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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匿的烽煙:鄭觀應(yīng)商戰(zhàn)風(fēng)云錄 作者:安之忠,林鋒


第一章 走出香山

一、媽閣廟前,算卦先生預(yù)言鄭觀應(yīng)和徐潤的不同命運

清咸豐八年,公元1858年,正月里的一天,香山雍陌村十七歲的鄭觀應(yīng)一大早就醒來了。

從貼著簇新窗花的窗戶向外面望去,外面尚是漆黑的一團,剛交卯時。然而鄭觀應(yīng)卻一骨碌爬了起來,匆忙穿好衣服。在他身邊,三弟還在酣睡,打著香甜的呼嚕。里面屋子里,四弟和五弟不知道是哪一個,正在夢囈。鄭觀應(yīng)不敢點油燈,摸黑下了地,穿好鞋子,伸手從桌子上摸起來一個小包袱。那是昨天晚上臨睡前放在那里的幾兩碎銀子,還有一些銅板。

來到院子里,經(jīng)過父親鄭文瑞和繼母的房間,鄭觀應(yīng)將腳步放得很輕。父親鄭文瑞只是一介塾師,無意功名,卻仍然保持著讀書人的好習(xí)慣:黎明即起,誦讀圣賢文章。再過一會兒天光放亮,父親就該起身了,鄭觀應(yīng)可不想被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不用功讀書而偷偷跑出去玩。畢竟再過一個月,就是鄭觀應(yīng)第一次應(yīng)“童子試”的日子了。童子試,即縣試,是中秀才的第一步,再由秀才而中舉人,最后由舉人而中進士,這是擺在當(dāng)時所有讀書人面前唯一的一條進仕之路。鄭觀應(yīng)的祖父鄭鳴歧、父親鄭文瑞,在這條道路上走得都不順遂,因此對鄭觀應(yīng)格外寄予厚望。父親鄭文瑞本來在上海經(jīng)商,與世交徐氏家族的徐鈺亭、徐榮村兄弟,姻親曾寄圃等親朋好友在上海打拼,尤其通過捐資助餉,幫助朝廷鎮(zhèn)壓太平軍,不但在上海站穩(wěn)了腳跟,而且還得到朝廷封賞,取得了功名。但是妻子去世,鄭文瑞為了這個家和照顧孩子們,毅然放棄了在上海發(fā)展,回家來親自設(shè)立了“秀峰家塾”教兒子讀書,目的就是要兒子在科舉這條道路上功成名就,實現(xiàn)父、祖未竟之志。

而鄭觀應(yīng)何嘗不知大考將至,自己應(yīng)該安心備考,但今天這件事,他卻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事情是這樣的:臘月底的時候,北嶺村的徐潤突然從上海回來了。這是他去上海五年以后,第一次回到村子里。徐、鄭兩家是世交,徐潤和鄭觀應(yīng)是從小一起玩大的伙伴。一聽說徐潤回來,鄭觀應(yīng)就跑去看了他。徐潤講了自己如何跟隨叔父徐榮村去上海,上海那邊是如何的一派光怪陸離,說不完的新鮮光景。尤其徐潤這幾年在寶順洋行做事情,每天跟洋人打交道,學(xué)了一口流利的英語,講起來嘰里咕嚕,鄭觀應(yīng)第一次聽到這種洋話,將舌頭在嘴里卷了又卷,臉憋得通紅,卻一個詞也吐不出來。徐潤告訴他不要著急,等以后有機會到了上海,再慢慢學(xué)不遲。

鄭觀應(yīng)從徐潤口中得知,他這次之所以回來,是奉了父母之命。他十六歲離家外出,如今已經(jīng)二十一歲,這個年齡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已經(jīng)娶妻生子了,傳宗接代刻不容緩。父母給他說了一門親事,是翠微吳家,當(dāng)?shù)匾粋€很不錯的人家。這次要徐潤回來,就是要給他訂婚的。但是徐潤卻沒有馬上答應(y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然而這在去了上海幾年的徐潤看來,卻已經(jīng)過時了。幾年來,他不僅開闊了眼界,而且腦子里很是裝進了一些新思想,這就是:男女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絕對不可以馬虎。洋人講的是戀愛自由,男女在結(jié)婚之前,一定要先見面,互相交往一段時間,彼此增進了解,看對方是否適合自己,再決定結(jié)婚與否,這和中國男女一直到洞房花燭,揭開紅蓋頭,才第一次見面多么不同!

當(dāng)然了,徐潤倒不敢奢想,要和未來的妻子談戀愛,但他堅持,怎么也得見上一面。他的理由是:自己在上海給洋人做事情,經(jīng)常要按照洋人的規(guī)矩,帶家眷出席社交場合。自己未來的夫人如果長得不好看,上不了臺面,將來會影響自己的事業(yè)發(fā)展!這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父母聽了也不好多說什么,只能答應(yīng)了。

經(jīng)過徐、吳兩家的協(xié)商,最后見面被安排在正月里的媽閣廟會上。這也是當(dāng)?shù)匾荒暌欢茸盥≈氐氖?。從除夕開始,媽閣廟就會有隆重的祭拜活動,人們從十里八鄉(xiāng)趕來,爭著上新年的第一炷香,向天后娘娘祈求一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請求天后娘娘保佑自己一家人平安健康,吉祥如意。從初一到十五,每天都會有各種各樣的表演,節(jié)目安排得滿滿的。可以說正月里趕媽閣廟會,是當(dāng)?shù)刈羁粗氐娘L(fēng)俗之一。更有大膽的年輕男女,也會借機相約,在廟會上見面,一訴衷腸。

和吳氏見面的日期定下來之后,徐潤就和鄭觀應(yīng)約好了,到時候一起去,陪他相親。

這件事情,鄭觀應(yīng)自然不敢告訴父親,所以只能偷偷摸摸,一大早就溜出了家。從雍陌村到北嶺村,還有一段距離。他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尚是一片朦朧,腳下深一腳、淺一腳,等他來到北嶺村的村口,已經(jīng)天光大亮了。遠遠就看見徐潤等候在那里,他今天的穿戴格外精神,一身嶄新的長袍馬褂,頭頂上還特地戴了一頂從上海帶回來的瓜皮帽。他一見到鄭觀應(yīng)就跺腳埋怨他:“阿應(yīng),你怎么才來,急死我了!”

“阿潤哥,別急呀!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要讀書備考,不過子時不能睡覺的。我爹就一直在外面陪著呢!后來躺下了,又為了你的事情,折騰來折騰去睡不著。最后好容易打了個盹兒,一睜眼,就有些遲了。唉,路上我還擔(dān)心,被爹發(fā)現(xiàn)我偷著跑出來,他老人家該多么生氣!回去我屁股上這一頓板子是逃不掉了!阿潤哥,你怎么賠償我?”

“算了,別說那么多了,快走吧,一會兒到了那里,我請你去黃記吃最正宗的‘蝦子撈面’!”

一聽說吃“蝦子撈面”,鄭觀應(yīng)不由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黃記的蝦子撈面可是大大有名,香嫩鮮滑的大蝦和彈性十足的面盛在一個大碗里,滑而不膩,嚼勁十足。一想到即將吃到這么帶勁的美味,鄭觀應(yīng)頓時將父親的責(zé)打拋到了九霄云外。

二人正值青春年少,體力足,步伐快,只用了不到兩個時辰,就來到了媽閣廟前。

媽閣廟前,人頭攢動。從媽閣廟前的牌坊下面起,就已經(jīng)水泄不通。街道兩邊是各式各樣的攤位,鋪子后面的生意人都在高聲叫賣,熱情地兜售自己的商品。而商品也的確琳瑯滿目: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應(yīng)有盡有。每個攤位前都擠滿了人,各色的男女似乎都要將一年以來身體的勞累和精神的煩悶在這里一股腦宣泄出去,紛紛將身上的銀錢掏出來,爭著搶鋪位上的商品。小孩子不消說,擠在各種小吃攤位前狼吞虎咽;大姑娘小媳婦都圍在胭脂水粉的攤位前,在各色飾品、花布堆里挑揀個不停;老人們腿腳慢,見了面又愛絮叨,在攤位后面的墻角或者門口前,一嘮叨起來就沒完沒了;小伙子則腳步匆匆,忙著去看新奇,看一會兒江湖賣藝耍把式的,又去看一會兒吆五喝六擲骰子的,或者小賭兩把,碰碰手氣。也有不小心撞在一處,起了爭執(zhí)的。

鄭觀應(yīng)和徐潤在人群中費了好一通力氣,才來到黃記面館。這也正是黃記面館生意最好的時候,吃飯的人在里面坐不下,就在門口站著,人人端著一個大碗,吸溜吸溜地吃著,那香氣固然誘人無比,那吃相也千奇百怪,仿佛在舉行一場特殊競賽。

這場面固然不雅,但是這熱烈的氣氛卻令人食欲大增。鄭觀應(yīng)和徐潤走了這一道,肚子早餓得咕咕直叫。如今更是一刻都挨不住了,感覺上似乎肚子里能吞下一頭牛。

當(dāng)下,二人顧不得許多,從人縫里擠進店中,一人要了一大碗面,小心翼翼地端出來,就在門口站著,呼嚕呼嚕地吃起來。鮮蝦肥美,面又勁道,嚼起來別提多過癮了!

鄭觀應(yīng)連湯帶面吃了一碗,意猶未盡,徐潤答應(yīng)過請他吃面,自然不會小氣,又進去要了一碗。這一碗再吃下去,鄭觀應(yīng)的肚子都滾圓了,頭上也吃出了一層汗珠。

填飽了肚子之后,二人這才定下神來,開始慢步向媽閣廟的正殿走去。和吳家小姐約的地點,就在正殿的大門口。只不過現(xiàn)在時間尚早,估計吳家小姐不可能到得這么早,所以二人并不著急,一路看著兩旁攤位上的各種商品,一邊向前溜達。

鄭觀應(yīng)在前面走得快一些,不知不覺,來到一個攤位前。這卻是一個卦攤,高挑著一桿旗幟,上書“鐵口神算”四個大字。一個四十多歲中年模樣的男子,下巴上幾綹山羊胡子,在那里正襟危坐,一邊捋著胡子,一邊用電芒一樣的銳利目光,在人群里掃視著。鄭觀應(yīng)和這先生的目光剛一接觸,對方立即叫住了他:

“年輕人,好面相,好運命!可惜,可惜!”

鄭觀應(yīng)只聽了對方這一句話,心中劇震,連忙蹲下來,向先生請教:“先生可以說得詳細一點嗎?”

然而那算卦先生卻不肯開口了,只是微笑著看著他。鄭觀應(yīng)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連忙從口袋里掏出來幾個銅板,然而先生卻沖他伸出了一個指頭,比畫了一下。

“什么,要一兩銀子,這么多?”鄭觀應(yīng)大驚。

“年輕人,一兩銀子,是因為你和我有緣。別人我都是收十兩銀子,一兩算是優(yōu)惠你了?!?/p>

“那……還是算了……”鄭觀應(yīng)猶豫著站了起來,卻不料那先生忽然又拋出來一句話:

“一月之后,大變將至!如今卻還在這里在乎這區(qū)區(qū)一兩銀子,因小失大,可惜啊可惜!”

鄭觀應(yīng)正要拔步離開,聽了這話頓時又被絆住了。要知道,他此時人生最重大之事,就是一個月后的大考。如今被這先生一語點破,他心里隱約覺得,或許可以稍窺天機。

他重新又蹲下來,一咬牙掏出來一兩銀子,遞給先生。先生收了銀子,這才認真地將他上上下下,一番打量。鄭觀應(yīng)被他看得仿佛五臟六腑都被鏡照透徹,袒露無遺。

“年輕人,請恕我直言,你這一生,可稱得上富貴雙全,要名得名,要財?shù)秘敗5茄矍皡s有一個大關(guān)口,實話告訴你吧,就在一月之后,便是你人生最失意之時!”

“???”鄭觀應(yīng)大驚,那不就是暗示自己成為秀才的愿望要落空嗎?他連忙求教:“請問先生,可有禳解之法?”

“辦法不是沒有,但這是命數(shù)使然,只怕你做不到?!毕壬痪o不慢地捻著胡須說道。

“先生但請講來!”

“據(jù)我斷定,你所以人生失意,是由于小人作祟。而禍之所起,卻是因為一個女人?!?/p>

“一個女人?”鄭觀應(yīng)茫然而驚愕。

“對?!毕壬隙ǖ攸c頭,“所以我勸你,這一個月中,不要和任何的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連一句話都不能說。切記:是非只因強出頭,煩惱皆因多開口。如此或許可保無虞!”

“多謝先生指點!”鄭觀應(yīng)似信非信,但還是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道了謝,剛站起身來,身后徐潤在一個古董攤子那里流連片刻,正好趕了上來。

“阿應(yīng),你在干什么?”

“阿潤哥,這位先生神卦,斷得極準,你要不要來一卦?”

“阿應(yīng),怎么你還信這個?”徐潤卻不以為然。他在上海這幾年,接觸了一些西學(xué),對于中國這幾千年來的占卜命運之學(xué)就很有些看不起了?!懊坏?,虛無縹緲,信老天還不如信自己!人生成功失敗,靠的是自己的運氣和勤奮,與老天何干?”

他這么說,那先生卻不愛聽了。“喂,這位年輕人好大的口氣!你可聽說過一句話:‘人強命不強,一生空奔忙’。成敗得失,那是天命有定,前世早已注定了的?!?/p>

“哦?真的嗎?”徐潤冷冷一笑,在他身前蹲下來,“那請先生給我看看,我的命強不強?”

“年輕人,心誠則靈,你不信這個,還看什么?”

“不,我偏要看!”

“那好,鐵口一開,紋銀十兩。”

“什么?”鄭觀應(yīng)在邊上驚呼一聲,“我剛剛算的不是一兩銀子?你怎么要我朋友十兩銀子?”

“年輕人,我說過和你有緣,所以優(yōu)惠;至于你這位朋友,對不起,我卻不能再優(yōu)惠了?!?/p>

“不就是十兩銀子嗎?只要你說得好,說得準,我給你加倍!”

徐潤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從懷里掏出來十兩嶄新的紋銀,往攤子上用力一砸,“說得不好、不準,我拆你的攤子!”

他這一番舉動,立即將周圍的人驚動了。大部分人都是閑著無事,來湊熱鬧的。如今見徐潤十兩銀子一卦,要來占卜自己的命運,都被吸引過來,霎時間,里三層,外三層,眾目睽睽,將徐潤和算卦先生盯得死死的,且看算卦先生如何斷這一卦。

“年輕人,你是相面,還是拆字?”算卦先生要的就是這轟動效應(yīng),更加要擺弄才華。

“先相個面吧!”

“好!”算卦先生將目光冷冷地掃了徐潤幾眼,開口道:“先生之相,乃大富之相。先生將來之富,可敵一國之君。然而先生雖有大富之相,卻無大富之命,財聚財散,不過南柯一夢,一切都是過眼煙云。唉,八方聚財,可惜卻是個沒有底的聚寶盆??!”

這番話聽得眾人嘆惋不已,徐潤卻頗不服氣,于是改口道:“我不相面了,我要拆字!”

“請!”

