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科甲巷到祠堂街
我是成都人,十七歲以前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但如果問到成都的掌故,我知道的卻很少。只能說過去我最喜歡的兩條街:一條是科甲巷,一條是祠堂街。
一、對科甲巷的懷念
提到科甲巷,我好像又回到童年時代,心里充滿喜悅和激動。當時成都有的街道,多數(shù)商店都賣一種商品。例如,紗帽街主要賣帽子,純陽觀街則多是賣鞋的。如果要買鞋或帽子,必須跟著母親到這兩條街去,很希望“速戰(zhàn)速決”,生怕母親挑來挑去,枯燥無味。只有到科甲巷大不一樣,常常是自己要求去,去了就不想走;即使僅買一兩樣小東西,看都要看半天。原來,整個科甲巷幾乎都是玩具店,滿街掛著玩具,多吸引人??!
可惜當時不懂得社會調(diào)查,沒有把賣什么玩具一一記下。至今記得,打仗用的多是古代的武器,如關(guān)刀、矛子、寶劍、弓箭,拿在手上連人都顯得威武。過年的時候,可以買到各種戲臉殼和笑頭和尚,用香在面具眼睛上燒兩個洞,然后再戴在頭上,別人就認不出你是誰了。買上幾個皮燈影兒,回家去把板凳翻過來,糊上一張白紙,點支蠟燭,自編自演,可以吸引一大批小朋友。紙燈的種類很多,有提在手上的金魚燈,有用繩子拖著在地上走的兔子燈,……晚上插支小蠟燭在燈里面,許多孩子在一起,就像燈會似的。但誰都不愿多買燈籠,因為過了正月十五,家里就要動員燒掉?,F(xiàn)在看來,可能是怕火災,但當時卻拿迷信嚇人,說過了十五不燒燈籠,就要害眼病。春天一到,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風箏都有:王字風箏最簡單;稍好一些的有金魚風箏、鲇巴郎(即鲇魚——編者注)風箏、小蝴蝶風箏,這些要用細麻繩才能放;還有大蝴蝶風箏、蜈蚣風箏、鳳凰風箏,這類風箏不僅壯觀,還有能轉(zhuǎn)動的眼睛,有些小孩不敢自己放,要大人幫助。至于洋娃娃、竹子編的小籃子,各種染了不同顏色的白果(抓“子兒”用的),則是女孩子的玩具,男娃娃不感興趣。有的玩具很貴,如大型紙馬,里面有結(jié)實的木架,人可以騎上去,要賣一塊銀圓。真像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好在多數(shù)不貴,去一次總可以買一兩樣。
孩子能不喜歡科甲巷嗎?
四十年前,作為孩子,我喜歡科甲巷,完全是為了好玩。以后上了中學,讀魯迅的《野草》,才懂得玩具對孩子的特殊意義。魯迅說他向來不愛風箏,以為“這是沒有出息孩子所做的玩意”,甚至不許他的小兄弟放風箏。有一天,魯迅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小兄弟躲著他在做風箏,盛怒之下,“即刻伸手折斷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許多年以后,魯迅偶爾讀了一本有關(guān)兒童的書,“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shù)男袨?,玩具是兒童的天使”。嚴于解剖自己的魯迅,想到過去毀壞小兄弟的風箏,感到這是屬于“精神虐殺”,自悔“少年時代的糊涂”,并希望得到“寬恕”??墒牵钡浇裉?,有多少人是這樣看待兒童玩具的意義的呢?
