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父母與童年
正如某位賢哲所言,如果每一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都被完整而又真實地記錄下來,那一定變得非常有趣。那些一直堅持著讓我對自己的一生有所記述的親戚和摯友們,也許會因此而感到幾分慰藉。而那些知我、懂我、愛我的人們,也會對此產(chǎn)生某些興趣。而這,正是我堅持寫書的不懈動力之所在。
安德魯·卡耐基
幾年前,來自匹茲堡的梅隆法官曾寫過這樣一本書,書中的記述是那么的生動有趣,以至于至今拿起,我依舊會樂此不疲地翻上幾頁。正因為如此,我傾向于同意上文所引述過的那位賢哲的觀點。梅隆法官的故事不僅為他的朋友們帶來了無窮的歡樂,而且還給他的家人們帶來了一份豐厚的饋贈,使他們今后的生活更加美好。最后,更出乎梅隆意料的是,這部自傳竟被歸入了最受歡迎的傳記作品的行列中。通讀全書,書中的每章、每節(jié)都大大地書寫著這樣一個字—人,沒有嘩眾取寵的種種虛偽與做作,有的只是為家人而作的真實與誠意。同樣的,我也將這樣講述我的故事:沒有在公眾前的虛偽與做作。有的,只是對我的摯友們的真誠與坦誠,即便記述的是些許瑣事,也不會讓他們覺得索然無味。
讓我們開始我的故事吧。1835年11月25日,我出生在蘇格蘭丹弗姆林一幢只有幾平方米大小的閣樓里,簡陋的房屋坐落在摩迪街和修道院巷的一個角落中,只有一層。正如諺語所云:“我擁有貧窮卻真誠的父母、善良的親戚與朋友”。作為蘇格蘭的綢緞交易中心,丹弗姆林久負盛名。而我的父親—威廉·卡耐基,就是一個紡織工人,他以我祖父的名字為我命名。作為那個時代積極分子們的領(lǐng)袖、“帕提爾姆學(xué)院”的首領(lǐng),我的祖父卡耐基以他的機智幽默、和藹可親以及堅忍不拔的精神在故鄉(xiāng)遠近聞名。闊別了14年后,當我再次回到丹弗姆林時,一個老頭向我走來,那正是我的祖父。當然,也是我們的“教授”(他的密友們都這樣稱呼他)。
安德魯·卡耐基出生的小屋
那是一幅因中風(fēng)而顫抖著的老人的畫像:“他已風(fēng)燭殘年,連下巴和鼻子都透著老態(tài)龍鐘。”
當他步履蹣跚著穿過房間向我走來,邊用他那顫巍巍的雙手撫摸我的頭邊說:“你是安德魯爾·卡耐基的孫子!哦,星期一的時候,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會有這一天了:你的外祖父和我原本可以朝那個他以為通情達理的人高喊‘哈魯’。”
一個新年夜里,一位鄉(xiāng)下老婦人突然吃驚地看到從窗戶中突然伸進一張經(jīng)過喬裝打扮的臉孔。一陣遲疑之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噢,原來是愚蠢的青年安德魯·卡耐基呀!”
