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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才能成為一名偽造者?”
“怎么,你對這份工作感興趣嗎?”
一個人如何成為偽造者?我的答案是……巧合。當然,也不完全是。對于我來說,在加入抵抗組織之前的那幾年,我在不知不覺中積累了所有日后需要用到的知識;在那之后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它們付諸實踐。
像許多年輕人一樣,戰(zhàn)時我的夢想就是加入抵抗組織。我很崇拜那些在馬基斯小分隊里戰(zhàn)斗的人——雖然我自己是個和平主義者,也扛不了槍。小學時,每當打架,我都要靠比我強壯和勇敢的弟弟來出頭。我是家里最溫柔、膽小、喜歡沉思的那一個。我夢想成為一個畫家,但他們會告訴我“那并不是個職業(yè)”。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情況不是這樣,如果沒有戰(zhàn)爭,我很可能就這么平凡地過一輩子。我可能會做個染匠,充其量成為一名化學家。
我受到的訓練——如果可以稱為“訓練”的話——開始于我在諾曼底區(qū)維爾市[18]的生活。那一年我十三歲。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搬家。當時,我的家族史就是一部典型的東歐猶太史:總是在被暴力驅(qū)逐中度過。我父母都是俄羅斯人,他們1916年在巴黎相遇。我母親從種族迫害[19]中逃出來,選擇了這個“人權(quán)之國 ”。至于我父親,他從來沒跟我們講過他來法國的原因,但我知道他曾是崩得[20]組織報的一名記者,而且確定他是因為認同馬克思主義而被驅(qū)逐的。1917年布爾什維克在俄國奪取政權(quán)后,法國政府曾宣布立刻驅(qū)逐所有被認為是“紅色”的、擁有俄國國籍的人。作為崩得的前成員,父親也在名單之列。但在“一戰(zhàn)”中,他根本沒法回俄羅斯,所以我父母最后去了阿根廷。我和我的兄弟妹妹們就出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全家都獲得了阿根廷國籍。在我不到五歲時,父母決定搬回巴黎。
1938年,我們搬到諾曼底,和我母親的弟弟萊昂舅舅一起住。他的性格很復雜,作為一個白手起家成長于困苦中的人,他似乎非常易怒,過分講究,有時甚至獨斷專行,但對于我們,他卻表現(xiàn)得無比友善真誠。他出錢幫我們搬到法國,在巴黎幫我父親找到了工作,甚至還給我們提供住宿。雖然自己沒有孩子,但他覺得一個家里如果總是聽不到笑聲和孩子們的喧囂嬉戲聲,簡直就太悲哀了。他建了一幢很大的房子,把它分成兩部分,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去住。1938年發(fā)生了很多事:德國吞并奧地利,以及關(guān)于驅(qū)逐猶太人的報道。這些無不預示著大戰(zhàn)的迫近,也加速了我們的重聚。因為對于我們這種既是外國人又是猶太人的家庭來說,首都顯然太危險了。
事實上,開戰(zhàn)后的第一年我們在維爾確實很安全。這里的人很歡迎我們,一部分是因為萊昂舅舅作為一個誠實商販的好名聲,大家都了解也尊敬他。舅舅自愿參加了1914—1918年的戰(zhàn)爭[21],他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一葉肺,但也憑這次貢獻獲得了法國國籍。
也就是在那時,我獲得了人生中唯一的一個文憑——一張證明我小學畢業(yè)的證書。不過由于我還沒到十四歲,大人們還是每天把我送到學校,直到我再大一些為止。來自巴黎這件事讓我在維爾成了個人物,學校里的男生都羨慕我,而且在去上學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女生們都圍在我身邊,邊唱歌邊走。
