有武俠短篇《柔情俠骨》(4月3日);《滑稽畫報》1919年第一期發(fā)表《大瘤》、《臭鴨蛋兩個》。
《技擊匯刊》書影
當時報刊付稿酬還是新鮮事物,許多文章登出來也大多不給稿酬,有的則用書券替代。襟亞勉強能夠支持生活。但是由于經常投稿發(fā)表,結識的朋友倒是越來越多。1918年,泰東圖書局出版了一冊筆記小說集《技擊匯刊》,書中收入奚燕子的《綠沉沉館筆記》、聞野鶴的《推仔第二樓筆記》、吳綺緣的《憶紅樓筆記》和平襟亞的《襟霞閣筆記》。前三位作者都是已成名作家,襟亞是初出茅廬的新人,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以書的形式出版。書中還附有襟亞的小照,那時的襟亞雖然近視,卻還沒有戴上眼鏡。《襟霞閣筆記》共有26則短小的故事,從《鐵缽丐》、《短匕女》、《綠綃女俠》、《虬須客》、《雙俠》等篇名,很容易看出描寫的都是江湖豪杰。
《技擊匯刊》出版后并沒有風行一時,不久就湮沒于茫茫書海中。對于平襟亞來說,他根本不把這本書出版后反響平平放在心上,因為,此刻他已經對海上文壇各種出版潮流有了一定的了解。他要做的是掌握讀者心理,寫出他們想看的書來。
第二節(jié) 組建襟霞閣圖書館
生活的轉折點往往需要靠自身的努力才會出現(xiàn)。1918年,平襟亞結束了單槍匹馬寫作投稿的階段,在他岳丈的小樓里,與朱鴛雛、同鄉(xiāng)吳虞公組織了一個“三人賣文小組”,對外以“襟霞閣圖書館”的名義作為發(fā)行所,地址是上海新閘路太平坊2094號。從此,襟亞靠出版、創(chuàng)作謀生的夢想進入了實施階段。
朱鴛雛和吳虞公成為平襟亞在那一階段的協(xié)作者。朱鴛雛因主張宗宋詩,和南社負責人柳亞子發(fā)生爭執(zhí),被驅逐出南社后生活艱難。吳虞公,本名吳公雄,出筆很快,能日寫萬言,曾在常熟擔任報紙編輯,剛從常熟鄉(xiāng)間來到上海,《人海潮》中以“古禹公”影射他:“五短身材,紫糖色圓面盤,二十來歲,服裝雖樸素不華,豐姿卻朗爽照人。衣云和他交談之下,知他虞山人,到上海來賣文,已三個多月?!比酥\生都不易,一拍即合,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
“三人賣文小組”躊躇滿志,希望為自己開辟一個成功的創(chuàng)作出版天地。他們承接了稿件,就在“寫作工場”里繁忙寫作,迅速出貨。他們的賣文,是專門向小本經營的出版商人包攬寫作各種稿子。這些小本出版商資本不大,往往就在家里掛著書店牌子,托人寫了稿子印刷出版,委托各書店經銷,人稱“弄堂書店”。所有稿子都收在皮包內,每天奔走于作者和印刷所之間,所以時人又稱之為“皮包編輯所”。這種出版商人數(shù)量不少,出版的大多是投機書,要求寫稿快速,稿酬低廉,對于內容和文字質量倒是不大計較。
朱鴛雛曾寫到三個人一邊喝酒一邊寫作的情形:
近得友虞山吳虞公能酒,列盞于楮墨之間,覺醉,吸煙以蘇之,飲后復書。有時余書而吳君與平君襟亞置酒為伴。有時三人同書同飲。我三人者,均能作媚世之文,取微資自貢。茍有人入此三人之室,但見攢頭及案,紙上起春蠶食葉之聲,而煙氣酒香,繚繞牗軒,少疲則笑謔無所不作,此狀殊堪發(fā)笑也。(5)
三人很貧困,為了賣文嘔心瀝血,但不以為苦,很是樂觀自在。襟亞一生有抽煙的嗜好,也頗能飲酒,大概就是那時開始養(yǎng)成的習慣。
某一天,那位善寫報紙補白的鄭逸梅前來拜訪朱鴛雛,不巧鴛雛外出,只見到了襟亞,兩人一見如故,從此交往不斷,成為終生好友。鄭逸梅擅長撰寫文史掌故類文章,被譽為“補白大王”。《人海潮》中曾寫到兩人初次見面的情形:“衣云當和逸梅扳談一陣,覺得此人風流瀟灑,胸無城府,兩人一見如故?!苯髞喭砟暝O家宴,每次都邀請鄭逸梅列席,引為在上海認識的最早一人。
