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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戶,1947~1948

逆襲:從戰(zhàn)爭孤兒到總統(tǒng)顧問 作者:(美)邁克爾·小山(Michael S. Koyama)


貨車?yán)T發(fā)出尖叫的聲音,把這三個男孩關(guān)在了黑暗之中。他們害怕會有人再把門打開,便蜷縮在臭烘烘的瀝青紙下,那瀝青紙是在空車廂里找到的。他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的環(huán)境,可看到車門縫透出的絲絲光線。本吉搞不清等待了多長時間,火車才終于抖動起來,慢慢地開動了。過一會兒火車開快了,他們聽到了車輪在鐵軌上行進(jìn)的富有節(jié)奏的咔嚓咔嚓聲。

本吉滿心歡喜,只是有一點點的焦慮。列車一直往前走,他們是到仙臺去見那位孤兒院的保育員,她嫁給了一位牙醫(yī)。遠(yuǎn)藤保育員非常和善,她是三月份走的,臨走前對本吉說,“哪天你到了來看我,好不好?我未婚夫叫西尾,和社會黨領(lǐng)袖同名。他是個牙醫(yī),查電話簿找得到,來看我呀?!?/p>

本吉離開孤兒院的想法越來越強(qiáng)烈了。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jié)束有一年半了,本吉想日子該好過了,可是1947年初的時候,更多的孩子來了,而且都是小孩。護(hù)理員說,“他們是被遺棄的孩子,媽媽養(yǎng)不活他們,這些都是沒爸的孩子?!痹诒炯磥?,他們中有很多人的爸爸像是美國大兵,有黑人也有白人。孤兒院擱不下那么多的孩子,變得擁擠不堪,像本吉這樣大點的孩子常被叫去給新來的孩子洗尿布,洗完再搭好。日子似乎更難過了,哪里有什么好過。

本吉發(fā)現(xiàn)在孤兒院事事都不如意。有半年的時間,他經(jīng)常感冒。冬天的夜里最難熬,他冷得睡不著覺,這時他很快就意識到同屋的其他孩子靠窗臺上的水杯來取暖,那水杯都快成冰了。在這滴水成冰的時候,炭火爐有時候還點不著。到哪里去找木炭或其他燃料呢?

這時已經(jīng)有三十多個孩子了,他們總是吃不飽,就算是戰(zhàn)后美國大兵按時開吉普送來吃的也不管用。午餐肉和橘子很少有好的,而那些只能是勾起本吉饑餓的感覺。紅薯和干巴巴的銀魚就是好吃的了。在曼谷本吉總是幫程媽做家務(wù),比如刷鍋洗碗,擦地板,掃廁所,可在這里這些活他都得干,因為大人們要干更重的活。

這時候沒有空襲了。本吉來的時候就有空襲,到1945年就更加密集,那時候就有B29型轟炸機(jī)向東京投放燃燒彈。一開始空襲是在白天,本吉想到的總是藍(lán)天上飛機(jī)美麗的造型。一開始飛機(jī)師來自中國,而后是來自美國占領(lǐng)的馬里亞納群島和其他太平洋島嶼。1945年年初開始夜間空襲,燃燒彈和殺傷炸彈紛紛投向主要目標(biāo)東京。在月色明亮的夜晚,本吉能夠數(shù)得出有三十多架B29型轟炸機(jī)盤旋在阿佐谷上空,猛然間向防空洞俯沖。他每次一聽到警笛聲就渾身哆嗦。他憎惡夜間空襲,那就是說他得起身跑向防空洞,這防空洞是孤兒院地下倉庫修建的,又潮濕,又擁擠??吹礁浇S多房子都被炸得起了火,他想接下來肯定要炸阿佐谷和孤兒院。他真心期待命運(yùn)會保護(hù)自己不被炸死,不被燒死,因為城市大多地段都有大火蔓延。

本吉要設(shè)法適應(yīng)新生活,可是他無法忘記小時候在泰國的生活,那時候總是感覺暖呼呼的,總是有很多好吃的,不是做功課就是和小朋友玩。到了日本,吃的倒成了大事情了。1944年食品極度短缺,孤兒院院長和保育員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美國密集的轟炸使運(yùn)輸完全中斷,無法定量供應(yīng),這對于食品短缺來說雪上加霜。本吉常餓得肚子疼。孤兒院所有的孩子大部分時間不干別的,不是說吃的,就是找吃的。整個夏天一直到入秋,本吉和他的兩個朋友野村和金三郎就在附近菜地里找吃的,菜地里種有土豆、豌豆、蘿卜和卷心菜。野村的爸爸媽媽是在臺灣被殺害的,金三郎的爸爸被憲兵隊抓了去,他從沒說過他的媽媽。這是非常冒險的事,菜可金貴了,人們把菜地看得很嚴(yán)。本吉擔(dān)心院長知道這件事,可是島津小姐什么都沒說。

到了晚上,金三郎和本吉還是仗著膽子來到“伙食中心”,這是個糧店,現(xiàn)在分發(fā)定量的小麥。他們倆將本吉削尖的竹筒一端戳進(jìn)粗麻袋里,用來“吸進(jìn)”小麥。有一次他們被值班人抓住了,這個值班人長著羅圈腿,怒氣沖沖,狠狠地打他倆耳光,一邊打一邊拷問。這時候院長被叫來了,他大叫著,“我就知道他們不是日本人!我就知道!”島津小姐一個勁兒地道歉,這個值班人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不向警察報告兩個外國小孩偷盜未遂。島津小姐二話沒說,便將他倆帶回孤兒院。

到了入冬的時節(jié),本吉不再可能吃到新鮮蔬菜了,對于大孩子孤兒院不得不減少已是微薄的定量,因為有嬰兒開始死于營養(yǎng)不良。本吉決定必須要找到新的辦法搞點吃的。他記不得最后一次吃肉是什么時候了,他想了很久,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說服兩個朋友殺一只貓,煮熟了吃,說那種口福是找蔬菜吃所不能比的。兩個伙伴對這個想法非常不情愿,只是他們餓壞了。

