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法
對于中法大學,從我未進入中學時,就是不陌生的。但我卻沒有進過中法大學的大門。
那時,我有四家鄰居,同中法大學有密切關(guān)系,兩家是教授,一家是講師,還有一家是學生。前院住的陳綿博士,字伯早,是法國巴黎大學藝術(shù)博士,當時既是中國旅行劇團的導演,又是中法大學文學院教授,是名望最大的。后院住的鮑文尉先生,是與大詩人艾青同船回國的,后來曾翻譯過古典名著《巨人傳》,那時也是中法大學的教授,以上二位都是北京大學畢業(yè)后,又留學法國的。前院住的法國人胡木蘭女士,她的中國丈夫把她遺棄了,她在北京教了一輩子法文,當時正在中法大學教法文,可能是講師吧。另外有陳橘孫和他弟弟二人,前者是留學法國學法律的,當時也在中法大學任教,至于教什么,或者職務(wù)是什么,就不知道了。這人后來在偽教育總署任秘書,也還兼課教教法文。他弟弟當時正在中法大學讀書,什么名字我忘記了,只記得他每天下午三四點鐘放學回來,總是大聲唱著外國歌曲,“啊哈哈”地經(jīng)過我家走廊窗下,回到他自己房間去。當時我的父親正在養(yǎng)病,常常下午的睡眠被他吵醒,因而為之慨嘆。這位中法大學的學生,在北平淪陷后的第二年,就去法國留學去了,以后再也沒有回來過,算來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向他致以遙遠的祝福吧。另外前面說到的各位,大多均已成為古人了,只有鮑文尉老先生還婆娑人間,前年在上海遇到,已八十六七歲,說北京外國語學院已分到房子,不久要回北京去,并意味深長地對我說:“我要天天看西山……”其襟懷可以想見了。
在文化古城期間,中法大學的學生,按照規(guī)定,在國內(nèi)讀兩年,成績合格,即放洋留學,到法國去讀后兩年。這一點是十分吸引人的。但是它的人數(shù)也并不太多,據(jù)一九三五年資料記載:
私立中法大學,校長李麟玉,創(chuàng)辦于民國九年,由預科改辦,學生人數(shù)二百余人,學雜各費每學期十五元,校址東皇城根八棵槐,電話東局一八二。
學生只有二百余人,可見其少了。這是為什么呢?當然,辦學規(guī)模有一定限制,這是原因之一。另一原因,就是它外國文考法文,當時北平,只有孔德學校的外國語是法文,可以為它輸送學生。其他中學外語一般都是英文,投考中法大學,有一定困難。其他城市中學,專學法文的也很少。因而報考中法大學的學生,數(shù)量是有限的。
前引簡介上說“由預科改辦”,這是什么意思呢?還必要從這所學校的創(chuàng)辦歷史說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中國在巴黎和會里失敗,在北京,爆發(fā)了五四運動,這時候在法國的李石曾、蔡元培、吳玉章等人,創(chuàng)辦了一個“留法勤工儉學會”,以“勤于作工、儉以求學”的宗旨,號召一些中國青年到法國留學。但這個留法勤工儉學會組織中國青年去法國的實際工作卻為李石曾把持的華法教育會所壟斷,在此基礎(chǔ)上,他辦起了里昂中法大學,后來華法教育會的另一發(fā)起人吳稚暉也到了巴黎,不久,華法教育會會長蔡元培也到了巴黎,其間鬧了很多風潮、斗爭……這些都不必細說,但法國里昂的里昂中法大學是辦起來了。接著,在北京也成立了中法大學,北京的作為“預科”,招學生學法文,為到法國里昂中法大學讀書作準備,所有經(jīng)費,是根據(jù)一九二一年華盛頓會議法國代表白里安(當時法國總理)向中國代表表示退還庚子賠款。一部分作為整理中國實業(yè)銀行的借款基金,一部分撥作中國教育經(jīng)費,具體數(shù)字,是每年退回賠款一百萬金法郎,作為興辦中法教育之用,共二十三年,計二千三百萬金法郎。里昂中法大學、北平中法大學,所有預算經(jīng)費,都由這筆款子中撥付。
中法大學有一個董事會,董事長孫寶琦,副董事長熊希齡,董事有張弧、范源濂及法國公使瑪特路等人。第一任校長蔡元培,第二任李石曾,第三任李書華。前引資料所記校長李麟玉,又在李書華之后了。
