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湘江自南向北迤邐而來,在大西門穿城而過,將長沙城分作東西兩部。自光緒三十年(1904年)長沙開埠,客貨云集,大西門渡口便成了長沙最繁華的渡口。
這一天清晨,在渡口長長的石階旁,衣著一絲不茍的紀(jì)墨鴻坐在椅子上,一面蹺著腳讓人給他擦皮鞋,一面看報紙,報紙背面是醒目的“湖南省公立第一師范學(xué)校招生啟事”。給他擦皮鞋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材高挑、體形單薄。他專注地看著報紙,卻忘了手里的活計。紀(jì)墨鴻顯然感覺到了,他突然移開了報紙,對著小伙子吼道:“喂,你還擦不擦?”這個少年名叫蔡和森,湖南湘鄉(xiāng)人。
蔡和森吃了一驚,手腳麻利地忙碌著:“擦,擦,馬上就好……先生,擦好了。”紀(jì)墨鴻看看擦得锃亮的鞋,站起身,掏了兩個銅板遞出去。蔡和森紅著臉,輕聲說:“我不要您的錢。先生,能不能把這份報紙給我?”
紀(jì)墨鴻愣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小伙子,穿的一身學(xué)生裝,雖然打著補丁卻很整潔,問道:“擦鞋的還看報?你認(rèn)識字嗎?”蔡和森點了點頭。
紀(jì)墨鴻嚴(yán)肅的臉頓時笑了起來,他把報紙遞給蔡和森,“拿去吧。貧而好學(xué),窮且益堅,我最喜歡這樣的年輕人了?!辈毯蜕B忙謝過,蹲在地上,認(rèn)真地看著報紙,全沒聽到碼頭上響起的高亢的汽笛聲,輪船靠岸,旅客紛紛涌了出來。
向警予在保姆仆人的簇?fù)硐侣铝舜?,她老遠(yuǎn)便見一乘轎子候在路邊,一個管事模樣的人領(lǐng)著大堆仆人站在那里,不覺皺了皺眉頭,向管事問道:“斯詠沒來?”管事笑說:“小姐臨時有事,她臨走時托付小人,千萬要照顧好向小姐?!边@管事正是陶會長的管家,向警予的父親則是溆浦商會的會長,陶向兩家是世交,常有往來,向警予與陶斯詠自小就是好朋友,此次向警予前來長沙就讀周南中學(xué),向父便托陶會長代為照看。
管事說道:“向小姐,這是我們老爺給您準(zhǔn)備的轎子?!毕蚓枋忠粨]:“謝了,我用不著?!?/p>
管事忙道:“那哪行啊?您是千金小姐,哪有自己走路的道理?”
“我就喜歡自己走路?!毕蚓枥硪膊焕硭鄙狭伺_階。管事還想勸,保姆攔住他說:“您就別客氣了,我們小姐就這習(xí)慣,從來不坐轎,勸也沒用?!?/p>
管事愣住了,后面跟上來的仆人嘀咕了一句:“這什么小姐呀?”管事瞪了仆人一眼,仆人趕緊不做聲了。管事只得向轎夫一揮手:“跟上跟上。”前面向警予走得飛快。
警予忽然停在了蔡和森的身后,她被蔡和森手里的報紙吸引住了。蔡和森詫異地一回頭,卻看見一位美貌少女正探頭看自己手里報紙上的廣告,正不知所措,還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少女已經(jīng)大大方方地也蹲了下來,對他說:“哎,報紙能不能借我看一下?!?/p>
蔡和森還沒遇到過這樣大膽的女子呢,他實在不清楚對方要做什么,只得趕緊把報紙遞給她。管事的跟了上來,很是抱歉地說:“向小姐,您要看報???我這就給您買去?!?/p>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正在看嗎?”警予頭也沒抬,小聲讀著廣告:“‘……于見報次日,即開始報名。’哎,這是哪天的報紙?”一時亂翻,去看報頭的日期,也不等蔡和森回答,又自言自語道:“今天的?太好了!”
看到蔡和森正茫然地望著自己,她笑了笑,問:“哎,你想去考?。康綍r候咱們一塊兒考?!薄耙粠煵皇桥?,你怎么可以去考呀?”蔡和森真想不明白,怎么這個女生連長沙的一般學(xué)校不招女生都不知道?
“廣告上也沒說只招男生?。吭趺催@樣???太沒道理了!我還以為省城會比小地方強(qiáng)呢,也這么落后!”警予站起身,把報紙還給蔡和森,沖管事大聲說,“走,去第一師范!”管事又是一愣,這位小姐讓他已經(jīng)有些昏頭昏腦,“不回陶府嗎?”
“我現(xiàn)在不去陶老爺府上,我要去第一師范!”向警予一字一頓地說著,走出幾步,又回頭對蔡和森說,“哎,你等著看,我肯定跟你一起考。”
向警予直奔第一師范而來,一腳踏進(jìn)教務(wù)室,叫道:“老師,報名處是這里嗎?我要報考。”教務(wù)室此時只有國文教師袁吉六一個人,這位前清的舉人花白大胡子,體態(tài)肥胖,留著剪過辮子后半長不長的披肩發(fā)。他半天才弄明白眼前這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女子居然要考一師,幾乎有些不敢相信,“你個女娃娃考一師?”