用一條舊的粗麻袋,他們設(shè)法套住鄰居那只毫無戒心的貓,牢牢地套住了,用繩子扎好袋口。這倒不費(fèi)勁,他們沒想到的是這只大貓掙扎逃脫的力量非常大。誰都不能把貓堵死或打死,因此他們把粗麻袋帶拖到旁邊的排水溝,丟下去了。他們看到那只貓即使是被丟進(jìn)兩英尺深的水中可還是掙扎著。貓像是朝著本吉在不停扭動著。突然一下子就不動了。他們相互看了看。野村看樣子都快哭了。幾分鐘內(nèi)誰都沒說一句話。最后野村說:

“我走了,你倆吃了它吧。”他跑了。這時候金三郎露出猶豫的神情,本吉也改變了主意。他不打算剝貓的皮或是煮貓吃了,他自己不能這樣做。他們就這樣離開溝里的死貓,跟著野村倉皇而逃。有很多個星期或更長的時間,本吉都夢見那只貓在麻袋里扭動著的情景,只是他從未對人說過。

1945年8月15日這一天是日本人無法忘記的日子,本吉和所有大孩子都被通知到島津小姐辦公室。他們聽到的是無線電發(fā)出的尖細(xì)的近乎女性的聲音。本吉幾乎沒有聽懂天皇的話,可是島津小姐眼睛里充滿淚水,她說日本無條件接受了“同盟國的所有條款”。本吉以為他無法準(zhǔn)確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但是他知道爸爸是對的,日本輸?shù)袅藨?zhàn)爭。

本吉以為投降以后孤兒院的生活會得到改善的希望很快就破滅了,而且日子還變得越來越糟。1946年3月,政府不再提供每天900卡微薄的糧食定量。本吉被告知不要遠(yuǎn)離孤兒院,因為大大小小的犯罪很是猖獗——“社會秩序”已被破壞。本吉知道這就意味著日本到了危急的時刻。

1946年1月和2月,本吉聽保育員說警察用馬車把地鐵車站里凍僵的尸體運(yùn)走。孤兒院必須要購買供給的紗布、醫(yī)療酒精、灌腸劑,還要到新宿區(qū)附近黑市高價購買患病兒童的其他必需用品,去那里坐火車還有幾站地。

就是在這個冬天,本吉學(xué)會了一個新詞:“洋蔥生存”。他聽過一位保育員說,“島津小姐就是要通過‘洋蔥生存’來給孩子們搞藥品和食物?!北炯欢挼暮x,后來就去問其中一位保育員他是不是也能搞點吃的,這位保育員沒意識到本吉碰巧聽到了她的話。

“你在哪里聽到的?這句話的意思是剝開來賣……就像你剝開洋蔥的外層……賣有價值的東西,買你必需的東西。本吉,你干不了這個,你也沒東西賣?!?/p>

“為什么是洋蔥?為什么不是卷心菜?你也可以剝卷心菜呀?!?/p>

“可是你剝卷心菜的時候不會哭啊。你看,這‘洋蔥生存’就是因為你寧可賣掉跟隨你多年的好東西,你心愛的東西,你就哭著賣掉你的和服、箱子、鬧鐘。島津小姐還賣掉了她的三角鋼琴,那架鋼琴可是她戰(zhàn)前上音樂課時彈奏的。她設(shè)法跟美國人換來了許多灌裝牛奶和罐頭豬肉,還有一些床墊。她說一位高級軍官的基地夜總會需要架鋼琴?!北炯浀每匆娨惠v軍用貨車把那架鋼琴拉走,留下許多板條箱。

戰(zhàn)爭結(jié)束一年半后,生活還是相當(dāng)艱苦,對于本吉來說似乎更糟。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就更加感到在曼谷的生活有如夢幻,近乎神奇。他回想起爸爸的大花園里赤素馨花和茉莉花開的芳香,而附近阿佐谷下水道的臭氣直嗆他的鼻子。孤兒院附近獨特的味道就算是很好聞的,可稍帶霉味的湄南河剛好從西邊流過他喜歡的越曼坑寺,他總是和那些叫他石頭的小伙伴們在寺里玩,石頭是他們給他起的泰國小名。

到了晚上,每個房間里塞滿了七八個男孩,全都睡在令人不舒服的小床上,本吉躺在床上想起爸爸寬敞的家,屋里空氣流通,他一人睡在自己房間里掛有蚊帳的吊床上。那是在一個大管轄區(qū)內(nèi)的寬敞住宅,主樓只住著本吉和爸爸兩個人,直到爸爸把英國女人安娜·韋爾斯帶回家來,跟他們住在一起。哪里有孤兒院這么擁擠,所有的男孩女孩還有嬰兒只住四個房間。整整一天他的周圍有那么多人在說話、哭喊、玩耍、喧嘩,真叫人受不了。

本吉懷念和泰國人相處的日子,他們無憂無慮,臉上總是笑盈盈的。他記得有一天,他和一位小朋友在河邊玩,他倆都要撒尿。泰國小朋友說,“我們把尿撒到對岸去。”他倆沒注意到有人就在他們的下游釣魚??墒悄莻€人全然沒有察覺到什么,本吉原以為他會瘋掉的。他的朋友說,“沒關(guān)系的,水一流動就干凈了,他在我們下游幾米的地方可以刷牙的?!碧﹪泻⒌纳詈退褪遣灰粯?,沒有他爸給他定的那么多規(guī)矩。本吉總是在進(jìn)門時換下拖鞋,在人們以為衣服還一點都沒臟之前就要換衣服,要是告訴爸爸在河里干的事他一定會很生氣的。當(dāng)然了,大多數(shù)規(guī)矩也只有爸爸在家的時候管用。本吉過著泰國孩子一樣的生活,和他們一起在鄰居組織的游戲中玩耍,到了餓的時候就回家向程媽要點心吃。

他一想起他的童年,就會浮現(xiàn)出他想念的人。他不想媽媽,他一出生媽媽就死了,他還不懂得有媽媽是個什么情形,他只是知道自己的奶媽安姨。他七歲的時候,有一天早晨醒來后發(fā)現(xiàn)安姨走了。爸爸只是說本吉長大了,用不著奶媽整天看護(hù)了。自從那天以后,爸爸外出跑買賣不在家的時候程媽來看護(hù)他,她是連管家?guī)ё鲲垼γ鹾醯囊差櫜簧纤?。他到獨立出來的廚房里轉(zhuǎn)悠,程媽會拿出各種小食品來討他的歡心。她到清邁跟侄子一起會過得怎么樣,但愿像爸爸說的那樣她會好起來的。

