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7+2 中國第一人

張梁 我在地球邊緣 作者:蔣平 著


14+7+2中國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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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安納普爾納峰。(攝影:張梁)

“14+7+2”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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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2”這組數(shù)字,在攀登者眼中有著不同尋常的誘惑力。它被稱為人類登山探險的終極夢想。“14”指全世界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7”指七大洲最高峰,“2”指用探險的方式徒步滑雪抵達南北極點。

05

天終于蒙蒙亮了。

張梁停住了攀登的腳步,在原地大口喘氣。他側頭向右望去。此時,他的周圍密集地分布著5座海拔8000米以上和50多座海拔7000米以上的山峰,遠處的天際線鑲著一層薄薄的金色,隱約之間還能看到一個尖銳峰頂?shù)挠白印D菍咏?/span>邊好像黑暗與光明的邊界,有種夢幻的美。他掏出攝像機機械地拍攝了20秒。

8000米高的雪嶺雄峰之上,寒風如同冰冷的子彈一排排掃射而來,絲毫沒有要停歇一會兒的樣子。風速已高達41米 / 秒,接近14級超強臺風的最低風速,而僅10級強風就已經(jīng)能將樹木連根拔起。這是張梁自攀登以來遇到的最強風,如果沒有冰爪鞋抓住地面,隨便一陣風都能把他刮到懸崖下。更要命的是,此時還伴隨著零下30多攝氏度的嚴寒。張梁和隊友近乎匍匐地在背風面前行。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里,如果沒有特別嚴密的防護,人類會即刻失溫而死。

時間是2017年10月2日早晨6點。張梁站在被稱為“殺人峰”的世界第九高峰南迦帕爾巴特峰上。這座山峰位于巴基斯坦吉爾吉特巴爾蒂斯坦地區(qū),綿延2450公里的喜馬拉雅山脈在這里抵達了它的最西端。以張梁身處的位置為坐標,不斷將鏡頭拉遠,會發(fā)現(xiàn)南迦帕爾巴特主峰旁邊還有4座次峰,南肩峰海拔8042米,北肩峰海拔8070米。如果鏡頭再拉遠,從衛(wèi)星云圖的視角看,你會發(fā)現(xiàn),地球上幾大巨型山脈居然都匯聚在此—喀喇昆侖山脈、喜馬拉雅山脈、興都庫什山脈都在這里交會。

整個世界,只剩下張梁和他所在的不到十人的小隊伍。地球之脊上,這一行人是唯一一撥直立行走的智力生物。他們此刻是被一群高山淹沒的孤絕行者。距離他們最近的人煙在百公里之外,如果發(fā)生什么事,除了他們自己,沒有誰能提供幫助。

站在這屹立了億萬年的山峰之上,任誰都會感嘆人類的渺小。然而天地之間,似乎又只有人類才愿意挑戰(zhàn)自身的極限,觸碰世界的極點。人類正是這樣奇怪的生物,他們一面感嘆自然的偉力和自身的渺小,一面又渴望在自然之中找到自己。沒有挑戰(zhàn),也就失去了存在感。于不可能中制造可能則是終極挑戰(zhàn)。起碼,像張梁這樣為數(shù)不多的攀登者,渴望在終極挑戰(zhàn)中找到自己。

近期,張梁的目標是爬上這座被世人稱為“殺人峰”的峰頂。此時,他距離主峰峰頂?shù)拇怪备卟钪挥?25米。然而在海拔8000米上的100米和平常我們所說的100米有著天差地別—且不論眼前超過80度的山體坡度,越往上,海拔每增加1000米,氣溫平均會降低6攝氏度,空氣會變得更稀薄,人的耐受力也將接受更嚴峻的考驗。更可怕的是,可能上一秒這眾山之巔還看上去雄偉壯麗,下一秒就已經(jīng)風起云涌,萬分猙獰。