那些“弄堂書店”、“皮包編輯所”的書商為了吸引讀者,所出的書的名字往往令人匪夷所思,三個人有時實在不想寫那種書,但看在鈔票面上又不得不寫。某次有人要訂一部《續(xù)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當時吳虞公只有19歲,他一邊趕著寫書一邊自嘲,說這本書發(fā)端之日,他還在娘肚子里,把母腹中所見的怪現(xiàn)狀一起寫出來,才符合這個書名。另有書商要求朱鴛雛寫一本《情詩三百首》,作為青年人談戀愛的材料。朱鴛雛編得津津有味,居然從初戀寫到結婚,分各個階段寫滿了三百首絕句和律詩。
因為文章不計寫作質量,粗制濫造自是難免。有個振華書館的出版商人,拿來一本別家出版的小說《江湖十八俠客》,要求三人替他寫一部《江湖三十六俠客》,以36篇俠客的故事去搶他人“十八俠客”的生意。要求字數(shù)在4萬左右,5天內交稿,每千字付3角,內容倒是不計工拙。襟亞一算,每天要寫一萬字左右,難度很大就不敢承接。朱鴛雛卻靈機一動,對書商提出過3個整天就可以交出稿本,但是稿酬應該酌加。書商當然是希望書越早印出來越好,這樣能更加賺錢,立即表示同意,愿意以千字5角記酬,并當場預付了定金。
《續(xù)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書影
襟亞、虞公兩人見狀都急在心里,鴛雛卻胸有成竹的樣子。原來,鴛雛心里早有計劃。此時他兼著上海湖州旅滬公學高級班的國文課程,他有個朋友姚君在上海國學專修館任教授。第二天,鴛雛和姚君商議好后,分別去兩校上作文課,讓學生無中生有地捏作出幾十篇智勇雙全、打抱不平的俠客故事來。收上來的作文經鴛雛選出36篇,略加修改,將故事主人公改為甘鳳池、瞿善人之類。作者除了襟亞和虞公兩個是真名外,什么舒豪、書生、江聲、長春、蓮春、公俊等,全是子虛烏有的名字。稿子也不再另外抄寫,再附加了一篇序文,匯訂成冊,這本書就算完成了。第四天早上竟然如期交卷,好在顧主不問內容如何,當下付清了稿酬,正是雙方各得其所。鴛雛的才智,令襟亞和虞公為之傾倒。(6)
《江湖三十六俠客》發(fā)行后,竟然銷路不錯。書商趕緊又叫姜俠魂編了一冊《三十六女俠客》,由當時以寫《新華春夢記》出名的楊塵因加以批注。這次書中的作者不是冒牌貨了,有姚民哀、劉豁公等名作家,平襟亞以“襟亞閣主”為筆名的文言小說《秦綺玉》也列在其中。
《三十六女俠客》書影
《江湖三十六俠客》出版后的某一天晚上,松江老名士楊了公在上海的寓所宴客,在座的有銀髯飄飄的李平書先生和平襟亞等人。李平書是辛亥革命上海光復的功臣之一,民國后擔任滬軍都府民政總長兼江南制造局局長。那天李平書從衣袋里摸出一冊《江湖三十六俠客》,對襟亞說:“你從清朝野史中搜尋到如許材料,真是煞費苦心,足以彰潛德幽光的呵!”潛德幽光是指有道德而不向外人炫耀,就像隱藏起來的光輝。聽了李平書說的反話,襟亞覺得汗流浹背,慚愧無地,當時一句話也答不出。
二十年后,襟亞反思自己早年的著作,覺得“面熱心悸”,為此他特地寫了一篇《自讞》,詳細講述了編造《江湖三十六俠客》的經過,以此批判自己早年的著作“簡直是鬼畫符,騙書賈和讀者的錢”。他說,恨不得秦始皇能夠再世,一把火燒了自己的那些著作,才好使自己舒一口氣。
《李平書傳》書影
在“三人賣文小組”時期,書市上盛銷尺牘一類的書,出版了各式各樣的尺牘。襟亞也想刊行一種求婚尺牘,他動了一番腦筋:先請人化裝為少女,拍了一幀風致嫣然的照片登在報上,自稱是蘇州馮韻笙女士征求對象,要求應征信投寄某號信箱,合適的再行約晤。自從這則廣告披露于報上之后,求婚的函件就像雪片一般,一個星期內積下1 700多封。襟亞等三人每天拆閱百十封,把它當作下酒物。信中內容形形色色,笑話百出,其中頗有一些纏綿悱惻、一往情深的書札,有的還特意琢句繪章,甚至還有寫成駢四儷六體的。襟亞剔選一番,選出101篇,立即選編成一種《求婚尺牘》。這本書出版后竟然長銷不衰,直到1949年,平襟亞開辦的中央書店還在再版重印。