向警予挺起腰桿,大聲道:“我是女人,不是什么女娃娃!”袁吉六把眼鏡往鼻梁上一推,看也不看警予一眼,“女人更不能考!男女之大防都不要了,成何體統(tǒng)!去去去!”看到向警予的臉都被氣白了,旁邊的管事趕緊插話:“這位先生,說話客氣一點嘛。這可是向會長家的千金……”
“我管你什么千金萬金,趕緊領(lǐng)回家去,少在這里搗亂!”袁吉六揚揚下巴說。這時一名校役進(jìn)門,“袁先生,校長請您去開會呢?!薄爸懒?。”袁吉六慢條斯理地起身,端起水煙,邊走邊對管事說:“趕緊走趕緊走,也不看看地方——這是學(xué)校,學(xué)校是女人家來的場合嗎?搞得沒名堂!”
“你才沒名堂呢,老封建!”向警予沖袁吉六的背影跺跺腳罵完了,又沖著管事說,“走,這種地方,請我我都不來!”她沖將出去,從袁吉六背后擠過,揚長而去。袁吉六被擠得一個踉蹌,連水煙壺都差點掉了,氣得他吹胡子瞪眼,半天才憋出一句:“簡直……簡直……世風(fēng)日下!世風(fēng)日下!哼!”
向警予憋著氣到了陶家,一進(jìn)陶家就大聲嚷嚷:“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簡直不把女人當(dāng)人!真是氣死我了!”這時門外一個聲音傳來,“什么事把我們的向大小姐氣成這樣?”陶斯詠站在了門前。
“斯詠,你個死丫頭,也不到碼頭接我?!本杞械溃瑑扇艘话驯ё×?,笑鬧成一團(tuán)。這時一個傭人上前來說道:“小姐,剛才姨太太來電話了,她和表少爺一會就到。”斯詠聞言怔了一怔,頓時不耐煩起來,說:“知道了?!眳s對警予說:“走,去看看你的房間?!?/p>
二人上樓來,警予一面看,一面把報考一師被拒的事說了,斯詠卻有些心不在焉,趴在床上說:“誰要你跑到男校去報名的?其實讀周南還不是一回事?反正都是師范。我現(xiàn)在才是真的遇到麻煩了?!?/p>
警予卻沒有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在房間里不停地走來走去,說道:“那也不能把我轟出來吧?還城南書院,千年學(xué)府?都是老封建!況且,我也沒說非得進(jìn)一師,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誰比誰差呀?”
斯詠點點頭,應(yīng)和道:“那倒是,進(jìn)了考場,說不定那些男生還考不過我們呢?!?/p>
警予一聽這話,突然停下腳步,偏著頭想了想,然后一臉壞笑地看著斯詠,湊近她說:“如果有兩個女生,悄悄去參加了一場只準(zhǔn)男生參加的考試,而且考了第一名,然后她們再去告訴那些老封建考官,你們錄取的頭名狀元,乃巾幗英雄陶斯詠、向警予是也,那時候你會是一種什么感覺?”
斯詠推開她說:“去去去,異想天開!我可不跟你發(fā)神經(jīng)!”“哎,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我們這回,就是要讓他們看看,女人比男人強(qiáng)!來,拉鉤!”警予一本正經(jīng)地湊攏來,向斯詠伸出手來。斯詠猶豫著,警予用目光鼓勵著她,斯詠顯然經(jīng)不起這番慫恿,終于按捺不住,兩只手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這時陶家的丫環(huán)進(jìn)來,講王家的老爺、太太和表少爺已經(jīng)來了。斯詠聞言呆了一呆,不情愿地站了起來,苦著臉看著警予,警予笑說:“快去,別讓人等急了,我累了,要睡覺,就不打擾你們約會了?!闭f話間又曖昧地一笑,斯詠瞪了她一眼,半晌才緩緩下樓來。
陶家的客廳里,西裝革履、戴著近視眼鏡的王子鵬坐在沙發(fā)上,一雙纖弱的手下意識地絞在一起。他長得頗為清秀,從頭到腳收拾得一絲不茍,只是臉色略有些蒼白,身后站著他的丫環(huán)秀秀。
斯詠進(jìn)了客廳,看到父母和姨夫姨母都不在,有些意外,只好很不自然地招呼子鵬:“表哥,你來了?”
子鵬站起身,同樣的不自然,緊張地擠了個笑容。倒是秀秀乖巧地叫了一聲表小姐。
“喲,斯詠,”王老板、王夫人與陶會長這才從里面出來,王夫人先咋咋呼呼叫了起來,“子鵬今天專門來邀你出去玩的,都等你半天了。我們大人要商量點事情,你們小孩子出去玩吧。”
斯詠看看三位長輩,再看看局促不安的王子鵬,一臉的不情愿,向外走去。子鵬趕緊跟了出去。秀秀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拿起子鵬的圍巾,跟在子鵬身后。王夫人眼睛一瞪,呵斥道:“阿秀,少爺陪表小姐散步,你跟著算怎么回事?一邊去?!?/p>
秀秀收住腳步,回到夫人身邊,目送著子鵬出門。只見子鵬跟在斯詠身后走出大門,悄悄窺視著斯詠的表情,正好斯詠回過頭來,他又趕緊低下頭。
斯詠問他:“你到底想上哪兒去?”“我……隨便?!彼乖佌f道:“王子鵬,你什么時候能有一回主見?哪怕就說一個具體的地點,這不是很難吧?”
