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性財經(jīng)男
財經(jīng)生活顯然是一種被格式化的生活。
西裝革履,雙手抱臂,露出帶陀飛輪的手表和微微泛光的精致袖扣。雙眸兇氣逼人,時刻重裝上陣。身邊出沒的財經(jīng)大牛們,其平面造型總是和他們的職業(yè)一樣乏味。
第一次在《福布斯》亞洲版看到馬云的封面照片還是2000年。好意外,沒有經(jīng)典的雙手抱臂也就罷了,居然還穿著藍色格子衫和卡其布褲子!封面標題上,大大的三個英文單詞“Fighting for Eyeballs”(為眼球而戰(zhàn)!)醒目奪人。那一刻,這個雙拳緊握、擺出戰(zhàn)斗姿勢的非典型性財經(jīng)男,令見過許多典型財經(jīng)造型的我,眼前一亮。
“今天有這樣一個事實,我希望告訴大家,目前全球最大的B2B電子商務網(wǎng)站,也就是企業(yè)對企業(yè)之間的電子商務網(wǎng)站就建在我們中國。而它的領導者呢,就是一位土生土長的中國人。雖然他并沒有什么名牌大學的教育背景,甚至高考也考過三次,可是今天的他卻屢屢出現(xiàn)在世界一流學府的殿堂。他就是阿里巴巴網(wǎng)絡技術有限公司的總裁兼首席執(zhí)行官馬云先生!”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我的節(jié)目中,我的開場白尚未結束,馬云就很具“正式感”地出現(xiàn)了,說實話,剛剛“奪去我眼球”的“馬大帥”又讓我跌了一下眼鏡--他穿著一件極不合體的黑色西服!好看還是難看真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場他的女性擁躉為之瘋狂,直接將一個“邪”字贈予了身著黑色大西服的馬云,將其贊譽為“偉大的巫師”,這也太拽了!被裝在盛大“巫袍”中的這位小個子,于節(jié)目現(xiàn)場噴薄出驚人的能量,狂人狂語,淹沒了周圍的眾生和世界。
“你應該去找個服裝造型師?!惫?jié)目結束后,我們一起聊天,我向他推薦了一位服裝設計師朋友。他默默地接過了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謝謝偉鴻!”馬云收起紙條,彼此打量,相視而笑,默契盡在不言中。
今天的馬云已然成為“教主”,但不變的是他頑童般的氣質(zhì)。如今,他的裝束和他的五官一樣特別,銳意十足的年輕派成為了他的新名片,而且頗有堅持到底的意思--即使是出席最正式的頒獎晚會,一派深色系的財經(jīng)要人里,他也泰然自若地鮮艷著,冬穿毛衣夏套T恤,紅綠黃三種顏色,以不變應萬變。
我的設計師朋友告訴我,馬云真的找他咨詢過,但我從沒問過馬云為何會舍棄西服?就好像從來不曾有人問過,一直西裝革履的我,是否也有過休閑版本?在各種財經(jīng)范兒的男人中,從馬大俠主打的“隨意、年輕、瀟灑、自我”之中,我分明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同為師范大學修成,又曾經(jīng)同為英文教師,也許,我和馬云有諸多共同的無法舍棄的情結--師大生的范兒&英文教師的范兒!