其中有一個女孩叫多拉·奧吉埃,她很膽小,每次都待在我身邊。我很喜歡她,不過卻很小心地避開她的父親——一名因裝有木制假肢而看上去像海盜船長的老人。
還有一個男孩和我一樣,當時也剛上完小學。他叫布拉甘迪,是一個活潑頑皮的意大利小孩,我倆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因為已經(jīng)上完了主要課程,瑪?shù)铝辗蛉瞬幌胱屛覀円徽甓紵o所事事,就建議我們成立一個校園合作社,并用這筆錢來辦一份校報。于是我們買來了一臺便宜的老式印刷機,并從廢棄的打印機上和地區(qū)報社那兒撿來用舊的和字體過時的鉛字,他們也很樂意送給我們:一方面能處理掉這些不要的東西,另一方面也是在幫助學校。整個辦報的過程讓我們學到了很多,而且既好玩,還能賺錢。我們把賣報紙的錢存起來,準備買更先進的設(shè)備。
我和布拉甘迪把一整年都花在了研究印刷原理、定量打印圖案的方法和雕版印刷上。十三歲的我便已經(jīng)癡迷于印刷。
我哥哥保羅已經(jīng)到了可以去工作的年齡,于是父母決定讓他去市場幫忙,以回報舅舅的慷慨。萊昂舅舅就在這附近的鎮(zhèn)廣場上賣針織品??蓡栴}是他們兩人脾氣都很火暴,萊昂根本受不了有人頂撞他。于是爭吵一次接一次,整間屋子都得忍受這種折磨。為了平息緊張的氣氛,終于有一天,母親決定讓我離開學校去頂替保羅。因為我已經(jīng)小學畢業(yè),而且性格也更加溫順。這對于對經(jīng)商不感興趣的我來說簡直是場噩夢。一方面,我不得不拋棄自己喜歡的學校印刷室;另一方面,舅舅還有個很不好的習慣:經(jīng)常會責罵助手,甚至踢助手屁股。在當時,我可能會順從地去賣東西,但要讓我當眾出丑,不,我決不。
在寒冷的室外被萊昂折磨了幾周之后,我逃走了。街角有一家通用電氣的工廠,當時正在為法國軍隊造飛機儀表盤。為了設(shè)法讓他們接收我,我甚至謊報了年齡——其實我根本沒到十四歲。但只要不去市場上賣東西,我什么都能接受。而且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挺喜歡工廠的。這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我就是在這里遇到了那些人生中很重要的人。因為我年紀很小,他們就把我當作學徒,我和女工們一起被安排在了接線部門。啊哈,我知道你們在笑。不過你們會失望的——她們都比我大很多,我根本沒有任何機會。但另外一方面,她們又都很信任我,我很看重這一點。我從她們身上學到了很多。有個二十歲左右很親切的女孩,叫塞西爾,她既淘氣又有趣。
有時候她一邊抽煙,一邊對我說:“你還不是男人,所以我還能跟你講些事情,等你再大點就不行了……”或者是:“過來親親我,阿道夫,就這兒,在嘴唇上,你今天可不像往常那樣黏人啦,不是嗎……”然后說完她就會大笑??赡茏屛夷樇t她會很開心吧。
有一些男人也成了我的朋友:鄉(xiāng)村男孩雅克,還有紅頭發(fā)的北方人讓-拜耳。讓很懂政治,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曾在監(jiān)獄里待過,因為他在自己那個酒鬼父親打老婆時,用錘子砸了他的腦袋。他喜歡唱蒂諾·羅西(Tino Rossi)的歌,尤其是“巴黎公社”[22]的革命歌曲,他還是個反叛者,當我還在慢慢尋找自信時,他身上就已經(jīng)有了那種我夢寐以求的迷人氣質(zhì)。在工廠里,我終于學會了把自己當作一個成年人來看待。別笑我,我的整個青春期就在這幾個月里過去了。我開始了解政治,第一次感覺自己自由而獨立。這很重要。
直到有一天,他們來了,那是在1940年6月,當時為了每天往返工廠的八公里路,我買了輛自行車。保羅也不愿屈服于萊昂的怒火,和我一樣來到了工廠,不過是在另外一個部門。當我正全力以赴想打破我的騎行最高速度紀錄時,我看到坦克在維爾的街道上朝我開過來。