“南迦帕爾巴特”在南亞次大陸的烏爾都語、印地語中都是“赤裸之山”的意思。因為它光禿禿地袒露著山體,毫無遮礙。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它愿意把什么都向人袒露,至少它從不會預告危險。盡管只是世界第九高峰,但它的攀登難度卻位列全世界僅有的14座8000米以上山峰中的第一梯隊。在這座山峰上,攀登者不僅要應對極低溫和糟糕的天氣,更要挑戰(zhàn)綿延4572米、冰巖混合的世界最大巖壁魯泊爾巖壁。這巖壁像一座巨大的城墻抵御住想一窺究竟的人們。難還是其次,危險才是最致命的。2012年的一項數(shù)據(jù)顯示,攀登南迦帕爾巴特峰的死亡率高達20.7%,位居全球8000米以上高峰中的第三。至今,這座僅被人類登頂過335次的山峰已有65人為它獻出了生命。

“殺人峰”的名號毫不夸張。幾十年來,人類為了挑戰(zhàn)這座喜馬拉雅山脈最西端的山峰付出了慘重代價。早在1910年,英國人就在這片山區(qū)活動。各國登山家花了幾十年時間,不但沒有找到登頂?shù)姆ㄩT,還有31人為此喪生。直到1953年,奧地利登山隊的赫爾曼·布爾踩在一條狹窄的山脊線上,人類才第一次登上它的峰頂。代價是慘烈的,除了登頂?shù)牟紶?,其?0多名登山隊員及搬運工全部在攀登中遇難。著名的意大利登山家萊因霍爾德·梅斯納爾曾兩度登頂此山,其中一次,團隊在下山時遭遇雪崩,他失去了弟弟肯特·梅斯納爾。有人曾止步于接近峰頂?shù)奈恢茫腥思词蛊幢M了最后一絲力氣爬上山頂,也因力竭而再也無法下山。

這座“殺人峰”之于中國人的記憶尤為慘烈。那場震驚世界的慘案完全針對外國登山者,5名當?shù)貜N子全部幸免于難,中國隊員楊春風和饒劍峰不幸被殺害。就在幾個月前,張梁也曾挑戰(zhàn)過這座山峰。2017年5月中旬。距離第一次啟程攀登南迦帕爾巴特峰還有10天,張梁從家里找出一個黑色封皮的小筆記本,用來記登山流水賬。這是他自攀登之初就養(yǎng)成的習慣,每登一座山就換一個新筆記本,本子已經(jīng)攢了一大摞。他在筆記本上仔細地羅列備忘事項:簽證,付登山款,買保險,準備衛(wèi)星電話,提前兌換港幣、美元、盧比,拷貝電影到手機……

事無巨細。裝備清單寫了密密麻麻7頁紙,其中又細分了“徒步進大本營的裝備清單”和“大本營上一號營地的裝備清單”等。由于在山上飲食極不均衡,經(jīng)常會引發(fā)口腔潰瘍,他照例在藥品清單中寫上“西瓜霜”,再備注“帶小鏡子”—這樣他就能一手拿著鏡子,一手把西瓜霜準確噴到口腔潰瘍的位置。

以前忘記帶小鏡子時,“盲噴”經(jīng)常噴不準,令他十分苦惱。

5月25日,張梁拎著兩個長型大包出門了。在香港機場出發(fā)時,他的行李超重,被罰款1870港幣。這次超重罰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高,盡管拎著它們出門時已經(jīng)預料到了這一點,但張梁仍有些心疼。因為將在山中待上兩個多月,大量藥物及食物不能省略。他還帶了一個攝影包,里面裝著他的攝影器材。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登珠峰時只帶了一個美能達牌膠片相機,根本拍不了什么像樣的照片。那時可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在這次出發(fā)攀登南迦帕爾巴特峰前不久,為了提前適應高海拔,張梁又去了一次西藏,分別在珠峰大本營、海拔5800米、海拔6200米的位置各宿了一晚。在那里,遠遠可見珠峰頂峰巍峨,那是他8000米夢開始的地方。

