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傻子”的小算盤和大人生

我們講到魏忠賢通過送禮行賄，從小火者晉升到御馬監(jiān)，再從御馬監(jiān)高就甲字庫，生活是越來越好，滋味是越來越長，收入也越來越高，但地位卻沒什么實質(zhì)性提升。

有了積蓄后的魏忠賢沒有像以前那樣狂嫖濫賭，而是開始努力經(jīng)營自己的人生，千方百計想轉(zhuǎn)換身份，成為一名有實權(quán)、有品級、有尊嚴、有好處的體制內(nèi)四有官員。

客觀上考察，魏忠賢算是四有四無的經(jīng)典人物：沒出身，有野心，算得上是位卑心高；沒文化，有才干，算得上不學有術(shù)；沒文憑，有心計，算得上是無師自通；沒資歷，有后臺，算得上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晚清的中興名臣李鴻章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這世道，最容易做的事就是做官；如果連官都做不好，那就太沒用了。在李鴻章的話中，多少透露了對官場暮氣的鄙薄和無奈。但在魏忠賢心目中，世界上最好做的事情真的就是當官。只要搞定最高領(lǐng)導，這是前提，是關(guān)鍵，是竅門。至于具體工作，那就好說了：會做的自己可以當模范；不會做的，可以學樣，派給手下去完成。成功了，自己居頭功；失敗了，最多也就承擔個領(lǐng)導責任。

比較之下，魏忠賢除了沒有科舉出身這一硬性條件外，還真的具備了晚明官場人士所具有的一些基本素質(zhì)，比如強烈的政治野心或雄心；敏銳的觀察和處理事務能力；極廣泛的人脈資源；還有，不怕口水，不講良心，不要臉。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須得有可靠的后臺。

魏忠賢在人生最窘迫的時候，遇見了好人，就是那位救命的道士；后來又遇見了異人，就是把十年積蓄無償贈予他的江湖術(shù)士；他一進宮，又頻頻不斷地遇見貴人。

我們來考察考察魏忠賢結(jié)識貴人的圖譜和路線。

先是孫暹，沒有這位大太監(jiān)推薦，魏忠賢雖然能幸運進宮，但一輩子也就是個低級雜役，卑賤冗員，弄不好精簡機構(gòu)連飯碗都保不住。明代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特別提到了宦官中的最底層，有類人叫“旋匠”。宮里的太監(jiān)、宮女忙完正事，閑得慌，相互之間就結(jié)為夫妻，叫“對食”，又叫“菜戶”，意思是一起砌鍋灶做飯，在一張桌上吃飯，在一張床上睡覺。那些貧窮卑賤的小宦官，為了多掙點錢，心甘情愿成為這些菜戶的奴仆，穿著破爛的衣服，背著菜筐出入市場。對于這類人，“內(nèi)官輩賤之”。也就是宦官都瞧不起這類人。但魏忠賢一進宮就是高起點，得到了高級領(lǐng)導孫暹的高度贊揚和引薦，很快轉(zhuǎn)型升格。

其次是魏朝。魏忠賢進宮的時候一直叫李進忠，但他知道自己的本姓，于是和家門魏朝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魏朝是什么人？紅人加牛人。說他紅，是因為他和后來的小皇帝以及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王安的關(guān)系都很鐵；說他是牛人，是因為他的掛名老婆叫客印月，是東宮皇太孫的奶媽。

不用說，魏忠賢通過結(jié)拜兄弟結(jié)識了位高權(quán)重的王安和客巴巴。

王安，正史上說他護衛(wèi)皇太子、皇太孫，“左右勤勞，靡敢怠玩”，前后長達30年。后來皇太子入繼大統(tǒng)，成為泰昌皇帝，王安乘勢而上，進入司禮監(jiān)當上了秉筆太監(jiān)。

魏朝是王安的老部下，為了把兄弟的前程，那是一心一意，兩肋插刀。他不停地在王安面前說魏忠賢的好話，積極引薦，努力成全。好話聽多了，王安倒還真的見了魏忠賢，看著長得順溜，眉眼端正，態(tài)度恭順，從此“善視之”。能得到這種高級別領(lǐng)導的賞識青睞，魏忠賢大喜過望，又想通過老套路——行賄，去加深印象。和魏朝一商量，魏朝告訴他，這老頭很剛正倔強，你去送禮，那不是觸霉頭嗎？送禮不行，魏忠賢很快調(diào)整思路：恭順聽話，積極干活。用今天的話說，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是對領(lǐng)導信任的最好報答。如此一來，王安還真的對魏忠賢開始刮目相看。