《求婚尺牘》書影
襟亞、鴛雛、虞公都是年輕人,性格活潑,好開玩笑,大家處在親密、融洽的關系之中。大概是書編得順利,也很暢銷,三個人心情大好。襟亞不知怎么想起來要捉弄一下那些求偶者,他們選了一封寫得最肉麻的,用馮韻笙女士的名字寫了一封復信,約定某日某時在上海新世界游藝場聽評彈,男子以手持一枝紅花作為標記,女士在椅背后搭一條青蓮色手帕作為識別。到了所約的時日,襟亞他們來到新世界,見到游藝場末排有一靚妝女子,正坐著靜聽,便把預備好的青蓮帕子,暗暗地搭在她的椅背上。過不多時,有一手持紅花的男子,向那女子大獻殷勤。那女子莫名其妙,怒斥該男子是神經病。襟亞三人在一旁竊笑不已。這件趣事,在人物改頭換面后寫入《人海潮》第三十三回。鄭逸梅說,晚年的平襟亞對這件事頗感后悔,認為少年好事,未免太惡作劇了。(7)
《情書描寫辭典》書影
大概是覺得情書這個題材實在太好,襟亞在20年代(8)末期忍不住又出了一冊厚厚的《情書描寫辭典》,對情書的作法、描寫、表白等進行了技巧上的指導。作者是不知名的“靜宜女士”,因為前有馮韻笙女士的故事,這位“靜宜女士”不用說也知道是誰了。書后還附有靜宜女士的《情書秘密百法》,什么情書技巧秘密方法、情書傳遞秘密方法、情書科學秘密方法,又附錄情書須知、情書故事,等等。所謂情書科學秘密方法,其實是書信的秘寫方式,如橘汁法、移墨法、礬水法等。為了招攬讀者,平襟亞動足了腦筋,連含有科學原理的密寫,都能移植到情書上去。
也真是虧他想得出。
第三節(jié) 一本書發(fā)家
有才華,又肯吃苦,這是平襟亞、朱鴛雛、吳虞公三個人的共同特點。但是由于三個人寫作的內容、風格不同,襟亞和虞公的作品被讀者接受了,而鴛雛由于寫作內容曲高和寡,受到了圖書市場的冷遇。
虞公編寫出版了《民國趣聞》、《民國駭聞》等書,這些書其實是摘抄當時報紙上各地的奇聞逸事,敷衍而成,迎合了讀者獵奇的心理,因而頗受讀者歡迎。他又精于編校,也善于推銷宣傳,他的才能受到世界書局老板沈知方的賞識,很快被挖去做了編輯。鴛雛則不走運,他才氣很高,但是創(chuàng)作的小說寫法嚴肅,不肯游戲筆墨,結果賣長篇小說到處碰壁,以至一直窮困潦倒。三個人合作不久,鴛雛因為兒子出生,妻子又新病初愈,他不得不躲在松江的家中寫作,以便照顧妻兒。不久,他的肺病加劇,已無法再和襟亞合作寫文了。
不過一年多時間,“三人寫作小組”只剩下襟亞一人在唱“獨角戲”,他再次進入孤軍奮戰(zhàn)時期。只靠賣文謀生,所得僅可溫飽,無力贍養(yǎng)妻子,怎么改變這種狀況呢?襟亞大動腦筋,他在1919年編寫出一本《中國惡訟師》的書稿,校對還是虞公。襟亞借了本錢籌劃印行,準備放手一搏。
那時襟亞對于出版業(yè)還是個門外漢,不光搞不清排印的手續(xù),不知道每令紙的價格,不知道36開本能印多少,連推銷寄售也沒有門路,一切都茫然無頭緒。好在襟亞肯吃苦,腳踏實地從印刷所開始了解情況。經過向印刷所估價,了解到《中國惡訟師》如果計劃初版3 000冊,排工、紙型、紙張、裝幀包括一切在內就需要500元。在核算各項費用之后,襟亞決定這本書由志成書局出版。他用合會方式向親友們借貸到300元,其余200元和印刷所磋商暫欠兩個月。所謂合會,是民間小規(guī)模經濟互助組織,參加者按期交款,輪流使用。出版的一切事務,襟亞一股腦兒委托印刷所包辦。裝訂成書后,他親自到四馬路各書局委托銷售。書的定價是每冊6角,實收書局每冊3角,各書局按照慣例以7折出售,每冊賣4角2分,逢月底結清。但是勢利莫如書賈,對于平襟亞這位無名之輩以白眼相看,隨便擺幾本應付他。
《中國惡訟師》書影
