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臭罵咸豐

曾國藩:又笨又慢平天下 作者:度陰山 著


臭罵咸豐

成了二品大員的曾國藩只是在家信中得意那么一下,在官場中,他比從前更低調、謹慎、隱忍。在工作中,他刻苦學習為政之術,漸漸變得敏捷干練。在閑暇之余,他也毫不放松,而是采輯古今名臣大儒言論,分條編錄成書,該書分“修身”“齊家”“治國”三章,共有三十二節(jié),這就是聞名天下的《曾氏家訓長編》。

曾國藩家訓的大部分內容是教育他幾個弟弟的,家訓很多時候不能外傳,可曾國藩的家訓卻傳得人盡皆知,連道光皇帝都知道了。

道光皇帝對穆彰阿說:“曾國藩這人為國為家,嘔心瀝血,真是忠孝人物?!?/p>

穆彰阿趁機說:“應該給他表現(xiàn)的機會?!钡拦饣实劬蜁r常招曾國藩前來,探尋他的人生理想和為政之術,曾國藩每次都做好了充足準備,所以總能對準道光的心思。道光皇帝很滿意,說:“應該升你官。”

1849年春節(jié)才過,曾國藩被升為禮部右侍郎。這是個赤裸裸的激勵,曾國藩比從前更熱愛工作、更勤奮,加班成了家常便飯。這年八月,道光皇帝發(fā)現(xiàn)曾國藩有無窮無盡的精力,于是調他到工作更繁重的兵部擔任右侍郎,曾國藩憑著刻苦精神,勝任有余。

在同僚的印象中,曾國藩和桌子是一體的。他永遠都在桌子后面。就是當他站起來到資料庫查資料時,有人也隱約看到他胸前有個桌子。

在好友的印象中,曾國藩的形象就會多姿起來。他說話很慢,下棋也慢,這是因為他腦子經(jīng)常跟不上。雖然學識豐富,卻鮮有汪洋恣睢之文,雖能把古代詩歌倒背如流,卻少有靈動之作。但他們都佩服曾國藩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韌性。一件事,非要弄出個水落石出、板上釘釘不可。

每當同僚或是好友夸贊曾國藩的勵志事跡時,曾國藩在椅子上就坐立不安。這是因為他受不了別人的夸獎,皇帝除外。

別人一夸他,他就熱血沸騰,一熱血沸騰,他渾身就起癬。這是他幾年前因精神時刻緊張患的皮膚病。每當癬發(fā)作時,痛癢難耐,非用利爪狠狠抓撓不可。

抓撓時,曾國藩被籠罩在飛揚的皮屑中,情景異常魔幻。

無論是為人處世還是參與實際政治,曾國藩以四平八穩(wěn)的作風贏得了穩(wěn)健的道光皇帝好感。但1850年,隨著道光皇帝的駕崩、新皇帝咸豐的上臺,曾國藩這種作風逐漸失去市場。

道光的皇帝生涯,窩囊透頂,政治腐敗,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都給他的心理蒙上難以磨滅的陰影。他臨死前,惱恨羞愧,說對不起愛新覺羅列祖列宗。并且要后人別把他的尸體送進皇家陵園,這是他對自己最大的懲罰。

曾國藩哭得死去活來,并上疏新皇帝咸豐,請咸豐不準道光皇帝的遺囑。咸豐如果遵守了老爹的遺囑,那才是千古奇聞。

對于曾國藩這道上疏,咸豐皇帝印象深刻。

在上臺一個月后,咸豐召見曾國藩,問了些廢話,曾國藩對答如流。咸豐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頭,曾國藩離去后,咸豐對身邊的人說:“曾國藩的話四平八穩(wěn),毫無獨到見解,迂腐欠通。”

這個評語對曾國藩而言是個小打擊,更大的打擊還在后面。

咸豐皇帝剝奪了他老師穆彰阿的一切職務,穆彰阿倒臺,穆彰阿的一群同黨也被連累,唯獨曾國藩安然無恙。

很多人都奇怪,曾國藩卻認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因為這么多年來,他雖和穆彰阿關系匪淺,卻從未在各種場合表達過對穆彰阿任何諂媚。私底下的親近,讓他避過了這一劫。

穆彰阿倒臺后,曾國藩竟不懼人言和咸豐的淫威,大大方方地去安慰穆彰阿。

穆彰阿流下感動的淚水說:“我真沒有看錯你。你重情重義,將來前途不可限量?!?/p>

曾國藩也眼圈發(fā)紅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蹦抡冒@息說:“一個皇帝一個思路,你以后要多加謹慎?!?/p>

曾國藩這回沒有聽老師的話,膽子變得異常大起來。1850年三月,咸豐下旨要眾臣為朝廷提建議,大部分人都在觀望,曾國藩一馬當先,上了《應詔陳言書》。

他在書中說,前朝吏治腐敗透頂,但仍有挽救之機,希望咸豐能力挽狂瀾,刷新政治,祛除官員“退縮”“瑣屑”“敷衍”“顢頇”的通病,讓吏治走上光明大道。

如何走向光明大道?

