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十里洋場

一個人的京劇史:張正芳評傳 作者:沙垚,周劼人 著


一、十里洋場

漫步在上海外灘,寶馬雕車,玉壺光轉,江波旖旎。歷史總在耳畔縈繞,讓人情不自禁地遙想100年前,大上海的十里洋場該是一番如何的光景?

顧正秋,老“上海戲曲學校”“正”字輩的佼佼者,20世紀末她記憶中的大上海是大世界游樂場,是中國大戲院、黃金戲院、皇后戲院、天蟾舞臺、蘭心戲院……“聽說有些已經拆除或重建,但在我的記憶里,它們一個個都還熱鬧得很呢”“還有城隍廟的排骨年糕、喬家柵的‘擂沙圓’、清真館的清湯面、路上小販叫賣的橄欖……”

每每黃昏,掌燈時分,各戲院門前便是車馬紛來,綺羅云集。

文人是這樣描寫的:

海天富艷,景物饒人,花月清明,春光醉我。香迷十里,旋開歌舞之場;麗斗六朝,敢續(xù)煙花之記。則有地名北里,美集西方,花架堆銀,天真不夜,火齊列樹,星有長明。楊柳簾籠,送出笙歌一派……若夫曲艷霓裳,歌舞玉樹,記廣寒之舊譜,廣金縷之新腔。

在互聯(lián)網上,輸入一個個戲院的名字,看到一幅幅斑駁的老照片,今夕何夕。也越發(fā)想象,這里有阮玲玉、胡蝶、周璇,這里有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每一個名字,每一個生命,每一個建筑,都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似有似無地傾訴著或豪邁、或悲壯、或千回百折的故事。

角兒,是被捧出來的。

《中國戲曲志·上海卷》記載,1921年,余叔巖來滬參加賑災義演,受到戲迷極力追捧。而當時滬上追捧程硯秋的戲迷也為數(shù)眾多,當程演出時,程派戲迷除了贈送大量花籃、銀盾、緞幛、詩文以外,還覓得高約三尺的大銀瓶一對,刻以上下款,插上大花枝,在程硯秋上場前分置臺口左右。余派戲迷見后,發(fā)誓要壓倒對方。于是派人四處尋找,結果找到一對高達三尺多的大銀瓶,出重金加工上光之后,于余叔巖上臺之際將其置于臺口。因高過前者數(shù)寸,又白光耀眼,寶氣攝人,故臺下為之熱烈鼓掌。兩對銀瓶共耗資6000萬。

而梅蘭芳至滬演出,則盛況更為空前。

一有梅蘭芳到上海來的消息,上海的茶館酒鋪里,大家興高采烈,談論的無非是梅蘭芳。家人聚話,店伙閑談,誰也不要提及他?而浴堂單的扦腳匠,擱起了人家的腳,理發(fā)店里剪發(fā)師,揪住了人家的頭,尤為津津樂道。梅蘭芳一到上海,居住的旅社門前、聘他的舞臺階下,人頭濟濟,都想一瞻他的風采,究竟比天上安琪兒勝過幾分……

攜妓觀劇則是當年上海灘的又一大景觀。男子看戲時,寫一個小紅箋,書上某寓某妓女的名字,請人送至妓女處,妓女即可來侑酒取樂,這便是叫局。一般妓女對此是有招必應,她們乘華轎、操琴弦,于燈紅酒綠中,輕歌狂笑,好一番熱鬧場景。

戲院,是上海灘夸富爭奢、揮金如土的場所。“一日一夜,費至數(shù)千元”“誠不夜之芳城,銷金之巨窟也”。

這些都是今人很容易便在史書上、在影視劇里、在小說里看到的彼時上海灘。

然而,談到近百年前的十里洋場,張正芳只是靜靜地提到了小廣寒的清唱。

在《上海通志》第十九卷商業(yè)服務業(yè),第十章飲食服務業(yè),第四節(jié)茶樓、熟水、咖吧行業(yè),這樣記載:

青蓮閣茶樓。在福州路515號。二樓、三樓均設85張紅木茶桌,白天供應茶水,晚上演戲,又稱小廣寒。為上海建筑、麻袋、米、新衣、顏料等業(yè)同業(yè)公會茶會,洽談生意,1956年,茶會消失。1958年,歇業(yè),房舍劃歸黃浦區(qū)廢品物資公司。

張正芳說,在小廣寒唱戲的女孩子,喝茶吃飯的官人覺得好,商量個價就可以帶走了。即便上海灘赫赫有名的“白大衣”,也明碼標價。

淡淡的憂傷,不動聲色。

鬢影衣香,丁歌甲舞。跟有些人是沒有關系的,即便身在其中,也恍若隔世。

在《中國京劇史》中,有一段更冷靜、更客觀的話:

大量流離失所的窮家子弟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去學戲,或者沿門賣唱,“撂地”賣藝,或組成“小班”進入茶樓酒肆、承應私家堂會,從而擴大了京劇演員隊伍,促進了京劇的傳播。

也許,這才是張正芳心中,也是真正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心中真實的描述。

二、報名戲校

1939年初冬的一天,離上海大沽路女子夜校不遠的一堵墻邊,圍著一群個頭參差的孩子,指手畫腳地討論著。一個10歲的女孩費力地擠進人群,踮腳仰頭,沖著墻上那張密密麻麻的告示看去——上海戲劇學校招生簡章??目慕O絆地讀完告示全文,她震動了,因為簡章中說有一個叫上海戲劇學校的地方要開始招生了,只要考進了這所學校,不僅可以免費學戲、學文化課,而且學校還負責食宿。

“這不比讀夜校強得多么!”女孩的心中馬上升起一個強烈的念頭:“我要去報考!”

這個10歲的女孩就是本書的主人公——張正芳。

張正芳,原名宋梅珍,生于1929年農歷三月十七日。

1942年時的少年張正芳。

在中國歷史上,1929年是個相對冷靜的年份:北伐戰(zhàn)爭已經結束;中原大戰(zhàn)還未打響。這一年,考古工作者在北京市周口店龍骨山中,發(fā)現(xiàn)了北京人頭蓋骨。

這一年出生的宋梅珍,兒時也過著平靜而小康的生活。

她家住上海法租界圣母院路蓀吉里五號,圣母院路后來改為象山路,也是現(xiàn)在的上海人熟悉的瑞金二路。梅珍的親生父親當時在上海黃金交易所工作,母親是一位賢能的家庭婦女。梅珍出生前,這個家庭已經有了三個男孩:大哥宋興元,屬狗,比梅珍大七歲;二哥宋隆元,后改名叫宋承憲;三哥宋宏元,屬兔的,比梅珍大兩歲。

作為這個家庭迎來的第四個孩子,也是第一個女孩子,本就喜歡女兒的母親特別寵愛于她。梅珍幼年時家庭條件很好,有一個照顧母親和孩子的保姆,還有一個負責做飯的傭人。梅珍出生后,家里又專門為她請了奶媽,斷奶后還請過一位保姆,專職照顧這位小女兒的起居。

“生活真的很優(yōu)越?!北M管時間已經遠去,但張正芳的記憶依然清晰。她還記得,四五歲時自己就進入家附近的幼稚園接受西式教育;稍年長后,又在家馬路斜對過的陪元小學讀書。

平靜優(yōu)渥的生活,就這樣分分秒秒走到了1937年。這一年的7月7日,中國人不會陌生。

晚年的顧正秋,在回憶錄中寫道:

對上海來說,戰(zhàn)爭早已開始。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持續(xù)了近三個月;11月9日,國軍撤退;11月12日,進入“孤島時期”,那段期間,上海的工廠被毀5255家,實業(yè)界的損失高達8億元。1918年由姚伯鴻先生所建,占地60余畝的上海名園“半淞園”,也被日軍濫炸、洗劫,完全損毀。死的人,傷的人,流離失所的人,出走到香港或重慶的人……黃浦江忙碌依舊,上海也仍是冒險家的樂園。戰(zhàn)火在世界許多角落燃燒,也在中國的許多角落燃燒;然而,“孤島上?!本S持著表面的繁榮,“戰(zhàn)時的和平”……這一段,歷史書上往往只有簡單的一句:淞滬會戰(zhàn)歷時3個月,國民黨軍隊傷亡30萬人,粉碎了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妄計劃。

但很少有人想,抑或不敢去想:在宏大戰(zhàn)爭面前,一個普通家庭,一個平凡女孩的命運,會發(fā)生怎樣的轉變?!

