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吳秀才造反
吳佩孚雖公務(wù)繁忙,卻放心不下在戰(zhàn)場上撿來的小姑娘。吳佩孚沒有生育能力,夫妻切盼有個女兒。這次天遂人愿,上天送來一個,他很高興。這天,一聽說隨軍家屬已從蒲圻接來,就急急忙忙回家看女兒。
還沒進門,就聽見佩蘭和翠香大笑。他闖進屋,見小姑娘手舞足蹈,擠眉弄眼,逗得兩人忍俊不禁。一見吳佩孚,佩蘭高興地說:“囡囡快看,爸爸來了,快叫爸爸!”小姑娘一下投到佩蘭懷里,羞怯地看著吳佩孚。小姑娘膚色白皙,明眸皓齒,長得非常秀氣。尤其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更是嫵媚動人。在兩個女人的勸說下,小姑娘遲疑片刻,終于投到吳佩孚的懷抱,小聲柔婉地叫了聲“爸爸”。吳佩孚四十四歲喜得千金,像飲了糖飴,徹里徹外透著甜美。他緊緊抱著女兒親了又親。
吳佩孚怡然自得,望眼欲穿地等著政府的任命和北京信使。他是個風流才子,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相術(shù)卜占、診病把脈無所不通。他喜好游覽名勝古跡、名山大川。今日進駐長沙,天遂人愿,他心里一高興,想起游岳麓山、開福寺來。
這天早晨,他偕同李濟臣、張方嚴,還有愛妻、愛女、侍女等,浩浩蕩蕩去了風景勝地。先去西郊岳麓山,再去北郊山開福寺。
岳麓山古木參天,層巒疊翠,深澗幽谷,流泉清繞,置身其間猶履仙境。一見這名山勝景,吳佩孚高興得手舞足蹈,連呼:“好景,好景??!”他指著楓林說:“啊,可惜,若是秋天來,登高遠眺,層林盡染,紅葉如火,那就更有意思了。杜牧有詩云‘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就是說的這里的勝景?!?/p>
李濟臣恭維說:“玉帥馬上做督軍了,還愁賞不到紅葉嗎?”
一句話說得吳佩孚心里美滋滋的,但他說:“哎,沒影兒的事不要妄說喲!”
張方嚴說:“怎么是妄說?玉帥立了大功,湘督一職非公莫屬嘍。”大家又是一陣恭維。
吳佩孚越發(fā)高興,說:“好,上山!”
大家登上麓山寺,吳佩孚指著匾額說:“該寺又稱岳麓寺,詩圣杜甫有詩贊曰:寺門高開洞庭野,殿腳插入赤沙湖。五月寒風冷佛骨,六月天樂朝香爐。說的是它雄偉奇絕之美?!?/p>
李濟臣嘆道:“哎呀玉帥,你怎么知道這么多?真?zhèn)ゴ螅 ?/p>
張方嚴說:“玉帥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
但進了寺院,到處是殘垣斷壁,荒草萋萋,幾個衣衫襤褸的僧人,坐在墻根曬太陽,捉虱子。進了大殿看到的是斑駁的神像,蛛網(wǎng)密布的慘景,吳佩孚頓感興味索然。一個僧人說:“唉,當官的連年征戰(zhàn),橫征暴斂,哪管百姓死活?老百姓肚子都填不飽,哪有心思管佛事……”
這時,一個副官急匆匆跑過來:“總司令請回吧,曹大帥派信使來了!”
吳佩孚問:“是誰?”
副官說:“秘書處長張傳宜。”
大家七言八語,興高采烈:“準是帶任命書來了?!薄坝駧浀亩杰姰敹?!”“咱大帥的副總統(tǒng)也沒問題了?!薄?/p>
吳佩孚等高高興興往城里趕。
“傳宜兄,別來無恙啊”
“子玉兄,恭喜你呀!”
“哈哈,請坐請坐?!?/p>
寒暄過后,二人落座。吳佩孚聽到“恭喜”二字,心里甚喜,急等張傳宜下文,張傳宜卻按住話題,從張敬堯、張懷芝說起:“他媽的,‘二張’是什么東西?老兄跟南蠻子浴血奮戰(zhàn),一寸寸攻城略地,他們卻裹足不前。直到2月27日,張懷芝才到達漢口,3月6日轉(zhuǎn)赴南昌。張敬堯更是按兵不動,大吹牛皮……”
吳佩孚在張敬堯手下當營長時,就看不慣他鼠竊狗偷的行徑,難免發(fā)幾句牢騷,有人向張敬堯打了小報告,張敬堯就往死里整他。他一氣之下才投了曹錕。二人結(jié)怨甚深,張傳宜知道吳佩孚恨他,所以竭力說張敬堯的壞話。
吳佩孚淡然一笑道:“我對此君知之甚詳。”
吳佩孚想聽聽關(guān)于自己的消息,但張傳宜卻偏偏說張敬堯:“他的第7師擔任進攻平江一線的任務(wù),平江南軍懾于吳佩孚的神威,3月17日主動撤退。他的第7師對平江、通城百姓大開殺戒,青壯年盡行殺戮,農(nóng)家財物劫掠一空,下自小囡,上至老媼,一律奸淫,無一幸免。幾百婦女避難山洞,正遇大雨,山洞灌水,百姓饑寒交迫,痛苦不堪,僅一山洞就發(fā)現(xiàn)三百多窒息而死的婦女。張敬堯不但不約束部下,竟下令‘三日不封刀’,三日后才假惺惺貼出安民告示。為此,湖南各界紛紛向北京政府控告其野蠻罪行……”
吳佩孚“啪”地一拍桌子罵道:“他媽的,禽獸不如!”他離席而起,在地上走來走去。他想,也好,沒有平地顯不出高山。張敬堯越壞,越顯我仁義之舉。他試探地問:“傳宜兄,此行有何見教?”
張傳宜說:“小弟此行有三:其一,仁兄所向披靡,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大帥十分快慰,特命我向仁兄表示祝慰;其二,大帥命我攜款五萬元犒慰三軍,雖系杯水車薪,足見大帥的誠意;其三,轉(zhuǎn)來段總理發(fā)給大帥的急電,請仁兄過目?!?/p>
吳佩孚大驚:“怎么,老段又當總理了?馮大總統(tǒng)糊涂啊,怎能放虎歸山?”
“唉,大總統(tǒng)也是無奈之舉呀?!?/p>
吳佩孚接過電報一看,氣得虎目圓睜,嘴唇亂抖,臉色由紅轉(zhuǎn)白。電文內(nèi)容有二:一、轉(zhuǎn)飭吳佩孚繼續(xù)進軍,直搗兩廣;二、任命張敬堯為湖南督軍兼省長。
這個電報猶如晴天霹靂,擊得吳佩孚險些昏倒。他本想大發(fā)雷霆,罵娘砸東西。但轉(zhuǎn)而一想,吃人老虎不露齒,我不能讓他人窺測我的心跡,把握我的脈搏。段祺瑞,我不會讓你好過的!
吳佩孚笑道:“哈哈,這沒什么。請轉(zhuǎn)告大帥,我乃一介軍人,唯知富國強兵,為民宣勞。功名利祿乃身外之物,當督軍省長非我所愿,望大帥不必太介意。”
張傳宜迷惑不解,心想:這家伙真叫人琢磨不透,這種事他硬是不動聲色。他說:“還有一事相告,張敬堯已帶兵奔赴長沙,估計明后天可到。老帥怕仁兄與他發(fā)生摩擦,故讓我預為通報?!?/p>
吳佩孚暗自罵道:他媽的,下蛋不快占窩快呀!臉上卻笑道:“哈哈,不會,你轉(zhuǎn)告大帥,吳某以大局為重,不會計較些許小事。我去湘潭,把長沙讓給他好了?!?/p>
張傳宜說:“哎呀,子玉兄,你真是心胸博大,傳宜佩服之至!我軍有你這樣的經(jīng)天緯地之才,何愁不勝?老帥可以放心了?!?/p>
吳佩孚來到湘潭,心里十分窩火。終日發(fā)脾氣,罵街,飲酒賦詩,杜門謝客。他心里的那股邪火、那口惡氣,怎么也無法排解。對段祺瑞、張敬堯、徐樹錚恨之入骨,發(fā)誓要報仇雪恥。
他剛一落腳,張敬堯就以命令的口吻發(fā)來電報,要他乘勝追擊,一舉拿下兩廣,飲馬珠江。吳佩孚三把兩把把電報扯碎,立即回電:“部隊減員甚眾,餉械兩絀,極需休整待援?!?/p>
這天,吳佩孚正在庭院練劍,副官悄悄走進來,小心翼翼地說:“總司令,北京來人求見?!?/p>
吳佩孚沒好氣地說:“不見不見,誰也不見!”
“是大總統(tǒng)派來的?!?/p>
“玉皇大帝派來的也不見,就說吳佩孚死了!”
“哈哈,死了還說話?”
“你是……”
“怎么連老朋友都不認識了?”
