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謝泳
給昌寶的新書《茅盾先生晚年》寫序,先從遠處說起。
時間過得真快?,F(xiàn)在想來,這是十多年前的一件舊事了。2001年,我偶然得到一個去美國訪學的機會,雖然久有離開祖國去外面看看的打算,但一直沒有機會。當機會到了眼前,想不到護照卻辦不下來,當時無論如何想不通,一個人到中年,手無縛雞之力的窮編輯,他能干出什么事來妨礙國家的安全?而且人到中年,妻小皆在家中,想跑也不是這個時候了。我在困惑中,給當時的山西省委書記田成平寫了一信,申說此事,因為我想到他是清華大學畢業(yè)的學生,而我前幾年剛寫了一本關于西南聯(lián)大的小冊子,隨信快遞出去,以為這點因緣或許多少可以打動他。我沒有收到他的回信,但事情拖了一段時間,情況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我的護照批準了。是不是田成平書記看了信而有所助力,我不敢說,但我愿意相信是他幫助了我,就算是我的一個良好愿望吧!
我回來不久,當時還在華東師大的夏中義教授就約我參加《大學人文》的編輯工作,同來的還有丁東、李新宇、王彬彬及其他幾位新老朋友。中義兄是一個極有才干的人,學識和組織力兼?zhèn)洹KL期在大學工作,可要做一件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時,卻及時想到了兩位不在大學工作的陌生朋友丁東和我,這要有相當開闊的胸懷,今天很少有人再想到自己圈子外的朋友了。
差不多有三四年時間,我們在一起工作,非常愉快。工作快要結束時,有一次我在上海,飯后,一個朋友悄悄問我,聽說中義兄有意讓你來上海交大工作?我當時不知如何回答,因為中義兄確實沒有和我說過。當時中義兄也是剛到上海交大,雄心勃勃,宏圖待展。他辦事極有章法,如無把握,絕不輕易流露。此事從始到終,中義兄都沒有和我正面說過,我后來得周寧兄關照到了廈門。再見中義兄時,我曾提及此事,他總是輕描淡寫,但我內(nèi)心對他的感激始終長存。
就是在這段時間里,我和新宇兄接觸最多,也最為投契,當時他還在吉林大學。新宇兄是山東人,當年我在《批評家》當編輯時,他曾多次給雜志寫稿,而且一發(fā)即為《新華文摘》轉(zhuǎn)載,所以印象極深,但往來并不密切。1997年,我到濟南參加《作家報》組織的一個活動,討論孔范今先生一本新出的文學史著作。會后新宇兄約我到曲阜住了兩天,還安排我給中文系的學生講了一次課。當時在新宇身邊的幾個學生,多年來我始終沒有忘記,一個李鈞、一個張全之,還有一個趙歌東,均為有志青年,后來皆學有所成。當時我即有一個感覺,凡在新宇兄周圍的青年,都是生氣勃勃、志向高遠。新宇兄不尚空談,他努力用自己的熱情和光焰照亮青年,他是天生有魅力的教員。
現(xiàn)在說到昌寶。新宇兄是他的博士導師。在如今講學歷的時代,昌寶早期的出身也不能說好,但新宇選擇了他,這個見識,我和新宇兄所見略同。學術這種事,興趣最關鍵,無興趣,則終無所成,有興趣,即令才質(zhì)平平,也能略有收獲。昌寶從新宇兄讀書幾年,開手即是一本《作家檢討與文學轉(zhuǎn)型》,專門研究中國作家在特殊年代書寫的一種特殊文體——檢討,或者也叫思想?yún)R報、檢查、自我批判等。這個視角,令人叫絕,以往沒有學者完全由此入手,觀察整個時代作家的精神狀態(tài)和內(nèi)心世界,昌寶做到了,而且完成得相當出色,顯示了他觀察中國當代文學史、思想史的獨特眼光。
這本寫茅盾晚年的書,同樣顯示了昌寶駕馭文學史題材和分析作家內(nèi)心矛盾的能力,雖然見解并非完全個人獨創(chuàng),但在整合茅盾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時時有個人的觀察和判斷。我對茅盾及其作品只是一般了解,但讀昌寶這本著作,還是感覺到了一定程度的沖擊力,他把茅盾晚年的困境和復雜性展示給了讀者,而且作出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斷。我們可以不認同他的觀點,但我們不能說他的觀察是空言,他是把相關史料整合得非常嚴密,應當說有相當程度的可信度和說服力。
昌寶正值盛年,學術熱情恰在高漲期,此次由文學史研究轉(zhuǎn)向作家傳記研究,我以為也預示了一個較好的學術轉(zhuǎn)型。
我1985年從事編輯工作,觀察文壇學界三十年,有一個不成熟的意見,即人在青年時期,選擇從事文字工作,有幾個方向要清醒把握,不然會虛擲時間和才華。我以為傳記當寫(包括口述、年譜等同類工作),史料能搜集,掌故筆記能寫,地方文獻可整理,選擇其他文字工作,須慎之又慎,不然一世努力,會了無痕跡。新宇兄前年完成《嚴復傳》,我極表贊同,雖不是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但并非沒有意義。昌寶以后應當朝這個方向努力,用己之長。
我與昌寶見面不過兩次,感覺口才、文筆都有,如果學術方向判斷恰當,一定能做出一流的學術成績。
2013年1月25日于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