當(dāng)然,他最想爸爸了。爸爸在家的時候,總是跟他在一起,教他日本語、古典音樂,什么都教,古典音樂是爸爸在德國的時候喜歡上的。爸爸在新加坡和香港做生意的時候,還帶他一起去,他就是和爸爸第一次坐上的飛機(jī)。可是本吉想爸爸時間一長心里就特別難受。

他非常懷念在學(xué)校讀書的時光。爸爸送他到曼谷西南角的租界學(xué)校上學(xué),學(xué)校在大使館和洋行高樓大廈之間。本吉從家里走路需要二十到二十五分鐘左右。由于學(xué)校的位置,本吉總是叫它“殖民”。學(xué)校是一位德國人開的,屬于幼兒園小學(xué)聯(lián)合學(xué)校,專門適于外交官和外商的孩子。教室設(shè)在一個二層紅磚樓里,泰國那又熱又潮濕的天氣令人難忘。他的老師有兩位德國牧師,一位年老的退休的德國商人,幾位受過西方教育的華人,還有一位美國女人——邁克爾·米德爾頓夫人,她是本吉喜歡的爸爸好朋友的妻子。

在殖民學(xué)校,本吉學(xué)的東西很雜。他學(xué)習(xí)泰國語和英語字母,還學(xué)習(xí)這兩種語言的一些簡單句子和詞匯。一位牧師教會他幾首德國歌曲,可是他不懂歌詞是什么意思。米德爾頓夫人教地理,一位華人老師教算術(shù)。由于學(xué)生來自不同國家,所以上課大多都用簡單的英語。

然而,本吉真正的教育還是爸爸開蒙的。奶媽說話是本吉媽媽那種緬甸泰國口音,那是泰國北方的口音,廚師講中國話,他的小伙伴跟他講泰國語,他總是夾雜在泰國語、中文還有幾個英文單詞中間。爸爸總是堅持讓本吉講標(biāo)準(zhǔn)日語,盡管他離開日本多年,語言風(fēng)格和詞匯都有點過時。他教本吉很多,從書法到地理,從歷史到時事。爸爸從國外買教材,還聘請幾位日本人,先前是在曼谷貿(mào)易公司工作的,而后是住在曼谷受過良好教育的日本女人,他們教本吉日本語,這樣在爸爸外出做生意的時候本吉也能正常上課。

爸爸不在家的時候,本吉便可以隨意占有爸爸的書房。他仔細(xì)翻看爸爸的藏書,一翻就是幾個小時。他聽爸爸喜歡的德國作曲家的音樂:巴赫、貝多芬和勃拉姆斯,爸爸管這三位叫“3B”。本吉也喜歡上了他們。爸爸還有其他的音樂唱片,本吉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這些唱片。最后記住了前四十位日本天皇的名字,以及許多由著名喜劇演員表演的滑稽對話“落語”和“漫才”。由于這種十分特別的早期教育,本吉的日本朋友對他熟悉滑稽程式感到吃驚,同時也為他呆板過時的日本話感到好笑。

所有這些有趣的經(jīng)歷以及和各種背景的人的交往隨著本吉踏上日本的土地而告一段落。盡管日本有義務(wù)教育法,當(dāng)?shù)卣€是找各種借口不準(zhǔn)孤兒院孩子到當(dāng)?shù)貙W(xué)校上學(xué),比如說缺少正式文件,或者說他們沒有家因而不是真正受監(jiān)護(hù)的居民。在戰(zhàn)時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下,財政拮據(jù)的官員面臨的還有比按法律讓孤兒上學(xué)更重要的事情。

孤兒院的保育員也沒有時間給孩子們上課,盡管她們知道該這么做。島津小姐有幾次叫本吉去她辦公室,給他看幾本有關(guān)紐約和她所上的美國大學(xué)的英語書,她把書借給本吉,一個老保育員給他幾本用過的中學(xué)數(shù)學(xué)和日本史課本,但是誰也不肯花時間坐下來回答他關(guān)于課本內(nèi)容的問題。一位保育員抱怨說,本吉課本讀得太快了。本吉還是堅持一有空就讀書。他如饑似渴地讀書,他無法像其他孩子那樣閑坐在那里。他全神貫注地讀書,忘掉了腹內(nèi)的饑餓,擺脫了無聊的煩惱。

他還是沒能擺脫煩惱。有一天他也是自己逗樂,告訴小孩子說,雞蛋打開了就會發(fā)出尖叫。他以為大人講的發(fā)生在托兒所里的鬼故事在日本是家喻戶曉的。沒想到幾天后所有的孩子都發(fā)給雞蛋吃,保育員沒明白為什么幾個五六歲大的孩子拒絕吃雞蛋。本吉感到不安,知道那是自己搞的鬼。他戲弄了有點遲鈍的廚師,還搞了別的惡作劇,這事后來連想都不愿去想。他知道這是因為他對孤兒院生活極度厭倦,沒有精神慰藉。

到了1947年本吉感到離開孤兒院沒有一絲遺憾。他這種感覺一直在腦中縈繞。爸爸最看重的讀書在這里是指望不上了。他曾對喜歡游泳、喜歡對小朋友發(fā)號施令的本吉說,要努力學(xué)習(xí),長大成為一位日本海軍上將,可是在東京這里,本吉連小學(xué)都上不了。如果他在孤兒院待到八月他十三歲生日時該多么遺憾,那時候他肯定被安排到工廠或商店當(dāng)學(xué)徒,到那里更別指望學(xué)文化了。女孩到了十歲左右就要出去做工,男孩最遲可以到十三歲。去年秋天,有個男孩到橫濱一家做炊具的小金屬加工廠當(dāng)學(xué)徒,還有個男孩到附近大的水果商店做幫工。他繼續(xù)待在孤兒院的話,將來不也是這個命嗎?