6月,張梁經(jīng)過楊春風遇難地,休整之后向頂峰發(fā)起沖刺。這場沖刺持續(xù)了十幾個小時,卻最終止步于海拔7918米的位置—登山隊耗光了所有氧氣,被迫撤退。在下撤的過程中,張梁甚至產(chǎn)生了他個人登山史上的首次幻覺。在山上出現(xiàn)幻覺是非常危險的情況,一旦發(fā)生,人就很容易迷失方向或不再行走,甚至可能墜入山谷。

上一次死里逃生的張梁四個月后又回來了。這一次,他離頂峰已只有幾百米之遙。如果成功登頂,人們將會紀念他的這次攀登,他將獲得中國登山界的至高榮譽。

此時張梁的腦子里沒有太多雜念,他只知道,再堅持下去,攀過前面的巖石路段,然后向右側繞行一段路,再向上,便能登頂。眼下,寒冷與疲憊包裹著這個53歲的男人。目光所及的范圍內(nèi),雪白,空曠,孤寂,除了冰鎬或冰爪插進雪地里發(fā)出的“咯吱”聲,就只剩下他自己急促的喘氣聲了。有時,風會吹起浮雪拍打在氧氣面罩上,好在有這層面罩遮擋,讓臉不至于完全暴露在高海拔寒冷的空氣中,減少幾分疼痛。寬大的專業(yè)雪鏡也起到了一定的遮擋作用。當然,戴雪鏡的主要目的是防止可怕的雪盲。雪地對陽光的反射率可達95%,在這里看雪相當于直視太陽。紫外線會對結膜上皮和眼角膜造成損害引起炎癥,如果沒有防護,你會立刻流淚,畏光,眼睛感到刺痛,甚至短暫失明。對于常年登山的人來說這種傷害更可怕,因為慢性傷害會逐漸累積,造成不可逆的永久傷害。而只要得過一次雪盲,稍不注意再次患上,輕則視力衰退,重則永久失明。但登山者們依舊喜歡太陽,因為陽光的危害要比風雪溫柔一萬倍。陽光讓眼前的路線更清晰了。朝陽也給人心里帶來慰藉,甚至似乎能讓人步伐更輕快一點。而在此之前,張梁幾乎什么也看不清。他們一行人是凌晨1點從四號營地出發(fā)沖頂?shù)?,已?jīng)在黑暗中煎熬了一整夜。他們必須這么做。因為如果再晚點出發(fā),他們就不可能在白天下山,那樣結果可能只有一個:死。

望山跑死馬。接下來的這最后一段垂直高差100多米的山路,實際攀登起來起碼需要兩三個小時甚至更久,因為在這樣的高處,完全無法預料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干擾因素。

此時張梁的大腦里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情緒,甚至沒有了思維。他向上行進的每一步都是緩慢而機械的。如果你感受過腿腳像灌了鉛或者曾跑到腿軟,你就能理解這種緩慢的痛苦。他只能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地挪動,而后停下來,握著冰鎬原地站住默默緩幾口氣,歇一歇,再抬起腿繼續(xù),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如此往復。

幾名隊友分散在張梁前后,他們之間的間距大約20米。為了盡可能安全,隊友們身上系著繩索,彼此相連,結組攀登。這可以簡單通俗地理解為大家拴在一根“救命稻草”上,一旦某位隊員不慎滑墜,其他幾名隊員便起到“固定點”的作用,憑借彼此相連的繩索和其他隊員的體重拽住滑墜的隊員,阻止他繼續(xù)下滑。在這山勢近乎垂直的高山上,滑墜事故隨時都可能發(fā)生,無保護的滑墜幾乎等于死亡。

從一個遙遠的視角俯視,這是一支在雪山上緩慢有序地前行的隊伍。但到近處看,隊員們的連接又似乎是松散的,是一個個孤立的個體,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交流,事實上他們無力也無心交流。在這高山上,連說話都變成了一種奢侈—說話會消耗能量。每個人都在默默與自己對抗,像一場寂靜無聲的戰(zhàn)斗。要攀登高峰,必須習慣保持沉默。

