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求學術(shù)尋求真理
1.求學無錫國專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苦難的中國老百姓好不容易舒了一口氣。馮其庸當時在無錫城里的孤兒院小學教書,正放暑假,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高興得睡不著覺,連夜趕到鎮(zhèn)上與同學通宵達旦地歡聚慶祝勝利。開學后,回到孤兒院小學,目睹了國民黨軍隊接管無錫城的入城儀式,看到作惡多端的日本鬼子的狼狽狀和中國軍隊威武雄壯的軍容,心情痛快無比。其后不久,一些學校陸續(xù)從內(nèi)地遷回無錫,他萌生了繼續(xù)讀書的強烈愿望。
在遷回無錫的學校中,有一所創(chuàng)辦于1922年的蘇州美術(shù)??茖W校,著名的畫家和美術(shù)教育家顏文樑擔任校長。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顏文樑率領學校遷到上海租界之內(nèi),在極端艱苦的情況下繼續(xù)辦學。勝利后,原校址蘇州滄浪亭一時未收回,因而暫時遷到無錫。馮其庸那時最想學畫畫,便報考了這所學校。考試很有意思,有素描,有作文,還有歷史知識、文化知識。他畫了素描,作了作文,老師就來告訴:“你的素描和作文,老師們都非常欣賞,下面的不用再考了?!庇谑潜黄聘皲浫 .敃r他實際上是半工半讀,邊在孤兒院小學教書邊上學,用工資交付學費。但天不遂人愿,學習不到兩個月,蘇州美專原校舍收回了,要搬回蘇州去。馮其庸只好忍痛放棄學業(yè),他無法跟到蘇州去,因為這會失掉孤兒院小學的教職,而脫產(chǎn)學習,他是絕無能力承擔學費的,況且美術(shù)學校的學費比起一般學校要貴不少。對他而言,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失學了。
一次又一次的失學,一次又一次的挫折,馮其庸內(nèi)心充滿了苦澀??墒?,他并沒有氣餒,一面堅持自修,一面不懈地尋找著繼續(xù)學習深造的機會。
機會終于被他抓住了。1945年底,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從廣西遷回,1946年春開始招生。馮其庸聞信后躍躍欲試。大哥和親戚覺得他是塊讀書的好材料,不上學可惜,湊了學費支持他去考。結(jié)果因為文章寫得漂亮,一考就被錄取了。
在人生歷程中,往往有幾步十分關(guān)鍵,會影響人一生的走向。對于馮其庸來說,考入無錫國專無疑就是這樣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從這一步開始,他得以邁進了真正的學術(shù)殿堂,見識了第一流的學者,感受到第一流的學問,體悟到第一等的境界,胸襟變得開闊,眼界變得寬廣。
在中國現(xiàn)代教育史上,就像西南聯(lián)大一樣,無錫國專可以說是一個令人驚嘆的奇跡,學校規(guī)模不大,歷史也不算長,可是卻從這里走出了唐蘭、吳其昌、馬茂元、蔣天樞、湯志鈞、魏建猷、周振甫、楊廷福、黃永年、沈燮元、范敬宜等等一大批碩學鴻儒。馮其庸正是這一大串閃光的名字中間的一位。
無錫國專究竟特別在什么地方呢?馮其庸認為,關(guān)鍵在于任教的名師多。其辦學硬件若是和今天大多數(shù)院校相比,簡陋得簡直可以說相當“寒磣”,可是它所擁有的名師,卻讓今天所有大學的文科院系相形見絀。直到晚年,他談起那些曾經(jīng)親承教澤的老師們,依然非常激動,連他們授課的一些細節(jié)都記得十分清晰,講起來繪聲繪色,歷歷在目。
他最初接觸的老師里有朱東潤、馮振心、吳白匋、周貽白諸先生。朱東潤先生開了兩門課:《史記》和杜甫。馮其庸記得,朱先生總是征引各家舊注,細加評析,然后斷以己見。朱先生還有個習慣,上課先朗誦,聲調(diào)不高,可是情味特別足。講《史記》他就朗誦《項羽本紀》,同學一聽就想讀,感覺有味道。特別講杜詩,每一首吟誦的聲調(diào)都不一樣,完全根據(jù)詩歌的內(nèi)容變換節(jié)奏,味道全出來了。例如朗誦前后《出塞》、《三吏》、《三別》、《同谷七歌》,有時如敘述,有時如哀嘆,有時如呼號,有時有點像啜泣,一下子把人帶進情境中去。特別朗誦七律《秋興》八首和《諸將》五首,真是感慨蒼涼,一唱三嘆,令人為之低徊不已。盡管朱先生的聲調(diào)不高,卻滿室都可以聽到。學生們感受到一種詩人的情韻,一種俯仰古今的感慨,一種人生的詠嘆!