至于本吉是想有一天會離開孤兒院,還是期待好心的保育員遠(yuǎn)藤,即如今的西尾夫人能夠幫他,他也無法明確回答。他沒想到西尾不過是個普通的姓氏,如果想辦法去仙臺,費(fèi)些周折也能找到以前的保育員,他只知道她丈夫的姓氏,還知道他是個牙醫(yī)。本吉想不出什么了。他就是要離開,因為他覺得必須要離開。

當(dāng)本吉下決心離開孤兒院,他立刻想到的是如何去仙臺。他沒錢買車票,他知道仙臺離東京很遠(yuǎn)。他記得金三郎說他爸爸旅行時總是把他藏到貨車?yán)铩K蛠碜郧嗌h的一位保育員聊過,知道那里離仙臺不遠(yuǎn),還知道坐火車向北走的路徑,那是從上野站開往日本北方的火車。

本吉不想獨自旅行。他太孤獨了,和別人一道還是好啊!他要帶上茂雄,一個文靜的同齡男孩,還有比他小兩歲的順三,總是到處跟著他,聽他的話。說服他們離開倒不難,他們覺得什么都比吃不飽飯要好,認(rèn)為這是很棒的冒險。他的兩個伙伴有機(jī)會比孤兒院吃得飽了。他們商量離開孤兒院,說起漫長的火車旅途,到仙臺能吃到的食物,會見到他們以前的保育員,想象著他們來到陌生地的生活。

本吉知道旅途很長,他便讓他倆盡量積攢點吃的,必須是不能變壞的,就像“糠板”那樣的粗糧做的硬質(zhì)餅干,以及美國大兵帶來的叫做“牛肉干”的干肉。把能存放的吃的積攢起來就得需要些時日,因為他們幾天才能積攢一點,接著又餓得不行就吃掉了。后來本吉不得不把伙伴的食物也藏起來。

到了1947年五月中旬的一個早晨,三個男孩吃過早飯,便穿好了所有的衣服,也就是兩件外套,拿著一個小包袱,里面有吃的,還有一個用小毛巾裹好的空醋瓶子,可到上野裝水,他們悄悄地穿過孤兒院后門離開,這時候保育員在忙著照看嬰孩。他們走了有500米來到火車軌道前,順著軌道走幾百米就到了阿佐谷站。這時是早晨高峰期,月臺上擠滿了去做工的人,車站職員各司其職。這時一列通勤車進(jìn)站,孩子們沒費(fèi)勁就爬上了月臺,他們沒有被人發(fā)覺。他們剛一跳上開往東京站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車門就關(guān)上了。

這段路程很簡單。只有檢票口檢票,因此他們上車也就不必?fù)?dān)心查票。他們只是坐到終點東京站就可以了,到了東京站,順著火車的路標(biāo)到上野只有四站地??墒潜炯恢涝鯓诱业奖比サ呢涇?,然后偷偷溜上車。

上野站很大,擠滿了疲憊的上班族,有人背上的包袱比背包人還大。本吉知道這些人是去鄉(xiāng)下?lián)Q食品的。偌大的貨場混亂嘈雜。和客車不一樣的是貨車上沒有終點標(biāo)志。打量了一會兒眼下的情形還是沒弄明白,本吉便大著膽子去問躺在條凳上穿著臟衣服的老頭兒。他問哪個火車往北去仙臺,老頭站起身來,看了看貨場,用手指向一個火車。

現(xiàn)在的難題是要想辦法穿過忙碌的鐵軌,然后再上火車。他們蹲下來看了看貨場。最后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穿過鐵軌,鐵軌上來往著進(jìn)出站的火車。他們來到了老頭指的火車跟前,邊跑邊找空車廂。爬上第一節(jié)空車廂,他們坐了下來,誰都沒在意他們。他們準(zhǔn)備一聽到腳步聲就趕緊藏在地板上臭烘烘的瀝青紙里面,因為有人來就是檢查有沒有白搭車的。

后來本吉無法清楚地回憶起那天從離開孤兒院到天黑所發(fā)生的一切。他們上了貨車,不一會兒順三就鬧著餓了,還沒到午飯時間呢。本吉拿出幾塊“糠板”和一點牛肉干,每人喝口在車站里裝進(jìn)瓶子里的水。太陽在空中挪動了位置,他們很吃驚,也很沮喪,這火車還是原地沒動。閑著無聊,他們開始探討見到西尾夫人時該說什么,找到工作首先買什么吃的,花多少錢,可是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順三開始哭了起來。茂雄說,“我們?yōu)槭裁床换匕⒆艄饶???/p>

“絕對不行!”本吉語氣很強(qiáng)硬,“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就是等火車開走,用不了幾個小時我們就到仙臺了!”他拿出來更多的“糠板”和牛肉干,讓他倆先睡一覺。

兩個小伙伴很快睡著了,可是由于貨場的嘈雜聲,瀝青紙的味道,強(qiáng)烈的太陽光,本吉怎么也睡不著。他背靠在車廂一邊,看著車頂。他想起在曼谷河邊玩耍的日子。他一下子想知道來到孤兒院的上校沒能找到爸爸手表的原因,他是多么想擁有那塊表啊。后來光線開始變?nèi)?,有人敲打鐵軌發(fā)出的金屬噪聲打斷了本吉的思路,他叫醒了兩個伙伴,他們爬進(jìn)瀝青紙下面,車務(wù)員越來越近,他們都屏住了呼吸。最后車務(wù)員來到他們的車廂前,敲敲車輪,沿著火車?yán)^續(xù)走下去。

火車還是沒動。到了傍晚,他們所在的貨車車廂四周更為嘈雜,不少人來來往往,他們便又鉆進(jìn)臭烘烘的瀝青紙下。幾分鐘后,有人過來砰地關(guān)上車門,劃上門閂的響動非常刺耳。

車門關(guān)閉后,火車顯然要開動了,借著門下縫隙透過微微的月光,他們摸黑撒完尿,溜進(jìn)瀝青紙下取暖。在火車開動發(fā)出的有節(jié)奏的聲音的撫慰下,他們很快就睡著了。

火車發(fā)出嘆息聲,一陣顛簸停了下來,本吉醒了。他搖醒了茂雄,倆人一起用力開車門,可是車門紋絲不動。水都喝光了,他們都感到特別渴。似乎過了幾個小時后,本吉看見有幾縷陽光照進(jìn)車廂,突然間聽見周圍有人走動的聲音。過了幾分鐘,本吉聽見拉門閂發(fā)出的金屬聲,腳步聲便越來越遠(yuǎn)了。

三個孩子等了幾分鐘,本吉和茂雄再次使勁開門。這次三人一同使勁,隨著沉悶的咯吱聲,滑門開了,周圍沒人,他們跳車上了月臺。本吉看了看四周,確定是到了仙臺。他看到一個標(biāo)志牌上寫有“神戶”字樣,大吃一驚。他們不能向北,要向西走!