張梁的前方是明瑪與劉永忠。明瑪是夏爾巴人,一位精力充沛、技術出眾的IFMGA(國際高山向導協(xié)會聯(lián)盟)國際高山向導。在尼泊爾,取得同樣資質的高山向導僅有幾十人。但明瑪?shù)牟椒タ雌饋硪膊惠p松。劉永忠和張梁一樣來自深圳,他與張梁結伴共同攀登過幾座8000米級山峰。他體能好,速度快,算很有經(jīng)驗,也曾幾度在雪山上死里逃生。隊伍中還有一名叫靜雪的女隊員,也是一位低調(diào)的民間登山者,除了能偶爾在登頂?shù)男侣勚锌吹剿拿滞?,便很?/span>再有關于她的消息。她和國內(nèi)另一位知名的民間登山者王靜有點相似,都是身材嬌小的女性。在攀登領域并不乏女性攀登者,她們看似柔弱,攀登雪山時卻也極具韌性。

經(jīng)過了從夜里到白天不間斷地攀登,每個人都異常艱苦。尤其在巖石路段,金屬材質的冰爪踩在石頭上容易打滑,稍有不慎就會滑墜,必須十分小心,因而也十分耗費體力,異常艱難。張梁的做法是,盡量去踩石頭間隙有雪的地方,同時尋找下一步落腳的合適位置。他必須讓自己的每一步都盡量準確—在高海拔的峭壁之上,每一個多余的動作都會耗費能量。

張梁的左腿膝蓋不久前因為積水腫痛在醫(yī)院抽了10管積液,醫(yī)生建議他好好休養(yǎng)不要登山,他沒有聽。在他看來,或者說在很多攀登者看來,積水之類的問題是職業(yè)病,不可避免,他不想因此錯過機會,畢竟每年最適合攀登的時間只有這個把月,之后天氣會變幻莫測,是無邊的寒冷和無窮無盡的暴風雪。

這段巖石與雪混合的路線很長,在翻過了幾個看似頂峰的山頭后,張梁終于走到了真正的頂峰跟前。此時距離隊伍出發(fā)的凌晨1點已經(jīng)過了整整11個小時。

靠近雪山之巔,太陽似乎就在眼前,分外耀眼。一眼望去,南迦帕爾巴特峰的峰頂并不大,終年的積雪旁是裸露的巖石。風聲在耳邊依然猛烈,但天空湛藍潔凈,這是一個好天氣。

“阿忠!幾點了?”張梁一邊沖劉永忠喊,一邊邁過最后幾步路。劉永忠、明瑪及另外兩位夏爾巴向導已經(jīng)先一步到達峰頂?!班浮睕]等劉永忠回答,旁邊的明瑪一見張梁上來,立刻直起身揮動雙臂表示祝賀,他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張梁揮動一下冰鎬“喔”了一聲以示回應。夏爾巴向導率先張開雙臂擁抱張梁。接著,隊員們彼此擁抱,慶祝來之不易的勝利。

“好?。 泵鳜斢蒙鷿闹形膶埩赫f,“8000米,完了!”說罷,他與張梁擊掌。他想表達的完整意思是:“全世界僅有的14座8000米級高峰,你都登完了!”

此時是當?shù)貢r間12點40分,張梁成功登頂海拔8125米的南迦帕爾巴特峰。他創(chuàng)造了自己登山的歷史,成為中國第一位完成“14座”的民間攀登者。

俯瞰山巒,眾峰雄壯,云海在腳底翻滾,云霧稀薄的地方,能看到連綿不絕的喜馬拉雅山脈。張梁舉起攝像機,把鏡頭對向自己。他已摘下了氧氣面罩,他的胡子上掛滿了冰碴。他望了一眼天空,對著鏡頭說道:“歷盡千辛萬苦,終于登頂了南迦帕爾巴特,8125米,難度非常大的一座8000米級山峰?!边@里是距離中國深圳四千多公里的巴基斯坦,沒有他人想象中那樣欣喜,這位站在山峰之巔的中國男人只簡短而平靜地陳述了這么一句后,便合上了見證歷史的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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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梁成功登頂南迦帕爾巴特峰。(圖片提供:張梁)