如果說，魏朝介紹了王安，幫魏忠賢找到了最大的靠山和后臺，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但魏朝還做了一件不長腦子的事，把自己的“老婆”——皇太孫的奶媽客巴巴也引見給本家把兄魏忠賢。魏朝本來是想炫耀一下，哪知道卻引狼入室，最后被這位義兄奪“妻”害命，喪身江湖。

這血的教訓說明：虎豹不能騎，人心隔肚皮。家里有好東西，即便對最好的朋友也要有分寸、有保留，不要什么都抖摟出來顯擺。

客巴巴，魏忠賢人生最重要的伴侶和戰(zhàn)友，本來的名字很有詩意，叫客印月。她和魏忠賢如何勾搭成奸，又如何形成客魏政治聯(lián)盟，容后詳表。

現(xiàn)在我們先要關(guān)注的問題是：魏忠賢為什么老能遇貴人？是否真如江湖術(shù)士所說是命里所生、運中必有？

不是，這些都歸功于魏忠賢自己的努力。

前面說過，魏忠賢是以憨厚的面孔進宮的，人人都叫他“傻子”。但偏偏這“傻子”一點都不傻。他的性格特征中有些是出于天性，有些出于偽裝。至于他入宮前的荒唐行徑已經(jīng)被后來矯正過的性格特征掩蔽了。

我們考察一下魏忠賢的個性就知道，魏忠賢的成功絕非偶然。

魏忠賢有哪些個性特征呢？

第一，精于算計。我們以人際關(guān)系為例，魏忠賢進宮后，以積極務實的態(tài)度干好本職工作并不斷向上拓展人脈，說起來是感恩回報，但更多的是投靠攀附。他先傍上孫暹，再結(jié)交魏朝，最終攀上了最大的高枝王安和客巴巴。每一步人際關(guān)系的拓展，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心計深沉。對于不同的人，他會采取不同的方式去獲取信任。

具體說，對剛正不阿的王安，他是君子派，不花錢，但多體貼，多跑腿，不僅不送禮，還對此類腐敗現(xiàn)象搖頭嘆息，感慨王公公真是天下第一清官。對魏朝，他立馬就轉(zhuǎn)換成江湖派，魏朝粗鄙膽大，魏忠賢也不甘示弱，什么粗話、丑話、大話都能張口就來，翻臉不認；魏朝愛喝酒，魏忠賢隨時好酒好菜伺候，喝得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魏朝愛談女人，魏忠賢更是個中好手；魏朝好學不倦，魏忠賢是“毀”之不厭。

對客巴巴，魏忠賢既不是君子做派，也不講江湖道義，直接就是個下三濫。

后來，王才人宮里需要一個辦膳的，也就是管伙食、后勤的，魏朝和客巴巴兩口子聯(lián)合推薦了魏忠賢。理由是：魏忠賢忠誠可靠，心眼靈動，知冷知熱。更重要的是，魏忠賢有專業(yè)功底，原來學過廚藝。由此看來，人生學習一門技術(shù)多么重要，往往在人生緊要關(guān)頭能發(fā)揮意想不到的作用，助你平步青云。比如魏忠賢手下的得力干將周應秋，煨得一手好豬蹄，隨時用豬蹄孝敬魏忠賢的侄兒魏良卿，后來飛升，當上了左都御史，人稱“煨蹄總憲”。

這王才人是誰呢？這個時候不起眼，但注定她是魏忠賢發(fā)跡的重要平臺。王才人就是皇太孫也就是后來的明熹宗的親生母親。那時候，萬歷皇帝成天學道，大概想成神仙，對皇太子、皇太孫都不怎么重視。特別是對皇太子沒什么好臉色。雖然封了太子，卻冷鍋冷灶沒人理。王才人作為太子妃和皇太孫他媽，處境自然也好不到哪去。魏忠賢到了王才人身邊，溫柔體貼，恭順懂事，還不時開導王才人想開些，熬到皇太子即位，什么都好辦了。更重要的是，對于皇太孫，也就是后來的熹宗皇帝，魏忠賢從來不歧視、不欺凌，反倒像個父親一樣，經(jīng)常陪著他游戲玩樂，呵護有加，除了讀書幫不上忙，其他凡是一個好父親能做的，他都做到了，王才人母子特別感動，為后來的一步登天打下了堅實的感情基礎(chǔ)。

第二，敢于冒險。魏忠賢從小就是野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成年后吃喝嫖賭，跑馬踢球、幫閑打雜，什么事情都經(jīng)見過，膽子特大。我們說過他在賭場上身無分文、家無石米就敢一擲百萬，悍猛無比。后來因為欠下賭債，喪盡人倫，嫁妻賣女，最后關(guān)頭又毫不猶豫地揮刀自宮。這些行為都是常人所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但魏忠賢毫無心理壓力和良心負擔，做得理所當然、理直氣壯。這種冒險精神到了皇宮大內(nèi)，過激的行為沒了，但看看他是怎么巴結(jié)上客巴巴的就知道他“冒險家”的本性是何等根深蒂固。