徐潤故意要刁難他,于是提起筆來,寫了一個“財”字,但是在左邊的“貝”字的兩橫下面,又故意多加了一個橫。他的想法是:你不是說我的聚寶盆沒有底嗎,我就加一個底。將這個字寫了給先生看,那先生卻冷笑一聲:“哼,弄巧成拙!本來你若按正常來寫這一個‘財’字,乃是山火之賁,火蔓山野之象,其光煥發(fā),其威駭人。自身可以盡情地得到展示,而因為在曠野無人之處,又不會連累無辜。但是,你添了這一筆,卻卦象大變,成為地火明夷之卦,此乃鳥飛天上,受傷而墜的卦象。盡管會吸引無數(shù)人的羨慕和贊嘆,卻最終落得個登天難遂,中途墜地??!”

“呸,你這位先生,怎么說話呢?什么‘鐵口神算’,我看你是滿嘴噴糞,一派胡言!”

徐潤大怒,他向來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信心,如今卻被這位先生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得如此不堪,他臉上怎么能掛得住?恨不得立即動手,掀翻卦攤,將這先生毆打一頓!

“算了,阿潤哥,別和他計較!”鄭觀應(yīng)慌忙將他拉起來,“我看他也就是隨口一說,何必當(dāng)真?”

徐潤猶自余怒未息,被鄭觀應(yīng)強行拉著出了人群?!靶鞚櫢?,別忘了咱們是來干什么的!你看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只怕吳家小姐已經(jīng)在等著咱們了,可別誤了正事!”

他這么一提醒,徐潤才想起來,自己一時沖動,幾乎忘了大事!連忙和鄭觀應(yīng)向前趕去。

二、英雄救美,卻意外聽到一段隱秘往事

媽閣廟的正殿,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塊空地上。這亦是供奉天后娘娘的第一個所在。天后娘娘俗稱“媽祖”,在福建話中,這是“母親”的意思。據(jù)說,天后娘娘生于北宋太宗建隆元年(公元960年)的農(nóng)歷三月二十三,是福建莆田湄洲郡巡檢林愿的第六個女兒。本來父親給她起的名字叫作“湄娘”,因為她從生下來一直到滿月,從未啼哭一聲,因此給她改了一個名字“默娘”。她后來一開口說話,即聰穎無比,不論什么書,只要有人讀過一遍,她立即能背誦出來。尤其她從小對醫(yī)書非常感興趣,十幾歲上就已經(jīng)精通各種醫(yī)術(shù),名動四方。而她雖然是一介女子,卻懷有濟世救人之志,為人治病,分文不收。只可惜,這么一個心地善良、志向遠大的女子,卻一次在跟隨父兄出海的途中,遭遇了風(fēng)暴,小船在風(fēng)浪中幾乎顛覆,林父一個失足,被風(fēng)浪吞沒海中。林默娘侍親至孝,不顧自己安危,躍入水中將父親救起,然而她自己卻葬身大海……

人們?yōu)槭チ诉@么一位妙手仁心的女子而傷心難過,然而有一次,一個客商在海上遭遇風(fēng)暴,一船人和貨物即將被大海吞沒,卻忽然有一個女子踏波而來,施法平息風(fēng)浪,救了這一船人性命。客商感激涕零,叩問姓名,得知正是林默娘。于是經(jīng)客商回來一渲染,人人皆知,林默娘沒有死,已經(jīng)在海上成仙。于是紛紛設(shè)壇祭祀,尊為“龍女”“神姑”,求其保佑海上風(fēng)平浪靜。這件事情一傳十、十傳百,甚至傳到了皇帝耳朵里,親自下詔敕封“靈惠昭應(yīng)夫人”。再后來,經(jīng)過元、明、清歷代皇帝加封,最后成了“天后”。

傳說年代久遠,已經(jīng)無從考據(jù),然而人們卻也并不在乎這里面有多大的真實性。人們之所以來這里祈禱,只是因為心里懷有美好的愿望,希望借著這個祭拜的儀式,來上達天聽,讓天上的諸神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誠摯聲音,從而受到感動,賜以吉祥和幸運,讓自己和親人的命運都籠罩在上天的保佑和祝福里。

鄭觀應(yīng)和徐潤來到正殿的門口,只見一個偌大的香爐,里面插滿了各種粗細長短的香,大香有一米多高,嬰兒胳膊般粗細,小香也都一把一把地燃著,足見人們心意之誠?;鸸鉀坝?,煙霧繚繞,人們在香爐前磕頭,跪拜,口中念念有詞地祈禱著。男女老少,所祈求的愿望也各不相同。

鄭觀應(yīng)和徐潤在人群中打量著,尋找從翠微來的吳家小姐。還是鄭觀應(yīng)眼尖,一下子發(fā)現(xiàn),在臺階上的一個角落處,那里有一棵碗口粗細的蒼勁柏樹。柏樹之下,有兩個女子,一個是主子裝束,身著綾羅綢緞,滿身的華貴之氣;一個是婢女裝束,身著布衣,干凈利落。她們在那里落腳于一處石桌旁,似乎在等什么人。

“阿潤哥,你看,那會不會是吳小姐?”

經(jīng)鄭觀應(yīng)這么一提醒,徐潤將目光投過去打量了一番。雖然有些遠,看不真切,不過吳家小姐鶴立雞群的華貴氣質(zhì),以及嬌美玲瓏的身影,還是讓他心里怦然一動。

“走,過去問問看!”

徐潤不愧是從上海闖蕩回來的,不像傳統(tǒng)的中國男子,什么非禮勿視,男女授受不親。在他眼里,男女之大防,實在是迂腐可笑,人家洋人就不是這樣,男女平等,女人一樣可以拋頭露面,也沒有什么男尊女卑之類的。

鄭觀應(yīng)緊緊跟在徐潤后面,上了臺階。徐潤徑直來到柏樹下的石桌旁,沖那位貴小姐一施禮:

“請問,可是翠微來的吳小姐?”

“哦,正是?!眳切〗慊琶φ酒鹕韥?,給徐潤還禮,“請問可是北嶺的徐先生?”

“正是我?!毙鞚櫩谥姓f著,早上上下下,將這位吳小姐一番打量。只見她的確是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美人兒,身材玲瓏小巧,一張鵝蛋般的面孔俊美俏麗,那皮膚尤其白皙嬌嫩,晶瑩剔透,仿佛輕輕一彈就會出水兒。徐潤雖然這幾年接觸了不少的西洋女性,但是在骨子里,還是欣賞這婉約和清新的東方古典之美,因此一見吳小姐的這份端莊賢淑,登時傾心。

“吳小姐,請不要先生、先生的,叫我雨之好了?!彼麨槿俗鍪滤欤愿褚餐钢婪?。他又將鄭觀應(yīng)拉過來:“我來給你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鄭正翔。”

“正翔”是鄭觀應(yīng)的字,但是這么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被這么正式地介紹給別人。

“吳小姐……你好……”

鄭觀應(yīng)施了一禮,臉一下子紅了,神態(tài)忸怩,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楚。倒似乎他是來相親的,而不是徐潤。幸而吳小姐也沒有怎么去看他,而是忙著躬身還禮:

“鄭先生好!”

見過面之后,吳小姐又介紹了自己的婢女——蘭兒。彼此都是年輕人,很快熟絡(luò)起來。

“吳小姐,今天咱們是第一次見面,我想請你吃個飯,略微表達一下我的心意?!?/p>

徐潤的作風(fēng)和做派,都是地道的上海式的,開放、新穎,他顯然已經(jīng)融入那種生活里了。

“聽說這里的葡式餐廳不錯,吳小姐吃過沒有?阿應(yīng),今天你沾吳小姐的光,我請你們吃葡式大餐好不好?”

“好呀!”鄭觀應(yīng)不等吳小姐答應(yīng),早搶著點頭道,“我早聽說葡式大餐別有風(fēng)味了,今天倒要好好領(lǐng)略一番?!?/p>

“領(lǐng)略葡國風(fēng)味,的確別致??墒菚粫屝煜壬芷瀑M?”吳小姐顯然對徐潤的印象也很不錯,一顆芳心不知不覺,早已暗許。人沒過門,已經(jīng)替徐潤考慮了。

“哈哈?!毙鞚櫇M不在乎地笑起來,“吳小姐大概還不知道,我在上海做事情的寶順洋行,那可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洋行。我在那里掙的是洋人的薪金,難道請你們吃頓飯還吃不起嗎?”

中午的安排就這么定了下來,可是現(xiàn)在時間還早,于是徐潤提議,不如去外面走一走。

幾個人從人群里擠了出來,正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忽然對面不遠處,一陣鑼鼓喧響,原來那里是一個臨時搭起的舞臺,從初一到十五,每天在這個舞臺上,都會上演“神功戲”。所謂“神功戲”,就是利用神誕、傳統(tǒng)節(jié)日,或者廟宇開光,以及鬼節(jié)打醮、太平清醮而上演的粵劇戲目。通常都是連續(xù)演出數(shù)日,令戲迷大呼過癮。

一看到有戲可看,徐潤頓時來了興致,邀請吳小姐道:“吳小姐,咱們先過去看一會兒戲,然后去吃飯,好不好?”

吳小姐自然沒有什么意見,鄭觀應(yīng)平日里被父親圈在家里讀書,也難得有機會出來看戲,因此幾人興高采烈地來到了舞臺下,這里人群已經(jīng)圍得水泄不通,難以擠進去,他們幾個就在外面的一處高地上,遠遠地看舞臺上的演出。距離雖然遠了一些,但是舞臺上的鮮艷戲服,還是入眼頗為清晰,而來參加演出的演員大都功力深厚,唱起戲來底蘊十足,那聲音在一二里之外也聽得清清楚楚,如在跟前一般。

幾個人站定以后,各懷心思。徐潤和吳小姐眼睛瞟著戲臺,心思卻在對方身上。只有鄭觀應(yīng)是真正在凝神觀看戲臺上的演出。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時候,一群金發(fā)藍眼、身材高大的葡萄牙水手,滿身酒氣,腳步歪斜,來到了他們身后。

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水手,大概是他們的頭兒,被眾人簇擁,走在最前。他喝得已經(jīng)眼珠子發(fā)紅,手里卻還拎著一個啤酒瓶子,一邊走,一邊不停地仰起脖子,灌上兩口。

來到戲臺外圍,眾人都將目光投去臺上,這水手頭目,卻將眼睛在身邊的吳小姐臉上、身上打量。最后竟然將身子向前一靠,一雙毛茸茸的大手徑直去摸她的臉蛋。

“?。俊眳切〗銍樍艘惶?,一下子將身子閃開。在她身邊,徐潤早已挺身擋在面前:“喂,你干什么?”

鄭觀應(yīng)聽得不對,轉(zhuǎn)過身來,這才發(fā)現(xiàn)徐潤已經(jīng)和那個葡萄牙水手頭目對上了,他連忙過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葡萄牙水手“哇哇”叫著,掄起蒜缽一樣大小的拳頭,正要給徐潤點顏色,徐潤卻忽然嘰里咕嚕,用英語說了幾句什么。對方一聽他會說流利的英語,頓時收回了拳頭。

徐潤面色嚴厲,又說了幾句什么,那水手頭目氣焰收斂下去,嘟囔了幾句什么,和幾個水手轉(zhuǎn)而去戲臺的其他地方看戲去了。這邊,徐潤關(guān)心地問吳小姐:“沒嚇到你吧?”

“有徐先生在,我自然不怕?!眳切〗愫闷娴貑柕溃澳銊偛藕退f的是什么話?我怎么一句聽不懂?”

“是英語,我在上海跟洋人每天都說這種話的。”徐潤輕描淡寫,“我剛才告訴他,我們寶順洋行的老板韋伯,和他們葡萄牙人的澳門總督頗有交情。如果他們再不離開,在這里尋釁滋事,我就要請韋伯先生去找他們的總督交涉,于是他就怕了?!?/p>

“徐先生,你真了不起!”蘭兒在旁邊插話,“我和小姐以后有機會,也跟你學(xué)英語好不好?”

“好!只要你們愿意學(xué),我隨時可以教你們?!毙鞚櫼娺B吳小姐的婢女都被自己所折服,更加得意不已。

經(jīng)過這番風(fēng)波,吳小姐也沒有心思看戲了,徐潤就請她去找個地方喝茶。鄭觀應(yīng)卻正看戲看得入迷。再說他也不想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們,于是堅持道:“那我在這里看戲!”

“那好,別忘了時間,午時咱們在葡國餐廳會面?!毙鞚櫿蛥切〗悛毺?,就囑咐一聲,然后和吳小姐、蘭兒先走了。

鄭觀應(yīng)一個人留下來,更加聚精會神看戲臺上的演出。這種“神功戲”,雖然是臨時搭起來的臺子,所演出的卻是正經(jīng)八百的粵劇“江湖十八本”,都是千錘百煉的劇目,演員也都非泛泛之輩,一舉手,一投足,無不韻味十足,觀眾叫好不斷。

鄭觀應(yīng)亦看得如癡如醉,忽然間,想起來和徐潤的約定,一看時間,哎呀,不早了!他慌忙抽身從人群里出來,問明去葡國餐廳怎么走,剛匆忙來到一條街道上,就聽到前面?zhèn)鱽硪魂嚭艟嚷暎?/p>

“救命,救命啊——”

鄭觀應(yīng)連忙循聲望去,卻發(fā)現(xiàn)又是那幾個葡萄牙水手,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圍住了一個女子。

遠遠的,只見他們圍成一個圈子,將一個女子堵在中間,肆無忌憚的淫笑之聲,和那女子的凄慘的呼救摻雜在一起,而周圍卻沒有一個人趕來,眼看那女子定被羞辱!

一瞬間,鄭觀應(yīng)熱血上沖,頭腦一熱,也就顧不得許多了。他大步跑上去,厲聲大喝:

“住手!”

對方吃了一驚,為首的那個水手頭目,瞪著通紅的眼睛,費力地想看清楚鄭觀應(yīng)是什么人。

“你們剛才沒有聽我的朋友說,他的老板和你們的總督是朋友,你們還敢在這里胡來?”

鄭觀應(yīng)想要拿徐潤剛才那一番話來嚇唬對方,可惜他一句英語不會說,而對方又聽不懂他的廣東話。眼見那水手頭目滿臉怒容,口中嘰里咕嚕說著什么,忽然上前一步,掄起大拳,向鄭觀應(yīng)的頭上砸過來,兇悍之極!

幸而鄭觀應(yīng)所在的雍陌村,民風(fēng)也很是強悍,從小村子里就有人教拳習(xí)武。鄭觀應(yīng)因為身體不好,父親怕他將來吃虧,受人欺負,所以也給他拜了師父,學(xué)了一些拳腳功夫。現(xiàn)在,這功夫自然就派上了用場。他眼疾手快,讓過對方拳頭,順手叼住對方手腕,用力一帶,那個水手頭目無論如何沒有料到他會有這么一招,頓時來了個“狗啃泥”。

“快走!”

鄭觀應(yīng)也知道,自己萬萬不是這幾個葡萄牙水手的對手,因此一招得手,立即拉起地上的女子,趁幾個葡萄牙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沖出包圍圈子,沿著街道飛奔。

一口氣跑出上百米,他才停下,回頭看那幾個葡萄牙水手有沒有追上來。見沒有動靜,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一顆心落了地之后,回過身來,這才注意到自己所救的這個女子,原來是個年輕姑娘,十六七歲的樣子,和他年齡相仿,正不停地大口喘息著。

“姑娘,你沒事吧?”