杭州師范學院,是馬云的母校。福建師范大學,則讓我完成了從學生到老師的跨越。20世紀80年代末期的福建師大,正在為國家剛剛確立的九年制義務教育體系培養(yǎng)大批人才,在中小學教育領域的世襲地位堅不可摧。與此同時,這所百年老校厚積薄發(fā)的人文滋養(yǎng),也讓我如同一塊被扔進大海的海綿,呼吸之間,冒出多元的氣泡。
與廈門的洋派作風不同,自唐宋以來就屢出狀元、進士的福州,以典雅沉蘊的文化氣息,熏染著我的大學時光。始建于1907年的福建師范大學,前身是由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陳寶琛先生所創(chuàng)辦的福建優(yōu)級師范學堂。遙想當年,陳老校長21歲進士登科,離開福州老家進入北京翰林院,官至內(nèi)閣大學士兼禮部侍郎,少年得志。中法戰(zhàn)爭之后,因舉薦有誤,官職驟降五級,回鄉(xiāng)賦閑25載。也正是在這段時間,秉承“非發(fā)展實業(yè)和教育不能救國”的理念,陳老先生組織修建了福建省第一條鐵路--漳廈鐵路,之后又創(chuàng)辦了福建省歷史上第一所高等院校--優(yōu)級師范學堂。從這里走出的畢業(yè)生與留學生,被派往福建各地以及南洋各國的閩籍中文學校任教,對振興閩南中小學教育意義深遠。陳寶琛的妻子王眉壽也創(chuàng)辦了福建女子職業(yè)學堂,首次在全省招收女性學生。之后學校擴建,改稱福建女子師范學校,著名作家冰心早年曾就讀于此。東南一隅教育欣榮之盛況,傳至京城。1909年,陳寶琛再度奉召入京,翌年補授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為末代皇帝宣統(tǒng)授讀。[1]
1988年,意大利導演貝魯奇的中國史詩電影《末代皇帝》榮獲美國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當時正在福建師大念英語專業(yè)的我,每次在存有數(shù)萬冊陳寶琛私家藏書的學校圖書館里借讀英文原著,都會有一種古今穿越、中外交雜的“靈異”之感。倘若時光倒流80年,圖書館的藏書,是不是還陳放在小皇帝的書桌上;陳老校長教授溥儀四書五經(jīng)的時候,十幾歲的皇帝是否也剛剛和蘇格蘭太傅莊士敦學完英文;末代皇帝的書架,會不會也和現(xiàn)在的圖書館一樣,既排列著陳太傅的私藏典籍,也堆放起蘇格蘭老夫子推薦的歐洲憲政史?
年輕人畢竟還是沒有太多耐心沉浸在故紙堆里,現(xiàn)實世界的一舉一動,更容易吸引我和同學們的視線。作為1984年國務院首批開放的沿海14個港口城市之一,福州的市場化程度以突飛猛進的速度發(fā)展著,當同學們流連于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尋根熱潮,與薩特、尼采、海德格爾等哲學大家實現(xiàn)靈魂擁抱的時候,我卻在校圖書館的“內(nèi)部讀物”中發(fā)現(xiàn)了哈耶克的一本小書,書名我已經(jīng)遺忘,但他關于自由主義市場經(jīng)濟理論的鼓與呼,讓我對彼時的中國沿海經(jīng)濟走勢有了稚嫩而獨立的思考;后來,我曾經(jīng)又在故紙堆里與凱恩斯相遇。在與同學們爭論著改革中的中國到底需要哪一種理論支撐時,我不會想到,兩位大師的觀點之爭將從此伴隨著我,也伴隨著整個國家的發(fā)展,跌宕起伏,在實踐中一次次被證實又被推翻,與身處于這個時代中的人一樣,被發(fā)展的洪流裹挾著一路向前,無法停歇。