客印月，天啟皇帝從小叫她客巴巴。本來是定興縣農(nóng)民侯二的老婆，雖然是農(nóng)婦，卻長得妖艷迷人，還風情萬種。18歲生下孩子后，剛好宮里招奶媽，選中了她，然后進宮，當了皇太孫也就是后來明熹宗的奶媽。

她這奶媽當?shù)臅r間估計是世界上最長的。后來皇太孫當了皇太子，她還是奶媽；皇太子當了皇帝，她還是奶媽；小皇帝結(jié)了婚，她忠于職守，賴在皇帝身邊繼續(xù)當奶媽。一直到天啟皇帝去世，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皇宮。

因為萬歷皇帝不喜歡自己的兒子，他的兒子泰昌皇帝朱常洛也沒心思用在老婆、兒子身上。所以，天啟皇帝和他母親王才人在宮里名分很高，但待遇極差，兩母子還經(jīng)常見不了面。以致天啟皇帝從小對客巴巴就有濃厚的戀母情結(jié)，兩人算是孤苦伶仃，形影相吊。

客巴巴在照顧好皇太孫的同時，也找了位宦官對食，這人就是魏朝。魏朝有職有權(quán)，有錢有閑，兩人還挺匹配。但后來，兩人當中闖進了一個人——魏忠賢。魏忠賢一見客巴巴，不知道是垂涎她的美貌，還是看重她的特殊身份（皇太孫奶媽），兩人就開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有了私情，單單就瞞著魏朝一個人。

魏忠賢怎么取悅客巴巴？除了偉岸的身材和甜言蜜語，還有就是膽子大。他不斷地給客巴巴送禮，送得多，送得狠，送得勤，名為感謝義弟魏朝，實則是為了討好客巴巴。他送禮可不是小恩小惠，動輒就是大手筆，比如，有一次請客巴巴吃飯，魏忠賢一下就把倉庫管理員一年的工資、獎金、外落花光了！這看著冒失犯傻的大膽行為激起了客巴巴的興致，她還真心地喜歡上了魏忠賢?！睹魇贰?上說客巴巴移情別戀是討厭魏朝的“儇 （xuān）薄”輕佻而喜歡魏忠賢的“憨猛”恭順。所謂憨猛，也就是敢于無恥、勇于冒險，不計后果。

當然，客巴巴喜歡魏忠賢還有另外一些傳說，說他自宮的時候孽根未盡，尚能人道。這一說法無從考證，亦無須考證。單憑魏忠賢的帥氣、才干、膽量、口才，加上歪門邪道，騙個女人回家做老婆都易如反掌，更何況客巴巴這類寂寞如煙花的過氣寡婦。

第三，善于攬譽。魏忠賢的傻子名稱，為他贏來了廣泛的人脈和安全的競爭優(yōu)勢：沒人防備，沒人攻擊。如果他一入場就以英雄、君子身份自居，估計早就被打殘了。

進宮后的魏忠賢特別低調(diào)。誰都可以使喚他，端茶送水遞毛巾，他都樂呵呵、笑嘻嘻地應承。稍稍接受別人一點恩惠，他會感激涕零，沒齒難忘的話說上一大堆，讓施惠的人感受到深切的心理滿足，覺得這人知足，懂得感恩。

更難得的是，這傻子偏偏待人真誠，處事公平。在東宮御廚崗位上，他以身作則，不勢利，不偏袒，忠于職守，廉潔自律，又一次贏得了一片喝彩。雖然正史上對魏忠賢此類行徑認為是高明的偽裝，但也不否認效果驚人的好——

先以小忠小廉事人，為入門詭訣。人人咸得其歡心，亦咸為其籠絡?！扉L祚：《玉鏡新譚》卷一

魏忠賢以小忠小廉處事為人，這成了他晉升的絕妙通道。身邊的人都欣賞他，也愿意和他交朋友。

第四，勇于吃虧。要說撿便宜，投機取巧，人人都有那么一些人性的弱點。但進宮以后的魏忠賢卻能夠時時處處謙讓，勇于退讓，不怕吃虧。在他的工作團隊里，不該得的絕不伸手，該得的也會盡量先滿足他人。朱長祚形容他：