“我……沒事……”那姑娘被他拉著這一通狂跑,顯然是累壞了,說話上氣不接下氣:“若非恩公搭救……小女子今日就要落入那幫無賴之徒手中了……小女子謝過恩公……”

她說著,剛要行禮,卻不料遠處嘰里呱啦,那幾個水手呼喊著追了上來。

鄭觀應(yīng)一看不好:“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先躲開他們再說!”

姑娘答應(yīng)一聲,剛要跟隨鄭觀應(yīng)往前跑,卻不料腳下忽然崴了一下,“哎喲”一聲。

“怎么了?”

“我的腳……好痛……”姑娘痛得花容失色,顯然是一步都走不了了。

鄭觀應(yīng)著急地回頭看去,葡萄牙水手已經(jīng)距離這里不遠了,為首的水手頭目獸性大發(fā),將上衣都甩開了,光著膀子,露出塊塊凸起的肌肉,還有胸前的一叢叢黑毛,瘆人之極。

鄭觀應(yīng)一時之間,束手無策。他蹲下來查看姑娘的傷勢,姑娘卻催促他:“恩公,你自己快離開這里吧!”

“那你呢?”

“我反正是逃不掉了,小女子拼著一死,決不能讓他們羞辱……請恩公離開這里后,幫助小女子去做一件事情,到縣衙去告訴縣丞莫老爺,請他給女兒討還公道!”

鄭觀應(yīng)這才知道,原來她是香山縣丞莫老爺?shù)那Ы鹦〗?,自然更不能令她落入虎口了?/p>

“莫小姐,別再多說……得罪了!”

他再也顧不得什么,一咬牙,一下將莫大小姐從地上抱起來,然后向前發(fā)足狂奔!

一口氣跑出去幾十米,可是前面卻已經(jīng)沒有路,而是一個臨海的碼頭。碼頭上空空蕩蕩,不要說出海的船只,連一個人影都沒有。這真是前無去路,后有追兵!

鄭觀應(yīng)心里暗暗叫苦,正在此時,忽然,旁邊一家店鋪的大門“吱呀”一聲推開,一個肥頭肥腦的中年人從里面探出來腦袋,左右張望了一下,沖鄭觀應(yīng)一招手:

“喂,年輕人,來這里!”

鄭觀應(yīng)情急之下,也顧不得這是什么地方,抱著莫大小姐三步兩步跑過去,胖老板隨即掩上了門。

這是一間頗為寬敞的屋子,到處收拾得都頗為干凈。胖老板徑直將鄭觀應(yīng)和和莫大小姐帶到里面一個房間,房間里有床榻被褥,正好可以容莫大小姐在這里休息。

鄭觀應(yīng)抱著莫大小姐跑了這半天,兩只胳膊都酸痛了,將莫大小姐放下,剛擦了把汗,外面卻響起來劇烈的砸門聲。

“糟糕,他們追來了!”

鄭觀應(yīng)和莫大小姐面面相覷,胖老板卻安慰他們:“不礙事,一切有我,你們只管在這里待著,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要吱聲!”

他囑咐完二人就出去了,從外面將門鎖好,然后就聽他的腳步聲遠去,一會兒“吱呀”門開了,葡萄牙水手闖進來,嘰里咕嚕地嚷著,而胖老板也同樣用洋話應(yīng)對。雙方聲音都很大,說得似乎很激烈,鄭觀應(yīng)和莫大小姐在里面雖然聽得清清楚楚,無奈一個字都不懂。二人都十分緊張,不曉得自己的命運會在片刻之后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

不知不覺,莫大小姐緊張地將小手放在了鄭觀應(yīng)的掌心,而鄭觀應(yīng)雖然握住了她的手,卻渾然不知。

外面在喧囂了一陣之后,似乎胖老板說服了葡萄牙水手,將這一干兇神惡煞打發(fā)走了。嘈雜的腳步聲消失后,胖老板將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來到里屋,從外面開了鎖,推門進來。鄭觀應(yīng)和莫大小姐拉在一起的手這才分開,二人的掌心里都是冷汗。

“老板,你剛才和那些洋人說了什么?他們找不到我們,怎么會善罷甘休?”鄭觀應(yīng)問。

“你們放心,我在這里經(jīng)營多年,和擬事亭的番官尼古拉還是有些交情的?!迸掷习褰忉尩溃澳峁爬撬麄兊拇箢^目,地位僅次于總督,我抬出他的招牌來,說我的店是受尼古拉保護的,這些家伙雖然蠻不講理,卻也不敢得罪他們的頂頭上司,哈哈?!?/p>

“多謝老板!”莫大小姐感激地道,“對了,還沒有請教老板如何稱呼?”

“我姓吳,叫吳仁興?!眳抢习逍呛堑氐馈?/p>

“原來是吳老板?!蹦笮〗阍俅问┒Y道謝,“我叫莫菲青,這位是我的……我的兄長……我們兄妹本來今天到廟會上,是向天后娘娘替家嚴祈福,卻被這伙洋鬼無賴糾纏不休,若非吳老板仗義相救,我們兄妹兩個今天只怕就難逃毒手了?!?/p>

她這番話信口講來,煞有介事一般。鄭觀應(yīng)不料她會將自己和她說成兄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且慢道謝,我現(xiàn)在只是暫時替你們抵擋一陣,那些葡人水鬼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你們的?!眳抢习褰酉聛硪环?,卻又令他們緊張起來?!八麄冸m然懾于尼古拉的名頭,不敢在我這里撒野,可是一定不會服氣。因此,表面上是離開了,暗里一定留下人在路邊守候,只要你們兩個從這里一出去,就會被發(fā)現(xiàn),落入他們的手上。”

“那怎么辦?”鄭觀應(yīng)和莫大小姐一齊驚呼了一聲,“我們總不能在這里待一輩子!”

“要說從這里離開,只有一條路,就是走水路。”吳老板安慰道,“反正我湊巧救了你們,也算和你們有緣,這樣吧,救人救到底,送佛到西天,正好我晚上有一條船要出海,如果你們信得過我,就在這里待到晚上。到時候,我親自送你們上船,從水路離開,神不知,鬼不覺,那些葡人水鬼怎么也想不到,等發(fā)現(xiàn)不對,你們已經(jīng)上岸了?!?/p>

“如此甚好!”鄭觀應(yīng)和莫大小姐一商量,也只能這么辦了,“可是,您這么幫我們,教我們怎么報答您?”

“瞧你們說的,什么報答不報答的?!眳抢习逯睌[手道,“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我這么做,也算是積德行善吧,將來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那里也好少受一點罪?!?/p>

“吳老板,像您這樣的大善人,將來到了陰間,也是做享福的官,怎么會受罪?”

吳老板沒有再說什么,囑咐了二人一番,依舊出去,從外面反鎖了門。

這里,屋子里只剩下鄭觀應(yīng)和莫大小姐二人。剛才的緊張和驚恐過去之后,現(xiàn)在二人四目相對,在這么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忽然二人都臉色微紅,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這位恩公,您……您不會怪我吧?”莫大小姐剛才伶牙俐齒,現(xiàn)在卻有些忸怩了?!拔覜]有征得您的同意,就把您說成是我的兄長……”

“你也是為了說話方便嘛!”鄭觀應(yīng)倒不介懷,何況他也覺得,莫大小姐不愿意將自己險些被葡人水鬼羞辱的事情說出來,將自己一道拉上,說成兄妹,會省不少口舌。

“那么,我可以請問,恩公尊姓大名嗎?”

“哦,我姓鄭,叫鄭觀應(yīng),是雍陌村人氏?!?/p>

“那我可以叫你一聲鄭大哥嗎?”

“可以?!?/p>

“鄭大哥,我叫莫菲青,我爹是香山縣的縣丞莫同。我爹平日里對我管得可嚴了,今天我是一個人偷偷跑出來的,到廟會上看熱鬧的,卻不料遇上了那些無賴……”一想到自己被眾葡人水手圍住糾纏、呼救無助的那一幕,她顯然心有余悸。

“莫小姐,原來你也是偷偷跑出來的?”鄭觀應(yīng)脫口而出,立即被莫菲青察覺了什么。

“怎么,鄭大哥你也是……?”

“不錯。”發(fā)現(xiàn)說漏了嘴,鄭觀應(yīng)干脆直接承認?!拔冶緛硪獏⒓右粋€月后的大考,被我爹關(guān)在書房里,每天從早到晚苦讀??墒俏业囊粋€很好的朋友從上?;貋砹?,家里給他安排了一門親事,他堅持要和對方見面,約在了這廟會上,讓我作陪。你想,這樣的事情,我如果告訴爹,他一定不會同意,所以只能偷偷溜出來了。”

“你那位朋友呢?他如果找不到你,豈非會很著急?”莫菲青問道。

“哎呀,這倒是!”鄭觀應(yīng)一拍腦門,“本來我和他約了午時在葡國飯店會合的,可是現(xiàn)在午時早過了,他一定著急了,到處找不到我,不知道要替我擔(dān)多大的心!”

“對不起,都怪我?!蹦魄嗲敢獾氐?,“是我連累了鄭大哥,令你在朋友那里失信了。”

“別這么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正是我輩男兒本色。倒是這幫葡國水鬼,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橫行無忌,哼,他們難道不知道,這是在我堂堂華夏神州的土地上嗎?還有,咱們朝廷設(shè)在這里的衙門是干什么的?難道沒有一個官員敢管一管這些洋鬼子?就任由他們欺侮我們?nèi)A夏子民,讓老百姓終日惶恐不安不成?”鄭觀應(yīng)氣憤地說道。

“鄭大哥,你的男兒氣概,小女子敬佩得緊??墒锹犇氵@番話,卻分明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

“哦?此話怎講?”

“難道你不知道,十年之前,這里的朝廷官員,就已經(jīng)全部被葡國軍隊驅(qū)逐,這里的華夏子民,也都全部落入葡國人魔掌之下了。”

“???”鄭觀應(yīng)大驚,“我只是隱約聽說,十年前這里出了一樁大事情,具體是怎樣的,并不清楚。莫小姐可是知道其中情由?”

“豈止知道其中情由,十年之前,發(fā)生那樁事情的時候,我和爹就在這里,親眼見證了整個經(jīng)過。”莫菲青說道。

“真的嗎?那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么說,你是真不知道了。”莫菲青輕輕一嘆,“十年前,我還只是一個不到六歲的小孩子。我跟著爹住在衙署里,后面小小的花園就是我全部的天地,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爹每天都忙于公事,無暇顧及我,他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準踏出花園一步??墒窃诨▓@里也有待煩了的時候,因為沒有伙伴,只有我一個人,和蝴蝶、蜻蜓說話,無聊了就偷偷爬到一棵大樹上去,騎在樹杈上,看不遠處的一條馬路上,經(jīng)過的各色人等,猜他們是干什么的,是趕路的旅人,還是過往的客商;是本村子里的村民,還是外地闖入這里的陌生人。這種游戲一直持續(xù)了很長時間。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條馬路上,多了一個奇怪的人。他有一頭卷曲的、濃密的金色頭發(fā),和我們中土之人明顯不同。他的身體又有著明顯的殘疾,只有一條胳膊,另外一條胳膊的衣袖空空蕩蕩。然而這個獨臂之人,卻每天都穿著一套華麗的衣服,騎著一頭高頭大馬,從這條馬路上飛奔過去,一會兒又折返回來。每天的黃昏時分,他一人一馬,必定準時出現(xiàn),當(dāng)?shù)厝丝此麃砹耍急苤植患啊?/p>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誰,只是猜此人來頭一定不小。當(dāng)時我也隱約聽說,新來了一位澳門總督叫亞馬留,狼子野心,要占領(lǐng)我們這里整片地方,不但一改前例,不再向我們這邊交稅,反而要向居住在這里的華夏子民征收稅收,又要強占土地。

“不久,我就看到不遠處的山坡上,來了一批全副武裝的葡國士兵,和當(dāng)?shù)氐拇迕癜l(fā)生了沖突流血事件。我在飯桌上聽我爹說,原來是亞馬留要拓寬馬路,將當(dāng)?shù)厝说淖鎵灦冀o平掉了。當(dāng)?shù)厝巳虩o可忍,就組織起來,商量了一個方案,要刺殺亞馬留。但是這個計劃事先被人泄密,告到了衙署我爹那里。我爹為了防止事態(tài)惡化,還特地去通知了亞馬留。可是亞馬留一點都不在意,對我爹的警告置若罔聞。他絕對不相信會有中國人膽大包天到這等地步,會當(dāng)真對他采取報復(fù)行動。

“那天,我又爬到樹杈上,看到那個人準時出現(xiàn)在馬路上,一人一馬,飛馳而過。沒有胳膊的那只空空衣袖在風(fēng)中飛舞著。他過去之后,忽然我發(fā)現(xiàn),有幾個當(dāng)?shù)卮迕裱杆賮淼今R路兩邊,在灌木叢的后面藏匿了起來。我并不知道這些人要干什么。只見一會兒之后,那個人又騎馬回來了,忽然那些當(dāng)?shù)卮迕瘳F(xiàn)身出來,在馬路的中間,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勒住馬頭,似乎說了幾句什么,然后,就見那些村民一擁而上,將那個人給拉下馬來……那個人雖然只有一條胳膊,卻力大無比,將那些村民紛紛打倒在地。村民們從灌木叢里取出來明晃晃的刀劍,才將那個人砍倒在地,那場景可怖極了。我當(dāng)時嚇得雙腿一軟,就從樹上跌了下來……”

“那個人是誰?”鄭觀應(yīng)已經(jīng)預(yù)感到她要講的下面的故事了,“那個人就是亞馬留,對不對?”

“正是。村民們將亞馬留殺死以后,也知道闖下了彌天大禍,立即來到衙署找我爹投案自首。我爹還親自去現(xiàn)場查看了亞馬留的死亡情形,驗明了正身。當(dāng)天夜里,我就被我爹叫起來,讓我收拾東西,天不亮就跟隨他一道離開了衙署,逃回了老家……”莫菲青現(xiàn)在講述當(dāng)年的一幕,還緊張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足見當(dāng)時是受到了多大的驚嚇。

“后來呢?”

“后來,葡國人就以他們的總督被殺害為由,派出了軍隊,將這片土地正式占領(lǐng)了?!?/p>

“朝廷呢?朝廷對此難道無動于衷?”

“朝廷可能也覺得咱們殺死了人家的總督,有些理虧,加上葡國人的軍隊很厲害,朝廷并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就默許了他們對這片土地的占領(lǐng),再未派駐過官員了?!?/p>

“原來是這樣?!编嵱^應(yīng)這才恍然大悟,“我說為什么這些洋鬼子這么橫行霸道呢!”