得風氣之先,使得一顆年輕的頭腦有了主見,也提前將海島的朦朧詩雜糅著對岸的文藝腔調(diào)一起溫習,由此醞釀出的是一段更為自由、開放和浪漫的集體回憶,它也許只屬于20世紀80年代師大外語系的學生們。師范院校一般都是女生居多,外語系女多男少的現(xiàn)象尤其明顯。我們班21個人,只有7個是男生,由于男生太少,宿舍樓采取了男女混居,共住19號樓,男生住一樓和二樓的一半,一扇門進出,無形之中,就多了許多與女生相遇的機會,于是,惹得其他院系的男生們好生羨慕。更為美妙的是,朦朧的男女們還有大熱的朦朧詩作陪:
霧打濕了我的雙翼∕可風卻不容我再遲疑∕岸啊 心愛的岸∕昨天剛剛和你告別∕今天你又在這里∕明天我們將在∕另一個緯度相遇
詩朗誦是那個年代男女同學間最優(yōu)美的抒情方式。一首美好的朦朧詩從女孩兒口中緩緩念出,旁邊的男生用肩上的小提琴拉出悠揚的旋律,這樣的節(jié)目,成為每次院系學生晚會的壓軸亮點。同樣熱愛誦讀與音樂的我,貌似看不上男生與女生之間的甜膩,更樂于以更為自由與個人化的方式,投入到了“廣播”的懷抱,不僅擔任了校園廣播站的主力播音員,同時經(jīng)營著外語系的另外一大亮點--外語系之聲(Voice of F. L. D)。
練就播音員基本的職業(yè)功夫--標準的普通話可謂煞費我心。身邊沒有師傅,就拜新華字典為師,每天查拼音,一字一句,努力去掉閩南腔。閩南人說普通話的一大死穴,就是卷舌音。小時候考漢字注音,毛主席的“主”,我要在“zu”和“zhu”之間來回糾結,鉛筆字寫了又擦,擦了再寫,最后交卷,改成什么算什么,完全無厘頭。大一的播音時光,字正腔圓成為主攻方向。每次輪到自己的節(jié)目播出,我都會早早地從食堂打了飯回來,坐在宿舍外的走廊上,邊聽邊吃,這也成了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還好我這位班長沒有因此被同學們指責為脫離集體的“自戀狂”。不過,這樣的堅持使我等來了突如其來的成功--我脫口而出的每個字都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準確的普通話。
對播音和主持越來越心醉的我,又把我們外語系一套音響設備充分利用了起來,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辦起了“系電臺”,我的角色絕對是采、編、播三合一。節(jié)目出臺了,可是“電臺”還沒有正式的名字,外語系的學生每天都要聽《美國之音》訓練聽力,于是眾人一起拍板,就仿照這個全球著名電臺“VOA”創(chuàng)造出我們自己電臺的名字--外語系之聲(Voice of F. L. D)。如果說校電臺使我的播音實現(xiàn)了正統(tǒng)和規(guī)范,而在自己的“外語系之聲”,我釋放出了更多的自然和隨意,以流行音樂作為工具,開始經(jīng)營這塊廣播試驗田。從卡倫·卡朋特鄉(xiāng)村風格的《Yesterday Once More》,到約翰·列儂搖滾范兒的《Imagine》,外語系的音樂風格向來是“洋氣無邊界”。就連挑選中文歌曲的時候,我也秉承多元風格,除了讓崔健回蕩在北方大街小巷的《一無所有》南下至海邊的校園,也不忘記讓張雨生的《大?!穾е陌С睿瑐鞯胶5倪@一邊。
一海之隔的臺灣,當時正是流行音樂的黃金期。享受特區(qū)“特權”的我,每次從師大放假回廈門必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跑到廈門大學去淘卡帶。許多進口卡帶,還有走私?jīng)]收的打孔磁帶,都被廈門大學的學生買來翻錄,再以七毛錢一盤的價格售出,外面還貼上用黑白復印機印刷出來的模糊封面。外語系廣播里傳出的張雨生、王杰、齊秦的歌曲,都是我淘卡帶淘來的。原材料備齊,我便開展起自己的小試驗,把從臺灣廣播節(jié)目里聽來的各種編排模式,依葫蘆畫瓢地沿用到自己的音樂廣播里。所有的敘述都順著當期節(jié)目的主題,與音樂進行穿插。我不會專門介紹“下面請聽某某歌曲”,而是讓歌曲配合我的臺詞,說完一段話,就播放某個相關的音樂片段。每做完一期,心里就惦記:下一期應該談論什么主題呢,最近有沒有新的流行歌曲出來?拿著小收音機的手,隨即調(diào)到蔡琴主持的《日正當中》,或是另外一檔臺灣廣播《亞洲之聲》。