吳佩孚定睛一看,來人五十來歲,中等身材,白凈面孔,濃眉重眼,鼻正口方,留著大背頭,戴金絲眼鏡,穿長袍馬褂。氣宇軒昂,笑容可掬。
吳佩孚眼睛一亮:“啊,張?zhí)庨L!哈哈,失敬失敬,請坐請坐!”
來人說:“哈哈,本人冒昧打擾,尚望鑒諒?!?/p>
“不敢不敢,前輩德高望重,在下愿聽教誨?!?/p>
“子玉兄太客氣了,你我還是兄弟相稱好啊?!?/p>
二人說話間來到客廳,差弁獻茶敬煙。吳佩孚吩咐準備酒席,他要陪貴客暢飲,并告訴下人不許打擾。
來人叫張聯(lián)棻,是總統(tǒng)府軍事處長,曾任馮國璋參謀長多年,是馮國璋的智囊之一。馮國璋的許多大政方針他多有參與謀劃。坐定后,張聯(lián)棻說:“吳將軍文武兼?zhèn)洌w略過人,國內(nèi)口碑甚佳。此次出色的軍事行動,連大總統(tǒng)都感佩不已,特命兄弟當面祝慰?!?/p>
吳佩孚說:“哪里哪里,承蒙大總統(tǒng)厚愛,佩孚感激不盡。佩孚才疏學淺,慮事不周,尚望仁兄在老人家面前美言。”吳佩孚知道他們是主和派,自己的行為有悖他們的用意。
張聯(lián)棻說:“唉,事出有因,不能責怪將軍?!?/p>
吳佩孚忙轉(zhuǎn)移話題問:“大總統(tǒng)貴體安好?”
張聯(lián)棻說:“唉,大總統(tǒng)心力交瘁,諸事違遂,勉為支撐吧?!?/p>
“務(wù)請轉(zhuǎn)告大總統(tǒng)善保貴體,乃蒼生之幸,國家之幸也?!?/p>
“將軍對大總統(tǒng)誠意可嘉,唉,不是所有人都能體諒大總統(tǒng)的苦衷??!”
談話出現(xiàn)冷場,讓吳佩孚益發(fā)不安。幸好差弁來請客人入席,他們才笑嘻嘻步入餐廳。
湘潭地處湘江沿岸,水產(chǎn)品豐富,吳佩孚用黃鱔、紅鯉、河蟹、紹興老酒招待張聯(lián)棻。吳佩孚邊布菜邊說:“酒菜欠佳,仁兄隨意飲用。”
張聯(lián)棻夾了一口黃鱔,邊品邊說:“嗯,很好!清香爽口,色味俱佳。聽說將軍生活簡樸,以素食為主,不抽大煙,不貪財色,在當今世界實屬難能可貴!”
吳佩孚說:“大煙、財色都不是好東西,既傷身又喪志,本人曾因吸食大煙壞過事,所以下決心戒掉。來,干!”
“將軍是指那‘一腳之仇’吧?”
“怎么,仁兄也知道?”
“只知其表,不知其詳?!?/p>
“那一腳使我清醒,使我立志,是我一生的轉(zhuǎn)折點……”
吳佩孚二十三歲那年考中秀才,以為從此可以改變窮困處境。他的老家蓬萊離登州府不遠,登州為通商口岸,允許鴉片進口,官僚豪紳,工商優(yōu)役,僧尼道士,甚至婦女都可吸食鴉片,不足為怪。登州府縣鎮(zhèn)煙館林立,內(nèi)設(shè)雅普兩座。雅座單房單炕,設(shè)備講究,專供豪門富戶享用;普座通鋪大炕,專供窮鬼過癮。吳佩孚染上毒癮,因家境貧寒,只能進普座。一天,他煙癮發(fā)作,急匆匆跑進煙館,但已座無虛席,只好進雅座碰運氣。他一進屋,見只有當?shù)睾兰潯鞍舜髴簟敝孜糖锷谧?。翁秋生朦朧中睜開眼,惡狠狠地問:“你來干什么?”吳佩孚委婉說明來意,不料,話未說完,翁秋生一腳把他蹬出老遠……
這口惡氣難出,吳佩孚尋釁報復。當?shù)赜幸蝗何钠汗?,號稱“十虎”,有的與吳佩孚有私交,有的受過翁秋生窩囊氣,吳佩孚把他的受辱經(jīng)過告訴他們,他們極愿拔刀相助。
不久,翁家張燈結(jié)彩,賓客盈門,給老太太祝壽。正當賓客樂在其中,十虎闖入廳堂,大呼小叫,尋釁滋事,嚇得賓客一哄而散。這下氣壞了翁秋生,命家丁當場捉拿十虎扭送官府,十虎經(jīng)不住拷打,如實招供。官府捉拿吳佩孚,吳佩孚無處存身,倉皇逃竄,跑到北京買了《六壬大全》、《麻衣神相》等,在崇文門外擺了一個小卦攤,給人算起卦來……
“哈哈,”張聯(lián)棻聽罷,笑道,“想不到子玉兄還有這番境遇。后來呢?”
兩年后吳佩孚投了軍,當了管帶,駐防長春。一次,他帶領(lǐng)幾個親兵去北京領(lǐng)餉,不料,在火車站遇到翁秋生。他一見吳佩孚嚇得面如土色,撲通跪伏在地連連告饒。吳佩孚本想一槍把他打死,一想,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何苦呢?便把他扶起來說:“沒有當年你那一腳,我還到不了今天,我該感謝你呀!”他的寬容,后來竟傳為佳話……
“好,”張聯(lián)棻恭維說,“韓信當年受胯下之辱,有了后來的封侯拜相;仁兄有此雅量,方有今日尊榮。佩服佩服!”其實,吳佩孚的一腳之仇,他早就聽說過,今天舊話重提,是想勾起他的奪督之恨。張聯(lián)棻說:“按將軍的功績和才干,這湘督一職理應(yīng)屬于將軍,可是,唉,當局任人唯親,大不公啊!”
一句話勾起吳佩孚的滿腹怨尤,半晌才吐出一口惡氣:“唉,不提也罷。”說著,喝了幾杯悶酒。
張聯(lián)棻火上澆油地說:“哈哈,將軍,你能寬容別人,怕是別人未嘗寬容你吧?”
吳佩孚聽出弦外之音,問:“此話怎講?”
張聯(lián)棻從公文包里拿出一袋公府卷宗放在桌上,狡黠地在“絕密”二字上點了兩下,推到吳佩孚的面前。吳佩孚露出驚訝的表情,打開卷宗看了起來。張聯(lián)棻一雙精靈的眼睛看著他的表情……
吳佩孚的臉由紅變白,牙咬得格格響,“啪”一拍桌子,震得杯盤亂響,吼道:“卑鄙!無恥!下流!”
原來這一大堆材料,都是對吳佩孚的誣告信和張敬堯、張學顏對他的彈劾書。罪名是抗命不遵,排除異己,謊報戰(zhàn)功,沽名釣譽,嘩眾取寵……
張聯(lián)棻話里有話地說:“照規(guī)定,有兩名以上將軍簽名彈劾,即可立案處理……輕者革職除名,重者軍法從事?!?/p>
吳佩孚罵道:“他媽的,憑什么?!大總統(tǒng)怎么看?”
“大總統(tǒng)如想處罰你,還讓你看絕密文件嗎?大總統(tǒng)說,你去告訴子玉,我了解他,相信他,他是功高才重,遭小人忌恨,我不能冤枉好人,助紂為虐……”
吳佩孚的眼淚流下來,半晌才說:“請仁兄轉(zhuǎn)告大總統(tǒng),我吳佩孚活是他老人家的人,死是他老人家的鬼,皇天后土可以作證!”
張聯(lián)棻站起來,拉著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說:“子玉兄,我一定轉(zhuǎn)達。大總統(tǒng)還讓我告訴你,你已正式晉升為師長,中將軍銜。他老人家說:‘我相信他,他們越踩他,我越提拔他!’”
吳佩孚面向北方,恭身侍立,深鞠一躬,念念有詞地說:“大總統(tǒng)啊,你老人家的知遇之恩,佩孚定當厚報!”