嶄新的坦克,就好像剛從生產(chǎn)線上開下來一樣。旁邊的士兵也都穿著锃亮的靴子和毫無瑕疵的制服。我終于明白之前父親看到法國兵時說的話了。當時那些征來的兵穿著不合身的衣服,有的人連頭盔都沒有。他說:“這次我很確定,結(jié)局已定,我們不可能靠這樣的軍隊來打贏這場戰(zhàn)爭。”
我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間,和他們面對面。隨后我立刻掉頭,用最快的速度蹬車離開。我根本沒想到他們已經(jīng)離我們這么近,還以為危險很遙遠——雖然戰(zhàn)爭剛剛開始時,我已經(jīng)看到路邊有成百上千的難民帶著他們的全部家當,趕在德國軍隊到來前逃走。這些人來自比利時和法國北部,我們甚至還為他們中的一些人提供過住宿,他們則向我們講述無止境的逃難,以及一路上不斷遭受的轟炸。然后他們就走了,去向另外一個未知的目的地,但我們還沒走。有一次,萊昂已經(jīng)把東西裝上了卡車,準備打包離開,但最終他還是改變了主意,覺得以后還有機會。沒人能想到這場戰(zhàn)爭會拖得這么久。
德國人一來,工廠就停工了,等過段時間再開工時,就已經(jīng)轉(zhuǎn)而為德國空軍工作了,而且禁止雇用猶太人。這里只有兩個猶太人,于是我和保羅被趕了出來。當我們被帶向門口時,我聽見從工作臺的后面?zhèn)鱽硪粋€聲音:“倫敦呼叫,倫敦呼叫,巴黎電臺在撒謊……”
我立刻聽出來這是我朋友讓-拜耳的聲音,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和我們并肩作戰(zhàn)。有些女人給我們鼓掌,有些工人在吹口哨表示抗議,不過工頭立刻中止了這場喧鬧。戰(zhàn)爭已經(jīng)抵達維爾。
由于不想回市場工作,我迅速找到了一個染匠學徒的差事。布斯馬爾德先生是一位化學工程師,之前是法國軍隊里的一個軍士,后來因為身體原因復員。他之前的助理在戰(zhàn)爭中被俘,于是招了我來代替。一開始他覺得我太小,只讓我燒鍋爐,不過我很快就承擔了更多的工作。當時物資奇缺,也很難找到價錢合理的衣服,所以我們?nèi)镜淖疃嗟木褪擒婈犞品汀耙粦?zhàn)”中用過的大衣。為了把它們做成普通平民穿的衣服,我們得把卡其色染成棕色或海軍藍。這活又苦又累,尤其是在冬天,在氣溫接近零攝氏度的刺骨寒風中,每件衣服都要在河里仔細沖洗。我穿著的衣服會在身上結(jié)冰,手也被凍麻了。不過這份工作能讓我賺到錢,而且正是在這里,我做了人生中第一個化學實驗:把染料倒進泡著衣服的大桶,水會變得黢黑;但我目瞪口呆地發(fā)現(xiàn),當整個過程結(jié)束時,衣服是黑了,水卻又變得像山泉一樣清澈。
后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所有染劑都只附著在紡織品上,而不是水里?!斑@就說明整個過程成功了?!辈妓柜R爾德解釋道。我被這個實驗深深吸引了,問能不能帶點染劑回去,我打算用父親工作室里不要的邊角料做實驗——他在家里做一些裁縫助理的工作。白天我們在桶里攪拌衣服時,我會問上一大堆問題,然后晚上回去偷偷做實驗。我從中找到了樂趣。布斯馬爾德被我對化學的興趣和執(zhí)著逗樂了,他向我“抱怨”道:“我之前招過那么多人,他們能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很知足了;但和你一起的時候,我總得不停地說話?!?/p>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布斯馬爾德掌握的知識表現(xiàn)出興趣,所以盡管他舉止有些粗俗,卻也感到十分受用。他跟我解釋那些化學原理時就像翻菜譜一樣,一切在他那里都變得異常簡單。所以你明白了吧,后來我之所以對消除墨跡有興趣,其實源于“作為一個好染匠,你必須具備去除衣物上污漬的能力”這一想法。