她說的沒錯,祖父在57歲的時候還喜歡喬裝成一個嬉笑的年輕人,出來驚嚇他的老友們。
正像我的朋友們所說的,我的開朗活潑的天性、苦中作樂并始終笑對生活的達觀精神,以及我能使“所有的丑小鴨變成美麗的白天鵝”的超級才能,很可能都是從我那喜歡喬裝打扮、嬉笑逗樂的老祖父那里繼承過來的。我為自己擁有他的名字而自豪。
陽光燦爛的心情和意志要比財富更有價值。年輕人必須意識到,這份陽光是可以被耕耘的,心智也可以由陰轉(zhuǎn)晴。因此,就讓我們行動吧,如果可以用陽光與笑聲驅(qū)散煩惱。如果人人都有一點哲學(xué)家的精神,如果人們對自己所犯的錯誤不再自責(zé),那么,歡笑將趕走我們生活中的煩惱。畢竟污點是不會被洗凈的,而端坐于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則不會受到欺騙。因此,正如伯恩斯所言:
“僅僅是你自己的責(zé)備產(chǎn)生了畏懼?!?/p>
這條古已有之的座右銘比我所聽說過的任何一條訓(xùn)誡都更加有用,而且我耳聞已久。但在我已然成熟了的年歲里,我與我的老朋友貝利·沃爾克仍有諸多共同的困擾。他總是被他的醫(yī)生詢問他的睡眠狀況,而他答復(fù)說很不能讓人滿意。他常常不能入睡,伴著滿眼的金星:“但是我有很多不錯的瞌睡。”
威廉·古伯特
而我母親家族這一邊,我的外祖父就更加值得講述了。因為作為威廉·古伯特[1]的朋友,我的外祖父托馬斯·莫里森為他的記錄和作品作出過貢獻,并與他一直保持著通信。甚至在丹弗姆林,凡是認識外祖父的老人都說他是最好的演講家與實干家之一。他是古伯特《記錄》的小型版本《先驅(qū)》的出版發(fā)行人,而《先驅(qū)》則被認為是蘇格蘭第一篇激進的論文。我讀過他的一些作品,從技術(shù)教育的重要意義而言,我想這其中最重要的莫過于70多年前出版的一本名為Head-ication Versus Hand-ication的小冊子。書中的某些論點在今日極力提倡的技術(shù)教育中得到了印證。它以這樣的詞句結(jié)尾:“感謝上帝,我在年輕的時候就可以制作并且修補鞋子了。”古伯特在1833年把它刊發(fā)在《記錄》一書中,并以編輯身份作出評論:“與此主題相關(guān)的刊發(fā)在《記錄》中的最有價值的通信之一,來自于我們可敬的朋友和通信者—蘇格蘭的托馬斯·莫里森,這份通信就將出現(xiàn)在本期中?!庇纱丝磥恚夷恰半S手涂鴉”的習(xí)性真是得到了父母雙方的遺傳,因為卡耐基家族一直以來就很愛讀書并且善于思考。
我的外祖父莫里森是一個天生的演說家,一個聰明的政客,同時也是當?shù)丶みM政黨左翼的領(lǐng)袖—這一職務(wù)后來傳承給他的兒子,我的舅舅。不止一個在美國有名望的蘇格蘭人拜訪過我,以期與“托馬斯·莫里森的外孫”握手??死蛱m與匹茲堡鐵路公司的總裁法默先生曾對我說:“我所有的學(xué)識和文化都得益于你的外祖父對我的影響?!薄兜じツ妨忠勪洝返淖髡甙1饶釢伞ず嗟律苍f,他人生中的最偉大的進步歸功于:幼時曾接受我外祖父的影響。
埃比尼澤·亨德森
一生中,我得到的恭維不計其數(shù),但沒有哪一個恭維能像那次一樣令我印象深刻。當時,我正在圣·安德魯大廳作關(guān)于地方自治的演講。一位《格拉斯哥報》的記者這樣描述,當時蘇格蘭大部分的言論都和我及我的家庭,尤其是我的外祖父托馬斯·莫里森息息相關(guān),“可以想象一下,我在講臺上看到安德魯·卡耐基時該有多么震驚吧,他不論是從儀態(tài)、手勢上,還是從外貌上都是老莫里森的完美摹寫?!?/p>