因為看多了印書不賺錢的種種情形,襟亞對出版《中國惡訟師》也是毫無信心,唯恐失敗后平添一身債務。他當時名氣不大,為了提高知名度,特地請來了“禮拜六”派主將周瘦鵑、《神州日報》編輯吳瑞書及吳虞公等10人為書作序。他又擬了一則賣書的廣告,送交《新聞報》刊登?!缎侣剤蟆肥巧虾Ec《申報》齊名的兩大報紙。在廣告未登出之前,平襟亞夫婦就返回了常熟老家,觀看家鄉(xiāng)的賽會,把上海的一切事情全部交給岳父處理。
端午節(jié)的常熟辛莊熱鬧非凡。襟亞和妻子擠在人堆里看賽龍舟,心思卻早已跑到了爪哇國,他懷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情等待壞消息的到來。過了一個星期,襟亞在顧涇的家里百無聊賴,忽然接到岳父寄來的快信,叫夫婦倆立即返回上海,信上并沒提到書的銷售情況。襟亞心想大事不好,一定是岳父為賣不掉書要找他商量,于是懷著羔羊待宰的心情,硬著頭皮回到了上海。
一進家門,平襟亞一眼就看到客堂里堆滿的書全部沒有了。正在詫異之時,岳父興奮地告訴他們,在賣書廣告見報之后的第三天,各書局就絡繹不絕地派人前來搬書,一下子就把書搬光了。遲來的書局拿不到書,紛紛派遣學徒登門,請求多多添印,再三叮囑盡快再版。襟亞聽了真是喜出望外,急忙跑到所有的寄售書局去了解情況,各書局都說此書非常暢銷。每天各書局的門市總計可銷售百十來本,各地來批去的三四百不等。因為總共有六七家書局在代銷,因此《中國惡訟師》已一掃而空。
看到書銷路很好,平襟亞當機立斷,決定立即再版。但是苦于沒有資金,于是他破例向各書局提前結算了錢款?;丶液怂憧傎~,除掉成本,還盈余了好幾百塊錢,此時距離登報做廣告開始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等到書再版的時候,就省錢又省時間了,只需要把紙型澆印,省卻排工、制模等費用,售價照舊而利潤就大大提高了。銷路好,襟亞的膽氣也壯,重印數(shù)達到了5 000本,比初版多印2 000本。同時平襟亞又馬不停蹄地開始撰寫續(xù)集,直至寫到第四集,上市后依然銷售火爆。四集《中國惡訟師》一印再印,從1919年端陽節(jié)至年底,每一集書分別銷售了三五萬本,總計盈余3萬多元。(9)
《中國惡訟師》出版的初衷是為了賺錢,為此平襟亞考慮的就是書的內容必須迎合讀者,讀者必須愛看,寫作使用的是比較淺顯的文言,每一篇的故事性都很強。第一集寫了中國24個訟師的70余則故事,其中以較多篇幅寫了江浙四大訟師謝方樽、楊瑟巖、馮執(zhí)中、諸福寶的故事。后來因為暢銷再出3集,總共有260余篇故事。從《中國惡訟師》的暢銷來看,平襟亞選擇訟師的故事來演繹,是個不錯的決定。江浙兩省的訟師刀筆文章膾炙人口,民間傳說中的訟師能夠一字定生死,玩官吏于股掌,弄是非于黑白。吳方言中有很多詞語和訟師有關。如“弄訟”一詞,以前專指訟師的行為,延伸出來有在背后暗算、欺騙、戲弄的含意。民間往往說某個促狹鬼是“惡蟲屎”,做事“惡屎做”,其實是“惡訟師”、“惡師做”的諧音。蘇州人還喜歡把上當說成“上訟師當”。
在鄉(xiāng)間時,襟亞教讀余暇喜歡聽人隨意講訟師故事,聽到最多的是謝方樽的故事。謝方樽是襟亞家鄉(xiāng)辛莊的名人,據(jù)說他祖上貧寒,自小聰明異常,到15歲就通讀了諸子百家。但他科舉不利,中了秀才后,連續(xù)8次鄉(xiāng)試都不及第,只好做了一名就館課業(yè)的教書匠。襟亞每次聽完故事,都會回家將這些故事記錄下來。此外,他在閱讀各種筆記小說時,還搜集了大量訟師的故事。經過長期的積累,篩選出來的訟師故事都是非常有趣耐看的。