馮振心先生開了三門課,馮其庸對《說文解字》這門課印象最深。馮振心先生根據(jù)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一個字一個字地講解,要求學生對每個字的字形寫法和解釋,都能默寫與熟記。許多同學對這門課感到枯燥無味,但馮其庸卻特別感興趣,巴不得老師每堂課能夠多講幾個字,因為他知道這是治學的初級階段。課外他還經(jīng)常到馮振心先生的書房去請教,而馮師每次都是不厭其煩地給他解釋問題并指點讀書的方法。他記得,馮振心先生書房里有一個很特殊的書柜,面積不大,方方的,但很高,里面有好幾十個格子,每格平放著一本書,是丁福保的《說文解字詁林》,先生是為了取書方便,特意做了這樣一個立柜,每格一本書,就可以隨手抽取,不必搬動壓在上面的書卷,由此可見先生對于《說文解字詁林》用力之勤。當時先生給他解釋問題時,隨講隨取,精熟之極。這種治學態(tài)度,讓他受到極為深刻的教育。
此外,吳白匋先生講詞,俞鍾彥先生講詩,周貽白先生講目錄學,向培良先生講戲曲……也都各有各的風采,各有各的境界。這些老師課內(nèi)課外言傳身教,傳道授業(yè),營造出講求學問的濃厚的學術(shù)氣氛。求學心切的馮其庸在這種環(huán)境中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豐富的課外活動也是構(gòu)成這所學校濃厚的學術(shù)氣氛的一個重要方面。活動形形色色,例如:
學校經(jīng)常邀請名家來作演講,開闊學生眼界。像錢穆先生就來講過怎樣治學,馮其庸感覺太吸引人了,特別是錢先生講到做學問要從大處著眼,用其原話說叫做“我見其大”,不要一開始做學問就鉆牛角尖,對他影響極大,他后來治學就力圖照著去做。
學校老師們也會積極參與學生的課余活動,比如有時會帶著學生去觀看演出,并介紹學生與文化名人相識。1947年田漢和洪深在無錫排演《麗人行》,田漢的老友周貽白和向培良兩位先生就曾帶著馮其庸等去秦淮海祠堂看望這兩位戲劇家,并觀看他們彩排。之后馮其庸數(shù)次獨自前往拜見田漢,他還帶去一本折疊式簽名冊,展開來足有兩米多長,請?zhí)餄h題詞。田漢竟一口氣全部寫滿,寫了他當時題《麗人行》的詩。這次與田漢相識的機緣,馮其庸直到晚年也不能忘懷。
學生自發(fā)組織的活動更為活躍,比如成立“國風詩社”,馮其庸是發(fā)起人之一。他和這個詩社的成員汪海若以及詩人嚴古津、張劍岳等經(jīng)常聚于“秋水吟館”談詩論畫。詩社還創(chuàng)辦了油印刊物《國風》,馮其庸的很多詩詞作品發(fā)表于本刊物之上。他書法好,還擔負了刻鋼板的任務。為了提高詩藝,馮其庸的好友、錢仲聯(lián)先生的入室弟子嚴古津,特地把錢先生從蘇州請來,約好在無錫公園茶室見面。馮其庸拜見了這位鼎鼎大名的詩壇泰斗,道了對錢先生的仰慕之忱,行了拜師之禮。嚴古津也代道了他的誠意,其后不久,嚴古津還將錢先生手書的新作《八聲甘州》贈給了他。從此以后,他就不斷地向錢先生請益了。
有人說,學問是“熏”出來的,這話有一定道理。無錫國專的學術(shù)環(huán)境太好了,馮其庸在這個環(huán)境中得到名師的傳授與指點,得與同道交流切磋,時時薰習,日日修煉,對學術(shù)的興趣越來越濃厚。那些名師成了他最景仰的人,他覺得做學問真了不起,一個人要是能像那些名師一樣在學術(shù)上做出成績有所發(fā)現(xiàn)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心無旁騖的鉆研,再加上過人的勤奮,穎悟的天資,使得馮其庸迅速在學術(shù)上成長起來,開始嶄露頭角。1947年10月22日,《大錫報》刊登了他的歷史調(diào)查報告《澄江八日記》。調(diào)查是在這一年的八月進行的,前后共八天。當時正值暑假,他為母校青城中學招生之事前往江陰。招生事畢,即冒著溽暑在江陰城內(nèi)外做了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內(nèi)容是清初江陰人民抗擊清兵的那段可歌可泣的歷史。順治二年六月,清廷下剃發(fā)令,激起江南人民激烈反抗。江陰人民在明典史閻應元率領下抗拒清兵八十余日,殲敵七萬五千多,擊斃清三王十八將。城破之時,清兵下令屠城,城內(nèi)外十萬居民,同心死難,最后僅存五十三人。馮其庸訪查了這一事件有關(guān)的遺跡,如玉帶河、四眼井、明倫堂、興國寺、觀音寺、三官殿等等。這些地點,名稱依舊,殘跡猶存,馮其庸根據(jù)調(diào)查中所見所聞,再按之康熙間韓菼所著《江陰城守記》,一一作了詳細記錄。歸來后,寫成《澄江八日記》一文。讀過這篇文章的人會產(chǎn)生一種感覺,仿佛同作者一起走入了那段歷史,300年前江陰人民誓死抗擊清兵的壯烈,城破后橫遭屠戮的慘烈,不再是躺在紙面上的死材料,而一齊在眼前生動起來。這篇文章,嚴格說還不屬于學術(shù)文章,但作者在今后的學術(shù)研究中始終貫徹的實地調(diào)查與歷史文獻相結(jié)合的研究法,卻已初露端倪,這一點較之文章本身,也許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