從粉絲到試驗員,我的角色與生活,隨著收音機的調(diào)臺,一并跳轉。廣播那頭的世界,越來越引起我的好奇。就像每一個電臺癡心粉絲一樣,我按照廣播里提供的地址,給《亞洲之聲》的主持人吳瑞文寄去觀眾來信。不曾想到,居然在一個月之后收到了回信!負責任的節(jié)目制作人在信中感謝了我這位大陸聽眾的熱心支持。秀氣端正的繁體字,寫在印有“Voice of Asia”(亞洲之聲)臺標的信紙上,瞬間在我眼前打開了一扇通向海外的窗。廣播臺里,齊秦《外面的世界》悠悠響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痹趶V播中遇到更美好的新世界的我,不會想到有一天,這個新世界會將我?guī)щx一個正常的師大學生既定的軌道。
外面的世界,的確精彩。畢業(yè)那一年,剛剛步入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市場經(jīng)濟的熱浪翻滾在每一個人的心中。越來越多的體制內(nèi)職工變成了個體戶,“下?!背蔀樽顭衢T的話題。面臨畢業(yè)的我,也開始猶豫到底是聽從國家分配當老師,還是徹底打破鐵飯碗,加入到下海大軍?外語系日語專業(yè)的同學們,由于專業(yè)本身不在中學開課,因此畢業(yè)之后多數(shù)選擇進入外資企業(yè)工作。他們的“下?!睕Q定,讓我回想起在廈門貿(mào)洽會第一次看到彩旗招展的“松下”、“佳能”、“索尼”等外資品牌,令人耳目一新,躍躍欲試。
外面的世界,卻也無奈。教師是一條能看得到未來走向的路,我也知道應該如何去擔任這樣的一個角色。如果選擇外企之路,它背后的風浪和變化究竟是怎么樣?雖然做過實習導游,但在這一條路上,充滿著太多的未知。作為一個“鼓浪嶼的好孩子”,大學里年年拿獎學金的班干部,“聽話”是最熟悉的行為,也是最安全的選擇。歲月是一趟一去不返的列車,從這里轉彎,還是在下一站???,人生的關鍵選擇往往都在快進站的幾個瞬間做出。走上畢業(yè)工作的這條路,我最終選擇在教師的站點下車。我的行囊里,是幼兒園就對老師產(chǎn)生的崇拜之情、中學時代站在講臺上領讀英語的自豪之感,以及師大厚重多元、知明篤行的治學風范。教書育人,這份最初的夢想,實現(xiàn)起來,會有多難?
重返熟悉又陌生的母校廈門一中,我如履薄冰般地走上了從師之道。這所同樣古老的名校是父親的母校,也是我高中就讀的學校。在這里,我成為了一名中學英語老師。經(jīng)常穿著休閑格子衫和圓領毛衣的我,看上去和中學生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只能算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師”。我的年紀小,如師友,亦如兄長。作為班主任,我常常在周末邀請學生來到家里,爸媽會做好可口的飯菜,看著我與一幫學生大快朵頤。下午,我會帶著他們跑到海邊去唱歌、做游戲,天空海闊,陽光和暖。我的作業(yè)量小,主張寓教于樂,英語課不必死背課文。我的脾氣小,看重的是師生的情誼。學生考試成績低于隔壁班,不會罰背單詞、抄寫課文,而是對他們說:“這件事完全在于你們自己,你們努力不努力,其實是你們的面子問題,也是我的面子問題,你們看著辦。”憑著之前同吃同樂的“情分”,學生們也很給我“面子”,下次考試成績馬上提升。“小師”得到了學生的支持,也帶給我一份肯定:教書育人,實現(xiàn)起來,似乎并沒有那么難。