“七七事變后,我的父親失業(yè)了……”

這個家庭之后所有的命運轉折,大概就是從父親帶回失業(yè)消息的那天開始的。

失去了經濟來源后,宋家辭退了保姆,兄妹四人因交不起學費也全部停學。當時,梅珍正在上小學二年級第一學期,如何才能既幫家里減輕負擔,又不中斷文化課學習呢?

她從原本無憂無慮的童年,走進了半工半讀的生活。

白天,她到食品工廠去當包糖的童工。把吃的糖放在糖紙里捏起來,再扔進筐子里——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梅珍一天要重復數(shù)百次。當時的她實在太過年幼,工廠的案子都上不去。只能在工廠的大板凳上再放個小板凳,才勉強夠到工作臺。工廠采用計件制,每包一斤糖給兩毛錢,每天下班時按筐子里包好的糖的重量發(fā)錢。梅珍記得,冬天的早晨天不亮就要出門,七點開始工作,晚上七點才能下班。往往腰酸背痛一整天,只能掙個“塊兒八毛”的。中午飯就在工廠里啃大餅油條,簡單一吃。

“都這么艱難??!”如今的張正芳感慨,但她也很欣慰,“至少可以幫助媽媽維持生活嘛。”

后來,不肯放棄孩子教育的宋家人發(fā)現(xiàn),上海有不少學校在自己的學生放學后,利用校舍開設了難童夜校。于是,梅珍每天傍晚就會早早離開工廠,走去當時九星大戲院對面的上海暨南中學上夜校。

“其實上夜校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呢。”張正芳說出了當年自己不愿輕易吐露的原因。原來,暨南中學夜校每天四點到六點上課,三點半集合,上課前由年長的男女學生帶領救濟難童到學校領一個大餅子,充當孩子們的晚飯。這個大餅子是上海人所說的“六谷面”做的,也就是北方人所知道的“棒子面兒餅”。雖然南方人吃不慣棒子面兒,梅珍每次都吃到嗆嗓子,但為了充饑解餓,還可以幫家里省下一個人的晚飯,這個不到10歲的女孩兒都是乖乖吃完,從不抱怨。后來,由于暨南中學夜校停辦,梅珍又每天不辭路途遙遠地去大沽路女子中學難童夜校繼續(xù)學業(yè)。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大約兩年,直到上海戲校招生了。

一顆文藝的心一下子被召喚出來。

梅珍從小最愛好文藝。從上幼稚園開始,每逢學校開懇親會,總有她主演的節(jié)目?!顿u報歌》《蝴蝶姑娘》……連唱帶跳,往往得到全校師生的贊許。如今有了這么好的機會還有什么猶豫的?當時她便自作主張地到戲校報了名。

然而,當她興致勃勃地跑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抱病的父親時,卻遭到了嚴厲斥責:“唱戲是下九流!宋家是書香門第,你祖父是前清的秀才,后來還是《申報》編輯,再窮也要有骨氣,怎么能去吃那讓人瞧不起的開口飯?”父親的態(tài)度嚇壞了孩子。

梅珍哭鬧著跟父親理論:“你不能供我上學,又不能讓我吃飽飯,我學戲,自己養(yǎng)活自己,自己學能耐怎么不行?”

父親卻有自己的道理:“你丟人現(xiàn)眼去當戲子,讓我怎么去見宋家的長輩和親屬?告訴你,‘宋梅珍’三個字,絕不許落在戲子的名單上!”

怎么辦?自己很想上戲校,可父親堅決不讓。

宋梅珍說不服父親,忽然靈機一動——索性改個姓,將來唱戲登了報,不沾宋氏的邊,家里族公長輩不會找上門來,不就沒事了嗎?

梅珍為自己的主意在心中暗暗叫好,于是便和兩名之前一同報名的夜校同學作起了商量。這兩個同學,一個叫沈玉珍,比梅珍大兩歲,另一個叫張麗珍,比她大三歲。她們聽說梅珍的遭遇后,就決定讓梅珍跟著張麗珍改姓張,算是她妹妹。于是梅珍又第二次來到戲校,從此,“宋梅珍”三字成了“張梅珍”。

就因為這個名字,考錄的時候還鬧出了一點笑話。

1939年11月30日考試,老師叫張梅珍入場應考,叫了幾聲,她始終沒有反應。這時,張麗珍猛地推了她一下,她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經改了名字,趕忙應了一聲“啊,我來了”!

望著這個突然站起來的女孩子,候考的人們都笑了。不知是哪個孩子還冒出一句:“她是聾子!”于是大家哄笑得更厲害了。

這下,梅珍更臊得滿臉通紅,心跳不停。本來,別的孩子都由家長帶著,可她是偷偷來的,又改了姓,偏偏還讓同學們取笑,所以還沒上考場就顯得很緊張,進了考場更是連頭都不敢抬。

老師問:“你會唱戲嗎?”

梅珍答:“不會?!?/p>

再問:“會唱歌嗎?”

梅珍答:“會唱歌?!?/p>

老師說:“別緊張,哪個歌唱得好,就唱哪個?!?/p>

老師態(tài)度挺和氣,梅珍這才稍稍平靜,拉開嗓門,唱起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這是她在難童夜校學的歌曲,還是全班的領唱,所以唱得信心十足,頭也慢慢抬起來了。抬頭時,梅珍才發(fā)現(xiàn)考官一共是6位,只見他們都正在點頭贊許。

沒等梅珍唱完,剛才問話的老師便站起身向她走來,瘦瘦的身材,眉目清秀。他讓梅珍隨他喊“咿——”“啊——”

這下壞了!這種喊法和梅珍平時唱歌的聲音不一樣,她擠著嗓子學了幾聲,可老師搖搖頭,對后面幾位老師說:“可惜啊,沒小嗓。”

梅珍還沒明白過來,老師隨即又讓她彎腰、踢腿,用手勢讓孩子跟著比畫,又讓她用眼睛看著老師的手,上下左右正轉、反轉。

梅珍邊轉,那位老師邊說:“好!好!”

接著,又教梅珍跟著他念:“啊哈!青春正二八,生長在貧家……”那時雖然口音不太準,但模仿得還比較像。他聽了便和別的老師說:“都好,就是沒小嗓?!?/p>

后面坐著的一位老師說:“讓她學老旦?!?/p>

這位老師搖搖頭說:“那就可惜了這個小扮相和這雙眼睛了?!闭f著,就用手按住梅珍的眉梢往上挑了挑說:“兩個大酒窩,真夠甜的,學刀馬花旦吧!”說著又看著梅珍說道:“這行可苦啊!你能吃苦嗎?肯下苦功練嗎?”

沒等老師說完,宋梅珍便連珠炮似的回答:“老師我行,我在家就能吃苦!什么苦功我都能拼命練好,收下我吧!”

“行,這孩子挺沖,回去等著看榜吧!”