我很快就意識到,只要你有決心并且方法得當,什么事都能做成。我確實做到了。前面提過,起初我研究的是擦不掉的墨跡,但最終卻把它們?nèi)恋袅?。從那以后,我在染坊就成了那個能攻克難關(guān)、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的人。附近鎮(zhèn)上的人都會把他們弄臟了的蕾絲花邊圣餐手套和絲質(zhì)婚紗拿給我。修好所有被認為是不可能修好的東西便成了我的任務。
對于一個有熱情的化學初學者來說,最常面臨的是材料受損的問題。一開始我在家里的廚房做實驗,工具只有平底鍋和母親洗衣烘衣用的鍋爐。但經(jīng)過幾次不幸的災難,尤其是幾次爆炸后——其中一次還引起了火災——我就被禁止在家里做化學實驗了。
不過由于我手巧,又常給舅舅做些小活計,最終,我說服他把他那空置已久的舊房子給我當實驗室用。
那段時間在維爾,我每天都會騎車經(jīng)過一個藥店。一開始沒太注意,直到有一天我在櫥窗里有了新發(fā)現(xiàn)——一整套的化學實驗用具正在出售:曲頸瓶、球形燒瓶、旋管冷凝器。這么一套寶貝,我都不敢問價格。隨后的幾天里,我一次次地經(jīng)過這套用具。它們一直都在。一個星期后,我終于下定決心走進店里,當時藥劑師布蘭庫爾特先生正吹著口哨收拾瓶子。
“想要什么,小伙子?”他問道,看見我正盯著那套實驗用具。
“呃……不,是那個,是的,我想知道那個多少錢。”
“你要用來做什么?”
“學化學。”
“什么化學?”
“做各種各樣的實驗。我在染坊工作,已經(jīng)做了很多去除墨跡的實驗,我想更進一步?!?/p>
他沒告訴我價格,不過我看得出來,如果想要一整套的話,將會是一筆巨款。他向我演示了這些設(shè)備的用法,還有些其他東西——比如一個我確定自己一生都無法擁有的銅制立式顯微鏡。他用眼角的余光瞄著我,見我對每件器具都贊嘆不已,于是對我心生好感。我們一直在聊化學,他十分博學,是個藥劑學博士。
“我可以一點一點地買下它們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先給你留著。等你攢夠一件東西的錢,隨時來就好?!?/p>
我攢下所有工資,這套實驗用具終于一個接一個地來到了我舅舅的老房子里。布蘭庫爾特以實際價格的十分之一把這些東西賣給了我,甚至還附贈了那個我這輩子都買不起的精美顯微鏡。我的閑暇時間全被寫滿化學分子式的書所占據(jù)。在維爾的跳蚤市場,我甚至還找到了被稱為化學之父之一的馬塞蘭·貝特洛[23]的初版論文。我如饑似渴地學習著接觸到的一切,包括《村舍評論》上的實用建議——我在里面找到了上千種非常有效的傳統(tǒng)化學技巧。
為了讓知識更全面,我還每周一次去給黃油乳制品商店的藥劑師當助手——無償?shù)?,不過作為報酬,他會教我一些理論知識,外加一小塊黃油。乳制品商店收購乳酪時是按照脂肪含量來付錢的。大小和重量都不重要,只看脂肪含量,防止有些狡猾的農(nóng)民用摻了水的奶油來騙錢。我們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在奶油樣品里溶解一些亞甲藍,然后記下來用乳酸讓它褪色需要多長時間。這對于普通人來說可能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信息,對吧?對于我來說也是。當時的我從沒想過會因為這些知識而被招募進抵抗組織。
德國人來了以后,除了被工廠開除,我的生活沒太大變化。戰(zhàn)爭仍在繼續(xù),卻仿佛是在遠處發(fā)生的事情一樣,并沒真正影響到我們。