我已憶不起外祖父的長相了,但是我與他之間驚人的相像卻是毋庸置疑的。因為我清楚地記得,27歲那年,我首次回到丹弗姆林時的情景。當我與舅舅貝利·莫里森一起坐在沙發(fā)上時,他眼里噙滿淚水的模樣我依然記憶猶新。當時他一時語塞,然后沖出了房間,過了一會兒才回來,他顫抖不已地說從我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他的父親—我的外祖父莫里森的影子,那言語、手勢,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相似,而母親也總能從我身上找到外祖父所特有的一些怪癖。遺傳學(xué)說就在我身上得到了近乎完美的詮釋,以至于一個手勢、一些超越了肉體的東西,也可以在代與代之間傳遞,我深深地為之震驚了。
莫里森外祖父娶了愛丁堡的霍奇女士,她是那么高貴、優(yōu)雅,而又富有涵養(yǎng),但可惜的是,在這個家庭剛剛組建沒多久,她便過早地去世了。當時,外祖父的生活還比較安逸,作為一個皮革商人,他在丹弗姆林經(jīng)營著自己的一份生意和產(chǎn)業(yè),但如同成千上萬的其他人一樣,他在滑鐵盧戰(zhàn)后的和平中破產(chǎn)了。而他的大兒子,我的舅舅貝利則是在這個家庭的繁榮時期成長起來的,因而他在兒時有一匹小馬可供騎乘,但在他之后出生的那些家庭成員們則遭遇到了艱苦的生活。
外祖父的第二個女兒,瑪格麗特,即我的母親(瑪格麗特·莫里森,一位慈祥可親的蘇格蘭婦女)。對她,我沒有自信談?wù)撎?。她從她的母親那里繼承了高貴、精致與涵養(yǎng)。也許將來的某一天,我可以向世人講述關(guān)于她的一些陳年往事,但對此我依舊心存疑慮。在我心中,她如女神一般圣潔。而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真正了解她。在父親去世后,她便是我的全部了。在我的第一本書的獻辭中,我曾這樣寫道:“獻給我最愛的英雄—母親”。
影響整個歐洲的滑鐵盧戰(zhàn)役
感謝我的先人們,能給予我這樣的恩賜—將我降生在這樣一處妙不可言的地方。故鄉(xiāng)總會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占據(jù)獨特的位置,那山、那樹、那水、那情,每一個人的童年都會擁有一份鄉(xiāng)土的記憶,一份將伴他永遠的鄉(xiāng)土之情?!霸趷鄱”?,每一個聰明的孩子都會受到他們眼中的城堡的影響”。羅斯金如是說。而丹弗姆林的孩子們也是如此,他們在蘇格蘭威斯敏斯特那莊嚴的修道院的庇護下漸漸成長。修道院修建于11世紀(1070年),由馬爾科姆三世和他的皇后瑪格麗特出資興建,歷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至今還依然聳立。還有國王出生時的宮闕、皮坦克里夫峽谷、祭奉瑪格麗特皇后的神殿以及馬爾科姆國王城堡的遺跡……一切仍舊一如往昔,像老民謠《帕特里克·斯彭斯先生》的開頭一樣:
國王坐在丹弗姆林城堡之中,
喝著血紅的葡萄酒。
馬爾科姆國王城堡遺址
布魯斯[2]的墳?zāi)咕妥溆谛薜涝旱闹醒?,瑪格麗特墳?zāi)沟呐赃叄闹車?,則是一眾皇室成員的陵寢。當孩子們第一次看到這座充滿了羅曼蒂克風(fēng)情的城鎮(zhèn)時,都會覺得自己是如此幸運。小鎮(zhèn)地處港灣以北3英里處的高地上,前面依伴浩瀚的北海,南靠多情的愛丁堡,北倚連綿的奧契爾山,風(fēng)景雄渾壯麗,讓人聯(lián)想起丹弗姆林還身為蘇格蘭的宗教和國家首都時的偉大與榮光。