《中國惡訟師》中的惡訟師,其實很多時候并不惡,只是充滿機詐。這本書褒善貶惡,平襟亞用辛辣的文筆批判了專橫跋扈、為富不仁的士紳,諷刺放高利貸者,譴責老富翁霸占漂亮的少婦,批評顢頇的官員,其中也不乏訟師以惡作劇的手段捉弄有財有勢的富人和魯莽愚笨者的故事。以《指甲墨痕》為例,寫的是某鄉(xiāng)翁家財萬貫而一錢如命,鄰居某之子不肖,將家產蕩盡,愿意賣房給某翁。某翁很高興,但恐怕賣主反悔,就請名訟師謝方樽寫下契約,房價很低。后來鄉(xiāng)翁去世了,其子偶然在購買的那所房子下挖得金銀10大甕,自然是喜出望外。鄰居兒子得知消息,悔恨萬分,就去找謝方樽,請他設法要回財產。買房的當然不肯退,并出示契約,上面寫著:“上買樓房,下買地基,門窗戶闥,一切皆買?!敝x方樽假裝細讀契約,暗中用指頭蘸了墨汁,偷偷在“下買地基”的“下”字上畫了一撇,變成“不”字。然后問買主:“你的金銀是從房梁上得的,還是從地下得的?”某翁兒子不知是計,說是從地下所得。于是謝方樽展示契約,指出上面寫著“上買樓房,不買地基”,所以地下所得金銀應房屋原主。最后訟師謝方樽獲勝,買主退回了挖到的金銀。這則故事如同其他故事一樣,短小精悍又引人入勝,每個結局都出人意料,令人拍案叫絕。
《民國三百件希奇案》書影
襟亞在序言中談到寫作這部書的宗旨時,當然不會說目的是為了賺錢,不過書在客觀上揭露了訟師“舞文弄墨,呈刀筆于一時,為人作訟詞辯訴,蠱上而愚下”(周瘦鵑《序》),也是不爭的事實。襟亞說“讀我書者,當知我非導惡,實以破奸耳”,確實也沒有說錯。
一個窮書生,因一本書發(fā)家,艱難的生活已成為過去,這是平襟亞一直渴望的。接著再靠寫書賺大錢,是他孜孜以求的目標,成功已向他閃著迷人的色彩。
然而,成功是不能夠輕易復制的。先是在1919年10月,襟亞出版了一部《民國奇案大觀》,所選案件稀奇古怪,包羅萬象。這部作品銷路尚可,但遠不如《中國惡訟師》暢銷,重印次數(shù)不多,所得就有限。全書共36篇,16萬字,內容主要是1919年中發(fā)生的離奇案件。作者署名有襟亞、鴛雛、碧梧、一介書生等,由周瘦鵑、朱鴛雛、吳虞公作序。緊接著又出一種《民國三百件希奇案》,以宏文圖書館名義出版。書中收文章43篇,均為襟亞所著,仍由周瘦鵑等三人作序。
《民國奇案大觀》書影
值得一提的是,《民國奇案大觀》的推銷廣告刊登于1919年10月的常熟《新芻言報》。當時的報紙以刊登廣告作為收入源泉,甚至第一版只留報名,其余都是書籍目錄的廣告。平襟亞諳熟于滬上各類廣告,晚年他寫了一篇《上海廣告史話》,開篇就提綱挈領,說“商業(yè)廣告是商品經濟的產物,有了商品,有了商業(yè),就非利用廣告不可”。在上海出版業(yè)中摸爬滾打的經驗告訴他,報刊“刊登廣告更成為推銷商品的有力手段,引起人們的注意”。
《新芻言》報廣告
在經濟上初獲成功的平襟亞,在寫作上卻沒有更大的突破,他更多的是重復自己習慣的寫作模式,繼續(xù)撰寫武俠類的短篇小說。1919年7月出版的吳虞公編著武俠小說集《刀鞘劍匣》中,上冊收錄襟亞所撰武俠小說8篇,下冊有4篇。1920年1月,他在《先施樂園日報》上連載短篇武俠小說《荒域劍氣》。1920年10月,上海民力圖書公司出版了襟亞的小說集《江湖惡盜賊》,書分上下兩冊,內容仍然承繼了《技擊匯刊》中《襟霞閣筆記》的模式,都是描寫俠客的短篇故事。
這幾種書出版后讀者反映平平,轉眼就被人忘卻了。如今這些書存世都極少,偶爾在大型拍賣會上能夠見到蹤跡,價格令人咋舌。當年襟亞編印出版這些書時,是絕對想不到的吧。
第四節(jié) 弄潮交易所
1921年,對于上海人來說是一個瘋狂的年份。
因為在這一年,上海爆發(fā)了一次設立交易所的狂潮。由于1920年成立的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和華商證券交易所業(yè)績斐然,股東股利達到30%以上,眼見有利可圖,上海的投機商在1921年初集股成立了幾家交易所和信托公司,以其本身所發(fā)股票在交易所買賣,并暗中哄抬股票價格,獲取暴利。當時一般商人見賺錢容易,爭相招募股份,從1921年夏天到秋天,先后就成立了一百四五十家交易所,信托公司也有十多家。在一片狂熱中,交易所的股價少則翻一番,多則五六番。