后來,維希政府頒布了第一批法令:我們不得再擁有郵政或銀行賬戶。根據(jù)1940年10月3日頒布的法令,我們必須到警察局去登記。我記得當時是和父親一起去的?;蛟S是因為舅舅的好名聲,我們在這一片比較有名。警察局的職員跟我們解釋說,我們有阿根廷國籍,可以不必公開自己的猶太人身份。但我父親迫切地想要履行作為法國公民的義務,不想因此而受人指摘。我能感覺到這個職員并不急著給我們登記,反而想說服我們離開。不過一切都是徒勞,最終他還是把我和父親的姓名、出生日期和地址登記在了文件里。幾天后我們在街頭相遇,這個職員微笑著用善意的口吻對父親說:“卡明斯基先生,我弄丟了你們的文件,也許是不小心掉進火爐里了。”
“那我明天會再來登記一次。”
“沒有這個必要。”
“我必須得來。明天見。”
這一次我們的信息終于被記錄在案了。就佩戴星標這件事來說,父親一點都不謹慎。“如果我們的國籍能讓我們免除義務,那我們自然用不著戴它了?!彼攀牡┑┑卣f道。
然而,令人痛苦的事情還是開始發(fā)生了——雖然可能是從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一個周日,鎮(zhèn)上妓院的老板——德莫依夫婦,在一名德國軍官的陪同下來敲我們家的門,身旁還有一個人。他們想要“檢查”一下屋子。舅舅對自己精致的住宅很是自豪,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不過他們上樓后,我聽見從臥室傳來幾聲怒吼,然后看到萊昂在德國軍官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把他踹下了樓梯,發(fā)出嘩啦一聲巨響。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我很了解萊昂舅舅這一腳的威力。如果他是踹在了德莫依夫婦中任何一個人的身上,我都會大笑不止,不過他踹的是一位德國軍官,我簡直要被嚇死了。舅舅隨后還在門口大聲喊道:“把我家當妓院?沒門兒!”
之后幾天,我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著這件事的后果。不過整整一個月里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直到一天傍晚,萊昂的兩位警察老友帶來了災難性的消息——光是他們身著便服這一點,就已經(jīng)是一個很不祥的預兆了。
“基基[24],他們明天一早就要來抓你了。你得馬上離開這兒。”
“去哪兒?”
“哪兒都行,只要離這兒夠遠?!?/p>
舅舅當晚就走了,一件行李都沒帶,連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沒拿,就坐上了最近一班去巴黎的火車。
幾周后,這兩個警察又來找我們了。他們想提醒母親,蓋世太保已經(jīng)截獲了一封她寄給她弟弟的信,拿到了他在巴黎的地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們怎么能這么天真,事到如今還給彼此寫信?我到今天也沒法解釋。他們對當時發(fā)生的一切毫無察覺。
我們沒有電話。趁一切還來得及,母親也搭火車到巴黎好去提醒舅舅?!拔液芸炀突貋?,再見孩子們。”然后生活就這么繼續(xù)著,每天面臨的還是那些小問題。各種物資短缺,到處都找不到任何東西,哪怕是最基本的生活用品,想存點東西也變得越來越難。好在有實驗室,我知道了如何用小蘇打里的碳酸鹽做肥皂,如何用石蠟和蠟光亮劑做蠟燭——由于經(jīng)常斷電,蠟燭變得十分緊俏。
藥劑師布蘭庫爾特時不時地會讓我?guī)退鲂l皂,用來治療疥瘡——這種疾病當時已經(jīng)在這個地區(qū)大范圍蔓延開來。我在弗萊爾找到了一家供貨商,讓他把所有賣不出去的東西都給我,我再做成有用的東西免費發(fā)放出去。有一次,他給了我?guī)装俟镔u不掉的固化鹽,因為里面有氧化鐵。