1997年,中國人第一次登頂此山。二十年后,張梁也成為此山攀登者中的一員。現(xiàn)在他成功了。他從背包里掏出五星紅旗在胸前展開,然后與天地、山峰合影—與之前每一次登頂成功后一樣。

在全世界的登山者中,有很多并不是職業(yè)選手。盡管他們當中的佼佼者在登山技能上并不輸職業(yè)登山者,但他們其實都另有一份本職工作。這些人被稱為民間登山者,張梁就是其中之一。

身高1.76米的張梁,身體比普通人健碩許多,這讓他看上去比真實身高要高出不少。他的連體羽絨服右胸上的刺繡胸牌顯示了他的日常身份—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深圳分行的一名普通員工。和我們熟悉的所有銀行職員一樣,張梁在位于深圳羅湖的農(nóng)行深圳分行大廈里有一個普通的貼有名字的工位。上班時,他會穿著平整的襯衫和西褲,頭發(fā)短齊,胡須刮凈,舉手投足間透著金融從業(yè)者普遍擁有的禮貌與恰當。他走路姿勢端正,給人成熟穩(wěn)重的印象。辦公樓里的同事對他十分客氣,即使是與他兒子年紀相仿的“90后”,都會習慣性地叫他一聲“梁哥”,他也會客氣地沖對方點點頭。

張梁的這種形象非常紳士。他的禮貌始終保持著分寸感,不僅在辦公室,也在除了登山以外世俗生活的各個角落。在深圳,他活得如同一個一眼看上去就很有故事的城市精英。

當然,這僅僅是張梁的一面。人跡罕至的傲峰之上的張梁與都市里的張梁形象大相徑庭。起碼從外形上看,山上的張梁要更粗獷一些。寒風與暴曬讓他的臉色變得黝黑,有時還爆皮。每次進山之后他便不再刮胡子,他將這種無奈戲稱為“蓄須運動”。一兩個月與世隔絕的登山生活里,他逐漸化身為一個胡子拉碴、飽經(jīng)風霜的男人,甚至有點像個純樸的老漢。如果不是那些專業(yè)的帽子、手套和連體羽絨服,他看上去會像一個在雪山深處遁世的隱居者。你很難把這樣的他和那個精致的都市形象聯(lián)系起來。

但這也是張梁人生中熠熠發(fā)光的另一面。

在過去的近20年里,張梁從國內(nèi)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開始,陸續(xù)攀登了珠穆朗瑪峰、道拉吉里峰、馬卡魯峰、干城章嘉峰、安納普爾納峰、喬戈里峰等令人望而生畏的著名8000米級山峰。到南迦帕爾巴特峰為止,他已經(jīng)完成了全世界14座8000米級山峰的登頂。這個普通的男人,一名普通的銀行職員,在他過去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時間里,從未停止過站上山巔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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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梁并不是什么少年登山天才。他沒有像登山家梅斯納爾那樣5歲就跟隨父親登山,12歲就獨自一人登頂當?shù)匾蛔椒宓慕?jīng)歷;也不像登山家馬洛里—就是那位被問到為什么登山而說出“因為山在那里”的英國人,仿佛登山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使命。

此前的張梁十分普通,他甚至直到36歲才遇上玉珠峰,那是他第一次邂逅海拔6000米以上的高峰。當時他還因高原反應而頭痛欲裂,發(fā)誓再也不爬了。然而,他不僅繼續(xù)攀登了下去,而且比很多曾經(jīng)立志登山的人都更為堅持。很多人因受傷、辛勞、恐懼、家庭等各種因素放棄了,他卻頭也不回地登上了一個個山巔,并且不斷創(chuàng)造個人的歷史,深圳登山者的新高度,乃至中國民間登山的新歷史。張梁的奇跡,是一個沒有體育背景,甚至沒有什么錢的普通人的奇跡。在這奇跡中,不可否認他是幸運的。雖然他是半路出家,可在十數(shù)年來險象環(huán)生的攀