但不過幾個月以后,市場銀根日緊,交易所和信托公司紛紛倒閉,一場嚴重的信交金融風潮就席卷了上海。四十多年后,平襟亞以自己的親身經歷描述了這場金融風暴:“在辦交易所的狂潮中,上海出現(xiàn)一片畸形景象:空房屋都被搶租一空,每條里弄內都懸掛有交易所籌備處招牌……殘年既過,交易所及有關銀行錢莊,大都倒閉,風潮逐漸平息?!?sup>(10)這就是所謂“民十信交風潮”?!懊袷敝该駠辏?921年。
廉惠卿著作
平襟亞卷入交易所風潮,要從無錫老名士廉惠卿(南湖居士)籌辦江南物券交易所說起。廉惠卿,名泉,當年曾聲援康有為“公車上書”,又與夫人吳芝瑛義葬秋瑾,一時傳為美談。廉惠卿被好友楊了公拉來組織江南所,籌備處設在大世界游樂場內,大世界由上海灘上人稱“兩個半大滑頭”之一的黃楚九設立。黃楚九出身于浙江余姚的中醫(yī)世家,來到上海灘后白手起家,他的事業(yè)涉及醫(yī)藥、銀行、房產、娛樂等多個行業(yè),風光三十載。廉惠卿想拉黃楚九加入,因為可向黃楚九學些做投機生意的訣竅。黃楚九表示已擔任日夜交易所理事長,只答應從旁提供意見,并將空房一所借予江南交易所。
平襟亞和黃楚九的交往很深,后來襟亞在《萬象十日刊》1942年第三期的一篇文章中談到,他“旅滬三十年,得交兩奇人:一為知足廬主人,一為粹芳閣主人”。知足廬主人就是黃楚九,粹芳閣主人就是本書后文寫到的沈知方,平襟亞以此兩人為知交。關于黃楚九,解放后襟亞還寫過一篇文史回憶《漫談黃楚九及其“事業(yè)”》,敘述了黃楚九一生的經歷,刊登在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第38輯上。
黃楚九
回頭再說廉惠卿、楊了公,兩人因不懂商業(yè)經絡,對交易所一無所知,于是廣拉知名人士以助一臂之力。其時襟亞靠《中國惡訟師》的熱銷,淘得了人生第一桶金,在上海文壇站穩(wěn)了腳跟,也有了知名度,加上楊了公是襟亞初到上海時結識的朋友,拉平襟亞加入是順理成章的事。廉惠卿總共推出九人為籌備員,他們是國民黨元老鈕永建、松江名士楊了公、馮玉祥秘書包世杰、留德藥學博士葉漢承、大買辦朱葆三之子朱子昭、襪店老板閔彩章、小說作者平襟亞、女演員孫箏秋(楊了公女弟子),再加上廉惠卿自己。又電邀天津軍閥王廷楨當籌備主任,王廷楨派秘書長孫道毅代他行事,又推薦顧忠琛加入。這些人對交易所茫然無知,當時有人取笑他們:“這個班子,生、凈、丑俱全,文武不擋,看他們演出什么拿手好戲來。”(11)如此光怪陸離、別開生面的交易所,在上海交易所潮流中可謂絕無僅有。
江南物券交易所籌備處設在三馬路同安里口?;I備公告刊出后,外界盛傳北方軍閥和南方“革命志士”聯(lián)手辦交易所,因而轟動一時,預定的50萬資本總額不到一個月就如數(shù)收齊,分存于各小銀行內。各籌備員每人分得兩千股權,大家聽從“軍師”黃楚九的建議,將半數(shù)一千股交款單讓給親友,或者轉賣他人。因江南交易所風頭很盛,居然每股賣到一二十元,每人憑一張空頭白紙,先賺了一兩萬元,然后一次性交付另一半股款。有人賣出了高價,竟然還有余數(shù),實在是意想不到的發(fā)財捷徑。
《上海交易所一覽》書影
襟亞和其他人一樣,懷著發(fā)財希望,等待江南交易所的開市。想到如果一天漲5元,1 000股就可以增加5 000元財產,大家不禁興奮百倍。