張正芳笑了。她說,當時自己雖然年紀小,但從老師的語氣中她便肯定地感到——自己考中了!于是,她恭恭敬敬地給老師們鞠了個躬,響亮地說了聲“謝謝老師”,便退出考場,飛一樣蹦蹦跳跳地下了樓梯。

3天后,這個日子張正芳一直記得那么清楚,是1939年12月3日,是看榜的日子,她看到自己名列第二,僅在顧小秋(即顧正秋)的后面。她也是后來才知道,那位決定她命運的主考老師,便是后來她口中時常提起的恩師關鴻賓先生。

“他是我藝術征途上的第一位引路人?。 睆堈几锌?。

宋梅珍就這樣變成了張梅珍,可張正芳這個名字又是如何來的呢?

要從上海戲校的第一次對外演出說起,那是孩子們進校9個月后,準備首次公演。演出前要登報廣告,并登載全體演員的名字。校董、校長和老師們考慮再三,認為只有學生們統(tǒng)一排字,才能顯示出學校的氣魄和陣容,日后也好鑒別是上海戲校的畢業(yè)生。經過校董會的商議,最后決定選用“正”字排名,即每人名字中間,都用一個“正”字。

為了這事,老師們可真是絞盡了腦汁,最后決定,一般情況下都保留原名,只改中間的一個字。例如:顧小秋改為顧正秋,張梅芬改為張正芬,周其榮改為周正榮。

然而,有一些原名不太好改,如只改中間一個字顯得不太理想。比如關正明原名關寶永,如改叫正寶或正永,都不響亮,于是選用開蒙老師關盛明的“明”字,改為關正明;再如王正堃原名王大慶,學校想培養(yǎng)他成為前輩著名武生孫毓堃那樣的名角,故選用了“堃”字,改為王正堃。

這時,梅珍又破例得到老師們的恩寵。關鴻賓老師在宣布排“正”字改名的大會上,對梅珍的改名加了注語。

他說:“張梅珍如果改為張正梅或者張正珍,名字都不很響亮。我們給她選擇了一個‘芳’字,很響亮,誰不知道梅蘭芳、李世芳都是好角兒,我們也很希望你張正芳能成為好角兒,所以把這個最好的‘芳’字給你了。盡管你現(xiàn)在已經能唱幾出不錯的戲了,可你嗓子還不行,也只能算是‘半拉角兒’吧!你一定要爭口氣,如果嗓子出來,就是好角兒;就算嗓子不出來,只要你肯練真功夫,爭取掌握‘一招鮮’,同樣可以吃遍天,照樣也是個好角兒?!?/p>

就這樣,梅珍獲得了“正芳”這個響亮的藝名,并用她自己的努力把這個名字留在了中國京劇史的很多篇章中。從此,原名宋梅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了。

三、創(chuàng)辦戲校

談到民國京劇,沒有人能繞得開上海戲劇學校。從1939年到1945年,一個存在僅6年、培養(yǎng)了僅一屆學生的戲校,卻成為中國京劇史上的奇跡。這是如何發(fā)生的?為什么要在抗日戰(zhàn)爭的艱苦年代,于江南辦起這所京劇??茖W校呢?

還得從當時的社會背景說起,20世紀初的中國,被稱為民族資本主義的“短暫春天”。這段時間上海的紡織工業(yè)、繅絲工業(yè)、卷煙、火柴、搪瓷、造紙、榨油、肥皂、顏料等輕工業(yè),甚至煤、鐵礦等重工業(yè)均有所發(fā)展,銀行也從1911年的8家增長到1919年的48家。城市資本家、工商業(yè)者,開始尋找刺激和娛樂,同時農村地主、官紳進入城市加入到城市文化的消費之中,這為上海京劇發(fā)展提供了社會、群眾和資本的基礎。

這段時期,京劇空前繁榮,至1919年,上海先后成立70余家新式劇場。除原來的“富連成”外,歐陽予倩主張“養(yǎng)成演劇之人才”,并身體力行,于1919年創(chuàng)辦南通伶工學社,1929年在廣東創(chuàng)辦戲劇研究所;1930年焦菊隱創(chuàng)辦中華戲曲??茖W校。還出現(xiàn)報紙如《梨園公報》《戲世界》;雜志如《戲劇月刊》《戲劇叢刊》《國劇畫報》等。更不用說名角輩出。

歲月匆匆。也許還有長者記得,1931年6月,杜月笙為了慶祝浦東杜氏祠堂落成大典,邀請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云、楊小樓、高慶奎、言菊朋、馬連良、周信芳、譚富英、蕭長華、姜妙香等赴滬演出,除余叔巖、蓋叫天之外,幾乎囊括了當時全國所有頂級名角。一連3天,盛極一時。當時的上海街頭,連黃包車、三輪車工人都不時哼唱著“好一個聰明的小韓信”,真是一道奇特的風景。

張正芳還記得,1935年秋,北京富連成科班“盛字輩”畢業(yè)生來滬演出,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時愛好京劇的人士紛紛議論:偌大的上海,連一個培養(yǎng)京劇人才的科班都沒有,真是遺憾!

這一年,是上海戲校開辦前的4年。

也是這一年,許曉初意識到,上海必須有一所自己的戲校。

許曉初,畢業(yè)于上海復旦大學,“五四運動”時期曾積極投身于反帝、反封建的愛國熱潮,最后走上了實業(yè)救國之路。1937年日寇占領上海時,他已是一個擁有幾十家大中企業(yè)的實業(yè)家了。《顧正秋的舞臺回憶》一書中記載,許曉初在“七七事變”時,已在上海工商界擁有40余單位,身任16個廠家的董事長及14個公司行號的總經理。身家資產可見一斑。

許曉初先生(當時是公共工部局的華董)是個有心人,有了開辦戲校的想法后不久,就與同窗好友江一平、陳承蔭等進行了詳細的籌劃。1939年,許曉初聯(lián)系一些社會人士,如虞洽卿、林康候、袁履登等,正式提出創(chuàng)辦上海戲劇學校。

緊接著,校董會在他的倡導和具體操辦中成立了。對于了解民國歷史的人,這是一份可以感受到上海戲校背景和許曉初良苦用心的名單。

虞洽卿任名譽主席,林康候為主席,許曉初、袁履登為副主席。

校董有:聞蘭亭、江一平、許冠群、顧光明、俞松綺、張敬禮、李潤田、李佑震、姚俊之、孫雪影、項康元、高培良、虞兆興、裘悼其、劉敘云、金宗城、沈長庚、張福康、王皋蓀、吳發(fā)來、魏廷榮、鮑和卿、金亦阱、李時敏、江子誠、蔡仁抱、李寶森、金信民、董兆斌、費穆、張松山、黃憲中、邱長蔭、范鑫培、史致富、陳星五、金廷蓀、裘星五、陳承蔭等。同時,許曉初找到了當時著名的京劇藝人、教學家關鴻賓先生,希望他能加入戲校。關鴻賓知道后,欣喜若狂,欣然接下了戲校教務主任一職。

張正芳拿著這份名單,年過耄耋、經歷風雨的她,如今更能明白當初許先生創(chuàng)辦戲校的不易。她說:這些人都是當時上海的企業(yè)家、實業(yè)家、影劇家、法律家和大劇場、大飯店的經理,從這些不同職業(yè)的人選上便可看出許曉初辦學用心之良苦。他把辦學校前后可能遇到困難而需要的各方面人選,都納入了校董會。而這個校董會也確實在人力、財力、物力上為學校建立了功績。

在資金上,創(chuàng)辦戲校也比設想得更費錢。最初,許曉初準備了5萬元辦戲校。

真是天曉得……在學校辦起來的第二年,早已經花下去三個五萬也不止,不過這些錢也置了很多東西。這批學生在學六年期間,學校里做過四套衣箱,一共是四十大箱,這些行頭,到最后都送給了夏聲劇校。

除了精益求精,花費如此之大的一個重要原因,大概是上海戲校不收學費,還給學生發(fā)演出補助。這不但吸引了當時一些貧苦人家的子弟,擴大了參與戲劇傳承的人才范圍,也引起了京劇界前輩藝人的極大興趣和關注。

如此費心創(chuàng)辦戲校,目的是什么呢?難道僅是為了滿足當時社會的娛樂所需嗎?