“我爹雖然只是一個區(qū)區(qū)八品小官,然而畢竟是朝廷命官,守土有責(zé)。十年來,他一直為丟了這片土地而自責(zé)不已,所以才不準我再踏上這里一步??墒俏液軕涯钚r候的生活,想要找點兒時的回憶,這不,就一個人偷偷跑來了,沒想到……”莫菲青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了。

她顯然還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中。畢竟在這里,有一段她難以忘懷的童年時光,有她孤獨而美麗的成長歲月。而鄭觀應(yīng)也在沉默著,他在思考另外一個更為宏大的問題,那就是葡萄牙人何以竟敢懷有如此的狼子野心,覬覦我華夏神州的瑰麗國土?鄭觀應(yīng)雖然經(jīng)由父、祖的安排,給他設(shè)定了一條走科舉的人生道路,然而他卻并非如莫菲青所說,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關(guān)于澳門的事情,他多少還是知道一點的。

據(jù)他所知,葡萄牙人是三百多年前,以借口補給不足,在澳門這里登岸的。上岸之后,賄賂地方官員,然后就賴著不走了。起初他們只有三五十個人,租住在當(dāng)?shù)厝说姆孔永铩I屏级每偷闹袊藢@些外來客人非??蜌猓驗槲覀冇锌鬃又蹋骸坝信笞赃h方來,不亦樂乎?”然而沒有想到,“客人”卻從踏上這片土地的第一天起,就沒有離開的念頭。他們?nèi)藬?shù)越來越多,呼朋引伴,成群結(jié)隊,慢慢地在當(dāng)?shù)亟ㄆ鹆朔课?,成為這里的正式居民,而只象征性地每年給中國政府交納地租五百兩銀子。再后來,因為荷蘭人要來爭奪澳門,葡萄牙人借口抵御荷蘭,開始大規(guī)模修筑軍事要塞,并且以保護自己的貿(mào)易為借口派來了軍隊。然而一直到此時,他們還沒有真正暴露自己明火執(zhí)仗、不折不扣的強盜嘴臉。就在鄭觀應(yīng)出生前兩年,中國和英國因為林則徐在虎門銷毀鴉片,而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軍事沖突,史稱“鴉片戰(zhàn)爭”。這一仗,中國大敗,老大帝國千瘡百孔的面目暴露無遺。而在戰(zhàn)爭中,駐扎在關(guān)閘控制澳門的中國軍隊被英國擊潰,這使得明里暗里試探了中國三百多年的葡萄牙人,一下子看到了可乘之機,終于露出了猙獰面目。不久,葡國女王正式宣布澳門為“自由港”,葡國大名鼎鼎的“獨臂將軍”亞馬留被派到澳門,成為新的總督,他一來就宣布向所有的華籍居民征收地租、人頭稅和不動產(chǎn)稅,下令所有在澳門停泊的中國船只要向澳門的“船政廳”繳稅,甚至他竟然撤銷了中國政府在澳門所設(shè)立的“海關(guān)”,驅(qū)逐“海關(guān)”官員,又把建立在議事廳入口處的《澳夷善后事宜條議》石碑推倒,這是顯然要抹去中國政府對澳門上千年來的擁有鐵證!葡萄牙人的野心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了。

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了刺殺事件,這個亞馬留還不知道將做出怎樣瘋狂的事情來!然而中國人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為了守護自己的美麗家園所做的拼死抗爭,還是白費了。當(dāng)年的事情發(fā)生以后,葡國立即出動了軍隊,在英、美、法等國的支持下,一舉占領(lǐng)了關(guān)閘,然后要求中國政府捉拿“兇手”。中國政府被迫逮捕了刺殺亞馬留的幾個村民,未經(jīng)審判就匆匆處死,然后將首級連同亞馬留的尸身交給葡國。這件事情似乎就這么過去了??墒瞧蠂鴮Π拈T的占領(lǐng)卻從此成為事實。

這件事情發(fā)生的時候,鄭觀應(yīng)才只有七歲,不懂得什么??墒墙裉?,聽莫大小姐講述當(dāng)年她所親眼看見的一幕,鄭觀應(yīng)忽然心里有一種被針刺一樣深深的疼。是啊,他痛恨葡萄牙人的無恥和貪婪,但是他更痛恨自己政府的昏庸和官員的懦弱。難道我們堂堂中華,天朝大國,竟然奈何不得一個小小的葡萄牙嗎?即使葡萄牙在背后仰仗的英國人,也不過有幾艘輪船,幾百門大炮而已,海上雖然是威風(fēng)了,可是一進入陸地,棄船上岸,又豈會是朝廷百萬鐵騎的對手?鄭觀應(yīng)就聽父親不止一次講過,當(dāng)年十萬廣州百姓守衛(wèi)珠江兩岸,阻止英國香港總督文翰入城。那是怎樣的一幕!民心可用,地利盡占,卻何以我們會那么害怕洋人,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一再地失城失地,顏面丟盡,莫非洋人在堅船利炮的后面,還有讓我們朝廷更為忌憚的東西?而洋人所以不將老大中華放在眼里,有恃無恐,莫非他們真的不僅僅有槍炮艦船,還有在這背后更為神秘莫測的稱王稱霸的力量?而這或許才是關(guān)鍵!

這是一個巨大的謎,但是鄭觀應(yīng)卻暗暗下了決心:將來我一定要解開這個謎!

三、險些被賣了“豬玀”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響起開鎖的聲音,門推開了,吳老板進來,手上還端著一個油漆木盤,上面托著一盞燈,兩碗飯,兩個菜,放在桌上。

“餓了吧?快來吃飯吧!”

“什么?都到了吃晚飯時候了?”

鄭觀應(yīng)和莫菲青都是一驚,原來不知不覺,二人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這么長時間。

“是呀,你們兩個只怕連中午飯都沒有吃吧,我特地給你們多加了點飯菜,快來吃吧!”吳老板體貼地道。

“那真是太謝謝您了?!编嵱^應(yīng)聽他這么一說,才覺出來真的是餓了,也就不客氣,端起來一碗飯,連扒幾口,又夾了幾口菜:“真香,吳老板,您的手藝真不錯!”他還不忘轉(zhuǎn)向莫菲青:“莫小姐,你也快來吃?。 ?/p>

他這么隨口一叫,卻暴露了自己和莫菲青的關(guān)系,并非如先前莫菲青所說的是“兄妹”。莫菲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賭氣說了一聲:“我不餓?!?/p>

“吃吧,吃吧。”吳老板笑著道,“這位姑娘莫要惱他說破,其實我早看出來了,你們不是兄妹!”

“哦?”鄭觀應(yīng)這才知道,是自己說漏了嘴,惹莫菲青不高興了,不過他對吳老板的話更好奇?!皡抢习?,你怎么看出來,我們不是兄妹?”

“很簡單呀。”吳老板道,“莫小姐的腳崴得這么厲害,如果真是兄妹,你早就不避嫌疑,替她揉捏了??墒悄銋s不敢碰她一下,而她也只是自己揉捏,并不讓你來動手。這就說明,你二人非但不是兄妹,而且根本就是認識未久,我沒有說錯吧?”

“哈哈,吳老板,你真不愧是生意人,觀察人觀察得還真仔細呀。”鄭觀應(yīng)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也就不再隱瞞,如實相告:“不錯,我們的確不是兄妹。其實她姓莫,我姓鄭,在這之前,我二人根本就沒有見過面。我今天是陪一個朋友來的,約好了中午在葡國飯店吃飯。剛巧在去的路上,看到莫小姐被那群洋人水鬼欺負,大聲呼救,我輩堂堂男子漢,豈能容忍洋人如此撒野,欺負我華夏一個弱女子?所以我就沖了上去,將莫小姐救了出來,我們也是剛剛才彼此知道對方的身份?!?/p>

“初生牛犢不怕虎,年輕人,了不起呀!”吳老板贊賞地沖他豎起大拇指,“我老了,不行了,和你們年輕人沒得比!”

他又親自端了一碗飯給吳小姐?!俺园桑蓜e餓壞了身子。吃完了飯,一會兒好有力氣上船?!?/p>

“吳老板,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莫菲青一時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釋。

“不用說了,你一個姑娘家,遇到這種事情,我完全理解?!眳抢习鍏s頗通人情,“好了,不說那么多了,你們先吃飯,我再出去看看!”

他又轉(zhuǎn)身出去,掩上了門,上了鎖,隨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子里又只剩下二人。

鄭觀應(yīng)真是餓極了,一碗米飯幾下扒進肚子里,一盤菜也頃刻狼吞虎咽掃得精光?!斑恚婧贸?。莫小姐,你說這個吳老板是不是個大好人?他和我們從未見過面,卻對我們這么好,我們可要好好地謝謝他?!?/p>

“你不也一樣,和我素昧平生,卻為我做了這么多事情?!蹦魄喾磫柕馈?/p>

“我……”鄭觀應(yīng)一愣,“我倒沒有多想,只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這么做而已。”

“你才是真正的大好人,和吳老板不一樣?!?/p>

“哦?哪里不一樣?”

“你比他誠實。”

“誠實?”鄭觀應(yīng)以為她還在為自己揭穿她的謊言而生氣,連忙道,“剛才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我不是指那件事情?!蹦魄嗟溃安恢涝趺?,我總覺得這個吳老板,有什么事情在瞞著我們?!?/p>

“?。俊?/p>

“你看,他一直在問我們的情況,可是他一句都沒有說自己的情況?!蹦魄喈吘故枪媚锛遥乃技毮?,“而且,他只和那些葡人水鬼說了幾句話,那些人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你不覺得這里面很奇怪?”

“那有什么奇怪的?吳老板不是說了嗎,他和那個什么尼古拉很有交情,這個店是受尼古拉保護的?!?/p>

“你知道那個尼古拉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卻知道此人。早在十年前,就聽我爹說過,這個尼古拉壞事做絕,開設(shè)賭場,引誘人去賭博不算,而且還和這里的當(dāng)?shù)厝斯唇Y(jié),開設(shè)‘招工館’,名義上是介紹你到外洋去工作,說能掙好多的錢,實際卻是把你當(dāng)作豬仔一樣地販賣給洋人去做苦力。聽說他們會用盡各種各樣的手段,或者明里拉攏,給你好吃好喝,使你心甘情愿簽訂合約;或者暗里下蒙汗藥、打悶棍,總之將一船人湊齊了之后,就開船出海,駛往一個叫什么‘皮魯國’的地方。那個地方在哪里,沒有人知道;去了那里之后,也沒有人逃回來過?!?/p>

“???”鄭觀應(yīng)也早聽說,澳門專門有從事這樣生意的人販子,頓時緊張起來?!澳愕囊馑际钦f,吳老板會是和尼古拉合作,專門做這種‘販豬玀’生意的嗎?”

“很有可能?!蹦魄帱c了點頭,“他以為我們不知道尼古拉是什么人,所以才會有恃無恐地說出這個名字。可是我恰恰知道尼古拉是做什么的,才會覺得不對?!?/p>

“那可糟了!”鄭觀應(yīng)一直將吳老板當(dāng)作大好人,活菩薩,現(xiàn)在才覺得自己太過輕信于人?!霸趺崔k?如果吳老板真是做這種生意的,咱們豈非成了自投羅網(wǎng)?這樣吧,你先在這里等著,我出去看一看,吳老板是不是真的在搗鬼。”

說到這里,他一下子站起來,可是卻忽然眼前一陣眩暈?!鞍パ?,我的頭怎么這么暈?”

他剛來得及說出這一句話,就覺得眼前一片漆黑,金星飛舞,然后就重重倒了下去。

“鄭大哥,你怎么了?”

莫菲青大驚,連忙上來扶起鄭觀應(yīng),卻怎么搖晃他也不醒。莫菲青一瞬間轉(zhuǎn)過一個念頭:

“飯菜里有蒙汗藥?”

她知道自己一個弱女子,不可能對付得了吳老板那樣的奸詐之徒,干脆將飯菜都推去地上,然后自己也裝作中了蒙汗藥,暈倒在地上。

果然,片刻之后,吳老板從外面開了門進來了,一見二人倒地,一陣冷笑:“哼,兩個雛兒,到底著了道兒!”

只見他又沖外面一聲喊:“來人!”

頓時,從外面沖進來幾個人,手上都拿著繩子,不由分說,將二人捆綁起來。鄭觀應(yīng)是渾然不覺,莫菲青也裝作渾渾噩噩的樣子,被捆綁之后,和鄭觀應(yīng)一道被抬出來。

門口早已停了一輛車子,鄭觀應(yīng)和莫菲青二人被扔上車子之后,車子立即直奔碼頭。

其時,天色尚未黑透,莫菲青悄悄睜開眼睛,隱約可以看到碼頭上影影綽綽,有幾個人在走動。

他們剛來到跟前,就聽有人問道:“誰?”

“我是老吳。”吳老板答應(yīng)了一聲。

“老吳,你平日里每次都是最后一個到,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可弄到了什么好貨?”

“運氣,運氣,今天不費吹灰之力,自己送上門來一對男女,而且都是上等貨?!眳抢习宓靡獾亍昂俸佟毙χ?。

莫菲青躺在車子上,聽吳老板將自己和鄭觀應(yīng)稱作“上等貨”,又是憤恨,又是惶恐。

“哦?我倒要看看,什么貨色值得你大吹大擂?!本吐犇_步聲響,那個和吳老板說話的人走了過來,先來到鄭觀應(yīng)身邊,將一個燈籠湊近他的臉上,伸手掰開他的嘴巴,如同交易牲畜那樣看了一下他的牙齒。又將燈籠來照莫菲青的臉上,莫菲青嚇得一動不敢動。

那人正要來掰開她的嘴巴,忽然聽得一陣嘰里咕嚕,那人立即和吳老板提著燈籠迎上去。

“尼古拉先生,我們的貨都備齊了,就等您來驗貨了?!?/p>

莫菲青聽到“尼古拉”這個名字,知道自己猜測果然不錯,吳老板等人正是和尼古拉勾結(jié),作喪盡天良的“販豬玀”的生意。她悄悄睜開眼睛,只見在燈光的照耀里,尼古拉身材高大,一張臉上全是濃密的胡須,鼻子如鷹鉤一般,一雙眼睛閃著幽幽藍芒。

在尼古拉身后,還跟著一些葡萄牙的水兵,白天欺侮莫菲青的那幾個人都在其列。

這個尼古拉卻是個中國通,能說一口地道的粵語。他一邊走過來,一邊大聲道:“哼,你們都弄了一些什么貨色?可別是像上次一樣,弄些老弱病殘來糊弄我!”

“哪里會呢?”吳老板連忙將尼古拉引到這邊來,“尼古拉先生,您看這個怎么樣?”

燈光照射到鄭觀應(yīng)臉上,尼古拉看了看,很滿意?!斑@個還差不多,可以賣個大價錢。喂,怎么這家伙一動不動,不是死了吧?”

“不是,這小子貪吃,再加上我給他下的蒙汗藥分量重了點,嘿嘿,一時半會兒醒不了。”

“哦?這兒還有個女的?”燈光照射到莫菲青的臉上,尼古拉顯然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

“尼古拉先生,這可是真正的上等貨。如果您想要買她,不給我加一倍的價錢我可不賣。”

“呸,你們這些人眼里只有錢?!蹦峁爬瓍s不肯出大價錢,“沒有我罩著你們,你們連生意都做不成。不謝我也就算了,卻總還動心思來算計我的錢,我哪有那么多?”

正在爭執(zhí),為了價錢的事情談不攏,忽然,遠處又是一陣喧嘩。隨即,一群人提著燈籠趕了過來。

“喂,這里所有的人都聽著,我有澳門總督基馬良士先生的親筆手令,來這里尋找我的一個朋友。他叫鄭觀應(yīng),是雍陌人。如果在你們這里,馬上把他交出來!”