曾國藩的方法是,用對人。怎樣用對人,曾國藩說了一大堆,都是“為政在人”的老生常談。咸豐皇帝看了曾國藩洋洋灑灑的一封長書后,眉毛幾乎擠到一起,這是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但咸豐剛上任,要做出鼓勵進言的姿態(tài),所以對曾國藩的這封上書表示認可,并說:“我要好好琢磨琢磨?!?/p>

可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曾國藩沒有看到咸豐要整頓吏治的任何跡象。他在兵部里直轉圈,他隱約感覺到,咸豐皇帝對他很忌諱,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他與穆彰阿關系不錯。

咸豐執(zhí)政的第一年,曾國藩苦悶之極,在給他的家人信中,他不無抑郁地說:“我現(xiàn)在在官場,已厭惡其繁俗而無補于國計民生。只是勢之所處,求退不能。倘若家中有點閑錢,我就辭職回家,專心做學問?!?/p>

從曾國藩信中看,他滿腹經(jīng)綸卻得不到施展,這是屈才;朝廷顢頇一片卻無人改革,這是不思進取。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個心存大志的人,還怎么待下去??v然不能辭職回家,也可以離開京城到地方上去啊。

這似乎是歷史上偉大人物的通病,每當在政壇不得志時,就想離開。劉伯溫這樣,王陽明這樣,張居正也這樣。而一旦曙光初現(xiàn),他們又精神抖擻起來。

1850年夏,廣西人洪秀全在廣西桂平縣金田村發(fā)動暴亂,很快席卷南中國,是為太平天國革命。1851年年初,中央政府對太平天國猛地重視起來。

曾國藩在書房里急得直轉圈,他既想給咸豐出主意,又擔心自己和穆彰阿的關系而受到咸豐的打擊。所以他愁眉不展,就在他意亂心煩時,同鄉(xiāng)兼好友羅澤南來了封信。

羅澤南指責他畏懼而不敢言,他分析原因說,你有貪位的私心,應該說的事你不說,簡直給湖南人丟臉。

羅澤南剛和曾國藩認識不久,和曾國藩有個相同點:總過不了鄉(xiāng)試,后來當?shù)卣畬嵲诳床幌氯チ?,只好給了他個名譽頭銜“孝廉方正”。據(jù)曾國藩說,羅澤南精通理學,思想沉厚,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羅澤南說的任何話,都讓曾國藩震動。

接到羅澤南的信后,他坐到書桌前,找資料寫筆記。十幾天后,他向咸豐上了一道《議汰兵疏》。

奏疏說,他在兵部已有幾年,發(fā)現(xiàn)天下有兩大患,一是財政困難,二是軍隊無能。財政困難,內外大臣,人人憂慮,鴉片戰(zhàn)爭后,因賠款的關系更讓財政雪上加霜。至于軍隊問題,曾國藩把各地兵勇批了個狗血噴頭,尤其說了太平天國興起后,廣西軍隊一觸即潰的情況。他總結說,“兵不在多而在精,必須重新訓練一支驍勇部隊,才可將太平天國消滅。有了這支軍隊,不堪一擊的綠營、八旗就該裁撤?!?/p>

咸豐對著曾國藩的奏疏搖頭,此時正是用兵之計,怎么能裁軍,簡直荒唐!

這道奏疏泥牛入海,曾國藩正茫然時,羅澤南又來信了。羅澤南說:“你是說了,可說的全是假大空,和沒說有什么區(qū)別,真是不堪,真是無恥?!?/p>

曾國藩被羅澤南批評得神魂顛倒,他又坐到辦公桌前,寫下了他人生中最凌厲的一封上疏《敬呈圣德三端預防流弊疏》。

他單刀直入地說:“如今百姓造反如火如荼,吏治腐敗依然如故,原因何在?原因就在你咸豐身上!”

“你這人啊,總是在細枝末節(jié)上用功,對一些小事斤斤計較,比如你前段時間為了避諱名字中的‘奕’,竟將常用的‘儀注’兩個字改成了避諱字。你就注意這些瑣碎的事情,跟國家大事沒一毛錢關系,這純粹是吃飽了撐的?,F(xiàn)在,太平軍正如日中天,你有計劃嗎,派誰去剿滅,中部和東南部該如何防守,地圖呢?我看咱們帝國的地圖全是康熙年間的,真要打起來,不是刻舟求劍嗎?”