登歷程中,他幾乎沒有受過什么嚴重的傷,沒有任何一根手指或腳趾因為凍傷而被截掉,身上也沒有留下其他后遺癥。全世界很多著名的登山家都長眠于雪山之上,還有很多登山家的身上留下了很多登山事故造成的傷痕,張梁卻始終保持著健康、完整的身體。

或許在普通人的認知中,會花十幾年時間跨過各種高山大海,一定是對冒險的熱情異于常人的狂熱者,感性而瘋狂。但張梁不是。相反,他是冷靜的,異常冷靜。攀登時,他嚴謹,理性,甚至有些保守。他優(yōu)良的身體條件很可能來自父母的遺傳,敏銳的反應力則來自后天的揣摩與實踐。不管怎么說,一次平安攀登可能多少要感謝好運氣,但多年的平安攀登,絕非“幸運”兩個字就可以簡單說明。

從結果上說,成功登頂14座8000米級山峰的,在世界范圍內(nèi)也只有區(qū)區(qū)幾十人。但對于張梁來說,意義遠不止如此,因為這更意味著距他達成終極攀登目標只剩下最后一步。其實在媒體和所有熟悉張梁的人看來,登上南迦帕爾巴特峰,基本就意味著他的偉大目標已經(jīng)勝券在握。而整個戶外界,也都在期待張梁達成他的終極目標。

事實也正是如此。登頂南迦帕爾巴特峰8個月后的2018年夏天,張梁完成了他個人攀登極限挑戰(zhàn)的最后一步。那是阿拉斯加時間2018年6月7日下午5點30分,他成功登頂了位于北極圈附近的海拔6194米的北美洲最高峰迪納利峰。至此,張梁成為完成“14+7+2”這一人類攀登壯舉的中國第一人、世界第二人。

“14+7+2”這組數(shù)字,在攀登者眼中有著不同尋常的誘惑力。它被稱為人類登山探險的終極夢想?!?4”指全世界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7”指七大洲最高峰,“2”指用探險的方式徒步滑雪抵達南北極點。全世界完成了這個終極夢想的只有兩個人:韓國的樸英碩和中國的張梁。樸英碩只比張梁大一歲,是一名職業(yè)登山者。因此也可以說,張梁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完成“14+7+2”的民間登山者。

樸英碩登山生涯的開啟要比張梁早許多。20世紀80年代末,他就已經(jīng)開始涉足海拔六七千米的山峰。

世界選擇韓國人第一個完成“14+7+2”這一艱難的目標,是時代促成的。世界各國登山熱潮涌起和人才輩出的歷史軌跡,與他們迅速崛起的歷史時期和邁入全球化的歷程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現(xiàn)代登山運動發(fā)源于英國等歐洲國家,殖民主義和海洋文化的熏陶讓許多探險者開啟了探索世界極點的旅程;而后則是在更為強盛的美國,登山探險運動普遍興盛;到了20世紀80到90年代,韓國經(jīng)濟迅速騰飛,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其社會轉型成功及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刺激了社會觀念和生活方式的悄然變化。登山探險活動作為歐美國家的“舶來品”,開始在韓國民間孕育和發(fā)展。樸英碩1991年開始嘗試攀登珠峰,1993年成功登頂。

登頂珠峰后,他僅用了八年兩個月零六天,就以當時世界用時第二短的紀錄,完成了14座8000米級山峰的攀登。如此頻密地登山,也讓樸英碩獲得了“喜馬拉雅鐵人”的綽號。2005年,這位鐵人成為完成“14+7+2”的世界第一人。

