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河清有時
萬歷皇帝駕崩升天,他的兒子泰昌皇帝登基一個月又死于極度縱欲,15歲的少年朱由校入繼大統(tǒng)。這一系列變故不僅沒有阻卻魏忠賢做官的愿望,反倒激活了他更大的野心。
原因很簡單:泰昌皇帝對他印象很好;天啟皇帝對他更是感激不盡。
前面我們講過,魏忠賢進宮后,從最低級的雜役人員混到了有品級的內(nèi)官,靠的就是勤勉、細致、膽大,結(jié)交了一大批上上下下的朋友,最后認識了魏朝和客巴巴,到了東宮,先辦膳,后典膳。
辦膳和典膳雖是一字之差,但差別可大了。
辦膳無非就是一個辦事員,不入流,沒有品級,只能領(lǐng)取微薄的俸祿,一般是三石米;典膳,特別是東宮、王府的典膳則是名副其實的官。根據(jù)明代職官設(shè)定,典膳正職屬于正八品,每月俸祿為六石五斗。也就是說,魏忠賢到東宮做典膳,不僅有了官員的身份,還實現(xiàn)了工資的成倍增長。后來一路高歌,在魏朝、客巴巴兩人的引薦下,升任惜薪司司正,成為正五品的內(nèi)官。
惜薪司是內(nèi)廷專門管理柴火薪炭供給的部門,這職位有前途嗎?
這職位,非同一般。
首先,這職位很紅。惜薪司掌握著極為重要的能源,掌印太監(jiān)可以直接接觸皇上,稱之為“御前奏事”?;噬厦恳淮握僖姾陀皩n}會議,司正都有資格列席參會。不僅可以隨時保持和皇帝的親密關(guān)系,還能掌握可靠的信息資源甚至表達特定的意愿,算是進了圈子。所以當(dāng)時將惜薪司掌印太監(jiān)稱為“近侍牌子”,算是當(dāng)紅差事。
其次,這職位很“黑”。所謂“黑”,是說這個職位里面有太多的“暗箱”,很容易讓人吃了虧還感激涕零。比如,數(shù)九寒天,本來該用的炭,可人家就是不給你,等著你送錢請客。當(dāng)你冷得直哆嗦快受不了了,他們的炭送上門來,這就叫“雪中送炭”。
從正八品典膳到正五品惜薪司司正,魏忠賢連升數(shù)級,完成了官場的火箭式飛躍。更誘人的是,這職位還有著豐厚的回報和尋租空間。雖然嘉靖年間曾下令,各內(nèi)廷官員、人員嚴格限編,不得增設(shè)職位、增調(diào)人員。但惜薪司的人手卻一增再增,到萬歷皇帝時期,竟至于“朝進一人,暮進一人”,人員規(guī)?!皫资队谇啊?。有這么大的規(guī)模,魏忠賢要招個工、解決個內(nèi)部級別、分派個好工種,要讓他不伸手接錢、要錢,那是不太可能的?!督鹌棵贰防锏幕ㄌO(jiān)富得流油,就是在惜薪司蹚過水、淘過金。有人把花太監(jiān)的主要財產(chǎn)做過統(tǒng)計,不動產(chǎn)加上珠寶、胡椒、白蠟等動產(chǎn)一一列舉并進行評估,大約在一萬兩銀子。以明代一個縣令的工資水平,需要不吃、不喝、不休假、不請假、不生病、不供養(yǎng)老人、不撫養(yǎng)后代,連續(xù)工作230年左右才能積攢到花太監(jiān)的財富水平。而花太監(jiān)僅僅是惜薪司的掌廠——就相當(dāng)于部門經(jīng)理,而不是掌印太監(jiān)。
最后,這職位很“灰”。具體說,就是例錢可觀。如果回扣、貪賄算是黑錢,存在風(fēng)險的話,作為四司之首的惜薪司還有一筆游走于合法與非法邊緣的灰色收入——例錢。王元翰曾任過兩年工科右給事中,對這類例錢洞若觀火。而這類例錢中最常見的就是前面講到的“鋪墊”。王元翰給皇帝上書,說親眼見到四司的鋪戶被敲詐勒索的慘狀:“群商羅跪,垂泣號呼?!薄倘藗円蝗σ蝗Φ毓蛑?,痛哭流涕。為什么呢?交不起鋪墊。
一掛四司鋪戶之籍,無不蕩產(chǎn)罄資。投河經(jīng)瀆之慘,掣(chè)家載道之狀,酸鼻刺心,孰非“鋪墊”二字流毒哉!——王元翰:《凝翠集·根本重地痛苦剝膚疏》
王元翰告訴皇帝說:凡是掛籍成了內(nèi)廷四司的鋪戶,商人沒有不破敗亡家的。有的跳河自殺,有的全家拖兒帶女,終年奔波,看得人心酸刺鼻,所有這些悲劇,都是由所謂鋪墊引發(fā)的流毒!