而這一切,便是給予孩子們的豐厚的禮物。從呼吸到的新鮮空氣里,他汲取了詩情和浪漫的滋養(yǎng);當舉目四望時,他又接受了歷史和傳統(tǒng)的熏陶。漸漸地,這一切就變成了孩子們童年中真實精彩的世界—理想總是真實的。隨著年齡的增長,當他遭遇到工作中種種挫折與艱難時,才開始漸漸覺得一切都很現(xiàn)實。但即便是在那時,甚至直到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對兒時的這些事情仍然記憶猶新,盡管它們會偶爾短暫地消失,但這也不過是表面上被趕走或者受到壓制罷了。這些兒時的影像會在他內(nèi)心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播,使他深受影響,提升他的思想,美化他的生活。在丹弗姆林,沒有哪個聰慧的孩童能夠躲避修道院、宮殿和峽谷所帶來的影響。這些東西影響他們,點燃他們內(nèi)心深處潛藏的星火,使得他們有所超越,使得他們卓爾不群。我的父母也出生在這種令人振奮的環(huán)境里,因此,我毫不懷疑,浪漫與詩歌力量一定也惠及他們兩人。
丹弗姆林修道院
當我父親在紡織業(yè)生意中大獲成功后,我們便從摩迪街搬到了里德公園的一所寬敞的大房子里。父親的四五臺紡紗機就占據(jù)了樓下的一層,我們則住在樓上,外邊人行道上有樓梯直接與一層相通,勉強算得上一座蘇格蘭老式民居。這里正是我的兒時記憶開始的地方,但奇怪的是,追溯往事,我便憶起了第一次見到的一幅小巧可愛的美國地圖時的場景。它被貼在滾軸上,大概有兩英尺那么寬。我的父親、母親、威廉姨父和艾特肯姨媽在上面尋找著匹茲堡,并且找出了伊利湖和尼亞加拉河的準確位置。不久之后,姨父和艾特肯姨媽便去了他們的那塊“應(yīng)允之地”。
那時,記得堂兄喬治·多德和我都被懸掛頭頂?shù)哪潜_摩克利斯之劍震驚了,那其實是一面隱藏在頂樓上的非法旗幟。在那次“反谷物法”的游行示威中,我的父親、叔叔以及家族中其他的激進分子扛著它走在游行隊伍中。他們被包圍在一座小鎮(zhèn)里,在同業(yè)公會所中與騎兵部隊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我的外公、舅舅們以及我的父親,都是在此次會議中發(fā)言的重要人物,之后,我的整個家族都騷動起來了。
1846年的反谷物法聯(lián)盟會議
那個夜晚對于我來說依舊記憶猶新。當時,我被屋子背后一陣緊急的玻璃敲擊聲所驚醒。有人跑來通知父母說貝利舅舅因為召集已經(jīng)被禁止召開的會議而被捕入獄。治安郡長在鎮(zhèn)外的幾英里處抓住了他,并連夜將他帶回了鎮(zhèn)里,此時,他的身后跟著一大群人。
我們擔(dān)心會發(fā)生更加嚴峻的問題,因為百姓們激情澎湃,一直吵嚷著要去救他。不久我們又得知,監(jiān)獄看守勸他走到窗前請求人們撤離。他如此做了,并說道“如果今晚哪位朋友因為正當?shù)睦碛蓙淼竭@里,那么請他收起武器吧”。他們照著做了,在短暫的停頓之后,他又說,“現(xiàn)在,請大家安靜地離開吧。”
就像所有的家庭成員一樣,貝利舅舅的內(nèi)心有一種道德和精神驅(qū)動力,一種對法律強烈的屈從。然而,他骨子里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激進分子,對美國懷有強烈的向往。
可以想象,當所有這一切都在大張旗鼓地大行其道的時候,那些人們只在私下談?wù)搶@得多么苦悶。一切對君主、貴族政府和特權(quán)的譴責(zé),一切對偉大的共和國政體、對美國、對一個居住在與我們同屬一個種族的自由之鄉(xiāng)的向往—這是我所接受到的最激動人心的事情,我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起來的。我是一個孩子,但卻認為國王、公爵和封建地主不該存在下去,我認為他們的死是為國家服務(wù),因此也稱得上是一種英雄主義了。