順三叫了起來,“我餓了,本吉,我們可怎么辦呢?”

本吉想了一下說,“我聞到了海的味道,到車站喝點水,然后到海邊把剩下的東西吃了?!?/p>

不到三天的時間三個孩子的希望變得渺茫起來,他們面對日本戰(zhàn)后初期無情的現(xiàn)實,又為離開孤兒院的冒險歷程而感到欣喜。他們吃著從垃圾箱里撿來的霉味食品,還有他們能偷來的,可還是吃不飽。他們在公園長凳上睡覺,可長凳硬邦邦的,太陽落下后海風(fēng)冷得刺骨。他們這三天像夢游一樣瞎逛蕩。

到了第四天早晨,三個孩子饑腸轆轆,感到無助無望。本吉后來沒談起過他們從到神戶再到被黑市商人搭救之前那三天漫長的時光。他所說的就是,到了第四天他認(rèn)為必須要做點事,什么事都行。他提出走路去大阪,爸爸跟他說過大阪是個繁榮的大城市,這時他并不知道去大阪還有三十多公里的路,而且那里遭到B-29型轟炸機(jī)的地毯式轟炸。

結(jié)果他們只走到神戶三宮站,順三一步也不往前走了。本吉也餓得慌,直打迷糊。他的胃疼得受不了,停下來待了幾個小時,還是一個勁兒地疼,偶爾還有痙攣,他以為他的胃口就是這個樣子。胃口一痙攣,眼前一片模糊。他只能緊閉雙眼,再突然睜開適應(yīng)一下環(huán)境。

他們走到一個喧鬧的地方,發(fā)現(xiàn)來到三宮高架鐵路下面的一排黑市攤位。他們蹲下來四處看了看,誰也沒說話,可誰都明白就是要盯著沒人看守的貨架,或是沒人管的箱子,看能不能偷點什么東西,就是能吃的東西。還沒發(fā)現(xiàn)這種貨架或箱子。黑市商人個個都像鷹一樣看護(hù)著自己的貨物。

有位三十歲出頭的男人高聲說道,“哎,從教養(yǎng)院逃出來的!這里啥也搞不到的。要是沒飯吃,幫我搬箱子吧。我讓你們吃豆沙餡面包?!?/p>

三個孩子茫然地看著他。這個男人意識到他們可能是聽不懂他很重的大阪口音里又夾雜著黑話。本吉使勁點點頭,三個孩子便跟這個男人來到附近一個攤位,他是個長臉,長相英俊。攤位后面的人行道上有大概五十個箱子。箱子不重,三個孩子又累又餓,可他們一起還是能夠把箱子搬到攤位的。這活十五分鐘就干完了,就像答應(yīng)的那樣,這個男人給他們每人一塊面包,面包比本吉想的要大得多。三個孩子喜滋滋地大口吃起來,男人又給他們每人一杯茶。

吃了面包喝了茶,本吉頭腦清醒了,他開始懷疑這個男人幫他們的動機(jī),因為這個活兒他自己用同樣的時間也能干完。男人自我介紹說:“我是小西一郎,朋友都叫我小西?!彼f他三十二歲,有兩個弟弟,可是全家都在大阪空襲中給炸死了。小西在大阪最大的印刷所當(dāng)排字工人,可是印刷所都給炸沒了。幾天之后本吉還知道小西因為肺結(jié)核而免服兵役。他記得小西還說道:

“不用擔(dān)心,不會傳染給你的。我決定干這一行,吃好點,治好肺結(jié)核。我想我快要做到了?!笨墒切∥鬟€是咳嗽得厲害,本吉認(rèn)為他沒說實話。

小西的“生意”就是賣他自己搞到的貨。有些貨是來自附近的鐵路貨場,有些貨是來自“推銷員”,他們能搞到配給的稻米、衣服,還有各種肉類、豆類,還有的貨來自一個叫做“背地撒尿”的地方。本吉從沒聽說過,只是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背地撒尿”就是私下交易,指的是“販賣部”,即美國軍中福利商店。

誰都不能確保三個孩子指望小西貨攤能夠活下去。他們吃完面包之后,小西問他們晚上到哪里過夜,本吉說不知道,因為他們是想到大阪找工做,他們沒有錢。小西看著三個臟兮兮的流浪兒,說他們可以在他的貨攤過夜。他給他們吃肉湯面,說他們可以把貨攤后面的草席搭床睡覺。他給他們美國軍用毛毯當(dāng)被子。第二天早晨小西在后面小房出來的時候,茂雄還在睡覺,本吉和順三打掃貨攤和周圍,然后向旁邊打掃的人借來噴壺,灑水壓塵。小西又驚又喜,犒勞他們“早餐”,就是給更多的面包和茶。

那天孩子們就賴在那兒不肯走,也沒地兒去,而小西似乎也不著急攆他們走。他們很快就學(xué)會了打雜,開箱取貨,也就能吃上當(dāng)時日本標(biāo)準(zhǔn)食物大麥飯團(tuán)。小西這幾天發(fā)現(xiàn)三個孩子很可靠,便開始和他“喜歡的女人”過夜。睡在露天地的草席上很不舒服,可是比起總是忍饑挨餓來還是好受些的。