子鵬緊張地絞著雙手,不敢看斯詠。斯詠移開目光,搖了搖頭。這時遠(yuǎn)處忽然傳來教堂悠揚的鐘聲,子鵬似乎想起了什么,興奮地說道:“我們?nèi)ソ烫?!?/p>
“聽說……你要上周南去讀書?”子鵬終于找著了一個話題。斯詠點頭說:“周南女中師范科。還有一個朋友跟我一起?!薄罢l呀?”子鵬無話找話。
“溆浦商會向會長的女兒,叫向警予。我們約好了一起讀師范,以后畢業(yè)了,一起當(dāng)老師。對了,你呢?”斯詠說道。“我什么?”子鵬呆了一呆。
“你的打算???打算上哪所學(xué)校?學(xué)什么?打算以后干什么?”
“我,我還沒想好?!弊御i半晌才說道。
“就是說,姨父姨母還沒給你安排好,是嗎?”
子鵬不禁有些窘迫。這時教堂的鐘聲再次響起。子鵬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掏起口袋來,他掏出一大把零錢數(shù)著,兀自不足,“斯詠,你——有沒有零錢?”
斯詠看得莫名其妙:“你要那么多零錢干什么?”子鵬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借一下?!?/p>
“王少爺,哎,王少爺來了……!”這時一大群小乞丐看見子鵬,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一只只黑黑的小手伸了過來,子鵬忙不迭地把手中大把零錢分發(fā)給每一個孩子。在孩子們的一聲聲“謝謝”里,斯詠溫柔地望著子鵬分發(fā)零錢時那燦爛的笑容。
孩子們一陣風(fēng)似的來,又一陣風(fēng)似的散去。待最后一個孩子跑開,子鵬回過頭,正碰上斯詠的目光,這目光他很陌生。在教堂外的椅子上坐下,斯詠問:“你好像跟他們很熟?”
隔著一個人的位置,子鵬坐在斯詠左邊:“也談不上……我經(jīng)常來這兒,他們習(xí)慣了。”斯詠望著子鵬,子鵬被她的目光弄得一陣緊張,低下頭。
斯詠沉吟說道:“表哥,有句話我想跟你說。其實,你是個很好、很善良的人,可你想沒想過,一個人光心地善良是不夠的。你可以發(fā)善心,給這些孩子施舍,可這能改變什么呢?你能改變他們的前途,能改變他們的命運嗎?”
子鵬愣住了,他顯然沒認(rèn)真想過這些問題。斯詠又說:“中國到處都是這樣的孩子,如果光是施舍,而不為他們?nèi)プ鳇c什么,那他們今天是這樣,明天還會是這樣,甚至他們的孩子,他們孩子的孩子仍然會是這樣。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去讀師范,要去當(dāng)老師的原因?!?/p>
她抓起子鵬那只略有些蒼白的右手:“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這雙手,能為這些孩子,能為這個社會做些什么有用的事?能讓你自己覺得,你是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表哥,這些問題,我們都好好想想,好嗎?我先走了?!?/p>
斯詠走了,子鵬呆在那兒抬起自己的手,仿佛不認(rèn)識一樣端詳著,直到鐘聲又一次響著,驚得一群鴿子撲啦啦從他面前飛起,才站起身來。
中午子鵬悶悶不樂回到家,他在心里反復(fù)咀嚼著斯詠的話,呆坐在陽臺上,隨手翻看當(dāng)天的報紙,當(dāng)他看到一師的招生廣告時,沉默了一時,忽然忍不住問正給他端茶來的秀秀:“秀秀,你說,我,王子鵬,是不是一個有用的人?”
秀秀放下茶杯,站在少爺身后,說:“少爺讀過那么多書,還會洋文,心又那么好……您是少爺,怎么會沒用呢?”
子鵬把手里的報紙放在桌子上,撐著下巴說:“我有用?我是能文,能武?還是能做工,能種田,能教書,能醫(yī)病,我能干什么?我對別人有什么用?除了當(dāng)少爺,我連一杯茶都不會泡,還得你泡好了給我端過來!”
秀秀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惹少爺不高興了,趕緊擺著手說:“少爺,好端端的您這是怎么了?您哪能跟我這種下人比呢?少爺……”
“我應(yīng)該跟你比,跟你比了我才會知道,我就是個廢物,一個廢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子鵬拿起那份報紙,讀著上面的廣告,說:“我不要做廢物,我去考一師范,當(dāng)教師,教孩子!”
秀秀看了看報紙,忽然說道:“少爺,您這張報紙能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