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柳暗花明
徒步北上
1954年,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年,在這一年,我的人生軌跡發(fā)生根本性轉(zhuǎn)折。
因為過了正月十五黃縣那邊的小學(xué)就要開學(xué),所以正月十三,父親、大哥和我辭別祖母、母親和兩個妹妹,帶足了干糧,背上簡單的行李,天蒙蒙亮就起身出發(fā)了。那天的情景我記得格外清楚,一輩子也忘不了。料峭春寒中,天氣格外清冷,母親紅著眼睛為我們送行,她千叮嚀萬囑咐,到了黃縣后住在大爺家里后,你們要聽大人的話,要聽幾個姐姐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尊敬老師,團結(jié)同學(xué),不要耽誤了功課,特別告誡我不準闖禍。她一邊不停抹眼淚,一邊不停地擺手,走出很遠很遠了,我回頭還能看到母親站在寒風(fēng)中那瘦弱的身影。我和大哥一步三回頭,心里很難受,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幽靜而美麗的小山村,離開了這個貧窮但很讓人留戀的故鄉(xiāng)。
幾聲雄雞唱曉,打破了小山村的寧靜,酸楚和迷茫不由地涌上心頭。與我們朝夕相伴多年的大黑狗圍著我們?nèi)鰵g,滿地打滾,不時地歡叫幾聲,在我們面前竄來跑去,它還以為我們?nèi)ペs山會呢。不一會兒,走到村北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沙河邊。河上沒有橋,父親不顧透心涼的冰水,毫不猶豫地脫下母親為他縫制的棉衩褲,弓下腰挽起里面單褲的褲腿,踩著冰碴把我們一一背過河去。低頭一看,父親一雙腳已凍得血紫爛青,但他咬著牙眉頭不皺一下,套上棉衩褲,穿上白布襪子,蹬上鞋領(lǐng)著我們繼續(xù)趕路。河對岸大黑狗不停地狂叫,父親大聲嚇唬讓它回家,它卻跑來跑去就是不離河岸,不時發(fā)出“嗚嗚”的叫聲。我和大哥都哭了起來,哀求父親領(lǐng)著它。父親一聲不吭,背著行李大步向前走。我們百般無奈地一陣小跑才跟上遠去的父親。
小山村、小清河、楊柳樹、大河壩、大黑狗,還有場園南邊大水塘的并蒂蓮,我們什么時間才能再見面呀?!
從招遠縣遲家村到黃縣縣城,大概有一百多里地,我們走了整整兩天。在山間崎嶇的小路上,大哥和我你追我趕,蹦蹦跳跳,翻跟頭耍把式……
臨近中午時,我們模糊看到地平線處,有一道東西走向黛青色起伏連綿的大山,父親向遠方指了指說那就是羅山、玲瓏金礦區(qū),也是今天晚上我們要找戶人家休息的地方。這時我們哥倆已經(jīng)沒有剛開始時的勁頭,一聲不吭,渾身冒汗,頭重腳輕,一會兒到路邊溪溝里喝點水,一會兒吃點干糧,一會兒轉(zhuǎn)身撒泡尿,真是累了。
我們從來沒走這么遠的路,鞋走破了,腳丫板上起了一溜水泡,一走一齜牙,鉆心地痛,很想躺在路邊休息一下。父親對我們的行為不訓(xùn)斥,但也不允許停下來,其實他也很心痛我們,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走路不怕慢,就怕當(dāng)腰站。”寧可走慢點也不能坐下來休息,那一坐可就不愛起身了。父親的煙癮很大,大約一個多小時就要吸袋煙,吸煙時也不停下來。只見他邊走邊掏出旱煙袋,從腰里拿出竹桿銅煙斗,裝上煙含在嘴里,又從衣袋里拿出火石(用鐵器一敲噴火星的石英石)、火鐮(用鐵加工的像個小小的彎月亮),捏出塊灰色的絨毛(用山上采集的野草加工的,碰上火星就冒煙)。他把火石靠在絨毛上用火鐮敲打起來,隨著不斷敲擊那火鐮與火石碰撞飛出幾個閃亮的火星,一次、兩次……但那灰絨毛終是不冒煙。父親站在山間小道中央,不停地敲打著等著灰絨毛冒煙,我和大哥借機躺在道旁柔軟的枯草上,躺在上面休息能聞到一股甜甜的氣息,很愜意。那個時候,我們多么希望父親就那么一直不停地敲下去。
灰絨毛冒煙了,父親深深地吸了口煙催我們快快起身趕路。他看我們疲憊不堪走不動了,便清了清嗓子說:“來!來!快走!跟上跟上!我講故事給你們聽?!蔽覀円宦牳赣H要講故事,就來了精神。他學(xué)著說書的口吻:“話說從前有一大戶人家,家里珍藏著個寶葫蘆,養(yǎng)了只小黃狗,還有一只小花貓。這天晚上月黑風(fēng)高,一個盜賊要來偷主家的寶葫蘆,驚動了黃狗、花貓。小黃狗看到墻上跳下個盜賊,背上的毛都直立起來了,沉著迎戰(zhàn),舍生忘死,竭盡全力與盜賊拼命打斗。狡猾的花貓卻順著墻腳溜走了,找地方躲起來,最后盜賊被狗打敗逃走了。第二天,主人看到寶葫蘆安然無恙,很感動,要按功慰勞。臨陣逃脫的花貓搖著尾巴跑到主人面前爭功,身負重傷的狗卻躺在寶葫蘆旁邊,呼吸微弱,奄奄一息,連頭都抬不起來了??梢姽肥侵页?,憨厚可靠,忠誠不貳。貓是奸臣,臨陣逃脫,見利忘義……”我和大哥忘了腳痛腿酸,快步緊跟著父親,并急切地問:“后來呢?忠誠的狗死沒死?那個奸詐的貓,主人還會要它嗎?”。父親賣了個關(guān)子說:“你們倆快跟上趟,一會兒再說下一段?!苯又f:“我們快到黃縣啦,說說黃縣的事,那黃縣城里的大街小巷好光景,城門樓、牌坊門、磨盤街、羅鍋橋、大城墻、姑庵廟、西北隅還有個圣人殿……”他還繪聲繪色地講,黃縣北邊的大海如何大,沒有邊、沒有底。海里有蝦兵、蟹將、龜丞相,還有威風(fēng)凜凜的海龍王。我們邊饒有興趣地聽,邊打破砂鍋問到底,步伐也輕松了許多。
西南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地吹著,不知不覺日落西山,天邊一片紅暈,遠遠山村上空升起了裊裊炊煙。向北望去,那黑魆魆的大山很近了,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山,它好像要壓到我們頭上。父親說,再加把勁兒,馬上就到了該吃飯睡覺的地方了。我們咬緊牙關(guān),一邊驚奇地仰視這神秘的大山,一邊一瘸一拐地緊跟在父親后面。夕陽下那山間小路旁的空谷中,三個身影歪歪斜斜地拖得老長老長,狼狽樣子就甭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