之后,吳佩孚命下人添酒加菜,繼續(xù)開懷暢飲。吳佩孚說:“仁兄可否介紹一下北京政局?佩孚也好心中有數(shù)?!?/p>
張聯(lián)棻說:“好,不過,說來話長?!?/p>
段祺瑞雖被迫辭職,但他和徐樹錚都不是輕易服輸?shù)娜?。他們在天津召開督軍團會議,制造武力驅(qū)逐總統(tǒng)的空氣;勾結(jié)奉系張作霖舉兵入關(guān),制造緊張氣氛;以副總統(tǒng)為誘餌,引誘曹錕為皖系賣力……由于曹錕想當副總統(tǒng),竟領(lǐng)銜聯(lián)合十九省區(qū)督軍、代表,發(fā)布擁戴段祺瑞再登閣揆的通電,說什么“錕等互相約定,我公允任揆席,則同人誓者一致,共扶危局;否則亦惟從公高蹈,不問世事。全國安危,同人離合,均系我公一身……”
本來,吳佩孚收復岳州后,馮國璋準備發(fā)一道停戰(zhàn)令,南北對峙止于岳州一戰(zhàn)??神T國璋見段祺瑞聲威如此之大,不敢造次,只得委曲求全,再請段祺瑞組閣。3月23日,段祺瑞組成由皖系、安福系人為主體的政權(quán)。皖系勢力如日中天,段祺瑞、徐樹錚更加飛揚跋扈,壓得馮國璋喘不過氣來。
段祺瑞重新上臺后,取消“南軍”和“北軍”的稱謂,改南軍為“敵軍”,改北軍為“國軍”,聲稱“不打到廣州絕不罷兵!”段祺瑞、徐樹錚又制定了征服川、湘、粵、桂、滇的第三期作戰(zhàn)計劃??墒牵齾桥彐诘闹避娡?,各軍均不爭氣,不是節(jié)節(jié)敗退,就是裹足不前。段祺瑞的所謂第三期作戰(zhàn)計劃,不到兩個月又成泡影。
段祺瑞、徐樹錚不但排擠直系,其內(nèi)部矛盾也十分尖銳。張志潭、靳云鵬相繼成了徐樹錚的犧牲品……
聽罷張聯(lián)棻一席話,更堅定了吳佩孚“倒皖聯(lián)直”的決心?!奥牼幌?,勝讀十年書。是非曲直佩孚更清楚了,再不會站錯隊了?!?/p>
張聯(lián)棻高興地說:“好!將軍深明大義,國之大幸,總統(tǒng)之大幸!敝人有一事相求,尚望成全。愚兄有一外甥,在張敬堯部劉新田手下任職,因道不同每有嫌怨,為張、劉所不容。我怕耽誤孩子前途,愿他投將軍麾下,不知仁兄尊意如何?”
吳佩孚笑道:“哈哈,這有何難?他人在何處?快請快請。張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賢甥來了怎么不一起進來?”
不一會兒,下人領(lǐng)進一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此人生得挺拔俊秀,一舉一動透著灑脫自信。青年彬彬有禮,向吳佩孚鞠躬問好,吳佩孚熱情寒暄。張聯(lián)棻介紹說:“他叫鄭博言,字公車。其父鄭銘樞,前清舉人,戊戌變法時向光緒帝上萬言書者即有其人。梁先生主辦《萬國公報》,組織強學會,都有其父參與,曾與譚嗣同先生有故交?!?/p>
吳佩孚說:“哎呀,真是將門出虎子。好,我收下了!鄭老先生近況如何?”
張聯(lián)棻嘆道:“唉,變法失敗后,清廷到處抓人,其父逃匿香港終未幸免,被清探殺害了。變法那年博言剛剛五歲,其父為讓其繼承先賢事業(yè),給他改名博言,字公車。”
吳佩孚益發(fā)興奮,說:“好,志向不凡。你讀過哪些書?”
鄭博言說:“晚生從有閱讀能力起,就閱讀康、梁大師的著作,尤對譚嗣同、文天祥、史可法、岳飛諸英雄敬慕不已!”
吳佩孚問:“你怎么投筆從戎的?”
鄭博言道:“說來話長。晚生為追求救國之道投到張敬堯門下。晚生對三造共和的段合肥極為推崇,曾立志追隨他。但根據(jù)觀察,他們在政治上很不老實,絕非可信賴之人。其部下徐樹錚、張敬堯、傅良佐等人,蠅營狗茍,全無大將風范。晚生痛定思痛,終于找到心目中的英雄。您的雄才偉略、道德文章令晚輩傾倒!”
吳佩孚笑道:“哈哈,我可沒么那好。好吧,你就做我的副官,以后量才使用?!?/p>
鄭博言倒頭便拜:“多謝將軍知遇之恩!”
張聯(lián)棻、吳佩孚放聲大笑。
送走張聯(lián)棻,吳佩孚召開幕僚會議,公布“擁馮倒段”的計劃,調(diào)整斗爭策略。他把夜走津門跟曹錕的一席話,把段祺瑞、徐樹錚的專斷,張敬堯的奪督,張聯(lián)棻的送檔,大總統(tǒng)的垂青,以及當前軍事、政治形勢細說一遍。結(jié)論是仗不能再打了,再不能給皖系賣命了,要走自己的路,發(fā)展自己的勢力。這些人一向唯吳佩孚馬首是瞻,加上都不愿意打仗,吳一說,大家都同意,齊說“按玉帥說的辦”。
會議剛散,小文書陶夢領(lǐng)進一個人:“總司令,您看誰來了?”
來人向吳佩孚敬禮,吳佩孚一看,啊,是周鐵剛!他高興地站起來說:“哈哈,鐵剛,你全好了?”
周鐵剛轉(zhuǎn)著身子說:“大帥您看,比以前更棒了!您老說過,山東人沒孬種。做了幾次大手術(shù),總算沒留下殘疾?!?/p>
吳佩孚說:“這些罪應(yīng)該我受,你替我受了?!?/p>
周鐵剛說:“不不,您老比俺值錢,俺受罪值得。”
吳佩孚拉周鐵剛坐在身邊,撫摸著他頭上的傷疤,親切地說:“鐵剛,你去當連長,愿意嗎?”
周鐵剛說:“俺不,俺這輩子跟定你了,俺哪兒也不去!”
吳佩孚說:“好樣的,我也不愿你走。這樣吧,你當我的衛(wèi)士長,連級,好嗎?”
周鐵剛連說:“好好,只要跟你就好,啥銜不銜的?!?/p>
沉吟片刻,吳佩孚問周鐵剛今年多大。周鐵剛站起來說:“十九歲。”
吳佩孚說:“我想收你做義子,你愿意嗎?”
周鐵剛受寵若驚,倒頭便拜:“總司令,不,父帥!俺從小沒有父母,以后,你就是俺親爹,俺要拼命孝順你!”
吳佩孚把他拉起來:“走,我領(lǐng)你去見你干娘?!?/p>
周鐵剛紅著臉,忸怩道:“我……我……還是改日吧。沒給俺娘買點禮品,不、不好意思?!?/p>
吳佩孚笑道:“哈哈,傻小子,你有這份孝心就夠了,時間長著呢?!?/p>
二人一前一后進了后院,離老遠,吳佩孚就喊:“佩蘭,你看誰來了?”
佩蘭出來,拉著周鐵剛的手說:“啊,小周!總司令昨天還念叨你呢。全好了?多虧你兩次救了總司令,他常提起這事兒。”
“嘿嘿,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說著,三人進了客廳,吳佩孚笑道:“鐵剛啊,還不拜見你干娘?”
周鐵剛撲通跪地:“娘,請受孩兒一拜!”
張佩蘭臉頰緋紅,不好意思地說:“哎呀,好孩子,快起來,快起來!”
吳佩孚說:“你妹妹叫吳天聰,你叫吳天寶吧?!?/p>
周鐵剛說:“是,多謝父帥!”
吳佩孚說:“今天咱們一起吃頓團圓飯。翠香和小妹都過來,見見天寶?!?/p>
這里正說笑,突然,遠處傳來隱約的口號聲和喧鬧聲。不一會兒,李濟臣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說:“弄上來了請愿團,有好幾百人!聽說是從省城長沙來的,請什么愿不知道?!?/p>
吳佩孚告訴李濟臣,摸清他們的意圖,派人暗中監(jiān)視,但不可激化矛盾。李濟臣匆匆而去。
吳佩孚回到二樓辦公室,把幾個心腹叫來,分析請愿團來意,分派任務(wù)。他穿上將軍服,系好武裝帶,檢查左輪手槍,從桌上拿起望遠鏡向大街上張望。
隊伍有四五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著長袍馬褂,有穿布衣草履。大多數(shù)人蓬頭垢面,面容憔悴。他們褲筒、鞋子沾滿泥漿,看來經(jīng)過長途跋涉。還有的穿孝服,戴孝帽,舉著招魂幡。有的打著橫幅、街幛,上寫“還我親人,還我尊嚴”,“向反動軍閥張××討還血債”,“反對內(nèi)戰(zhàn)”,“反對中日軍事協(xié)定”……隊伍秩序井然,沒有任何暴力傾向。隊伍來到軍署門前停住,偃旗息鼓,呈扇形站開,開始跟門衛(wèi)交涉。
不一會兒,李濟臣拿著一大張請愿書走上樓來:“請愿團要求面見總司令?!闭f著,把請愿書攤在桌上。
吳佩孚粗略看了一遍,大致有三方面內(nèi)容:一是歷數(shù)張敬堯罪行,控訴第7師暴行;二是反對中日秘密軍事外交,舉借日債,出賣主權(quán);三是反對內(nèi)戰(zhàn),堅持和平。
吳佩孚面有喜色:“嗯,有意思。張敬堯罪行該揭,中日密約該反,反對內(nèi)戰(zhàn)、堅持和平對咱沒有壞處。我可以接見他們?!?/p>
李濟臣建議:“為保證大帥安全,應(yīng)只接見代表,不面對群眾。”
吳佩孚說:“不,都見!”
李濟臣又說:“是不是派軍警保護?”