通過實地考察和廣泛調(diào)研,王元翰認為——
察其受累之由,詢之公共之口,始知商人之困憊者,為鋪墊多也;鋪墊之過多者,為惜薪司之內(nèi)官多也。——王元翰:《凝翠集·根本重地痛苦剝膚疏》
在奏疏中,王元翰直接指出:因為惜薪司嚴重超員,故鋪墊之多,冠于四司,屬于橫征暴斂的典型,是擾民的源頭、腐敗的先鋒。
雖然地位風(fēng)光,錢財可觀。但魏忠賢卻不甘心管管柴火薪炭,他認為,小小的惜薪司根本就不能抵償他幾十年的艱辛付出,特別是對小皇帝和王才人付出的太多。
實話實說,魏忠賢對皇家付出的確實太多。按照一般的觀點,說魏忠賢對小皇帝好,對小皇帝生母王才人好,純粹是政治投機。這觀點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對。
說對,是因為任何一種官場選擇,特別是后臺的選擇都是一種投資或者投機。在晚明官場,沒后臺,要升官,比登天還難;有后臺,還得看站對行列沒有。也就是說,不僅要站隊,而且要站對——這就形成了明代官場的一道奇特景觀:不站隊,升不了官;站了隊,就得承擔(dān)起團隊的一切責(zé)任和風(fēng)險。
還有兩類禁忌。
一是切忌兩邊倒,兩邊都不靠——這叫騎墻。比如李商隱,本來是大才子,一心一意求升遷,光宗耀祖,哪知道牛黨、李黨一個說他是狡詐無行,一個說他是政治投機,最后凄凄慘慘戚戚,潦倒終生。
二是切忌兩邊都不站,想堅守立場和道德操守。要這樣,別人會給你貼標(biāo)簽,好聽的叫你“逍遙派”,不好聽的說你有政治野心,拉你進圈子你不進,那又叫不識時務(wù)。這樣的人,除非隱居山林,多少還能獲得一些道德上的尊榮和心靈上的解脫。要是不想或者不敢辭官歸隱,那就只能成為“狗不理”。比如心理特別強大的蘇東坡,保守派、改革派哪派都不沾邊,誰上臺都拿他開涮消遣,最后越貶越遠,到了海南島都還沒消停過。
李商隱也好,蘇東坡也好,當(dāng)歷史的反常暈圈過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真正的價值。但在反常的時代,縱使你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名揚天下,可怕的官場一樣踩得你七葷八素,九死一生。
從這個意義上說,不管你傍著誰、靠著誰,都是一種政治賭博和官場投機。
說不對,是因為還涉及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魏忠賢對小皇帝和他母親王才人是否真心的好?
筆者認為,是真心的,也是迫不得已的。理由如下:
首先,感恩。說起來,泰昌皇帝的出生純屬偶然。當(dāng)時萬歷皇帝年紀(jì)小,看見一個宮女,一高興就臨幸了,這就有了朱常洛,而且還是皇長子。后來,迫于無奈,萬歷皇帝立了這位皇長子做太子,但卻更喜歡另一個女人——鄭貴妃,也特別喜歡鄭貴妃生的兒子朱常洵,對長子反倒不怎么關(guān)心,對母子倆沒有真切意義的父子、夫妻情分。王恭妃雖然生了皇長子,從宮女升為了恭妃,而鄭氏生了朱常洵后,很快就升為了貴妃,所以兩人的地位算得上是天壤之別。
雖然不受皇帝重視,但皇長子的身份擺在那兒,誰也不能否認。所以,經(jīng)過魏朝的推薦和王安的首肯,魏忠賢才能夠從管庫的小宦官到東宮辦事。
這次升遷,魏忠賢不僅對王安、魏朝心存感激,對王才人和皇太子朱常洛更是懷有感恩之情,這既符合史實,也吻合魏忠賢執(zhí)掌權(quán)力前恩怨分明的個性。
其次,仗義。雖然魏忠賢對自己的女兒不太好,但對后來的小皇帝、當(dāng)時的皇太孫是真的好。成天好吃好喝伺候不說,還陪著做游戲,做木工活。根據(jù)史料,當(dāng)時這樣對待皇太孫的人,魏忠賢算得上是最忠心耿耿的了。
根據(jù)明代談遷的《棗林雜俎》記載:王才人和皇太孫母子倆在宮中日子過得特別艱難——
萬歷時,宮祿亨不給,皇孫(朱由校)苦之?!勥w:《棗林雜俎》
說起來是皇太孫,但朱由校要吃的得等,要穿的也得等,冬天領(lǐng)點烤火的薪炭也還得等別人雪中送炭。為什么呢?雖然法律規(guī)定了王才人和皇太孫享有特定的待遇,但因為管事太監(jiān)和小宦官沒有人看好皇太孫,所以冷落、怠慢那是必然的。談遷如實描繪了這些宦官的勢利嘴臉——
陛下亦萬歲,殿下萬歲,吾輩待小官家登柄鴻恩,有河清耳。——談遷:《棗林雜俎》
小宦官們意思很明白:皇帝陛下(萬歷)身體很好,皇太子殿下又那么年輕,等著皇太孫當(dāng)皇帝我們撈點好處,除非是黃河清了才有盼頭。
要說小宦官這種心理也能理解:辛辛苦苦伺候你幾十年,等你掌權(quán),我們不是老了就是死了,什么升官發(fā)財,一樣都輪不上,憑什么還對你好?
魏忠賢是什么態(tài)度?談遷說,只有他打抱不平,對小主人疼愛有加:
獨恭敬,時進飲啖,中其欲。——談遷:《棗林雜俎》
魏忠賢跑前跑后,求爺爺告奶奶,再動用兄弟關(guān)系,把皇太孫的各種福利運作到位,還對他特別恭敬。這就叫仗義——人生不愁錦上添花,最缺的是雪中送炭。后來皇太孫閃電般當(dāng)上皇帝,厚待魏忠賢,也是情理中的事。
最后,別無選擇。感恩和仗義是魏忠賢性格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他出自社會底層特有的一種價值選擇。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他別無選擇。
要知道,魏忠賢進宮,一無文憑,二無資歷,三無后臺,后來能謀到一些差事,全靠自己眼明手快,待人真誠。東宮雖然是冷灶,他也只好守著冷灶等柴火。為什么呢?因為宮里的勢力范圍都很清晰,誰的地盤誰做主,魏忠賢膽子大到可以撬把兄弟的老婆,卻沒膽量搶占別人的地盤,除了守好冷灶等冒煙,他真的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