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參加法蘭西藝術(shù)學院競賽;我的大合唱被槍斃了;我對格魯克及斯龐蒂尼的崇拜;羅西尼的到來;他的愛好者;我的憤怒;安格爾先生。
法蘭西藝術(shù)學院音樂競賽的時候又到了,我再次報名參賽。這次我通過了初試。我被要求將一個浪漫的抒情場面譜寫成大型管弦樂,主題是《被女祭司撕碎的俄耳浦斯》。我認為我的這首最新作品并非一無是處。然而,卻只有一名平庸的鋼琴師(我們馬上就會看到,這些比賽組織得是多么差勁)負責演奏我的樂譜;更確切地說,是在鋼琴上彈奏我的交響樂作品,而這個人還沒有從縱酒狂歡中清醒過來。加之學院的音樂系是由凱魯比尼、帕埃爾、勒絮爾、貝爾東、布瓦爾迪約及卡特爾等人組成,他們宣布我的作品無法演奏。我于是再次與比賽無緣。
有些藝術(shù)大師畏懼初學者,因而拒絕他們。而我在見識了這種平庸與懦弱的利己行為之后,又見識到了這種制度的專制與荒謬,它們會將初學者扼殺??唆敳蔂栕柚沽宋铱赡塬@得的成功,這種成功的益處在那時對我來說意義重大。而那些院士,這些大人物,只是給了我一封信,宣布了一個滑稽可笑的結(jié)果,便剝奪了我本可以出人頭地的機會,或者說是一個可使我引起注意、至少也是鼓舞人心的機會。就這樣,他們將我置于極度的憤怒與沮喪之中。
為了讓我能夠順利完成這次競賽,新穎劇院給了我半個月的假期。假期一結(jié)束,我就必須重新開始演出。但是,我很快就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差一點死于霍亂。安托萬忙于追求幾個輕佻的女人,所以白天黑夜的大部分時間里就只有我一個人。我既無仆人也無護士為我服務(wù)。在一個孤苦伶仃的夜晚,我的疼痛達到了極點。若不是我魯莽地將小折刀插入到我喉嚨的深處,刺穿了那里的一個令我窒息的囊腫,我早已死在了那個夜晚。這次不科學的“手術(shù)”倒促成了我的康復。在我快要痊愈時,父親似乎終于被我的堅強意志所感化——他無疑很擔心我的生活來源問題,因為他對此一無所知——恢復了生活費的提供。父親的溫情出乎我的意料,但也因此使我能夠辭去合唱隊隊員的職位。這狀況的改善并非無足輕重,因為每天的演出不僅使我心力交瘁,演出的那些東西也只是一些滑稽的歌舞;而那些大型的歌舞劇卻仿佛在笨拙地模仿歌劇,這使我在演出中必須得忍受一種愚蠢的音樂。這種愚蠢使我最終染上了音樂的霍亂,或者說它使我被陳規(guī)陋習所束縛,并深受影響。只要是真正的音樂家,他就能清楚了解在法國我們所謂的“半歌劇院”的含義,他就能理解我所忍受的痛苦。
恢復生活費使我又可以以雙倍的熱情重新參加我在巴黎歌劇院的晚會了,而原來我在新穎劇院的那份讓人憂傷的職業(yè)卻使我在那段時間里不得不犧牲它?,F(xiàn)在我又可以全身心地沉湎于對偉大的戲劇音樂的研究與崇拜之中了。說到歌劇音樂會,我也只是在巴黎歌劇院聽過幾場。然而那冷漠與平庸的演奏并不能使我受到震撼,因此我的偏愛并沒有從器樂方面轉(zhuǎn)到這上面來。海頓與莫扎特的交響曲的作曲風格,從總體上講,是屬于表達內(nèi)在情感的種類。可是演奏樂曲的樂隊人數(shù)少得可憐,舞臺則過于寬廣,其布置也不利于聲音的傳播。所以,演奏他們的樂曲所產(chǎn)生的效果不會超過在格勒諾布爾大平原上演奏所產(chǎn)生的效果。這使人覺得非常模糊、渺小與冷漠。那時,我只讀過貝多芬的兩首交響曲,聽過一首他的行板;他顯得距我遙遠,如太陽一般,但卻是一輪被濃云密密遮住了光芒的太陽。韋伯還未曾寫出過杰作,他的名字對我還很陌生。至于羅西尼,以及他在巴黎的追逐時髦的階層中所激起的狂熱,卻激起了我強烈的憤怒。因為這種所謂的新興流派很顯然是作為格魯克與斯龐蒂尼流派的對立面出現(xiàn)的。然而,他根本就沒有構(gòu)思出比這兩位大師的作品更神奇、美麗與真實的任何東西。他那恬不知恥的旋律,對戲劇性表達與契合方面的蔑視,對高潮的節(jié)奏型的不斷重復,那無休止的幼稚的“漸強”,以及突然敲出的鼓聲——這些都使我異常憤怒。我甚至拒絕承認羅西尼在他最杰出的《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中所表現(xiàn)的卓越才華,盡管這部歌劇的配器是如此地細致精巧。所以,我不止一次地自問,我究竟怎樣做才能在意大利歌劇院中埋設(shè)一顆地雷,然后在某個演出的夜晚,將它同羅西尼的阿諛者們一起引爆。每當我碰到這樣的一個奉承者,我便會憤怒地咕噥出一句“這個無恥之徒”,同時向他投去夏洛克式的復仇目光;“我真希望用紅紅的烙鐵頭戳穿你!”我必須坦白承認,直至今天,我的內(nèi)心深處仍然抱有這種意圖謀殺的罪惡情感,以及這種奇怪的看問題方式。當然,我不會用通紅的烙鐵去刺穿任何一個人,我也不會把意大利歌劇院炸成碎片,雖然地雷早已準備妥當,只需點燃導火索。寫到這兒,我真心誠意地為我們偉大的畫家安格爾鼓掌叫好,因為我聽到他在談?wù)摿_西尼的某些作品時說過:“這是一個虛偽之人的音樂!”
- 羅西尼:(Gioacchino Rossini,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寫有多部歌劇,如《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奧賽羅》《賊鵲》等。他對于旋律及戲劇效果的天才為他在巴黎贏得了巨大聲譽。
- 安格爾:(Jean Auguste Ingres,1780—1867),法國畫家。他的繪畫純凈而精致。面對浪漫派的興起,他成為新古典派公認的領(lǐng)袖人物。
- 我與安格爾先生,在關(guān)于羅西尼的“意大利嚴肅歌劇”的大部分見解上,都有相同之處。這些相同并不是我唯一引以為榮之處。不過,這并不能阻止《圣桑弗里安的殉難者》的著名作者(指安格爾——譯注)把我看成是一個可憎的音樂家,一個怪物,一個無賴,一個反基督者。但是我卻真誠地原諒他,因為他同樣欣賞格魯克。所以,“熱情”或許才應(yīng)該是“愛慕”的反義詞,因為它使我們喜歡那些喜歡我們所喜歡的東西的人,即使是在他仍憎惡我們之時?!髡咦?/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