每嗇于己而豐于人，毋論大小貴賤，虛衷結(jié)好。凡作一事，眾悉頌之?！扉L祚：《玉鏡新譚》卷一

也就是對自己很苛刻，對他人卻大手大腳，宮中人等，無論貴賤男女，都不斷地稱頌他。

大家可能發(fā)現(xiàn)，上面講到的四大性格特征和此前的魏忠賢差距太大了。一個花花太歲、賭博狂徒，怎么會突然變成了先進模范、道德標兵？真相只有一個：在傻子的表層下，魏忠賢有自己的追求，他要先獲取名聲，再用這種名聲博取更大的利益，包括財富和官位。這就是朱長祚所謂的“虛衷結(jié)好”。說白了，魏忠賢打的是小算盤，謀劃的卻是大人生。不得不說，魏忠賢在這點上有過人之處：他克制了自己的人性弱點，迎合了別人的人性弱點，換來了很好的名聲和實實在在的利益。

這就是官場推銷自己的最佳戰(zhàn)略。魏忠賢雖然沒學過市場營銷，但在推銷自己的時候卻無師自通，本領(lǐng)高超。

有個營銷案例：如何把梳子賣給和尚。最低檔次的推銷員會說，和尚頭發(fā)都沒有，這不是瞎扯嗎？第二檔的推銷員會說，大師慈悲，你不買梳子，我就失業(yè)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靠我一個人撐著，和尚過意不去，買了。第三檔的推銷員會說，那些香客車馬勞頓來燒香，衣冠不整，頭發(fā)蓬亂，如果你買了梳子，讓他們梳梳頭，對菩薩不是更禮敬了嗎？你也是花小錢做大功德。和尚一聽，有道理，買十把。第四檔的推銷員會說，大師就說這些梳子都是開過光的，佛天面上，多買多福報，不僅不虧本，還能賺錢。和尚二話不說，買了一千把。還有第五檔的，對梳子進行深加工，刻印佛像、佛經(jīng)，原材料加工、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讓、大師開光費用，一條龍服務，梳子價格不就翻倍了？話沒聽完，和尚買了一萬把。還有技高一籌的，直接找住持，用營銷創(chuàng)意入股，以特色宗教產(chǎn)業(yè)作亮點，然后借殼融資，上個創(chuàng)業(yè)板或者新三板，自己轉(zhuǎn)型升格，從營銷員飛升為上市公司的CEO！

這當然是笑話。但如果對這個營銷戰(zhàn)略打分評級，魏忠賢無疑屬于最高等級。

雖然搞定了王安、魏朝、客巴巴，也贏得了王才人和皇太孫的絕對信任，但魏忠賢的人生到此止步了。

一個人裝好人，裝一年沒問題；裝十年，算是高手；能裝上幾十年，那就是絕頂高手，弄不好就成圣人了。

魏忠賢從萬歷十七年開始，一直裝到了萬歷四十八年，從二十二歲的青蔥歲月挺到了五十三歲兩鬢斑白。

看著自己不斷變白的頭發(fā)，道德模范魏忠賢心里比誰都著急。但問題的關(guān)鍵不是魏忠賢不想快馬加鞭，而是他的那些后臺都還待在后臺，還沒走上風光的歷史前臺。

因為萬歷皇帝還好好地活著。

當魏忠賢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的人生發(fā)生了急劇變化。

萬歷皇帝終于壽終正寢了，泰昌皇帝登基，王安火速升任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

按照魏忠賢的初步估算，泰昌皇帝對自己印象特好，這下?lián)苽€一官半職沒問題了。

可還沒等他籌劃好，泰昌皇帝又死了。這可憐的人滿打滿算只當了一個月皇帝，據(jù)說是中了別人的招數(shù)：在清心寡欲幾十年后，突然收到了一份大禮——八個美女。一任性，龍體垮了，命也沒保住。

當年的皇太孫，現(xiàn)在的皇太子入繼大統(tǒng)，這就是歷史上的天啟皇帝朱由校。

幾十年的投入、隱忍終于開始有回報了。魏忠賢迫不及待地等著實現(xiàn)升官發(fā)財?shù)拿缐簟?/p>

魏忠賢的夢想能實現(xiàn)嗎？精心營構(gòu)幾十年的利益格局是否會讓他躋身青云？

1.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內(nèi)監(jiān)·旋匠》：“凡菜戶既與宮人成伉儷，其卑賤冗員，貧而下劣者，又甘為菜戶之役，皆宮人出錢雇之，以善庖者為上等……專供烹飪，使令如仆隸。然其衣服垢膩，背負菜筐出入以市雜物，內(nèi)官輩賤之，呼之曰旋匠，不知何所取義？”

2. 《明史紀事本末》卷七一：“客氏久厭朝儇薄，而喜忠賢憨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