來的人正是徐潤。他中午在葡國飯店和吳小姐、蘭兒等鄭觀應(yīng)吃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于是他們只好先吃了飯,徐潤將吳小姐和蘭兒送走以后,又一個人到處打聽,直到聽說有一個人為了救一個女子,和葡萄牙水手發(fā)生了沖突,那個人的身材相貌和鄭觀應(yīng)非常相像。他覺得大事不妙,心想或許鄭觀應(yīng)落在了葡萄牙人手里。他立即去求見澳門總督,而且打出了自己的寶順洋行老板韋伯的招牌。澳門總督基馬良士聽說是寶順洋行來人,就接見了他。徐潤告訴說自己的一個朋友不見了,希望基馬良士幫忙找一找?;R良士派人找了一通,卻并無下落,后來有人提醒:會不會是被招工館的人給弄去了?如果是販賣到外洋去做苦力,可就回不來了!徐潤一聽大為著急,向基馬良士請求了一道親筆手令,一家家招工館找過來。

后來,徐潤聽說碼頭上有一艘運送“豬仔”的船正在裝載,連夜要起航,就匆忙趕來了。

“糟糕!”吳老板這邊,一聽是來找鄭觀應(yīng)的,立即低聲對尼古拉說:“他要找的就是這個人。請您想想辦法,千萬別讓他發(fā)現(xiàn)是我在搞鬼,否則生意就做不成了。”

尼古拉點了點頭,迎著徐潤走上去,嘰里咕嚕一通洋文。徐潤也嘰里咕嚕和他說了一通。顯然,尼古拉是說這里他已經(jīng)檢查過,沒有什么不法的事情。徐潤見尼古拉這邊人多勢眾,也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正要帶人離去,忽然,這邊車子上裝著昏迷不醒的莫菲青,拼盡力氣,大聲喊道:

“喂,你那位姓鄭的朋友在這里!”

她這一喊,將吳老板嚇得屁滾尿流,不知道這位莫大小姐怎么會忽然醒了過來。

徐潤本來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身,正要離開,聽得莫菲青這一喊,立即回轉(zhuǎn)身來,將燈籠光亮投向莫菲青這邊:“這位姑娘,剛才可是你在喊話?”

“對,你那位姓鄭的朋友,和我在一起,呶,他不就在這里?”

莫菲青將鄭觀應(yīng)的上半身用力扶起來。徐潤一見到鄭觀應(yīng)這個樣子,大驚:“不錯,這的確是我的朋友。他怎么了?為什么成了這個樣子?”

趁著混亂,吳老板想要溜走,莫菲青卻用手一指:“是他,就是這個姓吳的家伙害得我們,在我們的飯菜里下了蒙汗藥!還有這個叫尼古拉的家伙,他們是一伙的……”

徐潤一聽,尚未發(fā)作,尼古拉卻老奸巨猾,已經(jīng)一聲大喝:“姓吳的,爾等好大的膽子!剛才我只是想查清楚你們還有多少同伙,才故意跟你們討價還價,現(xiàn)在什么都清楚了。來人吶,將這些不法之徒給我拿下!”

他一聲令下,眾葡萄牙兵丁立即一擁而上,將吳老板等人反剪了雙臂,捆了起來。

然后,只見尼古拉又和徐潤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什么,徐潤點點頭,讓在一邊,于是尼古拉帶人押著吳老板等離開了。

“喂,不能讓他們走,他們是一伙的!”

莫菲青還要阻攔,卻被徐潤打斷了:“這位姑娘,我是來救我朋友的。其他的事情,我不想多管,也管不了。這位尼古拉先生說他在執(zhí)行公務(wù),我可不想妨礙到他?!?/p>

“你……”

莫菲青沒有想到徐潤如此膽小怕事,正要責(zé)怪他,徐潤卻早上前將鄭觀應(yīng)從車子上弄下來,放在地上平躺好,又脫下自己的外衣,去水里打濕了,過來輕擦鄭觀應(yīng)的臉。

被冷水一激,鄭觀應(yīng)迷迷糊糊地醒來了。

“這……這是什么地方?”鄭觀應(yīng)因為是仰面朝天,睜開眼只見滿天星斗,大為詫異?!拔摇遣皇撬懒??”

“阿應(yīng),你可不能死。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回去向伯父交差?”徐潤將他扶了起來。

“阿潤哥,是你?”鄭觀應(yīng)這才認出他來,“你怎么會在這里?我……這是怎么了?”

“鄭大哥,你不知道,吳老板……呸,吳仁興那個家伙,給咱們的飯菜里下了蒙汗藥。你是被蒙汗藥給迷倒了,我一口沒吃,但還是裝死,和你一道被他們弄到了這里?!?/p>

“啊?吳仁興真的要把我們‘賣豬玀’?”

“可不,尼古拉也來了,正商量怎么把咱們賣個大價錢呢!幸虧你這位朋友趕來了……”

“阿潤哥,對不起,讓你替我擔(dān)心了?!编嵱^應(yīng)這才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可是又十分好奇?!皩α?,阿潤哥,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了危險?”

“說來話長,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毙鞚檯s顧不得多說,“走吧,咱們馬上離開!”

他們一行人迅速離開了碼頭,那幾個人都是徐潤從總督府里臨時借來的,現(xiàn)在任務(wù)完成,就回去稟報總督了,只剩下徐潤、鄭觀應(yīng)和莫菲青。

依著鄭觀應(yīng)的意思,馬上就要離開澳門,連夜回家。他想,自己偷偷摸摸離家外出,家里一定亂翻了天。如果自己此時回去,頂多挨一頓毒打??墒侨绻约哼B夜不歸,那么,父親還不知道為自己擔(dān)心成什么樣子,萬一把父親給氣病了,那就是自己不孝了!

可徐潤畢竟是見過大世面,遇事沉著。他知道自己三人現(xiàn)在的處境仍然危險萬分?!澳腔锶撕湍峁爬且换锏模麄円欢ú粫屏T甘休。我擔(dān)心他們會一路追上來,到時候咱們寡不敵眾,再落到他們手里,那可真是呼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了!”

“徐大哥說得對!”莫菲青也贊成他的說法,“那幫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一定不會放過咱們!”

“我倒想到一個去處,他們覺得咱們一定會連夜從官道上趕回去,咱們卻偏偏不走,就在他們眼皮底下住下來。等天亮以后,路上人多了,再堂而皇之地離開?!?/p>

“媽閣廟?”

鄭觀應(yīng)和莫菲青不約而同地說出這個名字,他們和徐潤想到一塊去了。

“正是?!毙鞚欬c了點頭,“事不宜遲,快走吧!”于是三個人一道,轉(zhuǎn)而向媽閣廟這邊來。

四、深夜,在天后娘娘座前,鄭觀應(yīng)許下自己的誓愿:用一生尋求一個救世良方

入夜的媽閣廟一片靜寂。一天的喧嘩都已經(jīng)散去,連守夜的人也喝了酒,在屋子里打起了響亮的呼嚕。

三人從山門進來,徑直來到供奉天后娘娘的大殿。大殿的門是虛掩的,輕輕推開進來后,只見兩盞長明燈火舌吞吐,燈光搖擺不定。慈眉善目的天后娘娘端坐在寶座上,俯視著世間這有著無窮無盡欲望和煩惱的蕓蕓蒼生。鄭觀應(yīng)等三人先去蒲團上跪下了,給天后娘娘磕頭:

“天后娘娘恕罪,我等三人深夜來此打擾,實在是無處可去,要在此借宿一晚?!?/p>

大殿上空空蕩蕩,帶著早春寒意的夜風(fēng)從門縫和窗戶里吹進來,莫菲青畢竟是姑娘家,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說了聲“好冷”,將身上的衣服用力裹緊了。

“喂,莫小姐,如果你不嫌棄,到這里來吧!”

鄭觀應(yīng)去供桌底下,三兩下打掃出來一個地方,又將一塊桌布鋪在地上。雖然地方小了一點,可是畢竟能擋風(fēng)遮寒。莫菲青此時也顧不得矜持了,只好過去蜷縮在一個角落里。鄭觀應(yīng)在中間,徐潤則在另外一個角落里,居然三個人都擠下了。

“這下行了?!编嵱^應(yīng)放心地道,“那些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們會藏身在這里?!?/p>

“不要說他們想不到,連我都想不到。”徐潤有些不悅,“阿應(yīng),我今天帶著你來,是陪我相親的。你倒好,竟然惹出這么大的一樁禍事來……”

“徐大哥,你不要怪他,事情是因我而起的?!蹦魄噙B忙替鄭觀應(yīng)解釋,“鄭大哥也是為了救我,才被我連累上的……”

“什么連累不連累,阿潤哥,你說,要是你遇到這樣的事情,是不是也要出手相救?”鄭觀應(yīng)反問道。

“阿應(yīng),你還年輕,血氣方剛,又沒有見到多大的世面,你可知道我在上海,差不多每天都見到三五起這樣的事情。如果我每見到一次,就出手去相救一次,我這一天到晚,還能干別的嗎?不要說做生意,就是被洋人追著打,也給打死了?!?/p>

“真的嗎?”鄭觀應(yīng)簡直難以置信,“上海那邊的洋人,也這么兇?那里的百姓也被欺負?”

“不但洋人欺負咱們,當(dāng)?shù)氐某⒐賳T,也都和洋人勾結(jié),專門欺壓百姓。阿應(yīng),你應(yīng)該聽說過,‘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以為只有澳門這里亂作一團嗎?唉,當(dāng)今天下,紛紛擾擾,哪里還有一片清凈之地?我現(xiàn)在倒真有點羨慕你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這次回去后,我勸你安心讀書,先中個秀才,再中個舉人,最后殿試中個狀元,大魁天下,那才叫人生得意之極呀!”

“我倒沒有做過那樣的夢,就是中個秀才,也是為了我爹,而不是為了我自己?!编嵱^應(yīng)如實說道。

“那你總不能為了你爹活一輩子?”徐潤道,“你想過自己以后人生的路要怎么走嗎?”

“我當(dāng)然想過,只是我的這個想法,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阿潤哥,莫小姐,你們來猜上一猜,我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不是功名之學(xué),那就是義利之學(xué),阿應(yīng),看來你是想和我一樣,立志要學(xué)做陶朱公了?”徐潤道。

“不,如果讓我來猜的話,鄭大哥的志向應(yīng)該不在功名,也不在利祿,而是要濟世救人。”莫菲青卻說出一番令鄭觀應(yīng)吃驚的話來?!斑@倒和天后娘娘在未成仙以前的志向一樣,鄭大哥,我猜的可對嗎?”

“阿潤哥說要做陶朱公,我沒有想過;莫小姐你說我和天后娘娘一樣有志濟世救人,也高抬了我。”鄭觀應(yīng)親口道出了自己的愿望,“其實,長久以來,我一直羨慕的是神仙之學(xué)。所以我最想修習(xí)的,就是黃老之學(xué)、鐘呂之術(shù)。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過,如果這次能夠考中秀才,那就算是對我爹有了一個交代。然后我就要離家外出,云游天下,去那名山大川之中,訪仙問道,巖棲谷隱,最后證得正果而飛升上天?!?/p>

“鄭大哥,你要成神仙?可是那不是虛無縹緲的事情嗎?”莫菲青對這個話題大感興趣。

“神仙之說,自古有之,呂洞賓祖師不是有一句話:神仙本是凡人做。只要心誠苦修,就一定能夠成功。你也知道天后娘娘吧?她不就是一個普通女子,最后修成正果嗎?”

“如果真的有這么一門學(xué)問,能夠教人成仙成道,那么我倒愿意和鄭大哥一道修習(xí)。”

“莫小姐也對道術(shù)有興趣,那真是太好了?!编嵱^應(yīng)聽莫菲青和他志趣相同,很是高興。但他隨即又道:“這的確是我一直以來的志向,本來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只等這次考試一發(fā)榜,中榜之后,我就辭親遠游。然而,就在剛剛之前,我卻忽然又有了新的志向,對我來說,神仙之學(xué)已經(jīng)不是第一等的大事情了?!?/p>

“哦?”他這番話一出口,令徐潤和莫菲青都覺得很好奇,“你的新志向是什么?”

“就是莫小姐剛剛所說的四個字:濟世救人!”鄭觀應(yīng)一臉的凝重和端肅,“不過我的‘濟世救人’,和天后娘娘不同。天后娘娘是以自己的醫(yī)術(shù)而救人。我以前也學(xué)過醫(yī)術(shù),但今天一天所發(fā)生的事情,以及阿潤哥剛剛講到上海的事情,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僅僅以醫(yī)行世,并不能拯救這個混亂不堪的世界。如今是洋人橫行,欺負我華夏子民,將來甚至可能得寸進尺,亡我華夏,霸我國土。滅族滅種的大禍就在眼前,而我要濟世救人,就必須要尋求一個救世之方!這個救世之方,要能使我們自己迅速強大起來,恢復(fù)到漢唐氣象,重振我華夏雄風(fēng);要讓洋人一如漢唐之世那樣,對我們?nèi)A夏神州只有敬畏臣服,頂禮膜拜的份兒,而絕不敢心生妄念!這就是我剛剛確定下來的新志向!”

“好大的志向!”他這番話一出口,徐潤和莫菲青都不由地被驚呆了。

過了一會兒,聽外面一點動靜也無,斷定那些洋人無論如何不會找到這里來,于是,鄭觀應(yīng)從供桌底下爬出去,拈了三根香,在長明燈上點燃了,插入香爐,然后在蒲團上跪好,對著天后娘娘的像,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天后娘娘在上,請為我作個見證。小子鄭觀應(yīng),今日在此立誓:小子不才,愿意竭盡一生之力,尋求一個救世良方,強我華夏,固我神州,拾盛唐之氣象,展強漢之雄風(fēng),使四夷賓服,天下歸心;不遂此愿,死不瞑目!”

對著天后娘娘立誓以后,他又磕了三個頭,默然良久,才回到供桌底下來。

剛坐好,莫菲青就悄悄地伸過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這是二人第二次拉手了。只不過這一次,莫菲青的小手溫暖而柔軟。她低聲在鄭觀應(yīng)耳邊說道:“鄭大哥,你知道嗎?我從未聽得有人有如此宏大的志向,也從來不知道什么是丈夫氣概和英雄之志。我一直以為天下的男人都像我爹那樣,是臨陣逃脫、不敢擔(dān)當(dāng)?shù)哪懶」?。但是今天我遇到了你,是你讓我改變了這一看法。真的,你不一樣,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你的濟世救人的志向好宏大,好讓我感動。如果你答應(yīng),以后就讓我陪伴在你身邊,來幫助你一起實現(xiàn)這個宏偉之志,好嗎?”

她的嘴唇就抵在鄭觀應(yīng)的耳邊,吐氣如蘭。她的聲音那么小,那么輕,這是她第一次向一個男子敞開自己的心扉,第一次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意,她的臉雖然隱于黑暗中,看不清晰,但是可以想象,一定紅得如同燦爛的朝霞一般。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第一次情動,也是一個女人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作幸福。人生就是如此,她今天剛剛經(jīng)歷了羞辱和苦難,轉(zhuǎn)瞬之間,巨大的幸福又從天而降。她在一剎那意識到,這就是自己的命運,這個男人就是上天恩賜給她的最好禮物。

“莫小姐,謝謝你?!编嵱^應(yīng)顯然也感受到了她的那份真摯,用力握緊了她的手?!爸x謝你沒有嘲諷我癡心妄想,沒有把我當(dāng)作一個狂妄之徒。如果能夠得到你的幫助,我的志向一定會有成為現(xiàn)實的那一天!”