這就是幼時的我的想象所帶來的一系列影響,當時我并不認同那些特權(quán)階級,因為他們并非因為有所成就而贏得公眾的尊重,所有的一切只是因為他們的血統(tǒng)?!八裁匆膊皇牵裁匆矝]做,只不過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便穿著借來的鎧甲昂首闊步并開始招搖撞騙。他是家族中最具成果的人,它已經(jīng)像土豆一樣,深埋地底?!庇械娜松鷣砭途哂幸环N特質(zhì),盡管他并非天生聰慧。在這里,我會為一個有才能的人能夠生活下來而感到驚訝,我會不厭其煩地引述那僅有的幾句詩以表達出滿腔的義憤:
曾經(jīng)有個布魯圖斯[3],他也不能夠容忍,
魔鬼要做羅馬的君主,
千秋萬代地統(tǒng)治國家。
但是,國王依舊是國王,并不只是一個幻象。當然,這一切都是繼承而來,我只是對我的所見所聞作出回應(yīng)。
作為聯(lián)合王國中最激進的一個城鎮(zhèn),丹弗姆林因此而久享盛譽。而從產(chǎn)生激進主義的根源來說,這也更為可信。那時,丹弗姆林大部分的居民都是小手工業(yè)者,他們都有自己的紡紗機—一臺或者幾臺。他們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他們所干的都是計件工作,從更大的制造商那里獲取材料,然后在家里進行加工制作。
英國哲學(xué)家與歷史學(xué)家戴維·休謨
這是一個局勢動蕩的年代,從整個小鎮(zhèn)的氛圍中,我們也可以頻繁地感受到。午餐后的那一小段時間里,圍著圍裙的人們便會聚集起來,開始討論甚至抨擊國事。戴維·休謨[4]、理查德·科布登[5]和約翰·布萊特[6]等一些耳熟能詳?shù)拿謺谡勗捴袝r不時地蹦出來。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就常被這一圈人的話題所吸引,最后,我成為他們談話的忠實聽眾。那時,人們已達成了這樣一個共識:變革才是大勢所趨。俱樂部在市民中被組織了起來,倫敦的新聞報紙也被廣泛訂閱。奇怪的是,每天晚上,鎮(zhèn)上的講壇都會把最主要的社論讀給人們聽,而貝利·莫里森舅舅常常就是那個朗讀者。在讀完后,他會與其他人一起對文章給出評論,會議場面十分激動人心。這樣的政治集會舉行得比較頻繁,也許這也正滿足了人們的期望,我非常感興趣并參加了不少這樣的集會。父親和舅舅總是擁有很多聽眾。記得有一天晚上,父親在一個大型的戶外集會上發(fā)表演講,聽者太多,我只能從他們的腿下鉆進去聽。當時,我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后來,我趴在一個人的腿下,抬起頭來望著做演講的人,這個人正是我親愛的父親,于是他把我舉起來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
理查德·科布登
父親還帶我參加了另外一個會議,主講是約翰·布萊特,他發(fā)表演講,主要是支持史密斯為斯特林堡的自由黨候選人。回家后我對他的口誤之處給出了一些建議,比如當他要表達的意思是一個人(man)時,他說出來的卻是眾多人(men),他不像我們所習(xí)慣的那樣在man前面加上一個a。當然,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也沒有人會像照顧病人的護士一樣來關(guān)注他說話中的語法錯誤,因此不必感到大驚小怪。我后來又聽了一個年輕的共和黨人的演講,他語言風(fēng)格犀利,演講題目是《特權(quán)的滅亡》。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特權(quán)的具體意義,但父親十分明白。