吳佩孚說:“不,不帶一兵一卒?!?/p>
說罷,二人走下樓,向大門外走去。親隨只有吳天寶一人。來到門口,見衛(wèi)隊端著刺刀,虎視眈眈面對群眾,吳佩孚板著臉呵斥:“退下!你們怎么這樣對待鄉(xiāng)親?參謀長,每人關(guān)三天禁閉!”衛(wèi)隊紛紛撤走。
李濟臣喊:“鄉(xiāng)親們,吳大帥看你們來了!”
廣場上平靜片刻之后,立刻爆發(fā)出一陣嗡嗡聲,看得出人們異常激動。突然,有人高喊:“吳青天吶,吳大人吶,救救我們吧!”說著跪了下去,緊接著跪了一大片。不少人號啕大哭,高呼“青天救命”。
吳佩孚深受感動,熱淚盈眶。他擺動雙手,大聲說:“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們,不敢當啊!快快請起,快快請起。我吳佩孚是百姓的仆從,你們的冤就是我的冤,你們的苦就是我的苦,我同情你們,理解你們……”
廣場上又是一陣嗡嗡聲,欷歔聲、叫喊聲,像飛流急瀑,像山呼海嘯。吳佩孚說:“鄉(xiāng)親們,這里說話不方便,請到院里來吧!”說著,命衛(wèi)士打開大門,放百姓進了司令部大院。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我兒子被張敬堯的獸軍殺了”,“我女人被獸軍奸殺了”,“我女兒被獸軍搶走了”,“我的房子被燒了,糧食被搶了”,“吳青天吶,別打仗了,百姓沒法活了”……
吳佩孚早在下樓之前,就命人給報館打電話,要他們派記者前來采訪。幾處記者相繼趕到,照了許多相,記錄下吳佩孚“親民”、“愛民”的場面。
大家訴完苦,吳佩孚眼淚汪汪地說:“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們!愛國愛民是我本性,救民水火是我天職。我吳佩孚就是丟官罷職,殺頭坐牢,也要給你們做主,替你們申冤!我?guī)湍銈兩细姹本┱?,上告大總統(tǒng);給全國各大報館發(fā)通電,揭露他們的罪行;制造輿論,讓全國都來關(guān)心你們的疾苦。你們的請愿書我收下,我會替你們轉(zhuǎn)呈大總統(tǒng)。團結(jié)起來力量大,你們可以多聯(lián)絡(luò)一些人去北京、南京、武漢、上海,搞得聲勢越大,聯(lián)合的人越多越好……”
他回頭對葛鑒清說:“副官長,你去支一千塊大洋,每人分兩塊,讓他們作路費回去吧。”他轉(zhuǎn)過來對鄉(xiāng)親們說:“我的部隊很窮,多了也拿不起,略表寸心吧?!?/p>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歡呼聲、哭聲、叩拜聲……
1918年3月下旬的一天,一輛專列從湘潭東站出發(fā),向漢口急駛,到達漢口循禮門車站停住。身著中將軍服的吳佩孚,在一大群扈從的護衛(wèi)下走出車廂。只見站臺上站著數(shù)以千計的各界歡迎者。曹錕的幕僚熊炳琦、王毓芝、劉鎮(zhèn)華、馬連甲以及湖北省政府要員鄭萬瞻、王右篯、張春霆、屈佩蘭等也來歡迎,向吳佩孚等一一握手致意。經(jīng)過簡短的儀式后,大家紛紛登上汽車,向曹錕的總司令部駛?cè)ァ?/p>
來到劉家花園大院,曹錕和湖北督軍王占元早已在臺階上迎迓。吳佩孚快步上前,行過軍禮,然后與曹錕緊緊握手寒暄,十分親熱。曹錕眉開眼笑地說:“哈哈,子玉,英雄,勞苦功高的大英雄!”
王占元也說:“子玉兄不愧為大將之才,佩服佩服!”
吳佩孚謙虛地說:“多蒙前輩厚愛,實不敢當!”
說著,眾人進了客廳。大家殷殷話舊,笑語盈聲。少頃,差弁報告酒宴備齊,請大家入席。
曹錕、王占元陪著吳佩孚一左一右進入宴會廳。只見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早已擺滿七八桌。曹錕、吳佩孚各自發(fā)表即席講話。大員們猜拳行令,開懷暢飲,一直折騰到午夜方休。曹錕、吳佩孚提前離席,進入內(nèi)室去說體己話。
曹錕以極其親切的語調(diào)說:“子玉呀,連日來我輾轉(zhuǎn)難眠,食不甘味,想得很遠很多,早就切盼與你推誠相見,研究一下我們的斗爭方略啊?!?/p>
吳佩孚說:“子玉也有一些想法,愿意就教于老帥?!?/p>
曹錕說:“老段有個如意算盤,一個月攻湘,三個月平定兩廣,半年統(tǒng)一中國??涩F(xiàn)在四五個月過去了,除我第3師在軍事上屢有突破外,其他戰(zhàn)線均不景氣。尤其張懷芝的二路軍,在湘東連連敗北,其在山東地位不穩(wěn),害怕鳩占鵲巢,借口‘舊病復發(fā),魯匪告急’,天天叫嚷著回山東。張敬堯下蛋不行,占窩倒快。你在前面打一處,他在后面占一處。南北戰(zhàn)線,從漢中到潮汕綿延兩千余里,地域包括陜、川、鄂、湘、贛、閩、粵七省,而湖南地處交戰(zhàn)中心,支撐危局者只有我軍,這個仗對我們來說,完全是賠本兒賺吆喝的買賣呀……”
吳佩孚說:“老帥所言甚是。段祺瑞居心叵測,分明是想假手于人,肥自己腰包。我們不可不防啊!”
“對,他想拉攏我,控制你,以便迅速進兵,為他賣命。他四處放言,讓我出任兩湖巡閱使,兼湖北督軍,把王占元擠走。他以為這樣做可以取悅我,白日做夢!前不久,他頒布嘉獎令,授我勛一位,一等大綬寶光嘉禾章;授你勛二位,二等嘉禾章,還送來三十萬元犒賞我軍,原來是想堵住我們的嘴——你看這個……”說著,曹錕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封電報稿,遞給吳佩孚。
吳佩孚展開一看,是大總統(tǒng)馮國璋發(fā)來的,上寫:“……久戎于外,直隸根本之地未免空虛,倘有疏虞,便無退步。”
吳佩孚說:“我看馮國璋的話不無道理。老段分明是使‘調(diào)虎離山’之計,他是想搶占直隸地盤兒??!”
曹錕罵道:“他奶那個×,沒那么便宜!子玉,你說,怎么辦?”
吳佩孚胸有成竹地說:“第一,可以給馮國璋發(fā)電,告訴他放心;第二,前方消極避戰(zhàn),伺機回直隸;第三,老帥給他撂挑子,去雞公山‘養(yǎng)疴’,或者干脆回保定;第四,繼續(xù)壯大實力,再擴充四個旅,跟皖系早晚有一戰(zhàn)?!?/p>
曹錕一拍大腿,說:“對,他不仁別怪老子不義。娘的,干吧——再叫混成旅怕不合適吧?你看誰來當旅長?”
吳佩孚說:“可以叫補充旅。第一旅長龔漢治,第二旅長李殿榮,第三旅長彭壽莘,第四旅長王用甲。”
曹錕說:“可以,今冬明春籌建好,先買馬后備鞍。每旅二團,每團二營,二二制,先把架子搭起來,槍械逐漸補充。還有嗎?”
吳佩孚說:“卑職有一設(shè)想,不知老帥是否同意。我們要留有余地,可與西南派暗通聲息,互結(jié)盟好?!?/p>
曹錕怕得罪段祺瑞太苦,副總統(tǒng)好夢難圓,嘬著牙花說:“哎呀,這怕不大合適吧。步子邁得太大,老段他……”
吳佩孚早摸透他的心思,委婉地說:“老帥呀,你還看不出來嗎?老段之所以派張敬堯督湘,一是來搶地盤兒,二是來監(jiān)督我們。光一個第7師不足慮,他又把范國璋、李奎元、田樹勛等師,統(tǒng)歸張敬堯節(jié)制。他為什么集重兵于一身?其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嗎!他不但監(jiān)視我們,而且覬覦直隸地盤兒,到頭來我們是湖南得不到,直隸也丟了,兩頭落空啊!”
曹錕踱步沉思,權(quán)衡利弊。吳佩孚接著說:“還有,段祺瑞正跟奉張進一步勾結(jié),把大批奉軍引入關(guān)內(nèi),馮國璋頗受挾制。沒有實力,就是當上副總統(tǒng)也是受制于人啊。只要我們有實力,做一個名副其實的總統(tǒng),那才風光呢。假如我們外結(jié)西南,內(nèi)聯(lián)馮直,無異于如虎添翼,將會大大提高我們的身價!”