顯然不是。

“提倡與整理中國傳統(tǒng)戲曲,培養(yǎng)京劇人才。”這是《中國京劇史》給出的答案。對此,作為一個身在其中的親歷者,張正芳還補充了兩點。第一,她認為上海戲校使代表我國民族文化的戲曲——京劇和昆曲事業(yè),在上海生根開花,培養(yǎng)出一代江南的戲曲人才。第二,戲校更“深遠的意義”是愛國。

張正芳拿出了許多當時演出的戲單,從這些劇目上,今人也可以對上海戲校極其創(chuàng)始人,有更為深刻的理解與認識:上演過全部《兒女英雄傳》《慶頂寶珠》《祝家賢莊》《和番出塞》《平貴回窯》《鼎盛春秋》《緹縈救父》等劇目,這些劇目都是以除暴安良、懲惡揚善和宣揚愛國主義思想為內容的。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通過這些劇目的選擇與演出,可以看出許先生的愛國之心是何等強烈了。

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上海戲校全體教職員學生合影。

后來,在《顧正秋的舞臺回憶》中,許曉初的這樣一段話也印證了這種猜想:

在淪陷區(qū)里,如果想辦正式學校來教育青年,一定會受到種種限制,如果辦個戲劇學校,敵人便不會注意。而我們的戲劇,又都是講忠孝節(jié)義(即是愛國)的。能借此辦學機會給孩子們灌輸一些國家民族觀念,豈不是一舉兩得?

事實上,抗戰(zhàn)時期的上海,愛國主義是京劇不爭的主題。在歐陽予倩、周信芳等帶領下,中華劇團、移風社等演劇團體紛紛成立,以京劇為武器,從事抗日救亡進步活動,編演了一批借古鑒今、愛國圖存的劇目,《漁夫恨》《桃花扇》《明末遺恨》《史可法》等,

一時風靡,影響很大。

回顧上海戲劇學校辦學之初的設想時,許老還提到,創(chuàng)辦專業(yè)京劇科班,與他的祖籍也有關。他說:“徽調的發(fā)源地是我的家鄉(xiāng)(安徽),京劇是在徽調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然后才成為一種極高尚的舞臺藝術的,我從做大學生時起就非常喜愛京劇。”

上海戲校就這樣開始運轉了。

但正式開學后,第一個學期就不像許曉初籌劃得那么順利。即便花費巨靡,但還是沒能實現(xiàn)簡章上所規(guī)定的解決學生食宿問題,入校后各方面條件也達不到北京科班管吃管住的標準。校舍是租用當時法租界白萊尼蒙馬浪路A41號的一處二層小樓,“校址非常簡陋,你都想象不到”。大小共6間,加上過道不足200平方米,既無食堂,也無宿舍,更談不到浴室。

到底簡陋到什么程度呢?

張正芳印象深刻。她回憶說,當時的練功房是個“過堂屋”,也就是一進大門通向樓梯的過道,都是水泥地,只有兩條非常破舊還打著補丁的一平方米左右的小地毯,是專為“跑虎跳”“砸鍵子”、“翻小翻”練筋斗用的。那時練習基本功沒有海綿墊子,只有兩個用麻袋片拼湊起來,內裝碎稻草的大草墊子,摔、打、跌、撲的毯子功就在草墊子上練。練“拿頂”“下腰”等基本功,都是雙手直接按在水泥地上,三九嚴寒男女同學的手沒有不凍裂的。但學生深知,只有練好了基本功,才能有一技之長,要想憑唱戲掙錢吃飯,沒有真功夫是不行的,因此也都每天練得熱火朝天。

學校樓上僅有3間相連的房間。前中兩間打通了,中間算是舞臺,前間是老師看功和樂隊伴奏處。后間隔著一塊板壁,留出上、下場門空當,其余的就算是后臺了。3間屋的面積總共不到100平方米。前間通往右側里邊有一間辦公室。教務、總務、財會等各擺一張寫字臺辦公,但有時也要讓給文戲老師作教室。后間的右側里邊還有一間祖師爺供堂,大約10平方米。除了供奉祖師爺,那里白天也輪流作為許紫云、羅文奎、劉嵩樵等老師授課的教室。夜里,劉嵩樵老師帶著他的孫兒劉正裔就住在這間,正裔很小就失去父母,是爺爺帶大的,祖孫倆相依為命,以校為家,就住在這祖師堂里。

辦校之初經費困難,除去付房租和必要的開支外,僅夠維持老師們的微薄薪水。所有學生的伙食補貼也是等了10個月后,學生演出有了收入,才發(fā)下來的。但盡管條件如此艱難,學校仍堅持辦了下去,老師都將自己的技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學生,學生們也竭盡所能努力學習。張正芳說:“這除了要感激許曉初先生堅定的信念外,還要感謝那些對京劇事業(yè)充滿熱忱、為扶植我們成材富有責任感的老師們?!睅资旰螅f起戲校的師生情緣,張正芳依然滿臉虔誠。

四、戲校上課

在戲校上課的時間,是張正芳兒時最幸福的記憶。

每天清晨,男女生一起在練功房跑圓場。男生穿厚底靴在外圈,女生綁蹺在里圈;男生手舉大刀、槍桿,或雙刀;女生則用“拉山膀”姿勢左右變換。學生們一會兒跑正圓場,一會兒跑反圓場,一會兒又是“龍擺尾”等隊形……當時,戲校一位名叫梁連柱的老師負責督功,他手執(zhí)短藤桿做成的教鞭,時而敲桌,時而點地,以非常緊湊的【急急風】鑼經節(jié)奏催促學生快跑。他邊指揮還邊講要領——“提氣,收小肚子,肩膀放松,腰挺直撐著勁,別晃,別泄勁……”半小時的圓場功,梁老師從不休息,一遍又一遍,念叨得比跑場還累。他的觀察也特別仔細,哪位學生姿勢不對,他立即過來糾正,還常身體力行進入學生行列中,以疾步如飛的圓場功作示范。

圓場跑完,大概上午9點,學生們休息吃早點。多數(shù)同學家境貧苦,常以冷飯或冷饅頭泡開水充饑。同學劉正奎的家里開小飯店,每天早上他的兄長來校賣早點,知道窮學生無錢買餅,便采用賒賬方式,等以后演出有了收入,伙食費到手再還欠債?!敖裉旎叵?,真是無比感動!劉大哥雪中送炭,賒一口早點給我們,在當時來說也是大大的恩情??!”張正芳很感慨。

1943年時的少年張正芳。

早點用完,9點20分,又開始上課學戲,仍在這100多平方米的地方。

有人會問,生、旦、凈、丑,都擠在一起學戲,豈不成了“蛤蟆吵坑”,互相影響了么?面對疑問,張正芳很自信地笑了笑:“不會的,關鴻賓老師安排得很有策略,算得上是地盡其用、各得其所了。”

那么這100多平方米的空間,又是如何讓40個男生和20個女生都能互不干擾地學戲、練戲的呢?