或許是想到了弟弟,小西第一次給他們吃的就算是做善事了,可本吉為了吃碗飯干活也賣力氣。他把小西從“推銷員”進(jìn)來的貨物上的多余或模糊的標(biāo)記徹底擦掉。本吉注意到,來自軍中福利社的大件像家具和被罩上有很多標(biāo)簽都配有英文。小西想要把所有英文標(biāo)記都清除掉。他說他可以合法進(jìn)貨,比如罐頭食品、炊具和衣服,他一口咬定所有貨物都貼上英文商標(biāo)是因為“人們看見這些商標(biāo)肯花更多的錢”。在小西的指導(dǎo)下,本吉甚至學(xué)會了用錫線和小西的工具重新封裝罐頭食品。小西很快就叫他“焊接能手”,因為本吉做的重新封裝幾乎難以察覺。

本吉很快就找到了在三宮生活的竅門,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再怎么費(fèi)勁也帶不起茂雄干活的興致,而順三也不靠譜,有一次幾個小時都看不見人影。茂雄本來就不愛說話,現(xiàn)在是越來越不說了,有幾次一句話也沒說就出去一整天。他們到三宮過了幾個星期之后,茂雄突然發(fā)高燒,連飯都不能吃。小西給他吃些藥,可都不見效。他設(shè)法搞到一只大臍橙,可茂雄還是吃不下,本吉耗盡了心血。小西答應(yīng)第二天送他住院,可是本吉早晨醒來后發(fā)現(xiàn)挨著他睡覺的小伙伴的身子已經(jīng)冰涼了,本吉號啕大哭。

幾個月過后,順三也一去不回。茂雄死后,順三整宿不回來。他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也不跟本吉說去哪里。這個樂觀活躍的孩子如今得了多動癥。他渴望做事情,可是很快就放棄,再開始做別的或是不回來。本吉指望不上他了,不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小西順藤摸瓜想探個究竟。他以為順三遇到了販毒的,服用冰毒,稀釋的海洛因可以使人開心得睡不著覺。小西說,“我知道順三就是這個樣子了,不信你看他的眼神?!北炯敕皆O(shè)法不讓順三溜出去,可是一點用都沒有。順三出去三天過后,本吉對小西說咱們要找他,可小西說,“那可就太晚了。要是服了冰毒,我可以肯定,那他就跟無賴在一起混,那幫黑社會真是壞透了,我們倆拿他們沒轍。”神戶重要團(tuán)伙和大阪更大的團(tuán)伙有關(guān)系,他們開始給小孩糖一樣的冰毒做誘餌,孩子上了毒癮后,他們就讓孩子給客戶送冰毒,還強(qiáng)迫女孩子賣淫。

本吉為順三感到難過。順三一小摞衣服在貨攤后旮旯放了好長時間,可是本吉再也沒見到順三。本吉失去了兩個伙伴,他們都離開了他。后來本吉一想到在他慫恿下離開孤兒院的兩個小伙伴就有負(fù)罪感。

盡管發(fā)生這樣的悲劇,但比起在孤兒院照看生病的孩子、打掃馬桶、總是吃不飽的生活,本吉覺得在三宮的日子好得不得了。不只是能吃飽,總有面條和面包,他還是喜歡做工,由于不用總想著填飽肚子,他喜歡自由,喜歡讀書。除了小西要求做的以外,他還設(shè)法讀英文雜志,這些是軍中福利社的推銷員偶爾帶給他的。他還向中學(xué)三年級學(xué)生和田稔借來課本,他的父母就在附近貨攤賣二手服裝。他和和田稔花大量時間探討讀書。他時常邊干活邊和小西聊起他學(xué)排字的內(nèi)容。

小西對本吉越來越欣賞,不僅因為他肯干,而且還因為他能力強(qiáng)。本吉還找到了用臭魚賺錢的方法。

夏季末的一個熱天。和田稔來看本吉。

“嗨!打完棒球路過這里,一位卡車司機(jī)攔住我,他的車壞在車站后面的街道上。他讓我告訴他這里最好的面館,他去給老板打電話,他問快要變壞了的魚怎么辦。我看了他車上的貨,都漏水了,冰都快化掉了。他走了之后,我打開箱子一看,里面裝滿了成條的三文魚。味道還沒太壞。拿幾箱看看能不能搞幾條來吃?!?/p>

“和田稔,你說他正吃飯?你知道他去哪里?”

和田稔點點頭笑了。“我跟他說車站側(cè)面那家大面條店面條最好。我認(rèn)為那家店也最遠(yuǎn)?!?/p>

“好嘞。那就是說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我們得借你爸爸的手推車。我去拿幾個裝魚的紙箱。”

“什么?那可裝太多了,吃不了的!”

本吉大聲說,“我們不是去吃魚,而是去賣魚?!?/p>

“那就是去偷!我想我們拿不走幾條的。給人家逮住了怎么辦?”

“哪里的話,我們不是去偷,”本吉寬慰他的伙伴。“我們就是幫助司機(jī)賣掉爛魚。你說他擔(dān)心這爛魚不知怎么辦好了。來吧,我們有錢賺了!”

本吉看到無牌的破舊的卡車,他就斷定這車三文魚是偷來的,而且是送到三宮黑市。他爬上車后面看了看箱子里面。上面的三文魚肯定開始變壞,本吉看到魚的內(nèi)臟已被去掉,里面有很多蛆。可是箱底本吉看不到有蛆的魚。

時間不等人。他們迅速把箱底蛆少的魚盡可能多地裝進(jìn)紙箱里,將沉重的手推車推到小西貨攤,他們把紙箱堆放到后屋,累得汗流浹背。

本吉答應(yīng)將來給和田稔一些錢,求他幫忙洗魚,切成比本吉在魚店里看到的大一點的魚片。他從小西好朋友那里賒來兩紙袋鹽,那人在附近貨攤賣咸菜和鹽。

接下來本吉需要冰塊。得知附近魚市上天黑前總有剩余的冰塊,這冰塊有魚腥味便沒人要了,本吉和和田稔推著手推車裝回一滿車部分融化的冰塊,將冰塊罩在腌制的咸魚上。如今整個貨攤和兩個男孩身上都散發(fā)著臭魚味,本吉再也聞不了這種味道了。