曹錕終于下定決心:“好吧,就依你。不過要慢慢來,謹慎從事?!?/p>
吳佩孚回到湘潭后,跟曹錕一唱一和,軟磨硬抗,竭力阻撓段祺瑞的作戰(zhàn)計劃。他對北京文件看也不看,對張敬堯的命令理也不理,只顧招兵買馬,刻苦練兵,壯大自己的實力。
段祺瑞對曹錕、吳佩孚掣肘大傷腦筋。他跟徐樹錚密商后,決定親到前線視察,當面給曹錕打氣,并召開一次前線軍事會議。
4月20日,段祺瑞離京南行。曹錕一接電報就把消息通知吳佩孚。吳佩孚決定再炫耀一下軍威,讓段祺瑞及國人刮目相看。段祺瑞到達武漢的當天,吳佩孚就命令部隊,向南推進一百多公里,一舉拿下衡山;次日,又一舉占領(lǐng)湖南重鎮(zhèn)衡陽,距廣東只有二三百公里。吳佩孚的這一招妙棋,讓段祺瑞又驚又喜又害怕。他清楚地知道,吳佩孚才是真正的打手,而曹錕不過是坐享其成的草包。如果把吳佩孚拉過來,他將無敵于天下,而曹錕不過是一無足輕重的角色。于是,段祺瑞當即萌生一個念頭:派徐樹錚做說客,離間曹錕與吳佩孚。
這天,吳佩孚正在操場指揮練兵,一位副官跑來交給他一份電報。他拿過來一看,笑微微地把電報交給李濟臣:“你說,他來干什么?”
李濟臣不假思索地說:“做說客,無非是勸你繼續(xù)為他們賣命……”
吳佩孚說:“嗯,這是毋庸置疑的。這小子綽號叫‘小扇子’,是皖系干將。他平常傲得很,連封疆大吏都不放在眼里,這次屈尊來拜訪我這個小師長,用意很深啊。我想他有兩個目的:一是給我一些小恩小惠,說服我繼續(xù)賣力;二是挑撥我與老帥的關(guān)系?!?/p>
李濟臣說:“前者我同意,挑撥關(guān)系他不敢。”
“哈哈,不信,你拭目以待。”說罷與李濟臣耳語許久……
衡陽車站萬頭攢動,軍鼓軍樂吹吹打打,鞭炮之聲不絕于耳。
吳佩孚和他的部將悉數(shù)到車站迎候。列車停穩(wěn)后,一個三十七八歲的漢子慢條斯理地走出車廂。此人身材魁梧,一張橘皮色的冬瓜臉,一雙狡黠深邃的小眼睛,戴一頂巴拿馬涼帽,穿一件夏布長衫,手拿一把折扇。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quán)力無限的皖系靈魂——綽號“小扇子”的徐樹錚。雖然,他僅是陸軍部次長,但他能左右國會,主宰內(nèi)閣,有權(quán)決定閣員、督軍、省長的命運,連當今大總統(tǒng)馮國璋也怕他三分。他架子很大,就是對督軍、省長也常常頭不抬,眼不睜,說訓斥就訓斥。今天,他有求于吳佩孚,離老遠就伸出雙手,笑瞇瞇走過來。吳佩孚也快步迎上,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互相寒暄。
吳佩孚給徐樹錚最高禮遇,請他檢閱儀仗隊。
這時,洋鼓洋號重奏迎賓曲,吳佩孚偕徐樹錚檢閱隊伍。只見受檢者個個挺胸疊肚,威武雄壯,十分精神。但衣服打著補丁,軍械參差不齊,有老毛瑟、老套筒、漢陽造……
徐樹錚疑惑地問:“素聞貴部裝備精良,今日何以至此?”
吳佩孚嘆道:“唉,幾經(jīng)征戰(zhàn),傷亡慘重,餉械兩絀,尚望特使關(guān)照啊!”
檢閱完畢,吳佩孚、徐樹錚來到一輛半舊四輪馬車前。吳佩孚抱歉地說:“我?guī)熯B輛汽車也沒有,這輛舊馬車還是向地方政府借的,請?zhí)厥骨鹁妥?。?/p>
徐樹錚爬上去,說:“很好很好?!?/p>
吳佩孚和他的幕僚紛紛上馬,向軍署走去。馬路上貼滿紅綠歡迎標語,扎了松柏牌樓,沿途群眾不時高呼歡迎口號。
接風宴搞得簡樸而又不失排場,徐樹錚和隨員被奉為上賓,吳佩孚和幕僚作陪。吳佩孚首先講話:“尊貴的特使,尊貴的隨員先生,你們千里迢迢視察我部,這是總理及特使對我將弁的莫大關(guān)懷與鼓舞。我代表全體將士,向我總理和徐特使深表謝忱。我提議,為總理、為徐特使、為隨行諸君的健康干杯!”
在熱烈的掌聲中,徐樹錚站起講話:“子玉兄不愧為大將之才,貴軍不愧為一支鐵軍。你們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連克諸城,使敵人聞風喪膽,如鼠竄狼奔,這在我北洋史上是空前的!我總理為有吳將軍這樣的部將、學生而驕傲。為此,我受總理之命,代表中央政府,特向勞苦功高的全軍將士獎賞三十萬元。還希望仁兄不負總揆厚望,乘勝前進,再續(xù)輝煌,平定兩廣,為北洋政府建立殊勛!來人,把東西拿上來……”
在如潮的掌聲中,走來一位手托大托盤的軍官,盤里放著一套中將軍服,軍服上放著一把金柄雕花左輪手槍和一把軍人魂短劍。徐樹錚對吳佩孚說:“這手槍和軍人魂是芝老的心愛之物,讓我親手轉(zhuǎn)贈與你。這可是芝老的特殊恩寵,我想子玉兄不會辜負他老人家厚望的?!?/p>
吳佩孚啪地一磕腳跟,畢恭畢敬接過來:“佩孚絕不辜負總理厚望!”
晚宴后,徐樹錚回到行轅,臥室內(nèi)有妙齡女郎伴眠,還有一支大煙槍。徐對吳佩孚印象頗佳,對招待十分滿意。人們都說吳佩孚驕橫傲慢,難以對付,今日一見,并非如此,此行目的達到一半了……
次日,吳佩孚領(lǐng)著徐樹錚視察軍營。軍隊早已提前做好準備,官兵一律穿舊軍裝,吃摻野菜的飯,以騙取更多軍費;把好武器鎖起來,換上報廢武器,好索取更多軍械。吳佩孚對徐樹錚俯首帖耳,形影相隨,專揀他愛聽的說,看他臉色行事,把個徐樹錚哄得團團轉(zhuǎn)。
下午,是一場莊嚴的閱兵式,徐樹錚在吳佩孚等陪同下,坐在檢閱臺上。
閱兵場上紅旗招展,軍樂齊鳴,一派生氣勃勃的景象??傊笓]王承斌、副總指揮蕭耀南,騎著高頭大馬,站在檢閱臺下。吳佩孚一聲令下,閱兵開始。王承斌把軍刀一揮,八人一行,十五人一列,一百二十人一個方隊,邁著正步,喊著口號,行著注目禮通過檢閱臺。幾萬兵馬橫豎成行,步調(diào)一致,沒有一點雜音。把個徐樹錚看得目瞪口呆,失魂落魄:好家伙,這小子真厲害呀!
接下來是軍事操演。吳佩孚一揮手,一個女兵把一個托盤放在徐樹錚面前,托盤里倒扣著十幾個小黃牌。吳佩孚說:“這是團長姓名,請錚兄隨意翻揀,翻到誰由誰操演?!毙鞓溴P頗感神奇,他隨意翻到一個名字:楊清臣。
楊團長跑步出列,把自己的團隊帶進廣場。步法、格斗、擒拿、匍匐前進、攀越障礙,樣樣做得認真嫻熟。徐樹錚不時拍手叫好。最后是實彈射擊,徐樹錚隨機抽取若干士兵,無論是立射、跪射、臥射,樣樣都是優(yōu)秀。徐樹錚由衷感嘆:“子玉兄,你真了不起呀,經(jīng)過此行,我對仁兄越發(fā)崇拜了!”
徐樹錚來吳營不過二十四小時,就被迷得神魂顛倒。二人早就稱兄道弟了。檢閱完軍隊,吳佩孚說:“衡陽山川秀美,人杰地靈,又有五岳之一的衡山,仁兄不登衡山委實可惜,怎么樣,我領(lǐng)仁兄一游如何?”
幾句話吊起徐樹錚的胃口,他說:“好啊,我是浙江蕭縣人,雖與此相距不遠,卻無緣一游,今天開開眼界。”
吳佩孚立刻安排馬匹動身。吳佩孚博覽群書,記憶超強,走到哪里都滔滔不絕地介紹。徐樹錚連連稱贊:“子玉兄學識淵博,佩服之至!”
休息時,徐樹錚拉著吳佩孚的手親昵地說:“過去,我對仁兄有誤解,今天相處之后,對你已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你我可謂情投意合,相見恨晚,我們推心置腹地談?wù)労脝幔俊?/p>
吳佩孚便裝作很高興地說:“好啊,我對賢弟的才華、魄力十分尊崇。有何見教請講?!?/p>
徐樹錚說:“子玉兄,全國戰(zhàn)線如此之長,軍隊如此之多,芝老對你又是犒賞,又是破格提拔,你老兄的權(quán)位已在督軍之上,這是為什么?”