女生先在中間有地毯的“假舞臺”上練“撲虎”“搶背”“烏龍絞柱”“屁股坐子”左右“臥魚”(即反正臥魚)“跪步”“打腳尖”等小排頭。同時,男生在前后兩間屋里做壓腿、踢腿,練飛腳、蹦子等活動腰腿的基本功。

女生用完中間場地后,就到屋子兩邊練習腿功,以及下腰、拿“元寶頂”、做左右“漢水”“涮腰”“鷂子翻身”等腰部的活動。此時,騰出的中部空間,就可以讓男生練習毯子功、擰旋子等。

然后,男女生同時開練“打把子”。前間和中間算是兩處小舞臺,同學們接連不斷地學練各種把子的對打,既當上手,也要為下面的同學充當下手,從“小五套”“小快槍”開始,直到“大快槍”“大刀槍”“棍棒槍”“十八棍”“三節(jié)鞭”“劍槍”“單刀槍”“雙刀槍”“勾刀”“奪刀”“雙刀卅二刀”“單刀下場花”“雙刀下場花”“大刀下場花”“槍下場”“雙槍五梅花”“馬趟子”等。一堂把子課,師生手眼身腳不停不歇地來進行各種功夫的變化,練完頓感緊張和疲勞。

上午課在12點左右結束,學生們回家吃飯。

下午1點30分,是1個小時的昆曲課。由鄭傳鑒老師主教,蔣根蓀、王瑞林二位吹笛伴奏,男、女生席地而坐上大課,從《天官賜?!贰陡毁F長春》《財源福湊》三出曲牌齊全的小帽兒戲入手。學生們對這些昆曲曲牌很新鮮,也容易發(fā)生興趣,通過一段時間學習,就能背唱如流地運用到舞臺實踐中去。

張正芳記得一個場景,鄭老師教課時,下課鈴響后并不立即離去,而是一直用吳儂軟語叮囑學生:“今朝唔篤學得蠻好,下仔課自家腦子里要好好叫想一想,背背熟,明朝要叫唔篤一個一個搭我背出來。啥人背勿出,就要請啥人吃生活格(挨打的意思)!”或是故作嚴厲地說:“平常勿要看我對唔篤笑嘻嘻,到辰光我要勿客氣格!下課!”張正芳說:“他的教誨至今仍在耳邊回蕩,其實鄭老師從未打過我們,他這樣說只是鼓勵我們?!?/p>

雖然學戲遵循著傳統(tǒng)科班的嚴格和專業(yè),但上海戲校校董會也同時要求,辦校授藝要摒棄封建習俗,遵循新型學校制度教育學生。如入學之后男女同校,男女同臺演出,男生一律學男角,女生一律學女角等。

學校還十分重視文化課,下午2點到4點30分是排戲課。4點30分到6點30分則規(guī)定上文化課。根據(jù)文化不同程度的特點,編了小學一至五年級5個班。借用隔壁西楊小學的教室,請李維周、馬嘉志、錢筱庵、王雅志等老師教授語文、常識、算術、歷史各門課程。由于當時學生們文化水平較低,當時招收的幾十名學生,幾乎都就讀于一至三年級,只有薛正康一人達到初中程度,可又不能為他一人開班,恰好他父母都是中學教師,于是4點30分后便讓他回家自學。而最高班五年級學生也不多,只有男生關正明、劉正裔、周正禮、徐正均、周正榮、陳正巖,女生朱正琴、楊正珊、沈正艷和張正芳。這個班學生雖然少,但算是高年級班,所以學校較為重視,專請陳承蔭校長的得意門生倪慰明老師來校任教,負責全部課程。

1985年張正芳和宋捷(張正芳的二子,右一)合作彩排《霍小玉》后,與老師鄭傳鑒合影。

重視新式教育并不意味著放棄“祖師爺傳下來的梨園規(guī)矩”。今天回頭來看,應當說上海戲校是將傳統(tǒng)的戲曲教育和新型學校教育結合得較好的典范。

比如,學校一直供奉祖師爺唐明皇李隆基。由于所有的專業(yè)老師都是出身正統(tǒng)科班的老藝人,他們要求學生入學時當著祖師爺?shù)拿嫫鹗?,不背棄祖師爺傳下來的?guī)矩。每年祖師爺生日之前,女生都要潛心吃素、凈化身心。生日那天還要向祖師爺“奉秋葉”,即每個女生買一塊緞料,繡出一片秋葉,各個女生加起來,剛好湊成祖師爺前面掛的帳幔。這也成為那個時候戲校女孩子們的集體回憶。

再比如,“不打不出功”是另一條老規(guī)矩。張正芳說,今天回想起來,那一批學生之所以能有扎實的基本功,也和這些老規(guī)矩有關。她記得那時最怕的就是“打通堂”,就是一人犯規(guī),集體挨打。學校有特定的校規(guī),如男女生之間不準講話,如不遵守就“打通堂”;一進校門,必須都說北京話,如不遵守,也“打通堂”。由于當時上海淪陷,學生大都是各地逃難來滬的難童,所以各地鄉(xiāng)音皆有。如顧正秋是南京人,薛正康是廣東人,關正明、楊正珊是杭州人,陸正梅是常州人,沈正艷是紹興人,朱正琴是無錫人,周正榮、張正鵬、張正瑛兄妹和張正芳都是蘇州人,王正屏、陳正巖、童正美、沈正霞、唐正仙等大多數(shù)都是上海本地人,只有關正良(關鴻賓老師之子)、王正堃、孫正陽、劉正忠、景正飛、孫正璐等極少數(shù)是北京人。初入校時,南腔北調無所不有,但在訓練之后,普通話就比較標準了。再有,女生進校門必須立即綁蹺,男生練完毯子功后必須立即穿上厚底靴,離開校門才能卸蹺脫靴,如不遵守,也“打通堂”!這一條“打通堂”形成了強化訓練,加強了學生腳下的功夫,不然的話,怎能做到8個多月就能登臺演出呢?

顧正秋曾在回憶錄里寫道,她和張正芳與“芙蓉草”趙桐珊先生的一次閑聊:

趙先生問學校打不打學生?我們點點頭。又問我們倆挨過揍沒有?我們也點點頭。趙先生說,怎么會呢,你們都很聰明,學戲也認真哪。我們就說是“打通堂”,代人家受過。趙先生問怎么打法?我們說趴在板凳上打屁股。他聽了大吃一驚,小姑娘怎能趴板凳打?頂多打打手心嘛。后來我們回學校向先生們轉述趙先生的意見,學校從善如流,果真沒有再要女學生趴板凳挨打了。

可見,這些“舊規(guī)矩”也是在變通和“與時俱進”中被遵守。

盡管上海戲校條件簡陋之極,但不利的條件反而成就了這批學生。

比如,“被迫旁聽”課程。張正芳記得關盛明老師在正中室內教男生《四郎探母》時,女生在靠墻的長板凳上站著練蹺功。雖說腳尖站得發(fā)麻,十分痛苦,但關老師教授的一字一句、一腔一板地聽得清清楚楚,從而對老生的行腔、運氣、吐字、歸音等有了一定的領會,甚至有的女生比男生學得更好。這種“偷戲”的進度有時很快,男生們學會時,女生們也學得差不離了。在不太長的時間里,《四郎探母》全部唱、念,從“金井鎖語桐”起,到最后的“多謝太后不斬恩”為止,張正芳都學得一字不差。而由于精神分散,“站蹺”“耗山膀”的苦,也好像緩解了不少。張正芳坦承,一些非花旦應工的戲,都是用這方法,通過長年的積累學到的。

此外,學校每次過排、響排,都在中間那個“假舞臺”上進行。開始時,由主教老師給首次公演的同學進行嚴格“過排”。主演和配演全都滾瓜爛熟后才開始“響排”。在響排過程中還要反復“合樂”,達到演員與樂隊完整統(tǒng)一,才算合格。這樣嚴格、多次的排練,讓旁邊練站蹺功的同學,也系統(tǒng)而全面地看了學校所排練的每一出文武戲,在這種“旁聽偷戲”過程中,不僅會背全劇每個角色的臺詞,連鑼鼓點、曲牌、弦樂等也幾乎都全部學會。

有人問,為什么上海戲校的學生會得全而且學得快?上面這種“偏門”的學習方法,恐怕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吧。它使學生們有了廣博的涉獵,不僅專攻自己的行當,還對其他行當了解甚多,不僅是“看得多也就會得多”,更重要的是全面增加了戲劇知識,增強了鑒賞審美能力,為他們今后的創(chuàng)作與演出儲備能力。這與今天很多戲曲專業(yè)學生,只學一個行當、只專一個流派,甚至只關心該行當、該流派在當代的傳承,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上海戲校的“艱苦歲月”,不僅僅是一種精神激勵,也給當代的戲曲教育提供了可資鑒戒、啟發(fā)的范例。

上海戲劇學校教務主任關鴻賓正在給學生們教授開蒙戲《五花洞》,前排左二為張正芳、左三為顧正秋。

五、因材施教

張正芳沒有小嗓,或許是先天的一個遺憾。但她卻依然成為了京劇史上的一代名角,這是如何做到的?

