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擋不住的誘惑

又見并蒂蓮花開 作者:遲煥彩男


擋不住的誘惑

“五風”(共產風、浮夸風、干部特殊風、強迫命令風、生產瞎指揮風)影響的那個時代,糧食產量都是干部自報。公社把各村的大隊干部集中起來,各自登臺報糧食產量。誰都不想第一個匯報產量,但總得有一個先匯報。第一個大隊登臺匯報往往是公社領導點名,點那愛出風頭的村干部。各村再依次登臺報糧食單產、總產,數(shù)字一個比一個高。最后一個大隊報的產量最高,不但會受到熱烈表揚,還扛上一面大紅旗高高興興回家去。第一個匯報的大隊,雖然出了風頭,但也要付出代價,不但受到嚴厲批評,還要扛上一面白旗回家。緊接著就是上繳國家糧食任務,就按匯報的產量,留下社員口糧和種子,其余全部上繳國庫。本來糧食收成并沒有那么高,為了面子,瞪著眼說假話??墒钦f出的話是潑出的水,大隊干部不得不發(fā)動黨團員,層層做群眾工作,把糧食全部上繳。1958年夏季豐收的小麥經過公共食堂大吃大喝,又通過秋季播種時把優(yōu)質小麥大量撒在地里,這時無論是集體庫房還是農戶家里,糧食早已空空??上攵敃r農民的處境了。當然也不排除個別有心機又關心群眾的干部,私下偷偷藏下部分糧食分給群眾,這也只能是權宜之計,杯水車薪。

1961下半年到1962年上半年,農村政策終于有所調整,給社員劃分自留地,開放自由市場。瞎指揮、共產風、一平二調等錯誤得到糾正。雖然多數(shù)人家的生活有了基本的保證,可是少數(shù)人口多、勞動力少的農戶仍然解決不了溫飽問題,我們家就屬于這種情況。

在那個饑餓的歲月里,人心比鐵還硬,人情比紙還薄。人人都餓紅了眼。白天種上的花生,盡管拌上了人糞尿、農藥,晚上也會有人偷偷去扒開泥土,找到花生種子,剝掉臟兮兮的外皮再吃。生產隊砌的火炕生的地瓜苗,生芽的地瓜母子常被人偷走。有些時候對那些易吃的重要莊稼,干部派人看守,但莊稼往往也不翼而飛。大家彼此心里明白,嘴上不說??煲S收的小麥,夜里常被割去一片麥穂;地瓜快要收獲了,第二天到地里一看只剩下地瓜蔓子;即將收獲的玉米棒、花生、大豆,田邊的向日葵,常常眨眼就不見了。生產隊的社員幾乎無人不偷。白天看著都是好人,天一黑就都成了偷兒。抓住了就要開大會批斗,斗歸斗,偷歸偷,白天挨斗,夜里照偷。不偷白不偷,不偷就得挨餓。社員偷,干部當然也偷,社員是各自偷地里的,干部則商量著偷集體倉庫的。

1959年麥收季節(jié),我回村參加麥收,白天跟著社員們下地拔小麥掙工分。為了多掙幾個工分,晚上到生產隊場院的窩鋪里當看守。食不果腹,頭昏腦漲,兩腿無力,兩眼常冒金星,經常半夜里餓醒。同伴和我商量,到附近菜園里偷摘茄子吃,我心里害怕不敢去,同伴說:“走走!深更半夜吃幾個茄子誰知道!”趴在菜園濕漉漉的茄子溝里,也不管是苦還是澀,邊摘邊吃,嚼不爛就往下咽,裝滿肚子才爬回窩鋪睡覺。第二天早晨還沒睡醒,就聽到菜園主人在破口大罵,心不由地怦怦亂跳,生怕人家找上門來?;丶視r,經過那片茄子地時,不敢看一眼。

這天,一個頗有心計的大叔對我說:“看你三根筋挑著個頭,瘦得都耽誤長個兒了,多可憐呀!你得想法弄飽肚子呀!”