吳佩孚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芝老良苦用心,佩孚焉能不知?”
徐樹錚說:“子玉兄,有些話也許我不該說,但我們已成至交,不吐不快,不當之處請你鑒諒。古人云:良禽擇木而棲,良臣視主而立。曹某何德何能,值得仁兄如此盡心竭力?他在后方花天酒地,聲色犬馬,一個花寶寶耗銀十萬兩,你在前線出生入死,讓他坐享其成,這公平嗎?”說著,不時瞟著吳佩孚。
吳佩孚低頭不語,若有所思,少頃才說:“曹公有恩于我,我不能忘恩負義呀……”
徐樹錚見吳佩孚反應(yīng)平淡,更加肆無忌憚:“恩在何處?你跟隨他多年,鞍前馬后,不過一旅長耳;可你現(xiàn)在的地位,無一不是芝老給的,只有芝老才是最重情義的人。子玉兄,你只要一鼓作氣,蕩平西南,芝老保你做兩廣巡閱使;你如愿意上調(diào)中央,陸軍總長之職非公莫屬?!?/p>
吳佩孚似乎動了心:“平定西南易如反掌,不過我人槍兩絀,糧餉不濟,何以如愿?”
徐樹錚笑道:“哈哈,子玉兄,雖然中央財政困難,但只要子玉兄主意已堅,軍費包在徐某身上。這樣,你先申報軍費一百萬,擴軍萬人。不過,子玉兄得先打下廣州,我好替仁兄說話?!?/p>
吳佩孚心里罵道,好一個滑頭!他苦著臉說:“你是見到的,你不撥糧餉,軍隊如何動作?”
臨行前,徐樹錚參觀吳佩孚的書房。他聽人說,吳佩孚打仗時,還讓衛(wèi)士馱著幾箱書,騎在馬上都不忘看書。果然,他的臨時書房里,整齊地擺著一排排書,經(jīng)史子集,兵書戰(zhàn)策……各類書籍有幾千冊之多。這些書大多圈圈點點,勾勾畫畫,不少做了批注。一個戎馬倥傯、居無定所的軍人,能有這番心機,委實難能可貴。徐樹錚對吳佩孚更加敬佩。在徐樹錚的盛邀下,吳佩孚給他抄了一首舊作《滿江紅·北望神州》,徐樹錚即興揮毫,洋洋灑灑寫了一首《衡州謠》贈給吳佩孚:
昔祝吳公來,
今恐吳公去。
愿以寇公借一年,
悃悃此情為誰訴?
為誰訴?
留公住!
吁嗟吳公爾來何暮?
徐樹錚走后不久,吳佩孚收到段祺瑞發(fā)來的電報,對吳佩孚表示慰問和嘉獎。一個堂堂國務(wù)總理,給一個小小的師長直接發(fā)電報,這在歷史上是少見的。但軍費的事段祺瑞只字不提。看后,吳佩孚將電報扯得粉碎。
吳佩孚要的是實權(quán)和實惠,不是空頭銜和空頭支票。段祺瑞又是離間,又是許愿,大大激怒了曹錕和吳佩孚。吳佩孚接到老段電報不久,便指示王承斌、閻相文、蕭耀南、張福來等人,向段祺瑞發(fā)出聯(lián)名“請假”電報。緊接著,又以“湘省水患滔天,瘟疫流行,兵疲將憊,不堪再戰(zhàn)”為由,請求罷兵北歸……
曹錕、吳佩孚罷戰(zhàn),搞得段祺瑞焦頭爛額,他精心設(shè)計的第四期作戰(zhàn)計劃徹底泡湯,離間曹錕與吳佩孚的計劃宣告失敗。
這天,吳佩孚趿拉著鞋,敞著懷,身穿短褲、半袖舊布衫,搖著一把破扇子,桌上放著一封去年剛被段祺瑞撤去湘督兼省長的譚延闿的舉薦信。吳佩孚一向任達不拘,恃才傲物,想起一出是一出。他決定接見這個人,看一看他是何方神圣。
他要見的人其實頗有名氣。他叫張其锽,與譚延闿是表兄弟,同榜考中進士。1912年先后任湖南武軍統(tǒng)領(lǐng)、軍事廳長。他擅長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尤對易經(jīng)、六壬之學頗有造詣。
客人在副官導引下走進房間。吳佩孚一抬頭,頗感失望:站在他面前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干巴老頭兒,臉上爬滿核桃紋,口大牙稀,鼻根凹陷,兩撇稀黃胡子。老頭跨前一步給吳佩孚鞠躬:“給將軍請安!”說罷,想跟吳佩孚握手,吳佩孚卻故作不見,拉著長聲問:“你從哪里來呀?”
張其锽不卑不亢地說:“本人張其锽,字子武,祖籍廣西,從廣州來……”他這一連串的回答既具幽默感,又具挑戰(zhàn)性。
吳佩孚聽罷哈哈大笑,以嘲弄的口吻說:“不對吧,廣西人杰地靈,山清水秀,閣下……”
張其锽不緊不慢,反唇相譏:“不足怪,不足怪。向聞齊魯為禮儀之邦,多文人雅士,以貌取人者不是也有其人嗎?”
吳佩孚的臉火辣辣的,坐直身子笑道:“哈哈,看不出你還挺幽默。你坐。先生所來何事?”
張其锽說:“拜賢訪友,切磋學藝。久聞將軍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象數(shù)理占無所不精,特來就教?!?/p>
吳佩孚不涼不酸地問:“噢,你懂易理?”
“本人研究易學多年,苦無長進,今日千里迢迢拜謁將軍,還望不吝賜教?!?/p>
吳佩孚以居高臨下的口吻說:“本人習易理多年,苦無知音,你若跟我討教,那我得考考你。周易寫于何年,出自何人之手?”
張其锽從容回答:“西周初年,周公所作。后人解易者甚多,如孔夫子、司馬遷、歐陽修、蘇軾、朱熹、王弼、孔穎達、胡廣、陳夢雷等等,不下千家。”
“嗯。《周易大傳》共有幾種?”
張其锽說:“七種十篇:《象》、《彖》、《文言》、《系辭》、《說卦》、《序卦》、《雜卦》。其中《象》、《彖》、《系辭》各分上下篇,古人稱《周易十翼》。此十翼儒家多云孔子所作,歐陽修則以為非一家之言。十翼都是周易的解本,講義理、講象數(shù),形成一套完整的思想體系,較之《左傳》、《國語》中之易學,有很大發(fā)展……”
吳佩孚掩上懷,坐直身,說:“咦?有點意思。來人,給先生敬茶!”他繼續(xù)發(fā)問,“《周易》之核心何在?”
張其锽回答:“易之為書,意蘊雖大,不外理、數(shù)、象、占四字。四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有理乃有數(shù),有數(shù)即有理;六經(jīng)皆言‘理’,獨易兼言‘數(shù)’。故數(shù)不可顯,理不可窮。而全彖六爻之傳皆稱曰‘象’,則理之備于象可知,蓋知象則理在其中也……”
吳佩孚神色飛動,興味盎然,把伸出的雙腿收回來:“嗯,不錯。象數(shù)理占是為要義,集于一點,主旨若何?”
張其锽口齒伶俐地說:“象數(shù)理占所包甚廣,其主旨無非是扶陽抑陰,隨時而守正;教人遷善改過,憂勤惕厲,以終其身。學易者茍不悟此理,縱詮理雖精,探數(shù)雖微,觀象雖審,決占雖神,終于身無當也?!?/p>
吳佩孚從躺椅上站起來,拱手笑道:“子武兄果然造詣匪淺,佩服之至!”
張其锽站起還禮:“不敢不敢,在大帥面前請恕造次?!?/p>
吳佩孚以求教的口吻問:“何為象數(shù),請先生一解其詳。”
張其锽說:“按《左傳》解釋:‘龜,象也;筮,數(shù)也?!钦f古人用龜甲上的裂紋占卜吉兇之象;用蓍草占卜所得之數(shù),表示吉兇者為‘數(shù)’?!吨芤住返南髷?shù)則包括卦象和爻象兩種。周易中的六十四卦由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卦重疊而成。八卦分陽爻和陰爻,以初、二、三、四、五、六字標明各爻位次。六爻八卦相結(jié)合來推斷禍福吉兇即為象數(shù)也。”
吳佩孚異常興奮,拉著張其锽的手說:“好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找到知音了!這樣,請先生卜上一卦?!?/p>
吳佩孚來到窗前憑窗遠眺,見雨后天空灰蒙蒙,霧靄靄,回頭說了個“蒙”字。張其锽目合嘴動,念念有詞:“蒙的上卦是艮,下卦是坎,坎為水,艮為山,艮在上,坎在下,為山下出泉之象,君子以果行育德也。哈哈,好卦,好卦呀!”