就像一場冥冥中已經(jīng)安排好的接力游戲。正是2005年,攀登8000米級山峰才兩年的張梁成功登頂珠峰,并自此開啟了他的攀登人生。與韓國的情況相似,因為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融入世界的程度越來越深,登山運動在中國得以快速發(fā)展。人類極限攀登的熱潮,也從韓國交棒給了迅速崛起的中國。張梁所在的深圳,是中國最早一批改革開放的城市之一。這里最早用“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理念,改造了中國人的經(jīng)濟思想和工作行為。但這不是這座城市的全部貢獻。經(jīng)濟特區(qū)建立以來,深圳不但吸收西方的資金、管理機制、外來人才,還成為一塊吸收西方現(xiàn)代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海綿。無數(shù)接觸西方生活方式的海歸、新興的新富階層、中產(chǎn)階級以及教育背景良好的白領,成為新生活方式的傳遞者。因為追求與眾不同的生活訴求,他們引進了各種各樣的生活玩法。

諸如滑板、公路自行車、帆船等新興的極限運動都發(fā)端于深圳民間,然后逐漸輻射全國。戶外探險和攀登運動,也是其中一例。這是一場全球化思潮作用于生活方式的改革運動。數(shù)千年的農(nóng)耕文明,決定了中國人的目光多放諸內(nèi)陸的平原河川,對于大山和大海的文化理解,更多的是存在于文人墨客寄情于思、言物表志的意境之中。而西方近代文化思維建筑在商業(yè)文明、海洋文化和個人主義、冒險精神的基礎之上。這是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迥然不同的文化思維方式。但這并不意味著舶來的生活方式在中國不具備生存土壤。全球化的浪潮和文化的交融,與中國兼容并蓄和追求大同的文化內(nèi)核暗合,讓國人也找到了接納海洋文化的合理性。追求個人價值和冒險精神,在改革前沿的深圳孕育成長。它不只是閃爍在民間企業(yè)家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之中,也在民間的各領域生根發(fā)芽。這個時代,每個身處其中的人,都被這一文化變局改造了。

張梁是冒險精神中國化的無數(shù)案例中的一個。他是20世紀80年代最早一批移民深圳的金融業(yè)大學生。他也跟隨時代的腳步,成為民間最早一批接觸戶外登山運動的深圳人之一。在深圳戶外圈濃郁的攀登氛圍之下,張梁終究還是被拐進了登山的胡同。他不是天選之子,可這個生機勃勃的時代又似乎悄悄為他鋪就了成就歷史的軌跡。

盡管我們可以理解張梁那不可思議的紀錄是為中國人的探險史爭光,但對于個人來說,每場冒險都是以生命作為賭注,這與歷史彼此成就的登山之旅,絕不是花好月圓的田園牧歌。

2011年,樸英碩在帶隊攀登安納普爾納峰的過程中不幸遇難,因此張梁是全世界“14+7+2”紀錄創(chuàng)造者中唯一健在、健康的人類。在人類登山探險的進程中,“死亡”二字始終揮之不去,它昭示著人類勇于探索和冒險的極致成就,都來之不易。以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喜馬拉雅山脈為例,它穿過中國、不丹、尼泊爾、印度及巴基斯坦等國,共有468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多年來,它吸引了世界各地登山探險愛好者的挑戰(zhàn),同時也持續(xù)地給這些“冒險王”們帶來威脅。2019年春,“珠峰登山季至少11人遇難”的新聞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被廣泛討論,這個近幾年最嚴重的山難事件迫使人類再度反思攀登8000米級山峰的一系列安全問題。一個殘酷的事實是,盡管如此危險,但在8000米級山峰中,珠峰并不是攀登死亡率最高的。根據(jù)《經(jīng)濟學人》2012年的統(tǒng)計,珠峰攀登死亡率為4%,在8000米級高峰中排名倒數(shù)第四。迄今為止,攀登死亡率最高的是安納普爾納峰,高達34%。也正是這座安納普爾納峰,曾讓張梁在“14+7+2”的艱辛道路上第一次萌生退意。