說“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是因為對兒童進行教育,要適合兒童的特點。孩子喜歡玩,通過玩玩具可以“長身體、長知識”。除了引導孩子讀書和勞動以外,還要善于寓教育于玩具和游戲之中。過去在“左”的思想影響下,曾把研究兒童的特點當成資產(chǎn)階級教育思想來批判,這完全是錯誤的。同時,有的人則把兒童的特點神秘化了。其實,每個成人都當過孩子,真的一點都不懂兒童特點嗎?魯迅說過記性不佳是“有害于子孫的”,他建議“各人去買一本notebook來,將自己現(xiàn)在的思想舉動都記上,作為將來年齡和地位都改變了之后參考。假如憎惡孩子要到公園去的時候,取來一翻,看見上面有一條道,‘我想到中央公園去’,那就即刻心平氣和了”。這實在是一個好辦法。
新中國成立后,兒童玩具的品種、制作都有很大進步,但供應點少,價廉物美的不太多。當我給孩子(以后又給外孫)買玩具時,總感到不滿足,于是對科甲巷的懷念就加深了。我并不要求恢復科甲巷一條街都賣玩具的傳統(tǒng),我只希望有人在兒童玩具上下功夫,生產(chǎn)出更多有意義、價廉物美的玩具,給新中國的孩子增添更多的歡樂。可能是上年紀了,我實在喜歡看男孩子們拿著木槍打游擊的神氣,也同樣喜歡看小姑娘抱著布娃娃那種認真的樣子。
二、祠堂街留給我的記憶
從喜歡科甲巷到喜歡祠堂街,這表明我的少年兒童時期已經(jīng)宣告結(jié)束。因為新中國成立前的成都,科甲巷主要是玩具店,而祠堂街開設的則多是書店。
對書店有興趣先得愛讀書。我是從上高琦初中時開始讀課外書籍的,先是讀文藝書,后來擴大到社會科學書。這里,我得感謝楊邦杰先生,他是我們的國文教員,雖不善言辭,但有新思想,愿意和學生接近。我常到他寢室去玩。有一天,他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新青年》的合訂本,從頭到尾給我讀了魯迅的《狂人日記》。我坐著安靜地聽,生怕漏掉一個字,但心里卻像點燃了火,激動得發(fā)抖。當他讀完最后一節(jié)“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時,我感到眼前出現(xiàn)光明:原來幾千年來的歷史,滿本都寫著“吃人”兩個字,而時代的先驅(qū)者——魯迅是那樣勇敢地舉起了投槍!
從此,我渴求進步書籍。
讀書的興趣有了,問題在于找書困難。學校圖書館藏書貧乏,一片荒蕪。親友中能借到一些,但不多。于是便跑書店。當時,成都的書店大多在三條街:一是春熙路,有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一是西玉龍街,多是賣線裝書的古舊書店;一是祠堂街,這條街書店多,能買到進步書刊。我們的興趣主要在祠堂街。
祠堂街至少有十幾家書店,有進步的,也有國民黨辦的(如正中書局),我最常去的是聯(lián)營書店,它有明顯的進步傾向。位于現(xiàn)在的四川電影院對門,只有一間鋪面。店內(nèi)靠墻的地方都是書架,屋子中間有一個大書攤,擺滿新到的書籍和雜志。到書店去的,可以隨便取書翻閱,買到自己滿意的書;如果不買書,也可以站在書架或書攤前看上一兩個小時。店員不多,但忠于職守,有業(yè)務知識。你詢問一本什么書,他總是主動地幫助尋找,絕不會說“你自己看嘛”;更不會不理顧客,坐在那兒閑聊或打毛線、吃瓜子兒。遇到年紀大一點的店員,還能告訴你某一本書已經(jīng)出過幾版,每一個版本有什么特色。其他好的書店(如開明書店)也大抵如此。
我從這時候起,養(yǎng)成了有空就跑書店的習慣?;蚴琴I書,或是看書,或是打聽新書刊的消息,簡直成了一種癖好、一種享受。科甲巷的什么關(guān)刀、寶劍,什么風箏、皮燈影兒,都被丟到九霄云外去了。日子一久,幾個店員對我比較熟悉,常常主動給我留《世界知識》之類的雜志。1945年,我的好友先澤過生日,我想送他一本《辯證唯物論辭典》,跑了幾次沒買到,后來也是店員主動給我留下來的。我當時只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窮學生,既沒有權(quán)勢,又沒有“后門”,能得到這種友誼,很使我感動。
祠堂街還有一個更吸引我們的地方,那就是共產(chǎn)黨辦的《新華日報》成都分館(現(xiàn)在的人民公園斜對門)。這里除了可訂閱報紙,還出售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和朱德等同志的著作,出售黨辦的刊物《群眾》。我們當時有一個進步學生團體——破曉社,多次組織閱讀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和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洞蟊娬軐W》在聯(lián)營書店可以買到,《新民主主義論》則只有《新華日報》成都分館才有賣的。地下黨員賈姐姐曾告訴我們,經(jīng)常有特務監(jiān)視《新華日報》分館,要我們少去或不要去。我那時年輕,不怕事又好奇,常常閃電似的去買一兩本書就走,自然也不敢像在聯(lián)營書店內(nèi)那樣長時間停留。但是分館同志那種熱情的目光,對青年充滿信任的態(tài)度,卻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這個分館,到1947年2月才被迫撤走。
1981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