“是啊,阿應(yīng),不但莫小姐被你感動,要幫助你,我也被你感動了?!毙鞚櫟人苏f完,在旁邊接過話去,“說真的,以前我還從來沒有好好想過,一個人究竟這一生要從事一番怎樣的大事業(yè),我要成為陶朱公,也只是考慮個人去怎樣盡可能地擁有財富,然后將這財富用來救濟世人。至于富強國家,復(fù)興漢唐之風(fēng),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阿應(yīng),今天你在天后娘娘跟前立了誓,決定了這一生要做一番大事業(yè)。既然你有如此大志,那么,也算我一個。我現(xiàn)在研究的是經(jīng)濟之道,就從經(jīng)濟上入手來幫助你。別的不敢打包票,如果需要錢,只管包在我身上。將來你做了入閣之相,我就做你的戶部尚書,保你錢糧無憂!”

不愧是好朋友,好兄弟,徐潤的這一番話擲地有聲,讓鄭觀應(yīng)感受到了與莫菲青的女兒纏綿所不同的另外一番丈夫豪情。他同樣和徐潤緊緊地將手握在一起。

“阿潤哥,你明天就要回上海了,我恐怕也不能去送行,不如今天就在這里和你約定:如果我一個月后科舉中榜,就走仕途,將來你來幫我;如果我未能中榜,就去走經(jīng)濟之途,到上海去幫你??傊松谑?,光陰苦短,你我兄弟相知,一定要轟轟烈烈地做一番大事情,方不枉走這一遭!”

“好!”

于是,在這個夜晚,鄭觀應(yīng)的人生道路就這么定了下來。一邊是紅顏知己,一邊是生死兄弟。人生如此,夫復(fù)何求?他默默地想著未來的宏偉事業(yè),一陣陣地心潮澎湃,后來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五、假借“羅浮散人”,道出本次縣試的“頭名”:鄭觀應(yīng)

一個月后,香山縣童子試的大試之日終于到來了。

大試前一天,鄭觀應(yīng)早早就起來,收拾東西準備動身前往縣城了。父親鄭文瑞從昨天晚上,就一直沒有睡,給兒子清點考試所需要的一應(yīng)諸物:文房四寶是必不可少的,“四書五經(jīng)”的書籍也要帶上,以備在考前溫習(xí)。這些都已經(jīng)裝在一個書箱里了。半個月前就定制的學(xué)士袍也已經(jīng)送來,是完全按照鄭觀應(yīng)的身材量體裁衣的。另外童子試要一連考五天,從第一天進了考棚之后,五天五夜不能出來,所以必須自帶生活用具,以及足夠的干糧。這些鄭文瑞都親自給兒子打點,不讓他操一點心。

一切準備就緒,鄭觀應(yīng)就要踏出家門了。這時候,大弟弟鄭思賢從外面回來,手上捧著一段桂樹枝。

“二哥,把這個帶上?!?/p>

鄭思賢一早出去,替哥哥折了桂樹枝回來,這也是當(dāng)時人們參加科考的一個風(fēng)俗,為的是取“折桂”的諧音。鄭思賢排行老三,鄭觀應(yīng)是老二,在上面還有一個已經(jīng)出嗣給伯父的鄭思齊,這三兄弟都是鄭文瑞的原配夫人徐氏所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而其他的幾個兄妹都是繼母所生,和這三兄弟之間,終究是隔了一層。

鄭觀應(yīng)接過桂枝,放入書箱,其他幾個兄妹都睡眼惺忪地在門口送別,鄭觀應(yīng)在父親鄭文瑞的陪同下,離開了家。來到村口,不遠處的山坡上就是母親的墳?zāi)埂?/p>

鄭觀應(yīng)放下書箱,來到山坡上,在母親墳前跪下。

“娘,孩兒今天就要去參加大試了。請您在天之靈,保佑孩兒此去順利,一榜得中?!?/p>

他給母親磕了三個頭,若在往常還會和母親聊上一陣子,但是今天有要事在身,只能匆匆離開。

下了山坡,重新上路,在父親的陪同下來到鄉(xiāng)里。這里參加此次縣試的十幾個少年,都已經(jīng)束裝待發(fā)。因為當(dāng)時參加縣試要求極嚴,學(xué)生不但自己要出身清白,不是什么優(yōu)伶、皂隸的孽子,沒有喪孝在身,而且彼此之間,還必須有五人聯(lián)保。所以鄭觀應(yīng)到了這里之后,和眾人會合,先找好了保人,然后在鄉(xiāng)里送考的官員那里統(tǒng)一登了記,報了名,再由鄉(xiāng)里的官員負責(zé)統(tǒng)一安排,將這批考生送至縣城。

辦完了手續(xù)之后,時候已經(jīng)不早,鄭觀應(yīng)等人就要奔赴縣城了,他過來和父親告別。

“爹,您回去吧!放心,我一個人行的,您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就成了?!?/p>

“官仔,爹知道你沒問題的。不過爹不在身邊,你還是要照顧好自己。尤其不可任性胡來,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一切都以考試為重??荚嚱涣司碜樱R上回家!”

時間匆促,鄭文瑞也不好跟兒子多說什么。但是他的話里,仍然有很深的一層意思。

他囑咐兒子不要“任性胡來”,那顯然是指鄭觀應(yīng)上次偷偷溜出去陪徐潤相親的事情。鄭文瑞對于兒子如此不知輕重、貪玩好耍的舉動大為惱火,但他也知道,兒子和徐潤是從小一起玩大的伙伴,鄭、徐兩家又是百年世交,自己卻也不好因此重責(zé)兒子。再加上兒子回來之后,乖巧得很,每天刻苦讀書,比以前更加勤奮,也就算了。

在父親的注視里,鄭觀應(yīng)和一眾少年在送考官的護送下啟程了,幾輛大車直奔縣城。

香山縣城坐落在一個叫作石歧的地方。據(jù)說建城已經(jīng)有七百年以上的歷史。當(dāng)年,是一位叫作陳天覺的進士,經(jīng)由東莞縣知縣上奏朝廷,請求建立香山縣,得到批準,從東莞、番禺、新會、南海各自劃了一部分,歸香山縣管轄。香山縣城的選址,當(dāng)時有兩個地方:一個地方是雍陌,也就是鄭觀應(yīng)所在的家鄉(xiāng)。另一個地方就是石歧。陳天覺因為是在石歧這個地方做官,對這里有感情,就力主在這里建城。然而他的這個建議,遭到了雍陌鄭氏的一致反對,雙方爭執(zhí)不下,最后只好作了一個選擇:古時候有“土重為貴”的說法,就從石歧和雍陌各自取土一方,進行稱重,重量勝出者,就在該地建城。結(jié)果,陳天覺求勝心切,偷偷命人在土里面摻入了鐵砂,而雍陌鄭氏則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因此一稱重,結(jié)果立判。石歧勝出了,縣城就設(shè)立在石歧。雍陌鄭氏不甘心,仔細調(diào)查一番,后來真相大白,因此縣城又得名“鐵城”。

這天,午時剛過,鄭觀應(yīng)等一行人就來到了縣城。他們來不及觀覽風(fēng)光勝景,直奔縣衙。

縣衙的衙署前,早已經(jīng)是人頭攢動。從各個鄉(xiāng)趕來的考生,大約一百多人,簇擁在衙署前,排起了長龍。鄭觀應(yīng)等人也加入了這個隊伍中,等候進入衙署的禮房,在那里領(lǐng)取報名表,填寫姓名、籍貫、年齡、三代履歷、同考五人聯(lián)保、稟保人等內(nèi)容。填寫完畢,經(jīng)禮房核對無誤之后,發(fā)給一個號碼,這個號碼就是明天要進入的考棚中的號房。此后的五天五夜里,考生就要在這間號房里答題、起居。

鄭觀應(yīng)和眾人正在有序等候,卻忽然身后一陣騷亂,一輛裝飾豪華的車子急馳而來。拉車的兩匹高頭大馬,也都披紅掛彩,駕車的人根本不管前面有沒有人擋路,一通揮鞭。

車子如飛而來,唬得人們紛紛散開,車子呼嘯著從人群里沖過去。

來到縣衙門口,隨著趕車人一聲高喝“唷——”,那兩匹馬也真是訓(xùn)練有素,竟然頓時收足,四蹄釘?shù)?,車子說停就停了下來。眾人一時間之間,都將好奇的目光投向車廂里。

大家都想知道,是什么人竟然如此肆無忌憚,敢在縣衙門前如此縱馬飛馳。

只見趕車人打起簾子,去車廂里攙扶出來一個人。

這個人卻是一個少年公子,一身的錦衣玉袍,十七八歲的光景,胖得如同圓球一般,一張臉上只見肥肉顫動,眼睛鼻子嘴巴擠作一團。而就是這青天白日的,他卻似乎喝得酩酊大醉,正在車子里呼呼酣睡,被車夫給架下車來,才朦朧睜開了睡眼。

“這……這么多人都是干什么的?”他費力地將小眼睛睜大,打量著排隊等候的考生們。

“少爺,他們和你一樣,都是來參加考試的呀!”

“考試?有什么好考的?難道他們還有誰不服氣,要和我爭頭名不成?”這位少爺將車夫一推,邁開兩條短粗的腿,走過去將一個個考生推搡到一旁:“你、你,還有你,你們有誰敢和我爭頭名嗎?說呀,你們誰不服氣,敢和本少爺爭頭名?”

他這么驕橫無禮,又喝了酒,別人也不愿意和他計較,都主動躲到了一旁。

這位少爺腳步踉蹌,一抬頭,看到鄭觀應(yīng)還站在那里,就一下認定,他就是和自己爭“頭名”之人。

“喂,臭小子,你要和本少爺爭‘頭名’嗎?”

“奇怪,還沒有考試,你憑什么口口聲聲,稱自己是篤定的‘頭名’?”鄭觀應(yīng)冷冷地問。

“憑什么?就憑本少爺肚子里的這一肚子墨水!”他將如西瓜般滾圓的肚子一挺,用力拍了拍。

“哼,墨水不知道有沒有,酒水只怕裝了不少吧?”鄭觀應(yīng)的話,將眾人逗得大笑起來。

胖少爺臉上一紅,大聲嚷起來:“笑什么?笑什么?就算本少爺裝了一肚子酒水,有什么好笑!你們知道本次考試的主考官是誰?就是我爹!”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知縣金萬斗的兒子,難怪這么驕橫,這么目中無人!

“失敬,失敬,原來是金大少爺!”鄭觀應(yīng)決心要整一整這位金大少,他故意裝出很懼怕的樣子,沖對方深施一禮?!安恢卟蛔?,金大少爺,在下有冒犯之處,還請包涵?!?/p>

“哈哈,怕了吧?”金大少爺見他一聽自己報出身份就這么低聲下氣,得意地大笑起來。

“不過,就算金大少的令尊是本次考試的主考,可是也不一定能保證金大少就是‘頭名’吧?”

“你說什么?難道我爹是主考,他說了還不算?”

“金大少,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嗎?離地三尺有神靈,像這等中榜奪魁,乃是靠個人的文運,以及神靈的庇佑,都是前生修定的。絕非今生今世,什么人可以輕易更改?!?/p>

“哦?”金大少一聽他提到神靈,似乎有些害怕了。“你說的當(dāng)真?”

“自然當(dāng)真?!?/p>

“就算當(dāng)真,神靈虛無縹緲,誰人能看得見?誰又知道神靈是什么意思?

“一般人自然不知道。不過,小人卻在小時候被父母送到羅浮山學(xué)道,拜過天師,因此學(xué)過‘請仙’之法?!编嵱^應(yīng)口頭上說得煞有介事,肚子里卻在暗暗發(fā)笑。

“什么,你能‘請仙’?”這位金大少,聽他這么說了以后,更加來了興致,迫不及待地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就是神靈所預(yù)知的那位“頭名”,連聲催促道:“那你就立即施法‘請仙’,讓神靈來告訴大伙兒,誰是這次考試的‘頭名’?如果請不來,便是吹牛!”

“就在這里‘請仙’,那可不行!‘請仙’必須要戒齋三日,沐浴更衣,要設(shè)壇,書符……”

“行了,我不管那么多!馬上給我‘請仙’,否則我叫我爹取消你的考試資格!”

“那……好吧,如果仙人降下不敬之罪來,你可別怪我!”

鄭觀應(yīng)其實哪里會懂得什么“請仙”之法,不過是故意戲耍這位金大少罷了。他將身前的書箱等挪開,騰出來一塊空地,堆上浮土,用一段樹枝劃定了一個方框。

然后,他就將自己衣服上的塵土撣去,盤膝而坐,口中喃喃有詞:“天靈靈、地靈靈,羅浮散人請顯靈……”

忽然,只見他身子一陣劇烈顫動,臉孔扭曲,口中吐出白沫,聲音大變:

“本仙乃羅浮山松月峰上朱明洞羅浮散人是也,爾等有何事,竟敢驚擾本仙清修?”

金大少驚疑不定,雙腿一軟,跪倒在“仙人”面前,口齒打戰(zhàn):“我……我想求仙人告訴我……誰是本次考試的‘頭名’?”

“此區(qū)區(qū)小事耳,亦值得勞駕本仙親臨?”只見“仙人”將身邊一段樹枝拿起來,在沙盤上龍飛鳳舞,寫下幾個大字,然后將樹枝一拋:“以后無事,不可相擾,吾去也!”

言訖,鄭觀應(yīng)的身子又是一陣劇烈顫動,然后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了,頹然倒地。

“喂,醒醒,醒醒!”金大少連忙上來將他搖醒。

“怎么了?我怎么睡在這里?”鄭觀應(yīng)故意裝作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仙人’可曾來過?”

“來了,他自稱是羅浮散人,而且還寫了這次考試的‘頭名’,你快看看寫的什么名字?”

鄭觀應(yīng)從地上慢慢站起來,上前去看寫在沙盤上的字跡,在一旁觀望的眾考生,也都好奇地圍上來。只見那三個字跡雖然潦草,然而還是可以辨認。

“鄭——觀——應(yīng)——”鄭觀應(yīng)一字一頓、大聲地念出來,金大少一聽不是自己的名字,大為惱火,扯開嗓子吼道:“誰他娘的叫鄭觀應(yīng)?給本少爺站出來!”

“這……真是神仙所寫?”鄭觀應(yīng)裝作不敢相信地問。

“那還有假?”金大少肯定地道,“本少爺親眼所見,那仙人姓名來歷,交代得清清楚楚!”

“那可就奇怪了,實不相瞞,鄭觀應(yīng)就是我!”

“你……你……”金大少又是吃驚,又是疑惑,弄不清楚他是不是在戲耍自己。

“金大少,你別生氣,我看‘仙人’一定是弄錯了,要不就是我們心地不誠,沒有沐浴更衣,你又這么酒氣熏天的,‘仙人’故意跟你開玩笑。除了你,還能誰是‘頭名’?”