黃楚九憑著豐富的經驗,指揮廉惠卿等人辦理注冊登記、租交易場地、印填股票、會計管理、成立理事會等事項。再在報上刊登創(chuàng)立廣告,1921年11月21日,借大世界共和廳舉行江南物券交易所創(chuàng)立會。選出王廷楨、廉惠卿為正、副理事長,平襟亞、葉漢承等6人被推為常務理事,楊了公等6人為顧問董事。(12)鈕永建推薦錢大鈞做文書,常駐大世界專事抄寫文件,誰也沒想到這位不起眼的抄寫員,后來成為了國民政府上將、蔣介石的侍從室主任。
江南交易所全班人員全是外行,創(chuàng)立后兩三個月,還毫無頭緒,連適合做交易場地的大房子也找不到,開業(yè)拖延了下來。此時交易所倒閉狂瀾即將到來,交易所先開幕的發(fā)財,后開幕的倒霉。黃楚九辦的日夜交易所已岌岌可危,無暇過問江南所。
而楊了公等人不了解股票交易有多么瘋狂,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候,依然無動于衷。當年冬天的某個上午,廉惠卿約平襟亞、孫道毅、顧忠琛、楊了公到他家午餐,中途先到南京路合眾交易所觀察市場情況。只見合眾市場內,人如蟻集,中間拍板臺下的經紀人、場務員等,伸長手臂大聲喊嚷,喧嘩之聲有如雷震。那時正開拍合眾本所的股票,第一盤開出漲至停板,第二盤開出竟然狂瀉到跌停板,每股前后相差八元。襟亞只見投機者一個個眼睛發(fā)紅,獲利的人發(fā)出一陣抑制不住的狂笑,碰到跌停板賣不出的人,站在一旁掩面發(fā)抖,有的暗暗哭泣。市場內烏煙瘴氣,襟亞等人看了直發(fā)呆,一個個心驚肉跳。顧忠琛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在辛亥革命時曾臨陣殺過清兵,此時也為之感到窒息。廉惠卿和楊了公互相埋怨,幾個人紛紛訴說開交易所實在太殘酷。
又過了幾天,江南交易所仍租不到房屋,想與日夜交易所合并。黃楚九不同意,他表示交易所大勢已去,還是另作他圖為上策。眼見已到殘冬,華商、合眾等交易所開始倒閉,許多小銀行、小錢莊也受到牽連。在交易所一片倒風之際,黃楚九告誡廉惠卿等人必須保本解散,存小銀行不保險,還是劃歸黃的日夜銀行為好。眾人商量妥當后,當即將38萬股款劃入日夜銀行。
本來岌岌可危的日夜銀行得了38萬的頭寸,免予倒閉,黃楚九高枕無憂了。高興之余,他在大雅樓常包房間擺下兩桌酒席,宴請江南所的一班朋友。席間邀來名妓,燈紅酒綠,眾人觥籌交錯,好像忘掉了市面上正有一番金融大動亂發(fā)生。當時市民被卷進交易所狂潮的不計其數(shù),為此有人死了,有人逃了,還有不少人被捕入獄,吃不成年夜飯。襟亞對此感嘆不已。
年底銀根奇緊,江南所有幾位理事被債權人逼得走投無路,急得像熱鍋上螞蟻,只好找江南所籌備處來要解決辦法。廉惠卿答應三天后聽回音。他與黃楚九商量,在年內登廣告發(fā)還股款,作為結束。黃楚九不同意,因為日夜銀行已將江南所的存款抵作頭寸,年內無法撥付。最后兩人商定,江南所股東如果有急用,可以將收據(jù)向日夜銀行抵押。因此后來抵押雖然只有六、七折,但股東押款到手,畢竟渡過了難關。黃楚九則將江南所存款弄成一筆糊涂賬,不了了之。廉惠卿等老名士辦交易所的事業(yè),不得不以失敗告終。
關于襟亞所擁有的2 000股股份,可以參考《人海潮》中第四十一回中的描述:
又替衣云繳一百股,回到局里,向衣云說知,把一百股收據(jù)和一百股繳股證交給衣云。衣云正設法續(xù)繳一百股股款,消息給家里舅父陳獻齋知道,向衣云取了去。從此空冀、衣云各留著一百股合群交易所股票……直到半個月后,合群交易所將次開幕,股票市面上流通得多了,市價驟跌。已繳的收據(jù),每股跌到二十元。空冀、衣云恐慌著,去問閔大塊頭,閔大塊頭道:“現(xiàn)在交易所市面不對……你們手里的合群股,還是趁市場未開幕,賣掉的好?!笨占?、衣云信以為真,便托閔大塊頭出售……空冀、衣云回到局里,隔了一天,閔大塊頭便把四千塊錢來買了二百股去。衣云、空冀兩人歡喜不盡,差不多一佛相送四千塊錢。”