吳佩孚大笑,連呼:“吉兆,吉兆!還有一層意思,‘君子之交淡如水,日久情愈深’。山下有泉,源源不斷,主我兄弟情深義厚。先生也賜一字,待我卜上一卦?!?/p>
張其锽想,人人都說吳佩孚性情古怪,喜怒無常。為投其所好,我多次跟譚延闿、陸榮廷等人謀劃,精心挑選古玩玉器、名人字畫為晉見禮;知道他喜占卜,愛讀易經(jīng),投其所好,反復研讀,想不到事情辦得如此順利……一高興,脫口說出一個“晉”字。
吳佩孚經(jīng)過一番思考,說:“晉的下卦是坤,上卦是離,坤為地,離為日。晉乃日出地上之象,也即光明出地之象,君子以自昭明德也。好卦,好卦呀!”
兩人站起來,緊緊握手,互道祝賀,大有相見恨晚之慨。吳佩孚喊:“來人,置酒備菜,我要跟子武兄共飲!”
二人邊吃邊談,一頓飯吃了兩三個小時。飯后,張其锽說:“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說著,把一個大皮箱放在桌上。打開一看,全是古玩字畫,奇珍異寶。他先拿出一幅書法,雙手捧著問:“玉帥,你看這是何人所書?”
吳佩孚眉飛色舞地說:“哎呀,鐘繇的《薦季直表》!古人云:漢魏有鐘張之妙,晉末有二王之美。書若飛鴻戲水,舞鶴游天。其中的‘鐘’是指魏太傅鐘繇鐘無常。他的墨寶我只在明無錫章刻的《真賞齋帖》上見過。今日一睹真跡,三生有幸也,妙,妙啊!”
張其锽又從箱子里拿出一幅繪畫作品:“玉帥,你看這個……”張其锽把一畫掛在墻上。吳佩孚時遠時近,認真鑒賞。突然,他驚呼:“啊,北宋山水畫三大宗師之一李成所作的《讀碑窠石圖》!他善畫塞外風光,歷有惜墨如金之譽。特別是平遠風光,人稱‘掃千里于咫尺,寫萬趣于指下’。他畫雪、峰、林、屋都用淡墨,山林藪澤,平遠險易,縈回曲折,飛流危棧,斷橋絕澗……一一吐其胸間,寫于筆下,真是千古叫絕。這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p>
張其锽見他如醉如癡,十分得意。又從箱里拿出一件石雕,輕輕放在桌上。這是一尊精美絕倫的關(guān)羽雕像,高約一尺,手持青龍偃月刀。面呈棗紅色,身上盔甲為墨綠色,基座為紫褐色。不僅栩栩如生,刀工細膩,最難能可貴的是,各部顏色都因材施刻,妙趣天成?;罂獭扒濉た滴跛哪辍铊弊謽印?/p>
吳佩孚一向敬重關(guān)、岳,連聲叫絕。張其锽說:“敝人一點心意,請玉帥笑納?!?/p>
吳佩孚驚得半晌才說:“送我?哈哈,君子不奪人所愛,不能收,不能收??!”
張其锽說:“君子不卻人以誠,不收倒是見外了。”
“無價之寶,受之有愧呀!”
“只有玉帥有資格享有它們。”
“子武兄今后有何打算?”
“愿終生追隨玉帥?!?/p>
“仁兄果有此意,本人求之不得,請暫屈參議之職。”
吳佩孚與張其锽關(guān)起門來談了兩天。到第三天,他把幕僚召集起來,舉行了一次酒宴。一是歡迎張其锽,一是討論今后行動。與會者有張方嚴、李濟臣、王承斌、蕭耀南、閻相文、張福來等人,鄭博言列席會議。
吳佩孚舉杯祝酒:“劉皇叔三顧茅廬請來諸葛孔明,今天,天公有眼給我送來子武先生,此系孚之大幸,軍之大幸。今后諸公精誠團結(jié),同舟共濟,為我中華,為我北洋大業(yè),竭盡綿薄之力。來,為幸會,為友誼干杯!”
眾人熱烈鼓掌,頻頻舉杯。張其锽說:“其锽不才,承蒙玉帥錯愛,諸公維持,本人對玉帥必當竭盡忠誠,效犬馬之辛勞。尚望諸公多多幫助。來,我敬諸公一杯!”
眾人心懷妒忌,臉上帶著復雜的微笑,紛紛向這位未來的權(quán)臣敬酒,頗多阿諛奉迎之詞。酒過數(shù)巡之后,吳佩孚說:“下面討論一下國內(nèi)形勢和我們的方略。誰先講?”他將目光落在張其锽身上,“子武,你先講?”吳佩孚是想讓張其锽亮亮相。
張其锽站起來,說:“好吧,既然玉帥指令,豈敢違拗,在下獻丑了。1917年10月7日,沙俄爆發(fā)‘十月革命’,世界政局發(fā)生微妙變化。蘇俄政府宣布廢除沙俄時期簽署的一切不平等條約。而日本出于其侵略本性,想繼續(xù)控制中國,取代蘇俄,獨霸我國滿蒙。專仰日倭鼻息的段祺瑞,派靳云鵬、曲同豐以赴日觀操為名,暗中勾結(jié)日本,出賣國家主權(quán),又去借款。美英法老牌帝國主義,對中國這塊肥肉早已垂涎欲滴,當然不甘心日倭獨吞滿蒙,于是,他們合起伙來阻撓中日聯(lián)合。老段害怕英美插手,削弱日本主子的利益,多次派章宗祥、曹汝霖等親日派密赴日本,簽訂《中日軍事密約》,造成木已成舟的事實。今年5月6日,段祺瑞不顧國人反對,又公然派靳云鵬率團赴日,與日方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軍事協(xié)定十二條。這下惹惱了國人,尤其是學生,上街游行、演講,鬧得不亦樂乎……”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張其锽呷口酒,接著說:“老段媚日賣國也好,兩強相爭也好,對我們有百利而無一害。第一,日本人爭奪中國,幾個帝國主義與之抗衡,他就不能為所欲為,皖系勢力便不會惡性膨脹,我們的力量便會加強,彼消我長;第二,老段越是媚日賣國,越遭國人忌恨,我們越能迎合國人心理,與之抗衡,我們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越高;第三,老段依靠日本大得實惠,我們?yōu)槭裁床荒芙Y(jié)好英美為我所用?”
有人說:“這么說,我們真要與直系結(jié)盟,跟皖系對抗到底了?”
“哈哈,”張其锽與吳佩孚相視而笑,“恐怕不僅僅是結(jié)盟吧,是我們扛大旗!馮大總統(tǒng)‘南巡’失敗,做了皖系的政治俘虜,像斗敗的公雞已失去與老段的抗衡能力,下臺指日可待,政治難有作為。憑借老帥的資望,玉帥的神威,要不多久,執(zhí)直系牛耳者唯我二帥也!”
大家嚷道:“對,再不能白給老段賣命啦!”
張其锽提高聲調(diào)說:“諸位,聯(lián)直倒皖還有一最大好處,我們不僅可以囊括直系勢力,集仲帥、玉帥于麾下,還有西南五省的同盟軍為我所用。到那時,我們便有一支令國人刮目的軍事、政治勢力,天下就是我們的啦!”
一陣歡呼雀躍之后,有人問:“老馮有人有槍有地盤兒,怎么就干不過老段?”
“這不奇怪?!睆埰溟B說,“老馮的根據(jù)地在長江下游,而老段的老巢在京、津,老馮離開大本營到北京做總統(tǒng),等于安泰離開大地,他當然難有作為。所以,二帥的決策是正確的:一定不能丟掉直隸,一定要回到北方去!”
有人問:“段祺瑞跟張作霖勾結(jié)起來,引奉軍入關(guān),控制中央對付我們怎么辦?”
張其锽說:“張作霖野心勃勃,早有覬覦中原、獨霸全國之野心。之所以處之一隅,是因為翅膀還不夠硬。一旦實力足夠,不管引與不引,他是一定要入關(guān)的。他現(xiàn)在臣服老段并非真心,只是借他掌控大權(quán)之力,施展自己的抱負而已。但因他們各懷異心,結(jié)合不會長久。今后,怕是請鬼容易送鬼難了,老段會搬石頭砸自己腳。”
有人說:“請參議說說老段的第四期作戰(zhàn)計劃……”
張其锽說:“不管三期還是四期,注定要失敗。他這一次改變了戰(zhàn)略:湖南采取守勢,廣東采取攻勢。老段為什么突然把矛頭轉(zhuǎn)向廣東?源于一個敗將龍濟光。此人從清末起一直站在北洋派一邊,很受袁世凱重視。今年五月他去北京索餉,對老段大言不慚地說,我雖敗于廣州,但我在那里還有力量,如果北京政府肯支持我,平定廣東不成問題。老段信以為真,熱情款待,批準他招募新軍三十個營,給他大量軍費軍火,允許其在天津設(shè)振武新軍辦事處。誰來當這場戰(zhàn)爭的主帥?論資格只有曹老帥、張作霖、倪嗣沖、張懷芝四人。老段信不過曹老帥了,張作霖和倪嗣沖都不想離開自己的地盤兒;只有張懷芝,山東的老巢讓省長張樹元占了,迫切需要打出一塊地盤落腳。于是,自告奮勇做了主帥。他沒有忘記湘東慘敗的教訓,只好玩弄‘借趙云’的把戲,找一個人替他打江山,結(jié)果他相中一人……”
眾人紛紛問:“誰?”