記得2004年第20個教師節(jié)即將來臨時,我采訪了時任北京師范大學校長的鐘秉林教授,同樣是教師出身的鐘校長一再強調(diào),師大的人文關懷底色,不能改變?!耙蔀橐幻细竦慕處?,需要有非常扎實、深厚的人文關懷。教師他不是一個簡單的教書匠,而應該是一個研究者,而這研究的對象,是人?!币匀藶楸?,這句通行于全世界的教育理念,同樣也是一個全球性的難題。要了解人,就需要了解更多“教書匠”以外的學識。
也許是年輕使然,沒有經(jīng)驗也沒有條條框框。我和我的學生一起學,一起玩,一起解讀心中的秘密,一起分享成功的快樂。我?guī)У牡谝粋€班是高中一年級,為了讓學生們更好地領會課文內(nèi)容,我會帶領著他們將課文改成劇本,并將每一個人變成劇本中的角色,輪番上臺表演,不知不覺中,所有的知識已經(jīng)深深地印在了他們的腦海;為了調(diào)劑緊張的學習生活,我和同學們一起并肩去郊游,在湛藍的天空和碧藍的大海之間嬉戲和歡唱,共同擁有了一張被太陽化妝后的“紅撲撲的面孔”;我會組織女生成立時裝表演隊,會教男生現(xiàn)代舞《New Life》。就在這樣的氛圍中,學生們習得了更為鮮活和豐富的知識。執(zhí)教一年后,學校計劃開辦全部使用國外教材的英語實驗班,作為被選中的優(yōu)秀青年教師,我不得不離開原來的班級。得知消息后班長帶頭跑到校長辦公室去求情,卻沒有批準。依舊記得與同學們告別的那個下午,教室里靜極了,從未有過的安靜帶著一種壓抑彌漫在每個人的心頭……
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吃飯,忽然接到學校的電話,讓我關注10月1日的《廈門日報》。帶著好奇打開報紙,原來是同學們在報紙上給我寫了一封公開信,幾乎占據(jù)了整幅版面,是一篇叫作“留住陽光,留住春天”的文章,作者署名“廈門一中高二年級(6)班”。標題上面的引言里寫道:“陳老師不是報上宣傳的先進,他只是一位比學生大六七歲的普通教師。但是,他理解學生,關心學生;學生歡迎這種朋友般的老師?!睂W生們在文章里回顧了我和他們一起度過的高一時光:軍訓、英語課表演劇本、海邊郊游、參加文體比賽……結尾還寫著:“我們由衷地感謝和真誠地祈盼:陳老師,有空再回到班上,好嗎?”
38顆心靈的呼喚,傳遞出的真誠炙熱強烈,已然濕潤了我的心靈,那些與孩子們共度的時光瞬間填滿了我的內(nèi)心。作為老師,我曾經(jīng)幻想過三年之后,他們畢業(yè)時,我如何舍得與他們分別?如若真的面臨分別,自己又會對他們說些什么?當真正面對著迅速到來的分別,我的言語表達功力卻消散殆盡。原來生命里真的會出現(xiàn)那樣一個時刻,一切都安靜下來,只有空氣里的溫暖愛意,緩緩流入遺憾的峽谷。
憑借著對廣播的熱愛,仍在校園教書的我,在廈門廣播音樂臺謀得一份兼職工作,平靜的教書生涯展開了豐富的另一面。這是我第一份正兒八經(jīng)的主持工作,因此激起了我從未有過的熱情。我的兼職工作時間恰巧在中午時分--一點到兩點,雖然放棄了酷愛的午覺,在校園與電臺之間來回奔波,但也樂在其中。采、編、播、控四合一的高標準,每天60分鐘的直播狀態(tài)調(diào)動起我全部的激情,在這里,我找回了大學時代的主持感覺,把美妙的音樂與聽眾共享。每天的這一個小時,是我最快樂的一個小時,也是我與自己的聽眾交換快樂的一小時。因為時間緊迫,常常顧不上吃午飯就打開話筒問候聽眾。經(jīng)常聽我節(jié)目的一位阿姨,不知從哪兒了解到這一情況,特別從廈門島外坐三個小時的公交車,趕在我下節(jié)目的時刻,等在電臺的門口。素未謀面的阿姨神奇地認出了我,并將一個暖暖的手包遞過來--打開藍色布包,白色搪瓷鍋里,豬肉餡的餃子依然熱氣騰騰。這份來自聽眾的濃厚愛意,更加激發(fā)了我對自己這份兼職工作的熱愛。