我從姨父勞德那里聽來的最好的故事也是與約翰·布萊特的朋友史密斯相關(guān)的,他支持在丹弗姆林建立議會。姨父是他所在委員會的成員,當時,委員會一切都運行正常,直到有一天史密斯被聲稱是“由尼塔沃”人。于是,一瞬間,布告滿處可見,上面只有簡單的一句話:“你會投票支持一個由尼塔沃人嗎?”這變成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凱尼山村史密斯所在委員會的主席是一個鐵匠,他聲稱自己絕對不會投票支持一個由尼塔沃人。姨父立即趕去協(xié)調(diào),他們約好在鄉(xiāng)村的酒館里見面。
英國政治家約翰·布萊特
“先生,我不會給他投票的。”主席說得斬釘截鐵。
“但是,”姨父說,“梅特蘭(史密斯的競爭對手)卻是一個崔尼塔沃人?!?/p>
“該死,怎么會!”鐵匠無言以對。
最后,鐵匠投了贊成票,史密斯以微小優(yōu)勢獲勝。
從手搖紡紗機到蒸汽紡紗機的變革對我們家來說絕對是一種災(zāi)難。父親沒有意識到即將到來的革命,依然在舊的體系下努力奮斗。他的紡紗機大幅度貶值,一個原本可靠的經(jīng)濟來源變得日益窘迫。母親在這時站了出來,她為了家庭而開始四處奔波。母親在摩迪街開了一家小店鋪以增加收入,但這在當時卻并不足以讓我們過上舒適而體面的生活。
從這以后,我開始明白貧窮意味著什么。艱難的歲月終于到來了,當父親將最后的織成品送到大工廠去的時候,母親在家里焦急地等待著,期待能夠獲得新的原料,否則父親就得賦閑在家了。盡管不是“卑鄙、吝嗇”,也并非“可恥、卑劣”,但當父親如伯恩斯坦所說的,“懇求同鄉(xiāng)的兄弟讓他去做苦力”的時候,我心里的憤恨之焰迅速地燃燒起來。
那時,我下定決心在我長大成人之后一定要改變這一狀況。和我們許多的鄰居相比,我們不至于落到貧窮的境地。但我不知道媽媽能夠忍受多長時間的貧困生活,還能不能在她的有生之年看到她的兩個孩子穿上體面整潔的衣服。
時光匆忙,父母許諾我:除非我自己提出離家去學(xué)校,否則他們不作要求。我是后來才知道他們之間這一許諾的,可隨著我的成長,他們變得愈發(fā)的不安,因為我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想去上學(xué)的意向。于是在他們勸說下,校長羅伯特先生對我產(chǎn)生了興趣。有一天,他帶我去遠足,隨行的還有我的發(fā)小,他們都已經(jīng)上學(xué)了。此后不久,我就向父母要求進入馬丁的學(xué)校就讀,此時他們才大感寬慰。毫無疑問,我很快就得到了他們的許可。在8歲那年,我開始上學(xué),而后來的經(jīng)驗告訴我:這個年齡對任何孩子來說,上學(xué)都還太早。
學(xué)校帶給了我無窮無盡的歡樂,因此對于任何阻止我上學(xué)的事我都感到不快與不安。而這種事依舊時有發(fā)生,因為從摩迪街頭取水回家是我每天的必修課。水的供給太少而且毫無規(guī)律,有時候直到很晚了我仍沒法去上學(xué)。每天取水時,二十幾個老太太圍坐在一起,她們在前一天晚上便拿著不值一錢的破罐子擺成一線,以確定她們各自的取水順序??梢韵胂?,這一方式引起了無數(shù)的爭吵,如何將她們平息下來,不用說我,即便是鎮(zhèn)上最值得尊敬的老人也無能為力。我的勸阻加劇了她們之間的緊張,或者更加激發(fā)了她們好斗的一面,于是,我光榮地獲得了“可怕的小老弟”的稱號。
因為取水的緣故,我總是遲到,可校長知道原委,便原諒了我。同樣,放學(xué)之后店里還常常有差事等著我去做。所以回顧人生,早在10歲時,我對父母或是整個家庭而言已經(jīng)是一個有價值的人了,每每想到這里,我便收獲了一種滿足感。很快地,他們便放心地把那些紛繁復(fù)雜的賬目交由我處理。于是,漸漸地,我變得有學(xué)問了,甚至在幼時就開始處理商業(yè)事務(wù)。