就連被譽為“登山皇帝”“當代最偉大的登山家之一”的萊因霍爾德·梅斯納爾,在后來的回憶錄里也是這樣說的:“我所有的成功都不值得我驕傲,值得我驕傲的只有一件事,我活下來了?!币舱撬?,在1986年率先完成14座8000米級高峰的攀登,成為實現(xiàn)這一壯舉的世界第一人,并刺激了更多登山家將“完成14座8000米”設為心中的目標。如今,“14+7+2”更是這一目標的進一步衍生,這是人類登山探險的標志性高度,勇士們從未停止攀登的步伐。

那18年間,張梁共進行了36次攀登,登頂雪山25座,遇到4次重大山難,9次放棄沖頂,12名隊友遇難,數(shù)次死里逃生。

不必諱言,絕大多數(shù)人根本無法接受哪怕一次這樣的可怕經(jīng)歷。張梁作為一個普通人,為什么要選擇完成這樣充滿恐懼與危險的挑戰(zhàn)?難道他對登山探險甚至塑造人類極限挑戰(zhàn)的歷史有某種超越生死考驗的執(zhí)念嗎?心理學家或許認為有些人具備某種英雄人格,但從張梁身上似乎看不出有這種人格的痕跡。事實上,每個登山者對登山的人生訴求不盡相同,有時候他們并不把自己當作英雄,他們追求更多的是對自身的重塑。戴維·羅伯茨在《猶豫的時刻》里對此的理解是:“登山的魅力就在于它使人際關系變得更加單純,個人交情被淡化,溝通協(xié)作得以加強,就如同戰(zhàn)爭,其他因素取代人際關系本身。而探險充滿神奇的吸引力,它所蘊含的那種堅忍不拔和無拘無束的隨性生活理念,是對我們

文化中固有的追求舒適與安逸生活態(tài)度的一味解藥。它標志著一種年少輕狂式的拒絕,拒絕怨天尤人、拒絕意志薄弱、拒絕復雜的人際系、拒絕所有的弱點、拒絕緩慢而乏味的生活?!?/span>

托馬斯·霍恩賓的態(tài)度更為直接,他說他自己也很好奇,他艱難跋涉是否只是為了印證一個事實:“我能找到自己丟失的某些東西?!?/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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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梁像是兩位登山家的態(tài)度集合體。

登山之前他還是一個朝九晚五的職工,一個渴望隨性生活的普通人,年少的貧窮與大起大落的過往曾讓他丟失許多歡樂,但登山帶給了他不必理會世俗的機會,讓他足以變得更強更決絕。

面對高峰,然后翻越過去。

這是所有普通人的人生解藥。

2017年的10月2日,南迦帕爾巴特峰,屬于張梁的登頂時刻。這是張梁登山人生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它給予張梁一個普通人的奇跡。

但張梁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舉動。他登頂后與以往一樣,展國旗,展農(nóng)行旗,然后錄下視頻。他沒有哭泣,也沒有激昂亢奮。相比成功登頂這座山峰對他的非凡意義,他的表現(xiàn)顯得過于平靜。后來再提及攀登過的8000米級山峰,他也沒有強調(diào)過南迦帕爾巴特峰對自己的人生是如何關鍵。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坦承:“14+7+2”并非他一開始就種在心中的夢想,他從未去想過這件事,甚至在已經(jīng)攀登過好幾座8000米級山峰后,他還沒聽說過“14+7+2”這個概念。直到有一天時任萬科董事會主席王石提醒了他,他才隱約地看到了這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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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梁登山探險“14+7+2”全紀錄。(本插圖設計參考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深圳分行《登峰造極》)

他的心中,有另一座意義特殊的山峰。對于他來說,“14”這個數(shù)字更重要的意義并不是代表14座8000米級高峰。它意味著一個巧合。

登頂南迦帕爾巴特這最后一座8000米級高峰后,張梁想起十多年前的珠穆朗瑪峰。

正是14年前的2003年,張梁第一次挑戰(zhàn)了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峰。這座舉世聞名的雪山是張梁攀登8000米級山峰的起點,這座神山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這世界可怕的不是不給普通人機會,而是給了機會卻在關鍵時刻送上一記絕望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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