中法大學的學院不以文理法命名,而以法國歷史文化名人命名,如哲學名“孔德學院”,是以十九世紀法國著名實證主義(前期社會學)哲學家孔德(Auguste Comte,一七九八~一八五七)命名的,數(shù)、理、化等自然科學名“居里學院”,自然是以居里夫人命名的。法國文學系叫“服爾德學院”、生物叫“陸謨克學院”,服爾德是法國十九世紀著名文學家,陸謨克是法國十九世紀著名生物家。中法大學校部在東皇城根(淪陷時期這里一度改作偽北京大學法學院)。而在文化古城時期,它的孔德學院在阜城門外,賈植芳教授在《憶詩人覃子豪》一文中寫道:
一九三二年夏天,我隨哥哥賈芝從山西家鄉(xiāng)到北平考學校,他進入坐落在阜城門外護城河邊的中法大學孔德學院高中部(預科)……孔德學院是一個世外桃源式的生活和學習環(huán)境,高樓深院,花木蘢蔥,一派肅穆幽靜的學院風光,他們生活在這個似乎遠離塵世,而又飽受西方文化熏陶的小天地里,結(jié)社寫詩,各自抒寫著自己對人生的感受和追求……
話雖然不多,卻把當時這種學校的文化氣氛寫的非常生動。
中法大學的成立小史及校舍情況大體是這樣的,民國六年,留法勤工儉學,在西山碧云寺成立法文預備學校,設(shè)文、理兩科,后改稱中法大學,民國十年,法國成立里昂學院,北京中法大學學生出國有了固定據(jù)點。民國十三年,阜成門外設(shè)孔德學院,即社會科學院。民國十四年,移文科于東皇城根,改稱服爾德學院,理科稱居里學院,生物研究所改稱陸謨克學院,民國十八年,藥學??瞥闪?。民國十九年,在南京教育部備案、立案。民國二十年,成立鐳學研究所,成立醫(yī)學院。同時改服爾德學院為文學院,改居里學院為理學院,陸謨克學院為醫(yī)學院??椎聦W院為社會科學院。二十三年社科并入文學院。
劉半農(nóng)氏在中法大學擔任過中國文學系主任,與他同時留法同學汪申伯擔任法國文學系主任,后來汪又出任北平市工務(wù)局長,政績很好,這是東北系周大文當市長時的事,不久周大文下臺,一朝天子一朝臣,汪申伯的局長也不穩(wěn)了。清代百姓挽留好的地方官,常在其離任時,把他的靴子脫下來,意思是不許他走。劉氏便也為汪寫了《為汪局長脫靴》一文,文章內(nèi)容與中法大學有些關(guān)系,擇錄幾段于后:
我們倆雖然同是法國留學生,在法國時,只是見過面而已……后來回了國,雖然同在中法大學做過幾年事,只是開教務(wù)會議的時候見見面,平時很少往來。在開教務(wù)會議時,我們倆往往拍桌子吵架,因為他是法國文學系主任,我是中國文學系主任,亦許有一個學生,法文好而中文不好,他說可以升級,而我說不能,或另有一個學生,情形與此適相反背,均足以叫我們倆抬起杠來。但結(jié)果總是雍容大雅的李圣章先生(李書華字圣章)提出個辦法來。再加之以春風滿面的范濂清先生說幾句好話,我們倆彼此掏出支煙卷敬一敬,也許不再面紅耳熱而從長計議了。
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一些中法大學教學比較認真的情況,以及幾位主要教授和負責人的關(guān)系。再看另一段:
有一時我對申伯很不敬,因為他在服爾德學院的院子里造了一座燈臺,是個瘦而小的白石亭子。我說:“糟糕!這是什么東西?是紙扎鋪里做的望鄉(xiāng)臺!”這話我當時沒有好意思同他當面說,后來老老實實的說了,他并沒有提出抗議。
這小段文字,記了服爾德學院,就是中法大學文學院。汪好像比劉負責,因為還管基建。再看另一段:
兩年前,他替中法大學建造大禮堂,所花只是七萬五千塊大洋,可是大禮堂有了,兩個大客堂也有了,圖書館也有了,書庫也有了,里面是電燈自來水,汽爐,以至于一沖百里的洋茅房也有了。觀瞻也好,又合實用,而且省錢。這真叫我大吃一驚!天下竟有這樣的便宜貨;于是乎我對汪申伯不得不刮目相看。
從這段文字,可以知道現(xiàn)在還存在的原中法大學大禮堂等建筑是汪申伯以極少的代價造的,說明中法大學當年是有人才的。至于他作為北平工務(wù)局長的政績,不在本文范圍之內(nèi),就不必多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