她說,一定要好好感謝幾位老師!

而從她的感謝中,我們也能感受到彼時,戲校教育的一些特點。

張正芳提起最多的是上海戲校的教務主任關鴻賓先生。

關老師原是一位京劇演員,據(jù)張正芳回憶,他在革新傳統(tǒng)唱腔方面很有能力。比如,《女起解》中“蘇三離了洪洞縣”一句“蘇三”兩字唱法原本很簡單,蘇三兩字用32 1(指樂譜),這樣聽起來很不突出。經關老師精心設計,在“蘇三”之間加了一個花腔,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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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好聽,更強調了人物思想感情,抒發(fā)了蘇三離開洪洞縣去太原時的幽怨、感嘆等情緒,后經同學顧正秋委婉細膩的行腔一唱,更覺震人心弦。因而,上海戲校的演出中,每當“蘇三”兩字行腔剛一落,就引得滿堂喝彩,從而獲得“一句蘇三驚四座”的好評。以至于后來上海戲校只要貼出全部《玉堂春》,便會每場必滿。

關老師不僅主教青衣、花旦,還兼教丑行。上海戲校的一整套戲曲人才培養(yǎng)方案,都是他制定的,從創(chuàng)辦、主考、選苗、拔尖、定行當、定劇目、定角色,到審核要培養(yǎng)的重點對象,加時、加點,嚴教博施,再到通過三臺打炮戲為學生開路,關鴻賓一以貫之的努力,終于使這些學生成為中國京劇界的一代棟梁。

是關鴻賓的慧眼獨具,幫助學生確定了行當:

生行:關正明、周正榮(后期陳正巖、程正泰、汪正華、房正年);

武生:長靠王正堃,短打劉正忠、孫正俠、董正豹;武小生劉正裔;

小生:薛正康(后期黃正勤);

青衣:顧正秋、周正雯、童正美、孫正璐、陸正梅、楊正珊、唐正仙、沈正艷;

刀馬花旦:張正芳、張正芬、沈正霞、夏正蘭、賈正云;

武旦:張正娟、馬正鳳、陳正葆;

老旦:朱正琴;

凈行銅錘:周正禮、徐正鈞;

架子花:施正泉、王正森;

武凈:劉正奎、孫正琦、萬正樓;

末行:鄭正學、夏正峰;

丑行:孫正陽、邢正浩、彭正麟、王正廉;

武丑:景正飛(后期陳正柱、侯正仁、張正武)。

對于張正芳而言,關鴻賓更是一位影響她、成就她的恩師。

因材施教是關鴻賓教學的核心理念。他關心每個學生的發(fā)展前途,又善于發(fā)揮每個同學的優(yōu)點。

張正芳這個沒有小嗓的學生,真是讓關鴻賓費盡了苦心。他另辟蹊徑,常常要求張正芳重點練念白。常言說“千斤念白四兩唱”,足見其在戲中的重要地位。作為一個江南姑娘,為了念好京白,張正芳甚至在不上課時,也見縫插針在樓梯口或過道里,面對墻壁,背念“順口溜”。

一次,她在反復念著“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兒”。嘴皮子念累了,又換一段《下河南》中媒婆子的一段白口,一口氣念下來:

“您順著我的手兒瞧,頭戴一字巾兒,身穿大紅袍兒,坐騎桃花馬兒,柳葉眉兒,杏核眼兒,櫻桃小口兒一點點。不笑不說話兒,一笑倆酒窩兒。嘟兒……(卷舌練嘟嚕,一口氣要拖得很長)啪!就是他?!?/p>

正念得起勁,背后忽然有人給了一個喝彩!回頭一看,正是許曉初校董。他撫摸著張正芳的頭,對關鴻賓老師說:“正芳的京白念得多好啊!我看一點兒也不比北京的小妞兒差啊!”關老師點頭同意:“這孩子挺要強,哪樣都好,就可惜沒小嗓,唉!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啊!”許曉初卻說:“要強是個好學生,我們就重點培養(yǎng),至于沒有小嗓,你就因材施教吧!

關老師轉身對張正芳道:“聽見沒有?許校董也同意重點培養(yǎng)你,你可別驕傲??!”說著,他倆欣喜地走進屋里去。張正芳望著師長們的背影,心中歡喜:“能得到老師重點培養(yǎng),我的苦功算是沒白練,真要是上臺之后能露臉,那就能掙錢養(yǎng)家了!”少年的她,想法確實是樸實而懂事的。

事后,關鴻賓把她叫到一邊:“孩子!你沒有小嗓,這是最大的自然缺陷,咱們只能藏拙。我給你另選老師,另選劇目,根據(jù)你有本嗓,撒得開,又肯苦練的長處,咱們就來個揚長避短,藏拙露秀,免得因某些資質不足而埋沒了你這個人才?!甭犃诉@話,張正芳感動極了!她知道,如果沒有恩師的高見卓識,恐怕自己是不能被列為重點學生來培養(yǎng)的。

后來請關師娘,也就是劉月樓老師為張正芳選了5個劇目:昆曲《打花鼓》《打櫻桃》《小放?!?、吹腔《小上墳》、梆子《辛安驛》。這些都是以表演為主的花旦戲,這樣就避開了西皮二黃等用小嗓的唱功戲,從而因材施教,收效良好。

關師娘當時只教張正芳一個人,俗稱“吃小灶”。她教戲嚴肅又細致,把“四功五法”的巧妙運用與弦樂、打擊樂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從而使花旦表演達到了完美而協(xié)調的藝術境界。特別是在教《辛安驛》一戲時,在女店主周鳳英改扮花臉后“走邊”的設計上,施展了許多基本功,不僅亮腿功和飛腳,上桌子之后還表現(xiàn)出蹺功的各種造型。經過努力、苦練、奮斗,張正芳終于較出色地完成了關師娘的要求,使她露出了滿意而又少有的笑容。

更為重要的是,關師娘發(fā)現(xiàn)張正芳的本嗓適合唱梆子,并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關鴻賓老師。關鴻賓認真聽了后,便積極給張正芳開辟了一條梆子戲路。特地為她聘請了時年已過花甲的梆子名伶“四盞燈”——周詠棠老師說戲。周老師教張正芳用本嗓梆子腔演唱《蝴蝶夢》《大劈棺》《紅梅閣》《陰陽河》《梵王宮》《翠屏山》等戲。學校還破例讓京劇和梆子同臺演出,這種“兩合水”的做法在當時是十分鮮見的,在上海京劇舞臺也獨一無二?;叵肫饋?,這都是關鴻賓老師對張正芳的良苦用心。

當然,學生自己的用心與用功也不可或缺。

梆子戲中有好多難度較高的特技,周詠棠老師一點都不放過,還嚴肅地說:“每出戲都有每出戲的技巧和功夫,你練不好這門功,就別唱這出戲,咱們不能湊合。戲是我教給你的,你唱對了,給我露臉;你要是偷工減料唱砸了,那就是給我‘現(xiàn)眼’?!崩蠋熣Z重心長的教導,讓張正芳感到自己身上的擔子之重。因此,在學每出戲之前,都下了“一定給老師露臉”的決心。