第二天早晨,小西來到貨攤,本吉說明了后屋裝滿臭味魚的原因,還有他要做的事情:“我們需要你的推銷員把所有的魚直接賣給居民區(qū)的家庭主婦?!?/p>

小西不知道本吉和小西趕緊招來的推銷員——三個小伙子是否能把所有的四百多塊魚賣掉??墒且黄?0元的價格比商店里便宜多了,而且三文魚是很難搞到的。這種魚簡直是可望而不可即,隨即便被家庭主婦搶購。到了傍晚,所有的魚都賣光了,本吉和小西合計的錢數(shù)是4350元!支付鹽、推銷員和和田稔的錢后,凈掙3100元。

小西非常高興,他給本吉1000元,說道:

“你知道,你不只是個聰明的孩子,一有空就看從軍中福利社捎來的英文雜志,還看那些從和田稔借來的中學(xué)課本。你機(jī)敏過人啊,可以這樣說,別人興許會用別的詞。你當(dāng)然趕上個‘大滿貫’!”小西習(xí)慣于把本吉的銷售成績稱為“全壘得分”。

本吉想知道“機(jī)敏過人”的真正含義。爸爸強(qiáng)調(diào)需要機(jī)敏的時候說:“我在德國時發(fā)現(xiàn),你在生活中遇到成功的情形——甚至是幸存下來的情形——取決于你機(jī)敏應(yīng)對所有的機(jī)會,重要的是取決于做事的長期性而不是短期性。你必須傷害某人的感情或是有時做事情使有些人以為你在利用別人,可是從長遠(yuǎn)來看,如果你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人,一個能幫助他人的人,你能夠回報他們或回報社會?!笨墒前职终嬉詾橘u偷來的爛魚是好事?爸爸干過這樣的事?緊要關(guān)頭興許干過,可是從他指導(dǎo)本吉的話來看,他會認(rèn)為本吉的“全壘得分”是不合道德的維持生計的方式。

有時候本吉的“機(jī)敏過人”也使自己陷入困境。進(jìn)是個天婦羅店里不太聰敏的男孩,在一個炎熱的夏日他向進(jìn)提建議,說炸冰塊真是一道好菜?!懊牢栋?,外邊脆里邊冰涼?!辈恍业氖牵M(jìn)獨自一人看店的時候,試著用油炸裹層面糊的冰塊,他本人被飛濺的油花燙得十分嚴(yán)重。本吉知道油花飛濺,可只想做個有趣的實驗。本吉第二天就去看進(jìn),當(dāng)看到進(jìn)的胳膊上纏著白繃帶的時候嚇壞了。進(jìn)告訴本吉說,他絕不會對爸爸媽媽說炸冰塊的主意是本吉出的,本吉這才把心放下。

自那以后,本吉決心把他“機(jī)敏過人”行為限定在賺錢不傷人的范圍內(nèi)。對進(jìn)的一幕提醒他最后一次惡作劇是大錯特錯,可那次他自己也受到了傷害。實際上他差點失去一只眼睛。本吉在曼谷常搞惡作劇,一個膽小的小男孩在大象出事后就不跟他玩了。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熱得令人有點煩躁,本吉和他的小伙伴孟亞谷、恭碩來到湄南河清淺的支流處,那兒離越曼坑寺不遠(yuǎn)。孩子們吃完恭碩帶來的香蕉,就聽見一頭大象有起有伏的吼聲。沿著河向北跟著聲音走,他們很快就看到一頭母象和一頭小象正在吃河對岸的草。孩子們在離大象二十米處停下來,看大象靜靜地吃草。他們接下來就開始討論大象追人的時候是怎樣地發(fā)怒,最后本吉決定向大象丟石頭找出答案。

孟亞谷被眼前可能發(fā)生的事嚇呆了,本吉勸說恭碩用石頭打小象。如果母象追來,他們就跑到附近小樹林,那里樹木茂密,大象進(jìn)不來。正如他們預(yù)料的那樣,他們剛一擊中目標(biāo),母象就追過來,小象還在吼叫。孩子們被大象的速度嚇著了,母象爬上岸就追他們。他們使勁地跑,跑到小樹林時母象就快追上了。孩子們消失在樹林里,母象便回到河邊,回到小象身邊。

本吉用力跑到樹林時有什么東西使勁擊中他的臉。他立即嚇呆了。他碰上垂下的一個樹枝,一個小枝刺進(jìn)了他的右眼。他感到鉆心的疼痛。他抬起手來想摸眼睛,摸到了小枝。他猛地拔出小枝,又一次感到鉆心的疼痛。他摸摸眼睛和右臉。眼睛和臉都滑溜溜的,他用左眼睛看手掌心,看到手掌心被血染紅。他大叫起來,又痛又怕,可他還是設(shè)法讓恭碩帶他到附近的法國大使館,本吉用右手捂住右眼,左手被恭碩牽著。到了大使館,孩子們被一個青年秘書開車送到一位中國醫(yī)生家里,這位醫(yī)生認(rèn)識本吉的爸爸。

身穿白色外套留著大胡子的中國眼科醫(yī)生告訴本吉,他非常幸運(yùn),因為刺進(jìn)右眼的小枝再往右四毫米,就會刺到瞳孔,這只眼睛就廢了。醫(yī)生把他的右眼罩上幾層紗布,再用一個長繃帶斜對角繞著頭頂纏了一圈。

下午快到四點的時候本吉坐大使的汽車回到了家。程媽看見本吉跳下車來,她向空中舉起雙臂,來回?fù)u晃著腦袋,做出悲傷的樣子,每次對他不滿的時候本吉見到的就是這種樣子。程媽說過她就是納悶本吉的命總會給他帶來麻煩,她只是想讓他意識到更多的傷害就要來了。

本吉幾乎忘掉了這件事,盡管后來還是看得見他右眼上的疤痕。這些天來他也不常想起往昔在曼谷的日子。他很忙。隨著秋天的到來,本吉的生活進(jìn)入了一種有規(guī)律的模式。給小西做工,讀軍中福利社帶來的關(guān)于美國生活的圖文雜志,學(xué)習(xí)和田稔的課本,這些英語課本并不難,但是數(shù)學(xué)課本具有挑戰(zhàn)性,他喜歡洗衣服做飯這樣的家務(wù)活,日子就這樣過得飛快。