青春年華的我,還有一份愛意也悄然萌生,有些遲到,卻不影響它的甜蜜。與曾經(jīng)是中學的同學、大學時代的“死黨”的她,兩人“相安無事”多年,靈魂卻在電影院中重新相遇,原來我們都是“劇院幽靈”。除了學生、廣播和音樂,電影堪稱我的又一熱愛。工作之余,常常與同學朋友相約觀看電影,而她往往是唯一一個陪我看完最后一行字幕的人,電影一次次落幕,兩人的情感戲份卻緩緩拉開了帷幕??梢彩沁@個“她”,在我們的情感朦朧未知的曖昧時分,正在與全家人準備遷居香港。也許,這就是一位校園“小師”的青春,糾纏著教學磁帶上的英文原聲;直播間里的港臺流行音樂,以及那份來得恍惚又即將遠走的愛情。
《廈門日報》上的那篇文章,似乎是一次前瞻的預言。四年之后的一天,我真的離開他們了。離開的理由很簡單,也很決絕:為了我愛的你們,我必須離開,因為對廣播、對主持的熱愛,已經(jīng)影響到了對你們的愛。要捍衛(wèi)好一份教書育人的責任,離開是尊重自己,也是尊重教育的最好方式。
我還記得最終離開校園的那天下午,獨自一人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收拾東西。在柜子的深處,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副被我沒收的乒乓球拍。球拍還很新,手柄處用膠帶仔細地綁好,我卻完全忘了這是哪一個孩子的球拍,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被我沒收掉。就在那一刻,所有關于校園的記憶、夢想與執(zhí)著,如潮水般從四面卷來,匯聚到心中,翻江倒海。窗外的景色依舊,遠處操場上,學生奔跑的身影就如同昨天曾留下腳印的自己。只是這一次自己的前進,再也不是沿著螺旋樓梯往上爬,而是徹底地離開這座敬仰已久的象牙塔。
小時候,我特別崇拜幼兒園的一位老師,因為她不僅戴著眼鏡,而且愛皺著眉頭說話。戴眼鏡加皺眉頭等同于有大學問,這是我對老師的第一個認知。這種認知挑逗起了內(nèi)心的一種向往:我也想成為她這樣的人?;氐郊依铮視低档貙㈤T的背面當作黑板,拿著從學校帶回來的粉筆頭,模仿著那位老師去寫字,去講課,小小心靈充盈著難得的陶醉。
夢想從未褪色,只是又一個更大的舞臺在我面前鋪開。臨走前,我將球拍留在了空蕩蕩的辦公桌上,窗外斜陽正暖,細小的塵埃漂浮在球拍上空的陽光里,安靜而自由。轉身帶上門,“咔嗒”一聲,我與原來的世界就此告別。有些東西,還是留在校園里更好一些吧。休閑版本的我,就像那個無人認領的乒乓球拍,被命運之手扔在了校園里,永遠定格在那段獨一無二的青春時代。
時光流轉,人到中年的我,在廈門一中百年校慶之際,故地重游。在杰出校友的照片墻上,我看見了父親的照片和名字。目光正前方,他對應的另一面墻上,正好貼著我自己的照片。父子兩代,在擺放著陳至立、郭躍華、舒婷等眾多校友照片的陳列室里,遙遙相對。父親最終是以高級工程師的身份,躋身科學家校友行列;而我,則被放在媒體人一欄中。
從未問過父親:若不做工程師,又會做什么?
我也想問自己:不做媒體人,又會做什么?
就像如今西裝革履版本的自己,回顧當初格子衫版本的人生。倏然間,腦海中浮出的是那些永不褪色、絕對自我的真誠面孔,校園派的答案很簡單:做愛做的事。
在這里,曾經(jīng)留有我的一種熱愛。
我是多么幸運。
[1] 以上文字參考陳寶琛百度百科資料,http://baike.baidu.com/view/11254.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