批評完咸豐的做事態(tài)度,曾國藩直指咸豐本人:“你這皇帝喜歡文飾,崇尚虛文不務實際。你注重那些狗屁禮節(jié),根本不注重禮節(jié)背后的實際功用。有人對你點頭哈腰,你就喜歡;有人對你不卑不亢,你就惱火,這是什么事嘛?!?/p>

“第三點,皇上你太剛愎自用,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很聰明,什么事都要親自去管,根本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對那些提意見的人,總公報私仇?!?/p>

咸豐皇帝看了曾國藩的奏疏,尤其是發(fā)現(xiàn)曾國藩說的都是事實后,大怒若狂,咆哮道:“給我把曾國藩從嚴治罪,不要讓他跑了?!?/p>

站在下面的首席軍機大臣祁寯(jùn)藻不出聲,咸豐皇帝怒氣升騰:“曾國藩這廝把我說成了桀、紂,我怎么能是那種人,這畜牲胡說八道,祁寯藻,你怎么不說話?”

祁寯藻和曾國藩的私交并不深,但對曾國藩的印象不錯。在這種時候,作為首席軍機,他應該盡保護直臣的責任。但他不能和正在氣頭上的咸豐說:“曾國藩說得對?!?/p>

思來想去,他向咸豐說了四個字:“主圣臣直”。意思是,皇帝圣明才有曾國藩這樣講直話的臣子。

這就是說話的藝術,避重就輕,馬屁拍得不露痕跡。正如曾國藩所說,咸豐是個崇尚虛文的人,聽了祁寯藻的話,不禁轉怒為喜。一低頭又看到曾國藩的奏疏,不禁問道:“這廝就不怕丟烏紗帽嗎?”

祁寯藻知道這件事,急忙回答:“曾國藩寫這道上疏前,已給家人寫過信,這封信被他放進了《曾氏家訓》里,京城都快傳遍了。信上說,我憑良知寫這封信給皇上,已將得失禍福置之度外?!?/p>

咸豐“嘿”了一聲:“這廝大有前朝海瑞抬棺材諫朱厚熜(嘉靖)的風范啊?!?/p>

祁寯藻說:“如果皇上懲治他,天下士子必會傾向于他;如果皇上趁此獎賞他,正能證明皇上的心胸?!?/p>

咸豐琢磨了一會,一拍大腿:“你言之有理啊,來啊,下旨,升曾國藩為刑部左侍郎。”

升職圣旨未到曾國藩家之前,曾國藩活得簡直不像人了。

他上了那道奏疏后就開始懊悔,然后是心驚膽戰(zhàn),最后開始埋怨羅澤南,如果不是羅澤南慫恿,他怎么會上那道奏疏。埋怨完羅澤南,他又埋怨自己,太沉不住氣,被人家激了幾句,就拔刀而起,這是莽夫啊。這么多年的學問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正當他自怨自艾、心魂不定時,圣旨到了。

一聽圣旨二字,曾國藩上身晃了兩晃,家人趕緊扶住他。他嘴角劇烈顫抖,囑咐兒子們:“把我的家訓保護好,要子孫流傳?!?/p>

家人把他扶到傳旨太監(jiān)面前,他本來是要跪下去,想不到雙腿一軟,坐到地上,家人又努力把他扶正。聽完升職的圣旨,曾國藩激動得渾身哆嗦,叩頭如搗蒜,謝主隆恩。

事后,曾國藩給羅澤南寫信說:“你對我的鞭策真是給力。如果不是你那樣激我,我不可能把奏折遞上去,不遞上奏折,我就沒有今天升職的機會。你說得對,身為人臣,就不該有貪位的私心,也不該有茍且的念頭,要有‘文死諫’的文臣氣概?!?/p>

這封信一寄出去,曾國藩擼胳膊挽袖子,準備繼續(xù)“文死諫”,為咸豐提出如牛毛多的從上而下整頓帝國的方案來。

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他的糨糊腦袋了,偷偷把咸豐表彰他的真相告訴了他。

曾國藩呆若木雞,隨即仰天長嘆。他閉門思過,又是悲憤又是后怕,在用朱熹的方法論“格物致知”一番后,他給咸豐皇帝上了一道奏折,俯首認錯。

咸豐以為曾國藩從此會縮起頭來做人,曾國藩也這樣認為。想不到,他不再得罪咸豐,卻掉頭得罪起了京城權貴。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