本吉非常喜歡和小西交談,他感到驚奇的是小西認(rèn)識那么多艱深的漢語復(fù)合詞,在讀報和讀更高級的日本書,探討時事政治以及社會事務(wù)等方面這些復(fù)合詞都是必需的。本吉記得小西說過:“我只讀過中學(xué),但是你要學(xué)會讀書,天天排字也能學(xué)到很多知識。讀書,本吉,讀書吧!讀書比你想的重要得多?!?/p>

本吉想讀書,想學(xué)習(xí),想上學(xué)。他知道學(xué)校對每個孩子都是免費(fèi)的,可是他在孤兒院時就知道當(dāng)局想方設(shè)法不讓孩子上學(xué),以便降低他們在教育方面的開銷。他不知道能不能白天上學(xué),一早一晚還有周末給小西干活兒。這樣他也能夠像現(xiàn)在一樣給小西干很多活兒??墒潜炯肋@似乎不是容易的事。不是小西不同意這種安排,而是當(dāng)局肯定不同意。

由于和田稔住在貨攤街還有學(xué)上,本吉以為自己也能上學(xué)??墒呛吞镲陌謰層匈u二手服裝的合法職業(yè),而且是受到監(jiān)護(hù)的注冊居民。他們屬于同一個家庭。本吉不能上學(xué),他沒去問小西的身份,可是他慢慢明白了小西本來是沒有合法身份的棚戶居民。其實他開個貨攤是為了警察或美國軍人前來審查時他隨時都可以逃走。小西沒辦法讓本吉在學(xué)校注冊,總之本吉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也沒有身份證。

本吉再次思考自己的前途。他在三宮這里是不能上學(xué)的,如果他留下來為小西做工,前途就是到了下層社會的邊緣。這里的生活比孤兒院好,可是一想到前途,做學(xué)徒肯定比在黑市賣可疑的貨物要強(qiáng)?,F(xiàn)在本吉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在造假和犯罪之間。小西總是比當(dāng)局早一步,本吉可不想冒被送少年勞教所的風(fēng)險。

在來到三宮快一年的時候,本吉又一次想要離開。

本吉沒想好去哪兒,可是他確定春天走,天氣暖和到哪里都好安頓。這次他除了換洗的衣服、零食和小毛巾外,還準(zhǔn)備了更多的東西。他對誰都沒說出他的計劃,只是開始拾掇東西:從和田稔家買來的厚毛毯,從小西庫存里拿出來的一雙運(yùn)動鞋,還有一些罐頭食品。他決定去哪里也出于偶然。一天晚上,他正在附近佛寺里和和田稔聊天。他倆坐在寺廟狹窄的走廊上,寺廟晚上不開門,他倆晃動著小腿,隨意聊著。和田稔說他要隨棒球隊到蘆屋,和當(dāng)?shù)刂袑W(xué)球隊比賽。他看好這次旅行,因為那個城市住宅區(qū)很好看,有很多樹,還有沙灘。和田稔隨口說出的一句話最讓本吉動心了?!疤J屋的學(xué)校名望可太高了?!?/p>

本吉沒說話,和田稔又換了個話題??墒沁@種想法已經(jīng)在本吉的頭腦里扎下了根。過了一個星期,三月末的一個星期一,小西的貨攤關(guān)了,趁車站職員正忙碌的時候,本吉跳進(jìn)了三宮站邊門,登上了開往蘆屋的火車,從神戶有二十分鐘就到站了。他聽說過蘆屋,只是沒來過。他從火車站走到海邊,看到了和田稔跟他講的沙灘。遼闊的沙灘后面離海幾百米的地方就有大片松樹林。街道很干凈,商店里似乎有的是好衣服好食品,和三宮不一樣的是,這里沒有要飯的。

他查看了一下周圍,非常喜歡這個地方。他來到松樹林里,發(fā)現(xiàn)在茂密的樹枝下有幾處他很喜歡,那里可以睡覺,在他能確定下一步計劃之前至少可以睡幾天,甚至睡幾個星期。

因此,本吉從東京孤兒院出走十一個月后再度出走,只是這次就他一個人。他裝好了小行李,用大包袱皮裹好所積攢的東西,給小西寫張感謝他的便條,但是告訴說不回來了,一大早趕在貨攤開攤前離開了。

這次是差十四天四個月,他的內(nèi)心充滿感激?,F(xiàn)在他真的是孤單一人了。他想起爸爸教他游泳的情形。他把本吉推進(jìn)緩緩流淌的河里,自己在岸上站著,伸出一支長桿,他說道:“你游不動就抓住桿子。連狗都能游,你也能撲騰上岸的?!北炯恢醯鼐妥约菏箘庞位貋砹恕?伤腊职衷诒匾臅r候會救他?,F(xiàn)在沒有了手握桿子的爸爸,也沒有小西。他這么點東西能堅持多久?六月下起雨來上哪兒去睡?離開三宮是不是蠻干?

他必須要走出去!要上學(xué)的話他就不能過三宮那種生活。他必須要冒險,像爸爸勸告的那樣。本吉不用抓桿子就游上了岸!

本吉拎起笨重的包袱,進(jìn)了火車站。這次他買了票,一步一步沿著長長的臺階走上月臺?;疖嚿弦晃淮┲季康姆蛉俗谒麑γ妫⒅@個衣衫襤褸的拎個大包的孩子想,這時候他該上學(xué)了。本吉也盯著她。

兩個人到蘆屋下了火車。本吉停下來整理一下東西,重新捆好包袱。然后他沿著蘆屋河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來到海岸邊的松樹林。春風(fēng)吹拂著他的面頰,帶有絲絲涼意。他拖動著沉重的腳步,更加有決心去面對他的命運(yùn)。他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向前走。

  1. 落語:日本傳統(tǒng)曲藝形式之一,與中國傳統(tǒng)單口相聲相似,落語的不少段子和中國淵源甚深,有的直接取自馮夢龍所編的《笑府》。——譯者注
  2. 漫才:日本傳統(tǒng)曲藝形式之一,又稱萬歲或萬才,一般由兩個人表演,以幽默風(fēng)趣的語言藝術(shù)見長,類似中國的對口相聲?!g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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