在學(xué)校里,有一件事情卻引起了我的苦惱。男孩子們給我取了個綽號叫“馬丁的狗”(Martin’s pet),當我穿過街道的時候,他們會沖我叫嚷那個討厭的外號。我不完全明白這一外號的含義,但它似乎是對我一生的一個極大的羞辱,而它也阻止了我對這位優(yōu)秀的老師作出應(yīng)有的回應(yīng)。馬丁是我唯一的校長,對他,我虧欠太多。除了承認這一點外,在他生前我沒有機會為他做更多的事情,對此,我追悔莫及。
在此,我還要提一個人,他對我的影響同樣不可抹殺,他就是我的姨父勞德,即喬治·勞德的父親。父親整日在紡織店里忙碌,很少有閑暇時間照顧我,姨父勞德則不然,他雖然也在街上經(jīng)營著一家店鋪,卻沒有把自己困在里面。我入學(xué)之后不久,姨父便溘然長逝了,這對我而言是一個很沉重的打擊,而我與喬治的陪伴則一直是姨父最大的安慰。對于兒童的啟蒙教育,勞德姨父有著非凡的天賦,他教會了我們很多東西。我還記得他給我們講授英國歷史時的情景:想象一下滿屋都是英國王室的成員,一幅貴族場景圖。國王在桌前用馬格納紙劑書寫著,而維多利亞女王則坐在門后,把孩子們抱在膝上。
姨父給我們提供了一份完整的英國君主名單,甚至幾年后在威斯敏斯特教堂[7]的牧師會教堂里我還能找到名單上的遺漏。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一處小禮拜堂的石片上,我讀到了這樣一段略顯詭秘的文字:奧利弗·克倫威爾的肉身已不在此處。我坐在姨父膝蓋上時所學(xué)到的歷史知識告訴我:這位偉大的共和國的君主曾給羅馬教皇寫過信:如果他繼續(xù)迫害新教徒,那么梵蒂岡將會聽到大不列顛雷鳴般的炮聲。估計克倫威爾是個無神論者。
奧利弗·克倫威爾,英國政治家、軍事家、宗教領(lǐng)袖
我所知道的所有關(guān)于蘇格蘭早期的歷史基本都是姨父教給我的:諸如華萊士[8]、布魯斯、伯恩斯、失明的哈利、司各特、拉姆齊、唐納希爾、霍格以及弗格森。伯恩斯的那些言語讓我對蘇格蘭產(chǎn)生了火一般的熱情,這股熱血將會連綿不息,直至我生命的盡頭。華萊士也是我們的英雄,他的身上凝聚著一種英雄的特質(zhì)。一天,在學(xué)校里,一個男孩跑過來和我說英格蘭比蘇格蘭要大得多,我便終日悶悶不樂。于是,我跑去姨父那里,他說:
“其實也不完全如此,如果把蘇格蘭像英格蘭一樣平坦地鋪開的話,蘇格蘭的面積肯定還要再大一點,但你總不能把高山和丘陵全都移走吧?!?/p>
哦,肯定不可以的,對于一顆幼小的、受傷的、愛國者的心靈來說,基烈山上充滿了甜蜜的味道。但接著,英格蘭龐大的人口數(shù)量又引起了我的不滿,于是,我又去了姨父那里。
班諾克本戰(zhàn)役
“是啊,7:1,但在班諾克本戰(zhàn)役[9]中,這個比例還要大得多呢。”于是我心中再次充滿了喜悅—這樣的話,英格蘭的人越多,我們的榮譽就越大。
但這只是對殘酷的事實的某種解釋:戰(zhàn)爭中孕育著戰(zhàn)爭。每一次戰(zhàn)斗都將為將來的戰(zhàn)斗埋下種子,交戰(zhàn)的民族或國家便成了世世代代的敵人。美國人有著和蘇格蘭人相同的經(jīng)歷,他們伴著華盛頓和和福吉谷的故事成長,他們知道德國人曾被雇來作為對美國人大肆屠殺的劊子手,于是,他們開始痛恨英國人。這就是我和我的美國侄子們在幼時相同的經(jīng)歷,蘇格蘭的一切都是正義與善良的,而英格蘭則是無比的邪惡。這種偏見將會伴隨著他們的成長,直至成年,或許之后仍然不會消散。
當時,勞德姨父告訴我說,但凡家里只要來人,他便會向他們炫耀他在多德(喬治·勞德的昵稱)與我的啟蒙教育方面的光輝成就。他既可以讓我們悲痛大哭,又可以使我們歡天喜地。他既可以使壞讓我們攥緊拳頭扭打在一起,又可以讓我們在詩情與歌唱中盡情玩耍。“出賣華萊士”是他讓我們這兩個幼小心靈嗚咽哭泣的王牌,屢試不爽。他講的故事往往也會在他的掌控中,他會一次次地對故事進行新的潤色。姨父的故事從來不需要司各特給他“帽子和拐杖”??上攵?,一個英雄對小孩的影響是多么神奇呀!