還有一出《大劈棺》,因為戲里有功夫,當時很叫座。學《大劈棺》時,周老師問張正芳:“你有從桌上往上竄再往下翻落地的‘竄搶背’功夫嗎?”這可把小姑娘問蒙了,她從來沒聽說過這名詞。要從桌子上往上竄,怎么竄?然后還要“竄搶背”落下,這難度可太大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說:“我有這個功夫。”

張正芳雖然滿口答應,其實也只在集體訓練時,練過從桌上往地下翻的普通軟搶背,平淡無奇。如果按周老師的要求,作為特技“絕招”表演的話,就很難達到標準。

但“竄搶背”這個絕技合乎劇情,田氏去劈棺根本沒想到棺材蓋會突然開啟,莊周起死回生從棺材中站起,完全讓她出乎意料。她嚇得先往上一竄再翻下,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出急驚的神態(tài)。周老師對她說:“有就好,這出戲就要亮你的‘竄搶背’,你要是沒有這個功,就趁早別學這出戲!”張正芳急了,連忙說:“老師,老師,我從來不怕苦,不怕累,你就教我吧?!?/p>

之后,張正芳特地拉顧正秋去觀摩當時某一最走紅的坤伶,看她的《劈棺》是怎樣演的。這出戲是她的拿手杰作,每演該劇總是客滿,她表演細膩逼真,很受觀眾歡迎。但看到她在劈棺時,并沒從桌上往下翻“竄搶背”,而是從桌上跳到地下,然后再走了一個“軟屁股坐子”,表示受到了驚嚇,觀眾也照樣給予鼓掌,并沒什么不滿意。當時張正芳心想,這下可找到了避免“竄搶背”的依據(jù)了,即對顧正秋說:“人家是名角兒,她劈棺下桌子走‘軟屁股坐子’,不也很好么?你幫我跟周詠棠老師說說,也讓我那么下桌子行不行?”正秋馬上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行!你怎么想偷懶?真沒出息!你那股子沖勁上哪兒去了,你要學人家好的地方,怎么單學她這點兒?雖說她是名角,但名角兒也不可能十全十美,再說她也許是沒練過這個‘竄搶背’,而你有這門功底,只是還沒達到周老師要求的標準,你年齡不大,把沖勁兒拿出來,咬咬牙,再使一把勁,沒個練不成的!等練好了,亮在舞臺上跟她打個對臺,這不正說明咱們戲校的學生,已能超過名角兒了么?”

張正芳回憶說:“這一番話不僅說得我臉上火辣辣的,同時也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說心里話,那時我真是想逃避練這個絕招的,因為在練這門功時曾經戳過膀子,受傷后很痛苦,而今天這種翻下桌子的‘竄搶背’更具有危險性,弄不好很容易把脖子窩在脖腔內,那就將成為終身殘疾了!當時我在社會上、在戲校內已經小有名聲,也有專愛看我戲的觀眾,所以我就不愿意冒那么大的危險去練功,在勇氣方面就不如剛進校時那么沖了。經正秋的指點與幫助,使我猛悟,知道了正是因為難度大、技巧高,練好了才算是真本事,才有可能出人頭地,否則你會、我會、大家都會,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此后,張正芳真咬著牙,拼著命練。關鴻賓老師看到她這么要強,非常高興,每次練功時,雖有練功老師看著,他還要站在邊上保護。經過鍥而不舍的苦練,張正芳終于達到了周老師要求的標準。演出之后獲得了臺下觀眾和校內師生的一致贊揚。這出戲的演員也搭配很整齊,周正榮的莊周,薛正康的楚王孫,孫正陽的春云,王正屏的二百五,他們的表演都有獨到之處,也確實和那位名坤伶打了對臺。

張正芳說:“后來才知道,演這個戲時,關鴻賓老師為了保證我的演出安全,還特地找許曉初校董,專程到人壽保險公司,為我投了5萬元人身保險。這是校方對我的安全負責,也是關老師在我身上傾注全部心血的表現(xiàn),此恩此德真是終生難忘?!?/p>

顧正秋對張正芳的這個戲,印象也非常深。她在臺灣口述的《舞臺回顧》一書中說:“她會用眼睛,臉上有戲,功夫也練得到家。唱《大劈棺》的時候,她能踩著蹺,站在桌子上,一個‘竄搶背’摔下來……”她的這番話使張正芳非常感動,在戲校里,從未有過“同行相輕”的舊習氣,往往是一個人有了成績,大家都引以為豪。

而對于恩師關鴻賓,顧正秋也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

關先生據(jù)說是旗人,本姓“奎”;進入梨園界后才改姓“關”。他的身材高挑,鼻梁英挺,雙目炯炯有神,可說是一個美男子。更可貴的是,他思路清晰,反應靈敏,心胸開闊,不止脾氣好,對學生更是有耐心。他的本行是小丑,在舞臺上扮小花臉非常討喜受歡迎。但不知為什么,40歲不到,他就離開了舞臺。關于這一點,我一直不好意思請教他。

是的,直到1963年關鴻賓辭世,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告別舞臺,甚至在今天的互聯(lián)網上都查不出他生于哪一年,只是,處處是他的弟子們支撐梨園半壁江山的信息。關老師會覺得遺憾嗎?又或許,這是為人師者最好的結果。

張正芳這樣評價關老師:“關鴻賓老師是一位德藝雙馨的京劇藝術教育家,他為上海戲校培養(yǎng)人才,為扶植我們成為京劇事業(yè)的接班人而任勞任怨,嘔心瀝血,6年期間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其恩德真是車載斗量,不可勝數(shù),我們上海戲校的學生永遠銘記于心,不會忘懷。”

六、名角親授

孤島,上海。這四個字本身就是一部傳奇。

齊如山說:“到上海唱紅了,才算真紅。”那時,沒有一個名角兒不到上海,不敢不到。馬連良、譚富英、葉盛蘭、葉盛章、楊寶森等,帶著他們的代表劇目和眾多北派傳統(tǒng)名劇紛紛南下,接踵登臺。促使以上海為大本營的海派京劇有了新的發(fā)展,表演藝術日趨成熟,舞臺形式更趨豐富多樣,突出表現(xiàn)為麒麟童創(chuàng)始的“麟派”和蓋叫天創(chuàng)始的“蓋派”藝術的完善和成熟。觀眾的欣賞水平也逐漸提高,從看熱鬧到欣賞門道。同時,海派的連臺本戲也增加了京劇的故事性。這一時期,“上海有6到9家戲院,4家游藝場,大京班同時演出京劇,從業(yè)人員達2000多人”。

這一時期,究竟留下多少故事?沒有人知道。

梅蘭芳,移居上海,一本《生死恨》,讓上海觀眾淚揮如雨;而蓄須明志,息影舞臺,更成為大寫的民族高義。

程硯秋,在滬擁有大批戲迷。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程派”名劇《鎖麟囊》1940年4月在上海黃金大戲院首演,陣容強大,程硯秋飾演薛湘靈,吳富琴飾演趙守貞,芙蓉草飾演胡婆,張春彥飾演薛良,孫甫亭飾演薛夫人,劉斌昆飾演梅香,當時轟動上海。

1986年張正芳與童年時期的老師吳富琴合影。

馬連良與周信芳合演于上海天蟾大舞臺,驚動滬上。周信芳,藝名麒麟童,創(chuàng)辦麟派,雄壯剛健,酣暢質樸,蒼勁渾厚,又富于生活氣息,通俗易懂雅俗共賞。他的唱段從公子貴人到街頭車夫,到處傳唱。《明末遺恨》中,他飾演崇禎皇帝,以悲壯深沉的語調對其子女說:“世上什么最苦?亡國最苦!世上什么最慘,亡國最慘!”一字一句催人淚下,全場觀眾無不為之扼腕動容。