他這番解釋,倒也合情合理,金大少縱然想發(fā)作,也沒有借口,只好恨恨地道:“好小子,本少爺記住你了!你最好別給我裝神弄鬼,考試完發(fā)榜,我真是‘頭名’倒也罷了,否則,就算你中了‘頭名’,我也會讓我爹判你作弊,將你抓起來!”

他氣咻咻地去了,眾人都替鄭觀應(yīng)捏了一把汗,現(xiàn)在才放了心,紛紛上來贊他機智。

六、科場失意,情場得意,當(dāng)鄭觀應(yīng)決意赴上海經(jīng)商,莫菲青忍不住撲進他的懷里……

等鄭觀應(yīng)進去報了名,驗過了身份,領(lǐng)取了號房的牌號,剛從里面出來,就聽一聲輕喊:

“鄭大哥!”

鄭觀應(yīng)一愣,抬頭看時,原來是莫菲青。真沒有想到,二人會在這個地方又見面了。

“莫小姐?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不是說要來參加考試嗎?今天是報名的日子,我從上午就來這里等著,沒有等到你。后來回去睡了個午覺,結(jié)果有些晚了,連忙跑來,幸好沒有和你錯過。”

“你呀,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回去睡這一覺,否則,就能趕上看一出好戲了?!?/p>

“什么好戲?”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以后再告訴你。莫小姐,時候不早,我現(xiàn)在得趕著去投客棧了?!?/p>

“我就是為這件事情來的?!蹦魄嗾f道,“上次回來后,我把你救我的事情和我爹說了,我爹對你非常感激,一定要見你一面。我說你一個月后參加考試,他就叫我今天一早來這里等你,無論如何,要請你到家里去吃一頓飯,至于住,就住在我們家中。關(guān)于考試的事情,我爹也可以傳授你一些經(jīng)驗,何必去住客棧呢?”

“這個……”鄭觀應(yīng)倒沒有想到,莫菲青會邀請自己去她家中住。他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

“算了,我還是和大伙兒一起投客棧的好。你不知道,我們都是聯(lián)保的,我如果不和他們住一起,大伙兒就會不放心??蓜e因為我連累大伙兒,耽誤了明天的考試?!?/p>

“是這樣呀,那就算了,我回去告訴爹,另外安排日期,等你考試完了,我來接你好不好?”

“好!”

鄭觀應(yīng)和她剛剛約定,要跟隨眾人去投客棧,卻不料,金大少又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

“臭小子,又是你,敢勾引我的女人!”

金大少本來已經(jīng)上了車子,正要離開,見莫菲青來到,還以為是找他的,卻見她和鄭觀應(yīng)湊在了一起,而且二人聊得頗為熱乎。金大少醋意大發(fā),沖過來將鄭觀應(yīng)推搡到一旁?!案嬖V你,我和這位莫大小姐可是訂了婚的,這次考試中了頭名之后,我們就要拜堂成親了!你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金大少,你在滿口胡說什么?我和你訂了婚,卻還沒有正式拜堂,也就不是你的女人。你最好對我的朋友客氣一點兒!”莫菲青眼睛一瞪,說道。

“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什么時候認識了這么一位朋友?”金大少奇怪地道。

“哼,我認識什么朋友,需要告訴你嗎?你管得著嗎?”

“你……不遵婦德,當(dāng)心我告你個不貞之罪!”金大少氣呼呼地道。

“嚇唬我嗎?仗著你爹是一縣父母官,就這么橫?可別忘了,錢糧、刑名,都是我爹在幫助你爹料理,你們父子干的什么勾當(dāng),我一清二楚,逼急了,我去廣州總督府上告狀,將你們那點丑事都抖摟出來!”

她這么一番話,可真把金大少給鎮(zhèn)住了,知道她說得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真的是她爹的確掌握著縣里的錢糧、刑名,自己父親金萬斗尚且要讓三分;假的是她說去廣州總督府上告狀,大家休戚相關(guān),她不會這么做的!

但即便如此,金大少也知道,自己斗不過這位大小姐,只能氣急敗壞地道:“好,算你狠,等半個月之后,你過了門,就是我金家的人了,瞧到時候怎么收拾你!”

他丟下這句狠話,上車連沖帶撞,一路雞飛狗跳地離開了。這邊,莫菲青還粉臉著霜,顯然怒氣未消,鄭觀應(yīng)見狀勸道:“算了,為了這種人,氣壞身子不值得!”

他這一句無心之話,卻透著體貼,莫菲青眼睛一紅,險些流下淚來。但因為金大少這一鬧,圍上來好多人,她也無法在這里再停留下去了。“鄭大哥,那就約好了,考完之后,我來接你。還有,不要被金大少那種人影響了心緒,好好考,我相信你!”

“嗯?!编嵱^應(yīng)使勁點了點頭,即使為了莫菲青的這份信任,他也下決心要勇奪“頭名”。

晚上,在客棧里安頓下來之后,匆忙吃過晚飯,眾人各自取出來四書五經(jīng),在燈下溫習(xí)。鄭觀應(yīng)也打開了書,然而不知道怎么,他覺得自己的思緒怎么都集中不了,勉強看了一會兒,就合上了書,和衣躺下了。

躺下之后,還是睡不著。莫菲青的面孔總在面前晃動?!拔疫@是怎么了?”他問自己。

最后,一直到三更時分,他才恍恍惚惚,睡了一會兒,剛一交五更,又起來了。

又溫習(xí)了一遍功課,天已大亮。鄭觀應(yīng)吃過早飯,帶上一應(yīng)必備之物,和眾人來到考棚前。

入考棚之前,先要在衙署門前接受訓(xùn)導(dǎo)。這也是眾人第一次見到本次考試的主考官。

主考官金萬斗,也就是昨天那位金大少的父親,令人奇怪的是,他居然并非如他兒子般肥頭肥腦,而是身材瘦高,胡須稀疏,一臉的病容。

他講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鄭觀應(yīng)站在人群的后排,甚至都聽不清楚他在講什么。

然后,就跟隨眾人向考棚移動??寂锸撬拇鼻啻u瓦房,呈“井”字形狀排列,分為“甲、乙、丙、丁”。驗明身份,鄭觀應(yīng)從長長的走廊進去,來到考舍前,核對房號無誤,就進去了。這是一間兩間的號舍,外面一間是考室,設(shè)有考案,鄭觀應(yīng)就將文房四寶在考案上擺好了。里面一間是起居室,有床鋪,有灶臺,還有一個便桶,吃喝拉撒,都在這里了。

他剛將東西放好,就聽對面一陣喧嘩,卻是金大少住進了對面的號房。他不愧是堂堂的大少爺,居然還有人來送考,替他鋪好了床鋪,吃的喝的擺了一堆,又打開文房四寶,研好了墨,送考的人才出去了。然后,外面就“咔嚓”一聲落了鎖。

“開——考——嘍——”

隨著一聲長喊,由兩個人抬著一扇大木板從甬道上慢慢走了過來。這是今天的第一道題目。每個考生都將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漏看了題目的每一個字。從這頭到那頭,又從那頭到這頭,穿行一個來回,考題才被抬了出去,接下來就是答題了。

鄭觀應(yīng)看過題目以后,并不著急,一邊研墨,一邊在心里打著腹稿。等胸有成竹之后,這才鋪開紙張,拿起筆來,由破題而承題,接著起講、入手,繼而起股、中股、后股、最后束股,刷刷刷,一揮而就。寫完了之后,定下神來,從頭到尾,仔細推敲,將其中有不夠精確的地方,加以刪改,有些引用經(jīng)文部分,默思對照,力求準確到不差分毫。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他這才覺出肚子有些餓了。于是起來活動一下身體,去里面灶臺上取了干糧,吃了一些,喝了水,覺得又有了精神和力氣,再到外面來,準備謄寫文章。

然而,當(dāng)他剛重新鋪開一張紙,尚未動筆,卻聽得呼嚕震天,原來對面考舍里,金大少已經(jīng)吃飽喝足,在床鋪上攤開身體,呼呼大睡了。

“哼,就他這樣,還想考‘頭名’”?鄭觀應(yīng)心里好笑,搖了搖頭,不再去管金大少的事情。他專心將自己修改完畢的文章謄寫一遍,再拿起來看,工工整整,一處錯誤也沒有。待會兒交了卷子,今天的考試就算大功告成了。

他正在心里歡喜,忽然聽得一陣鳥兒振動翅膀之聲。一只鴿子不知道從哪里飛來,落在走廊上。

“奇怪,怎么會有鴿子飛進來?”

鄭觀應(yīng)大惑不解,但是他馬上就恍然大悟了。因為金大少已經(jīng)醒了,正在號舍門口,伸出手來,手掌心上還攤著幾粒米。那鴿子徑直飛到他手上去,啄那米粒。他則從鴿子的腿上取下來一個小小的竹筒,然后將鴿子放飛,回去考案上將竹筒打開,從里面抽出來一樣?xùn)|西。一層層剝開來,在桌子上一鋪展,竟然是一篇文章!

只見他將紙鋪開,對著那篇文章,刷刷刷,一會兒的工夫,竟然也完成了考試!

這是公然作弊,可是金大少卻滿不在乎,甚至不往對面鄭觀應(yīng)這里看一眼。文章抄完,將作弊的那一份去灶臺上一把火燒了,自己照例又往床鋪上一躺,呼呼大睡!

第一天的考試如此,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每天都會有一只鴿子準時飛來,給金大少帶來答卷。他只需要照著答卷抄寫一遍,然后埋頭睡覺就可以了。

終于到了第五天,最后一天的考題很簡單,鄭觀應(yīng)頗有自信,早早答完,交了卷出來。

走出考棚,外面明亮的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就聽一人喊道:“鄭大哥!”

不用說,來的人便是莫菲青。鄭觀應(yīng)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她今天的穿著格外漂亮,人也精神。她一陣風(fēng)般飄過來,帶來沁人的清香。

“莫小姐——”

“你別老‘莫小姐’‘莫小姐’地叫好不好?人家有名字,叫我青青好嗎?”

“青青?!编嵱^應(yīng)第一次這么直呼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很不習(xí)慣。莫菲青聽了卻十分歡喜。

“鄭大哥,考得怎么樣?瞧你一臉輕松,就知道錯不了?!?/p>

“我當(dāng)然不會有什么問題??墒?,這個‘頭名’,我卻是沒有什么想法了?!编嵱^應(yīng)苦笑道。

“哦?此話怎講?”

“先別說這個,青青,這里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想出去走一走,散一散心?!?/p>

“好呀,我?guī)?,咱們?nèi)ト噬缴贤姘桑 ?/p>

當(dāng)下,莫菲青帶著鄭觀應(yīng),沿著一條小路爬上了仁山。一路之上,只見漫山遍野的桂樹,雖然現(xiàn)在不是桂花開放的季節(jié),但是也可以想象,當(dāng)這滿山的桂花綻開之時,是何等的壯觀、美麗,而那桂子的香氣,又是何等的濃烈。香山自古多桂,據(jù)說最早的時候,這里四面都被海水淹沒,只有一座孤島凸出于海面之上,海島之上,長滿了各種奇花異草,尤其到了桂花開放之時,香氣遠溢十?dāng)?shù)里,在海上遙遙可聞,因此得名“香山”。后來滄海桑田,海水日漸退去,出現(xiàn)了大批平地,當(dāng)?shù)氐耐林撕屯鈦淼木用褚坏?,一代代開發(fā)、耕種,終于成了繁華之地。

這天,鄭觀應(yīng)和莫菲青在山上漫步,只覺得神清氣爽。二人拾級而上,很快來到了一座涼亭。

涼亭之中,有一座雄偉的墳?zāi)?,莫菲青給鄭觀應(yīng)介紹:“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陳氏衣冠冢!”

陳氏,就是香山立縣的陳天覺這一族。陳天覺的父親叫作陳文龍,曾經(jīng)鎮(zhèn)守福建興化莆田,后來因為元兵攻至,文龍率軍作戰(zhàn),直戰(zhàn)至最后一人,不敵被俘,不降,絕食而死。后來他的兒子陳天覺流落香山,在這里給父親建立了衣冠冢,以為紀念。

鄭觀應(yīng)雖然并非陳氏后人,但因為陳氏有開縣之功,鄭觀應(yīng)還是在衣冠冢前拜了三拜。

等二人從山上下來,時候已經(jīng)不早,莫菲青便邀請鄭觀應(yīng)去家中:“走吧,我爹該等急了!”

“好,我也正要去拜訪令尊!”鄭觀應(yīng)答應(yīng)一聲,便跟隨莫菲青向她家中走去。

來到衙署旁邊的一所小院子里,剛到門口,就見院子里匆忙迎出來一個婢女:

“大小姐,你可回來了!老爺已經(jīng)催了好幾趟,讓我去找你呢!”

“什么事情這么急?”

“還不是那位金大少又來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一迭連聲地要見你。老爺也沒辦法?!?/p>

“又是他?”莫菲青一皺眉頭,沒想到那位金大少陰魂不散,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

“要不要我回避?”鄭觀應(yīng)似乎察覺出莫菲青的為難,“我改天再來好了?!?/p>

“別,你今天才是我們請的正客,那家伙卻是不請自來。你先,他后,哪有先讓后的道理?”

莫菲青這么堅持,鄭觀應(yīng)也不好說什么,便跟著她來到正堂。莫菲青的父親莫同,是一個年近五旬的中年人,雙鬢已白,一臉的滄桑,正在賠著笑臉,和金大少說話。

莫菲青一進來,金大少的眼睛就直了。但莫菲青卻似乎沒有見到他,徑直上前對父親道:“爹,您讓我去請的貴賓到了。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鄭觀應(yīng)鄭先生。”

莫同早注意到跟隨在女兒身旁的鄭觀應(yīng),英武不凡,俊朗脫俗,連忙站起身來:“哎呀,貴客光臨,未曾遠迎,老夫?qū)嵲谑鞘ФY??!”

“哪里,小生何敢當(dāng)貴客之稱?不過是當(dāng)日湊巧,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鄭先生如此年輕,卻德才兼?zhèn)洌或湶辉?,依老夫看來,將來必定大有一番作為。快請坐!?/p>

莫同對鄭觀應(yīng)這么熱情,卻令金大少大有遭到冷落之感。

“哼,我道是什么貴客,原來不過是一個只會裝神弄鬼、耍點嚇唬人小把戲的家伙。”

“金大少爺是在說我嗎?榜尚未發(fā),頭名是誰,未見分曉,何以斷定我是裝神弄鬼?”鄭觀應(yīng)立即反唇相譏。

他二人一見面,真有點冤家路窄的意思。莫同卻不知道二人有什么過節(jié),連忙打圓場?!霸趺??原來二位認識?那太好了,二位可都是我莫某人的貴賓啊,今日一日之內(nèi),兩位貴賓臨門,難怪今天一早,兩只喜鵲就在莫某人窗前嘰喳不休!青兒,快去吩咐廚房,多準備一些好酒好菜!”