華盛頓在美國革命圣地福吉谷
姨父、我還有多德一起在那條大街上度過了許多美妙溫馨的夜晚,我與多德之間的兄弟同盟至死不渝。幼時,我從來不叫他喬治,而他,也更喜歡稱我“奈格”。因此,人們總在我們之間聽到“多德”、“奈格”之類的稱呼,其他任何一個名字也代替不了它們的含義。
姨父家在鎮(zhèn)里的主干道上,要回到我的位于摩迪的家有兩條路可選:一條是沿著修道院,那里有可怕的墓地,而且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行走其間仿佛在地獄中穿行。另一條則沿著燈火通明的街道,并且路過May門。當我回家時,姨父會故意惡作劇地問我走哪條路。我每次都會想如果是華萊士會如何選擇,我便說要走修道院那邊。面對那仿佛在死亡中穿行的恐懼,我從沒有屈服過,每每想到這里,一種成就感便油然而生了。我常常沿著墓地回家,并總是提心吊膽故意吹著口哨穿過修道院的拱門。一想到華萊士面對自然或者超自然的危險時,那股凜然無懼的精神,我便可以在黑暗中邁起沉穩(wěn)的步伐。
在我們兒時,我和表兄都認為羅伯特國王是非正義的。因為羅伯特是國王,而華萊士只不過是個平民,這是眾所周知的。而格雷厄姆先生則是繼羅伯特國王之后的第二個非正義人士。我心中強烈的愛國心油然而生,并直至生命的終點。而我的勇氣,如果有人想研究的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實際上是源自于華萊士—蘇格蘭的英雄,這個英雄永遠是男孩的精神動力。
羅伯特國王
當我初次踏上美利堅的國土?xí)r,我發(fā)現(xiàn)其他國家似乎也有它們值得驕傲的東西,這給我?guī)砹四撤N莫名的悲痛。一個國家怎么可能沒有華萊士、布魯斯和伯恩斯?我感到極端的不解。直到今天,一個甚少旅行的蘇格蘭人仍然會有這樣的感受。一個人總需要更長的時間和更加豐富的閱歷來告訴自己每個國家都擁有自己的英雄史詩和羅曼史,都擁有自己驕傲的傳統(tǒng)與成就。但是,在一個真正的蘇格蘭人心中,蘇格蘭的地位、蘇格蘭的光榮、蘇格蘭在他心目中神圣的位置,永遠無法被替代。每一個國家都擁有許多值得驕傲的地方,而它的兒女們,也會像蘇格蘭人一樣,努力地捍衛(wèi)自己出生地的尊嚴與榮譽。
美麗的蘇格蘭城堡
我真心意識到新大陸—美國也不只是一個居所,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情。但是我的心是屬于蘇格蘭的,正如彼得斯堡首長的小兒子一樣。當他還在加拿大時,他曾這樣說,他很喜歡加拿大,因為這里很適合旅行,但他是不會久居于這個距離布魯斯和華萊士的遺跡如此遙遠的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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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威廉·古伯特,英國新聞工作者與社會改革家,因作品集《鄉(xiāng)村漫游記》而出名,該書記述了工業(yè)革命后,英國農(nóng)村狀況的惡化?!g者注,下同。
[2]羅伯特·布魯斯,蘇格蘭歷史上重要的國王,他曾經(jīng)領(lǐng)導(dǎo)蘇格蘭人打敗英格蘭人,取得民族獨立。在位期間,政體開明,司法公正,個人享有極高的威望。
[3]馬爾庫斯·尤尼馬斯·布魯圖斯:古羅馬政治家與將軍,圖謀暗殺愷撒,后與安東尼和奧古斯都爭權(quán)奪位,在菲利皮戰(zhàn)役中兵敗自殺。
[4]戴維·休謨(1711~1776年),英國哲學(xué)家與歷史學(xué)家,他認為人類認識的唯一來源是感覺與經(jīng)驗,作品包括《人性論》與《政治論》。
[5]理查德·科布登(1804~1865年),英國政治家,自由貿(mào)易的支持者與領(lǐng)導(dǎo)者,反對貿(mào)易保護主義。
[6]約翰·布萊特(1811~1889年),英國政治家與著名演說家,反谷物法聯(lián)盟奠基人之一。
[7]英國皇家教堂,以其輝煌壯麗的宏偉氣派被譽為歐洲最美麗的教堂之一。
[8]威廉·華萊士,13世紀末14世紀初蘇格蘭民族獨立運動的領(lǐng)導(dǎo)者,英國歷史上最富傳奇色彩的一個英雄人物。
[9]班諾克本戰(zhàn)役,是蘇格蘭第一次獨立戰(zhàn)爭的決定性戰(zhàn)役。此戰(zhàn)之后的10余年間,英格蘭再也無法組織起能與班諾克本戰(zhàn)役時規(guī)模相比的遠征軍。而對羅伯特·布魯斯來說,班諾克本戰(zhàn)役的勝利使他成為蘇格蘭新的民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