蓋叫天,在上海大舞臺演出《獅子樓》摔斷右腿,又在醫(yī)院碰上庸醫(yī)接錯了斷骨;蓋叫天一聽說可能今后都無法登臺,便毅然在床架上撞斷了腿骨,要醫(yī)生重接。為此,陳毅為之題詩云:“燕北真好漢,江南活武松?!碧餄h也有詩贊蓋叫天:“斷肢折臂尋常事,練出張家百八槍?!蓖葌?,蓋叫天又在更新舞臺演出了頭二本《武松》,從“打虎”一直演到“逃亡”,先后演了三個半月??胺Q“活武松”。

……

張正芳說,學校吸取了北方科班基本功訓練扎實的長處,學生入校先集中打好基礎,選出“角兒苗子”,然后抓住所有南北名演員來上海演出的時機,重金邀請他們到校傳教。

看好戲、看名角兒、看精華、博采眾長,這些都是許曉初先生提出的主張。而且校董會里有好幾位是劇院經理,這就為實現(xiàn)多看戲和看好戲的主張帶來了方便。所以,只要有名角到上海演出,全校師生幾十人便整隊出發(fā),集體觀摩學習,從而眼界大開;重點學生更是每場演出必看。

每逢看戲時,上海戲校的學生們便統(tǒng)一著裝,身穿陰丹士林布大褂,佩戴鑄有引吭高歌金雞的三角形?;?,同學們男生剃光頭,女生大多扎小辮。兩個一對排著整齊隊形,從白萊尼蒙馬浪路(今馬當路)學校出發(fā),步行到劇場,好多路人一路上止步觀看這支隊伍。

其中有時碰上知情者,便津津樂道地向人介紹說:“這是上海戲校的學生?。∷麄儗W戲很快,不久就要登臺演出了!”“格班小學生好整齊,格里小囡蠻守規(guī)矩格?!边@些議論和贊揚聲,在同學中間相互傳遞著、鼓舞著,老師們聽了自然也很高興。由于能看到好戲、好角兒,所以走路不論多遠,沒人叫苦喊累,而且戲看得很認真,同學們覺得,真是大開眼界,增添見識。張正芳說:“幼年學藝時的觀摩,為我們以后取得藝術成就打下了良好的基礎?!?/p>

校董中的金廷蓀先生是黃金大戲院的經理,董兆斌先生是更新舞臺的經理,這兩個戲院專接北京來的名角兒,他二位又都是前臺的負責人,只要學校提出要求,兩位校董為了培養(yǎng)扶植后一輩,沒有一位推辭的。因而從1940年到1945年,上海戲校的學生們不但看到了很多好戲,而且看到很多名角兒。在名角三天打炮戲后,許曉初董事長往往要和陳承蔭校長,并其他幾位有關的校董及關鴻賓老師等,相互研究該讓學生們去學什么戲了。

研究妥當之后則由許曉初出面請名角兒吃飯,地點一般都在金谷飯店,因該飯店是校董事金信民和俞云谷二位合辦的,收費可以低廉。如果請的是旦角老師教戲,張正芳和顧小秋便能參加。吃飯前先由學生拜見老師,然后就定下學戲的日子。凡來上海的名演員,見了“正”字輩學生,無不喜愛。

張正芳和顧正秋的回憶錄里,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芙蓉草”趙桐珊老師,張正芳回憶說:趙老師見了我和小秋竟贊語不迭地說:“這樣的學生,找都找不著,給不給酬金我都要教?!本瓦@樣,我和小秋很順利地向趙老師連續(xù)學了《樊江關》(小秋飾薛金蓮,我飾樊梨花)、《得意緣》(我飾狄云彎、小秋飾郎霞玉)、《乾坤福壽鏡》(小秋飾胡氏,我飾壽春)等劇。顧正秋則記得趙師母做的北方面食很好吃。

1943年張正芳騎車留影。

因為空前規(guī)模的南北戲劇交流,上海戲校得以傳承了很多名角的代表劇目:

張君秋老師教《漢明妃》《祭塔》;

宋德珠老師教《楊排風》《扈家莊》《金山寺》《擂鼓戰(zhàn)金山》;

王瑤卿師爺和王玉蓉老師教《王寶釧》;

程玉菁老師教《棋盤山》;

芙蓉草老師教《樊江關》《乾坤福壽鏡》;

蕭長華師爺教《連升三級》《掃地掛畫》;

郭春山師爺教《回營打圍》;

馬連良老師教《火牛陣》《驪珠夢》,即全部《梅龍鎮(zhèn)》;

譚富英老師教《定軍山》;

李洪春老師教《截江奪斗》《大名府》《小商河》;

丁永利師爺和王金璐老師教《林沖夜奔》;

瑞德寶老師教《天霸拜山》;

陳富瑞老師教《鐘馗嫁妹》;

傅德威老師教《艷陽樓》《鐵籠山》《狀元印》《戰(zhàn)濮陽》《四平山》;

杜富隆老師教《岳家莊》《八大錘》《虹霓關》;

李多奎老師教《目連救母》;

李盛泉老師教《斷后龍袍》;

李盛佐老師教《盜雙鉤》;

殷金振老師教《時遷偷雞》《打瓜園》;

趙德鈺老師教《白良關》;

黃桂秋老師教《雙官浩》《春秋配》《別宮祭江》;

魏蓮芳老師教《鳳還巢》;

吳富琴老師教《碧玉簪》《玉獅墜》;

周斌秋老師教《宇宙鋒》;

朱傳茗老師教《雙思凡》《游園驚夢》《費貞娥刺虎》;

張傳芳老師教《春香鬧學》;

周傳瑛老師教《雅觀樓》;

梆子名伶四盞燈(周詠棠)老師教《蝴蝶夢》《大劈棺》《紅梅閣》《陰陽河》《梵王宮》;

谷玉蘭老師教《打杠子》;

值得一提的是老前輩陳桐云是荀慧生老師的師尊,當時已70多歲,拄著拐棍教學生們全部《兒女英雄傳》《大英杰烈》《穆柯寨》《穆天王》《馬上緣》《翠屏山》《胭脂虎》《玉玲瓏》《浣紗溪》《下河南》《拾玉鐲》《荷珠配》等刀馬花旦骨子老戲。

尤其值得表一表的是上海戲校的昆劇老師鄭傳鑒先生,他請來昆曲“傳”字輩朱傳茗老師為顧正秋教授昆劇旦角的開蒙戲《思凡》。梨園行內有一句俗話,“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思凡》是一出獨角戲,一個人在舞臺上通過唱念做舞,來塑造一個16歲不甘寂寞、沖破戒律下山還俗的小尼姑。朱老師在教授顧正秋時,考慮到張正芳刻苦用功,悟性又好,得不到實踐鍛煉的機會有些可惜。于是他苦思冥想,別出心裁地創(chuàng)作了《雙思凡》——由兩個演員同時飾演尼姑色空,一個由上場門上,一個由下場門上,上場門的演員右手拿云帚,而下場門的演員左手拿云帚。兩個尼姑一正一反,所有的動作既要對稱,又要一致。朱傳茗老師安排張正芳扮演了左手拿云帚,從下場門上的色空。1941年,《雙思凡》在上海黃金大戲院上演,新穎的形式,青春活潑的演員,扎實的功底,一時轟動上海灘,極受歡迎。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1942)年12月20日張正芳在滬演出《蝴蝶夢》,其中“大劈棺”得梆子名伶“四盞燈”(周詠棠老師)親授。

1982年張正芳和童年時期的老師、“四小名旦”之一的宋德珠合影。

在名角教戲的過程中,很多戲是名角在上海演出空隙中教授和學習的,老師們沒有太多時間為學生們逐一指點。為此,上海戲校實踐了一種“學生教學生”的模式。張正芳回憶,比如宋德珠老師教授的《金山寺》,只教了顧正秋和張正芳,于是在每天練功的時候,她倆也各帶一個師姐妹,邊自己復習,同時也還要把師姐妹教會。張正芳說,這種教學相長的學習方式讓自己的戲越來越瓷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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