書中沈衣云賣掉了股票。在實際生活中,襟亞也和沈衣云一樣,幸運地將股票換成了鈔票。在市面壞到極點的緊張恐怖時刻,上海交易所風潮造成傾家蕩產甚至犧牲生命的,比比皆是,即使像蔣介石、陳果夫、戴季陶這樣的歷史風云人物,也難逃負債累累的厄運。而一介書生平襟亞在倒閉風潮到來之前幸運地獲了大利,這事成為海上文人圈子里一直被人津津樂道的發(fā)財故事。
交易所風暴的影響巨大,“鴛鴦蝴蝶派”作家江紅蕉后來出版過一部小說《交易所現(xiàn)形記》,忠實地記錄了這場金融風潮,描述了這場風暴是如何釀成的及其慘痛的結局。江紅蕉,名鑄,字鏡心,吳縣人,受姻親包天笑的影響開始習作小說,后取從伯江標《紅蕉詞》為名。《交易所現(xiàn)形記》中寫到交易所如雨后春筍般在瘋長,股票價格暴漲暴跌,大起大落。于是卷入這狂潮中的中國第一批“股民”們慘象環(huán)生,吞生鴉片者有之,吞金者有之,上吊者有之,跳黃浦江者有之。小說中同樣寫到了交易所的泛濫成災,從另一個側面描寫了“信交風潮”由此而起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局面?!督灰姿F(xiàn)形記》留下了一幅匪夷所思的畫卷。
而平襟亞是幸運的,他獲得了花花綠綠鈔票巨萬,擁有了更多資金。20年后玖君在《報人外史》中這樣描述交易所風潮中的襟亞:“海上交易所潮,惟先生看風使舵,拔出苗頭,大出摜頭,驚濤駭浪中獨告得利?!迸苯灰姿皇瞧浇髞喴簧械囊欢涡⌒〔迩?,然而對于他來說,從這時開始已經有經濟能力更上一層樓了。他懷著美好的心情,走向夢想已久的出版事業(yè)之路。
(1) 范伯群:《從平襟亞到平鑫濤——平氏出版世家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載《書城》2011年6月號,第27頁。
(2) 平襟亞:《一本書發(fā)家史》,《上海文史資料存稿匯編·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26頁。
(3) 秋翁:《欣賞照片》,《秋齋雜談·待旦集》,萬象圖書館,1948年11月,第44頁。
(4) 秋翁:《童子讀書聲》,《秋齋雜談·掃晴集》,萬象圖書館,1948年11月,第8頁。
(5) 朱鴛雛:《情詩三百首》序言,轉引自鄭逸梅編著:《南社叢談 歷史與人物》,中華書局,2006年7月,第135頁。
(6) 平襟亞:《一本書發(fā)家史》,《上海文史資料存稿匯編·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26~329頁。
(7) 鄭逸梅:《平襟亞趣事記略》,《鄭逸梅選集》第二卷,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817頁。
(8) 本書年代除寫明外,均為20世紀。
(9) 平襟亞:《一本書發(fā)家史》,《上海文史資料存稿匯編·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26~330頁。
(10) 平襟亞:《漫談黃楚九及其“事業(yè)”》,《文史資料選輯》合訂本第13卷第38輯,中國文史出版社,1980年3月,第146~157頁。
(11) 玖君:《報人外史》,《奮報》民國二十九年4月7日—民國二十九年4月8日,轉引自孟兆臣:《中國近代小報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10月,第206頁。
(12) 《上海交易所一覽》,進步書局,1922年2月,第183~1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