每家都缺鹽,納粹當時控制了鹽的銷售——因為當時農(nóng)民們?yōu)榱吮苊庾约杭业呢i肉被征用到德國去,會用鹽把肉腌起來藏好。我把這些鹽溶解過濾,因為氧化鐵比較重,會在底部形成一層沉淀物;然后我讓表層重新風干,再次結(jié)晶成鹽。幾天后,這些就全變成了精鹽。因為要提純的鹽的量實在太大,我把它都分給了農(nóng)民們,并向他們演示了操作流程。幾個月后,大家都掌握了這種方法。正是因為這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維爾人才不至于像其他地方的人那樣挨餓。
成天忙著這些事情,我?guī)缀鯖]在家待過。母親也沒回來,在她離開家一周后,父親和保羅一起去找她。兩天后他們回來了,讓我們放心,說母親只是感染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病菌,正住在巴黎的醫(yī)院里。這顯然沒什么好擔心的。日子照常過,父親和哥哥也沒再提過這件事。
我能免費生產(chǎn)條皂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鎮(zhèn)子。
女人們做涮洗類的家務很需要它。我騎著自行車挨家挨戶地送貨時,又見到了之前一起上學的多拉??蓱z的小東西因為父親重病,所以只能中途輟學去照顧他;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不再害怕他了。正是靠著這些條皂,我才能和工廠里的那些朋友保持聯(lián)系。我很高興能再次見到塞西爾。即使現(xiàn)世艱難,她仍然風趣一如往常,除了這一次,當她跟我打招呼時,聲音聽上去異常失落。
“嗨,是你。抽煙嗎?”
“不了,謝謝,我不抽煙。”
“可憐……因為你還不是一個男人。你該試試。我難過的時候會抽得更多?!?/p>
“難過?為什么?”
“你沒聽說嗎?”
“聽說什么?”
“讓-拜耳,工廠里的那個?!?/p>
“他怎么了?”
“被處決了?!?/p>
那是1940年年底,冬季的一個雨天。我騎著自行車離開,瘋了似的踩著踏板,就這么漫無目的地穿過諾曼底平原。讓-拜耳死了。他是我親近的人里面第一個被戰(zhàn)爭帶走的。他和他那些憤世嫉俗的玩笑,還有永遠掛在嘴角的煙屁股,以及他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都一起消失了。我回憶起過去那些時光,我曾經(jīng)努力想要變得和他一樣。此刻,我的身體正逆風蹬著自行車,思緒卻迷失在一片混亂的記憶中。突然間,我意識到了那件最可怕的事:母親已經(jīng)死了,而我剛剛才意識到這一點。那天,水不斷地從我臉上沖刷而下,而那并不是雨水。讓-拜耳的死亡讓我不再對周圍的一切視若無睹。什么樣的病能讓母親在醫(yī)院待那么久?自從父親告訴我們關(guān)于病菌的事情以后,他就一直保持沉默。我怎么還不明白?就連我只有十歲的妹妹玻琳都曾明確表達過她的擔憂。
我到家后直接去問了父親,他坦白了。鐵路公司在鐵軌旁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尸體。她去巴黎提醒萊昂舅舅后,他便立刻躲了起來。她是在坐火車回家的路上出的事。保羅和父親一起去認領(lǐng)的尸體,這也是他們花了兩天時間的原因。當保羅看見母親“身首異處,甚至腦漿都迸出來”時,心理受到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他選擇對我們這些小的孩子保持沉默。但父親本該告訴我們的。負責調(diào)查的探員說,是母親在火車行進中誤把車廂門當成了廁所門導致的。保羅選擇相信這個解釋,直到今天他對此都深信不疑。父親帶了一個巴黎的律師去料理后事,但因為那個律師是猶太人,所以沒過多久就被逮捕并遭到驅(qū)逐。我對這個“意外論”的解釋表示不屑一顧。據(jù)我所知,母親是被推下去的。這是一場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