“是?!蹦魄啻饝?yīng)一聲,轉(zhuǎn)身去了。

這邊,金大少氣呼呼地望著鄭觀應(yīng),而鄭觀應(yīng)卻裝作視而不見,只氣定神閑地和莫同談話。莫同亦是出身詩書之家,家學(xué)淵源,經(jīng)、史、子、集、易、醫(yī)、星、卜……樣樣精通,是一位奇才,亦是一位怪杰。

這天,因為鄭觀應(yīng)提到了神仙之學(xué),莫同就此話題和他聊了起來。也許還有存心要試一試鄭觀應(yīng)胸中才學(xué)的意思。而鄭觀應(yīng)雖然這些年專攻科考,但是他喜歡讀書,家中自曾祖父、祖父以至于父親,都藏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書籍。尤其道家之學(xué),神仙傳奇,可以說應(yīng)有盡有,包羅萬象。鄭觀應(yīng)侃侃談來,聽得莫同不住點頭。

而金大少在邊上,一句話都插不上,甚至根本聽不懂二人在談什么,真是如坐針氈。

好容易,莫菲青來通知說,可以開飯了,莫同請鄭觀應(yīng)和金大少入席,由莫菲青作陪。

酒席擺在后花園的涼亭中,地方不大,卻是池沼假山,花草樹木,一應(yīng)盡有。

入席之后,莫菲青對鄭觀應(yīng)熱情之極,一會兒給夾這個菜,一會兒給夾那個菜,而對金大少卻冷漠以對。莫同對這個女兒顯然也很頭痛,拿她沒辦法,只能親自招呼金大少。

金大少似乎賭氣一般,一會兒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搖晃著站起來,大著舌頭說:

“莫……莫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看上了這個小白臉……但我實話告訴你……我才是這次考試的頭名……誰讓我爹是縣令呢?我還告訴你,我不但要定了這個頭名,而且也要定了你。哼,只要在這香山縣,就沒有我要不到的東西!”

他這番瘋言瘋語,氣得莫菲青滿臉通紅。莫同當(dāng)著鄭觀應(yīng)的面,也有些下不來臺。

“金公子,你喝醉了,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不……我沒醉……岳父大人,我知道不但莫小姐看不上我,你這個岳父大人,也在心里看我不起……但沒辦法,誰讓我爹當(dāng)年收留了你呢?如果沒有我爹,你這十年來吃什么、喝什么?若非我爹替你說好話,你早被抓去吃牢飯了……”

他這么肆無忌憚地說著,莫同的臉卻沉了下來?!敖鸸?,再不住口,莫某人要下逐客令了!”

“什么叫逐客令?”金大少傻乎乎地問。

“就是把你給趕出去,以后不準你再登我家的門!”莫菲青大聲道。她早就氣壞了。

“什么?你們……你們敢趕我走?”金大少更加瘋瘋癲癲,“在香山縣,還沒有人敢對本少爺如此無禮!你們好大的膽子,我這就回去告訴我爹……”

他剛掙扎著走出兩步,忽然腳下一軟,“撲通”一聲,整個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莫同大驚,連忙上去攙扶他起來,卻聽得鼾聲大作,他竟然在地上睡了過去,足見醉得不輕。

“來人呀!”莫同一聲吩咐,叫來兩條壯漢道,“將這位金公子扶上車子,送回縣衙去!”

“是!”

兩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金大少給弄走了。莫同不放心,又親自出去,以防有什么意外。

這邊,眼見金大少如此驕橫無狀,鄭觀應(yīng)搖頭不已,暗自為莫菲青擔(dān)心?,F(xiàn)在已經(jīng)是這樣,將來莫菲青真的過了門,成為這個金大少的夫人,哪里還會有好日子過?

而莫菲青呢,本來要請鄭觀應(yīng)吃飯,答謝鄭觀應(yīng)救命之恩,卻無端來了個金大少,一通胡攪蠻纏,將她的好心情沖得七零八落,坐在那里,竟然“吧嗒、吧嗒”掉下了淚。

她這么一哭,鄭觀應(yīng)豈能無動于衷,連忙安慰她:“青青,這種人,不值得和他生氣?!?/p>

卻不料,他這一勸,莫菲青竟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鄭大哥,你以為我是氣他?我是氣我自己!恨我為什么是個女兒身,不像鄭大哥一樣,是堂堂男子,否則,我早離開這個家,去和鄭大哥一起做濟世救人的事業(yè)去了!”

“青青,話不能這么說!剛才金大少一番話,我也聽出來大概。你父親將你許給金大少,一定有他迫不得已的苦衷!以你這樣一朵鮮花,插在金大少那樣的一堆牛糞上,他自然不配!但是為人子女,孝字當(dāng)先!古代尚且有緹縈救父的故事,何以反而今天,你我不能做到呢?”

“你……你也要我嫁給金大少?”

“不,這只是緩兵之計罷了?!编嵱^應(yīng)略一沉吟,“青青,我記得你說,你父親做金知縣的錢糧、刑名,手上掌握著他們家不少的證據(jù)。再加上這一次考試,他們父子徇私舞弊。我想,不如將這兩件事情合并在一起,我們?nèi)V州總督府告上一狀!”

“啊?”莫菲青大驚,“鄭大哥,你想扳倒金家父子,讓他們永遠無法再恃強凌弱?”

“正是!”鄭觀應(yīng)點頭道,“這等昏庸驕橫的官員,留著不過是魚肉百姓,禍害一方。如果能夠?qū)⑺麄兏缸影獾梗坏梢越o你們父女出口惡氣,更是為百姓除一大害!”

他這番話,頓時燃起了莫菲青的希望,但她也知道,這件事情非同小可。

“鄭大哥,你這個計劃,的確是個好計劃。但你不了解我爹……我和他談?wù)勗囋嚢???/p>

“那好,那我就先告辭了,今天還要趕回雍陌去,否則家里人該為我擔(dān)心了?!编嵱^應(yīng)也知道,自己這個計劃過于激烈,像莫菲青這樣的姑娘家,未免有些驚駭之感。而莫菲青的父親莫同,以他的性格之懦弱,以及人生之遲暮,怕也未必有此決心!

他站起身來,正好莫同也回來了,挽留他再坐一會兒,鄭觀應(yīng)堅持要走,莫菲青送他出來。

在門口,二人還有些依依不舍之意。于是約定:等放榜之日,鄭觀應(yīng)再來,莫菲青陪他去看榜!

從莫家告辭之后,鄭觀應(yīng)立即返回客棧收拾東西,踏上歸程。

返回雍陌之后,鄭觀應(yīng)心緒如潮,一刻都不能安定下來。轉(zhuǎn)眼到了放榜之日,他早早來到縣城。

莫菲青果然如約已經(jīng)在等他了。二人來到縣衙之前,只見人頭攢動,考生們都在擠著尋找自己的名字。

鄭觀應(yīng)和莫菲青也擠上去,只見榜單上第一名赫然三個大字“金大定”,就是那個金大少,鄭觀應(yīng)頓時有一種怒火中燒的感覺。再一個個名字看下去,越看心越?jīng)觯?/p>

不要說預(yù)期中的第一名,或者前幾名,一直看到最后,也沒有自己的名字“鄭觀應(yīng)”。

一瞬間,胸口如同被大錘重擊一般,人生中的第一次打擊來得如此迅猛,如此劇烈!

“鄭大哥,沒關(guān)系……”莫菲青見他神色不對,連忙上來扶住他,“這一次不中,下次再考!”

“不……不可能……”鄭觀應(yīng)艱澀地道,“一定是金家父子搞的鬼,故意要我好看!不,我不能就這么讓他們的陰謀詭計得逞!我要將他們徇私舞弊的丑行揭露出來!青青,我在這里召集大伙兒,你回去讓你爹將證據(jù)都拿出來,咱們這就去總督府告狀!”

“鄭大哥,千萬別沖動,冷靜一點!”莫菲青勸阻道,“就算金大少考試作弊,你可有證據(jù)?到總督府告狀,可有必勝的把握?”

“我……”鄭觀應(yīng)愣了一下,“就算考試作弊的事情不追究,你爹手上的證據(jù),也足夠扳倒他們。”

“此話不假,可問題是我爹并不想這么做,也不會將證據(jù)交出來。”莫菲青的話如兜頭一盆涼水,將鄭觀應(yīng)徹底澆醒了。

“?。繛槭裁??”

“為什么?”莫菲青苦苦一笑,“我不是說過嗎?你不了解我爹!我是他的女兒,太了解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如果他真的有勇氣去和金家父子斗上一斗,有膽量去和這屈辱不公的命運抗爭一番,那么當(dāng)年他就不會丟棄澳門和他的子民……不會這十年來一直承受著良心的煎熬……鄭大哥,你就別指望他能做什么了!他不是你想的那種人?!?/p>

“那……就這么算了?”鄭觀應(yīng)心里是一千個不愿,一萬個不甘,但卻無可奈何!

“算了吧,鄭大哥,這就是命。其實我早就認命了?!蹦魄喟参恐?,和他一道從人群中擠出來。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提醒他道:“對了,鄭大哥,還記得你和徐潤大哥在天后娘娘前說的那番話嗎?也許,是該你去上海找他的時候了!”

“去上海?”鄭觀應(yīng)卻還一下子沒有從失意中掙脫出來,“青青,你覺得我應(yīng)該去上海?”

“去上海,和徐潤大哥一樣學(xué)做陶朱公,也勝過再將大好的光陰,白白耗費在這莫名其妙的考試上!”莫菲青跟隨父親,見過太多官場中的臟臟、齷齪的丑陋交易,因此也就了解一些更多不為人知的內(nèi)幕?!澳阒恢肋@個金大少,是怎么得來的第一名,卻不知道在這張?zhí)枚手陌駟紊?,還有多少的背后交易,多少的利益糾葛。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做官發(fā)財,古來皆然。鄭大哥,你不是說過要濟世救人嗎?在官場上,你的志向恐怕很難實現(xiàn),不如去上海學(xué)習(xí)經(jīng)商,將來像陶朱公一樣富可敵國,只怕那些王公貴族,巴結(jié)你還來不及!那時候,你的命運才真正操縱在自己手上,想要做什么事情,盡管去做就是!”

這一席話,真是字字驚雷,一語驚醒夢中人!鄭觀應(yīng)激動地拉住莫菲青的手:“謝謝你,青青!我想明白了,就算我們真的扳倒了金家父子,也不過是踩死一只螞蟻、捏死一只臭蟲而已!天下之大,從縣里到府里再到省里,以至于朝廷,這樣的事情何止千千萬萬,我們管不了那么多,也沒有能力去管!與其聽由他們擺布,將命運交在他們手上,還不如另外走一條道路,去另開一片天地,獨立創(chuàng)造出一番事業(yè)來!”

“正是如此?!蹦魄帱c頭道,“鄭大哥,你是個聰明人,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小小的香山不足以讓你成就事業(yè),去上海吧!也許冥冥中命運早有安排,那里才真正有一番事業(yè)在等著你去做呢!”

“那就這么定了!我回去和我爹道一聲,然后立即動身?!编嵱^應(yīng)下了決心,頓時一身輕松??婆e失利的小小痛楚,也就不算什么了。但是有一點,他還是不能放心,就是關(guān)于莫菲青的未來命運。

“青青,你呢?你怎么辦?我去了上海之后,你真的要嫁給金大少?”

“鄭大哥,你不用替我擔(dān)心,我說過,我早認命了。”莫菲青嘆息一聲,“你去上海,這是你的命運;我留在這里,這是我的命運。也許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但我不能。因為我要留下來,為了我爹。鄭大哥,你說過的,為人子女,孝字當(dāng)先。我不敢說比得上緹縈,為了救父不顧一切,但是我至少可以讓金家不為難我爹,讓我爹以后的人生,平安順遂,不要再有波折,他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任何的風(fēng)浪了……”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是她忍住了。她不想讓鄭觀應(yīng)為自己擔(dān)心、難過,她必須堅強。

正當(dāng)二人說話時候,忽然只聽眾聲喧嘩,只見金大少被眾人簇擁,披紅掛彩而來。在他身邊,早有人準備好了長長的鞭炮,一下子點起來,噼里啪啦,紅色的紙屑飛滿一地。金大少也的確是大少作風(fēng),身后左右跟了十多個隨從,一聽有人賀喜,就漫天鋪灑紅包。人們瘋狂地向前擠,爭搶紅包。

眼見這一幕,鄭觀應(yīng)的心里更加冰涼。原來這就是人生,這就是蕓蕓眾生!沒有誰會去關(guān)心金大少的頭名是怎么來的,是憑自己的真才實學(xué),還是作弊,所謂成者王侯敗者賊,人們只愿意去向勝利者獻上歡呼,獻上自己的諂媚,以換取眼前或者以后的利益。這就是世態(tài)、人心……

正當(dāng)鄭觀應(yīng)沉思出神,莫菲青已經(jīng)悄悄擦干了淚水,過來安慰鄭觀應(yīng):“鄭大哥,你別看他現(xiàn)在神氣得很,以后早晚會有落魄潦倒的一天。正所謂天道報應(yīng),從來不爽!”

“你以為我會覺得他很神氣,不,我反倒覺得他很可憐!”鄭觀應(yīng)卻另有所思,“青青,你知道我這會兒在想什么嗎?我忽然覺得,應(yīng)該謝謝這個金大少才對!”

“?。恐x他?”

“是啊,謝謝他千方百計,爭去了這個頭名,否則,換了是我,如這樣被人們眾星捧月,吹得天花亂墜,我也會驕傲自大,得意忘形。而老子有言:‘金玉滿堂,莫之能守。’任憑你是什么人,一旦沾染上了這個‘驕’字,那么這一生也許就完了?!?/p>

“鄭大哥,我真佩服你?!蹦魄嘤芍缘氐?,“此時此刻,居然尚且能思慮得這么遠!”

“也許是你幫助我做了決定,放棄了科舉這座獨木橋吧,我忽然覺得好輕松,心里好清靜。所以再回過頭來看,就覺得這一切都像在演戲一樣了?!?/p>

兩人一邊說著話,不知不覺,已經(jīng)出了城。

“青青,已經(jīng)出城了,別送了,我們就在這里分別吧!”

“那……你去了上海以后,還會回來看我嗎?我們以后還有見面的機會嗎?”

“我會回來的。如果有緣,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p>

“那么,我有個小小的請求……鄭大哥,我可以像一個妹妹抱兄長那樣抱你一下嗎?”

“當(dāng)然可以?!?/p>

于是,莫菲青就上來和他輕輕地擁抱在了一起。一瞬間,二人身體都是劇烈一震。

“鄭大哥,我想最后問你一句話……”莫菲青哽咽著,在他耳邊小聲問,“你喜歡過我嗎?”

“喜歡?!编嵱^應(yīng)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這么近距離接觸。尤其她那洋溢著蓬勃的青春氣息的身體,給他帶來的震撼無與倫比。他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為之窒息了。

“我也喜歡你,鄭大哥!雖然我和你今生無緣,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的人留在這里,我的心是和你在一起的!今生今世,我這顆心永遠只屬于你一個!”

“謝謝你,青青。我永遠不會忘了你……”

斯時斯景,二人都有些情不自禁。最后,還是莫菲青自己離開了鄭觀應(yīng)的懷抱,一臉淚水,卻努力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鄭大哥,祝你在上海一切順利,祝你早日夢想成真!”

“青青,也祝你幸??鞓贰?/p>

鄭觀應(yīng)亦強作笑容,和莫菲青道別。二人各自背轉(zhuǎn)身去,然而一剎那,二人卻不約而同地淚水滂沱,一任情感奔流成河,恣意地泛濫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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