我無奈地說:“大叔,不怕你笑話,俺家兄弟姊妹多,還要花錢上學念書。光有吃飯的,沒有干活的,哪能吃飽飯呀?”

他說:“你呀!活人能讓尿憋死?你晚上不是在場院屋里睡覺嗎?那么多麥子你不能弄些回家?”

我一聽,嚇了一跳說:“???你說什么!真要是那樣,俺媽能把我砸死,不行!不行!”

大叔說:“要不這樣吧!你晚上把麥粒送到俺家里,我給你做大餑餑、大發(fā)面餅?,F(xiàn)在這個年頭誰有機會不往家弄點?你傻呀!”

偷吃人家的生茄子本來就深感內疚,再偷生產隊的麥子就錯上加錯了!不能干!母親常說:“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出聲,人活在世上要有個好名聲呀!”

可我經不住大叔一遍遍勸導,更經不起大餑餑、大發(fā)面餅的誘惑,心理防線有些動搖,便底氣不足地說:“要不我試試!用什么裝麥粒呢?”

大叔瞇著雙狡黠的眼睛說:“用麻袋裝肯定不行,麻袋上面都印著生產隊的字樣,還有編號,再說你也沒勁兒,拿不動,被人碰上麻煩就大啦。我給你找條舊褲子,褲腿捆結實,麥粒裝進褲子里,再扎緊褲腰扛在肩上往俺家送。反正場院離俺家也不遠,夜深人靜時你多弄兩趟,我叫你大嬸做好飯等著你?!?/p>

人啊,總是有擋不住的誘惑,特別是在饑餓的折磨下,那種對食物的欲望是最難抵擋的。我終于屈服了,向那個深淵滑下去……

我按照大叔的吩咐行動了,到場園轉了一圈看了看,窩棚旁邊裝好麻袋的干凈麥子是送的公糧不敢動,只有打場園邊那堆土麥子的主意。那天正好看鋪的同伴說他孩子病了要回家看看,又碰巧是上弦月。待彎月偏西之后,我躡手躡腳從窩棚里溜出來,提著大叔那條褲子向土麥堆走去。只聽見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似的,一下子就蹦到了嗓子眼,好像一張嘴就跳出來了,全身哆嗦得像篩糠一般……場園平平整整的,但我卻感到腳下磕磕絆絆,面前是一個萬丈深淵,一不小心就要跌下去摔個粉身碎骨,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腦門了……我慌手慌腳地往褲子里裝小麥,感到差不多了,一弓腰扛到肩上就急匆匆地往大叔家走。我恨不得長上一雙翅膀飛到大叔家里,但是褲子里沉重的小麥走起來都很費勁兒。好不容易挪到他家,一進門我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一下子癱在院子里……大叔急忙把我拽起來,幫我拿下褲子,當他看到倒出來的全是土麥,一臉不悅地說:“怎么弄了這些土麥子!”大嬸看我神色驚慌的樣子,和顏悅色地說:“行啦!別嚇著孩子,弄點土麥子也不錯啦,來來!趕緊進屋,洗一洗臉吃點干糧?!蔽襾辛⒃谠鹤永镆粍硬粍?,沮喪至極,心里煩惱地想:“還洗什么臉呢,那里還有臉呀!”

大嬸把我拽進屋,我坐在炕沿上接過大餅,喝了口水,一邊狼吞虎咽地啃著大餅子,一邊流著眼淚……是驚嚇的淚水還是羞愧的眼淚,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臨走時,大嬸又遞給我?guī)讐K發(fā)面餅,我不敢往家里拿,藏在場園窩棚的草縫里留著餓的時候吃。我嘗到了做賊后微薄回報的滿足,但這短暫的滿足卻充滿了罪惡感。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做賊偷東西,這惡行一直沒敢和母親說,多年以后想起來還是心慌意亂,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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