張其锽笑著瞅吳佩孚,吳佩孚美滋滋地捋著胡子微笑。張其锽說:“咱們英勇善戰(zhàn)的玉帥!段祺瑞異想天開,當天發(fā)布兩道通令,特命曹大帥為四川、廣東、湖南、江西四省經(jīng)略使,鑄造了一顆二斤重的獅頭大??;任命張懷芝為援粵總司令,玉帥為副總司令,李厚基為閩浙粵總司令,童葆暄為副總司令。新一期作戰(zhàn)計劃出籠了。玉帥,人家這么看重你,你還不走馬上任?”
吳佩孚微笑不語,其他人則議論紛紛。
張其锽說:“這是老段耍的花招。諸位想一想,這四省經(jīng)略使古今沒有,全是虛銜。老帥在四川、廣東毫無實力,湖南掌握在張敬堯手中,江西督軍陳光遠只是接近老帥而已。試想誰會讓老帥去經(jīng)略?這不是白日說夢嗎!要想得到地盤只有自己去打。從清末以來,直隸總督一向是‘疆臣領(lǐng)袖’,從曾國藩、李鴻章到袁世凱都做直隸總督,哪個不是權(quán)傾當朝,舉足輕重?哪里是一則虛銜所能比?這頗有戲弄人的味道。老段千方百計想把老帥擠走,無非是想把這個位子讓給小徐?!?/p>
聽了張其锽的分析,大家頗受啟發(fā)。有人提出:“咱們今后怎么辦,說說你的意見?!?/p>
張其锽說:“這問題我說了不算,請玉帥給我們作指示。”
久未置詞的吳佩孚說:“好,我要說的,都在這份“直軍宣言書”里,鄭博言,你念給大家聽。”
告直軍全體將士書
……民者,國之本也。我國既采用共和政體,九年來干戈擾攘,民不聊生,望治愈殷,離亂愈甚!……軍人以保國衛(wèi)民為天職,用其得當,則是以保國而衛(wèi)民;用其失當,則亦是禍國而殃民。比年來軍隊益多,復雜益甚。其足稱為正式國軍,不以供私人之用者有幾?征之往事,可謂寒心!現(xiàn)在歐戰(zhàn)告終……以言國防,對外既無宣戰(zhàn)之日;以言平亂,對內(nèi)尤不堪再戰(zhàn)。南北誠意謀和,即有糾紛,不難解釋。無論對內(nèi)對外,武力已不堪適用……敝軍……停戰(zhàn)最先,主和最力,極愿與民休息。左提右攜,以從于和平建設(shè)之途。唯國家政治之中心,失其重力,黨政橫行,陰謀害國,而為人民所深惡痛絕者,則安福俱樂部也……徐樹錚氏,實為倡亂之禍首……而上占有國會議員之大多數(shù),名為代表民意,實則受其指使……安福部……爭閣員、爭黨費,無弊不作,無利不搜,握財政交通之要樞,施壟斷私利之計劃。小之賄賂公行,以官為市;大則私借外債,鬻路及礦……民既窮矣,財既盡矣,而黨人方腰纏百萬,裘馬自豪,不惜為亡國之奴為前驅(qū),殃民禍國……安福為禍之烈,一至于此……軍人茍明大義,情同一家,何至甘心犧牲,戈操同室……根據(jù)全國之民意,安福為輿論所不容,罪狀昭著。故為國人之先導,當突起擊之,如鷹鸇之逐鳥雀也……欲謀救國之方,而洞其癥結(jié)所在,必自解散安福始,而后政治始有軌道……皇天后土,實聞此言,布告天下,咸始聞知……
這篇攻擊安福國會、段祺瑞、徐樹錚的檄文是鄭博言的杰作。宣言一旦面世,必將引起北洋軍更大的分裂和混亂。
有人說:“罵得好,罵得痛快,這口惡氣總算出了!”有人說:“干嗎還給老段留面子?一塊兒罵算了?!币灿腥苏f:“安福國會罪惡多端,早該解散了……”大家七言八語,群情激憤。
但也有人持有異議。王承斌以為還是慎重點好。蕭耀南說:“這是山呼海嘯,火山爆發(fā),十二級大地震!公布出去,矛頭都會指向我們?!睆埛絿酪舱J為應(yīng)該聽聽風聲再說。
吳佩孚堅決地說:“山呼海嘯,火山爆發(fā),十二級大地震,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我主意已堅,發(fā)!”
這一決定,是吳佩孚經(jīng)過深思熟慮,跟張其锽一起策劃,經(jīng)曹錕首肯的。
吳佩孚站起來嚴肅地說:“我們是知己,所作所為不瞞你們,我希望你們也不要違背我的意圖,更不得把我們的策略走漏風聲。有胳膊肘外扭者,別怪我不客氣!下面我宣布兩件事:一、5月25日,南北兩軍在耒陽縣公平墟王壯武祠進行停戰(zhàn)談判,具體事宜行前另議。二、耀南、承斌你們多聯(lián)絡(luò)將領(lǐng),給馮大總統(tǒng)發(fā)電,請他頒布全國一體之停戰(zhàn)令,北軍南軍團結(jié)一致,一致對外。我還要給李純發(fā)停戰(zhàn)議和電。總之,要緊鑼密鼓,不遺余力,為和平事業(yè)而宣勞?!?/p>
第二天,吳佩孚約集李濟臣、張方嚴、張其锽研究談判事宜。吳佩孚對張其锽說:“子武此去,務(wù)要面見陸榮廷、岑春煊、趙恒惕、譚延闿等公,轉(zhuǎn)致我對他們的問候。告訴他們,我對四公一向欽佩。他們的和平誠意,我早已領(lǐng)悟,只要他們真有與我結(jié)好之誠意,吳某一定附會到底。為了永遠罷兵息爭,我將再次申請撤兵北歸,到時希望諸君資助我部分‘開拔費’。你還要轉(zhuǎn)告他們,我希望和平,但非乞求和平。若他們沒有誠意,我不消一月定會平定兩廣,飲馬珠江!你去吧,成敗在此一舉了?!?/p>
張其锽表示一定把事辦好。
吳佩孚拿出一份手稿:“這是我起草的一份《救國同盟軍草約》,你拿給陸公等人看。我已讓鄭博言抄了一份,回頭多印一些,濟臣、方嚴一則可做談判依據(jù),二則可在談判時廣為散發(fā),表明我和平誠意?!?/p>
談判代表去后,吳佩孚不時用電報指揮他們的行動。這天,蕭、王二旅長拿著一份名單興沖沖來見吳佩孚。一進門王承斌就高喊:“玉帥,成功了,成功了!”吳佩孚接過名單一看,同意在“致總統(tǒng)停戰(zhàn)議和通電”上簽名的有二十來人,有鎮(zhèn)守使趙金霆、總指揮張宗昌、副司令陳德修、旅長馮玉祥以及王承斌、蕭耀南、閻相文、張福來等,連張學顏也列了名。
吳佩孚非常高興,一拍桌子,說:“好,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張宗昌、馮玉祥真的同意列名?”
其實,王承斌等人并沒有直接與張、馮二人接觸,見吳佩孚問,便硬著頭皮說同意列名。
吳佩孚說:“好,我列頭名!”
南北雙方經(jīng)過二十天的討價還價、鉤心斗角之后,終于達成停戰(zhàn)協(xié)議。不久,《民國日報》、《大公報》、《益世報》、《湘報》等報紙,爭相在頭版頭條,大號黑體字通欄標題,刊出《直軍宣言》、《救國同盟草約》、《吳佩孚答記者問》等文章。一時間,吳佩孚成了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消息傳到,軍營內(nèi)外、街頭巷尾一片歡騰。
這天,張其锽來見吳佩孚:“玉帥,衡陽各界人士要在軍署前召開罷戰(zhàn)息兵大會,譚延闿、莫榮新等要員蒞臨大會,都希望玉帥出席并講話,以壯聲色?!?/p>
吳佩孚斷然說:“我去,一定去!”
張其锽說:“好。講稿誰來寫?”
吳佩孚說:“我講話從來不用講稿!”
1918年7月1日,衡陽工農(nóng)商學兵各界萬余人,從四面八方涌向廣場集會。主席臺上方飄揚著彩旗,正中懸著五色共和國旗。大字會標寫著“湖南省暨衡陽市罷戰(zhàn)息兵慶祝大會”。
吳佩孚著半舊士兵服裝,從人行道上走過來。后面跟著譚延闿、趙恒惕、程潛、莫榮新等政府要員。吳佩孚健步登上主席臺,群眾狂呼亂叫“吳青天”、“大救星”……他站在臺口連連作揖,揮手。許久會場才安靜下來。
大會主持宣布開會,譚延闿督軍發(fā)表講話后,有人宣讀《救國同盟草約》。最后,在潮水般的掌聲中,吳佩孚走到麥克風前,以謙誠的態(tài)度向群眾鞠躬致意,他說:“湘之山、湘之水,無一不美?!鲇犉G紅輸,五百夭桃新種得;好將叢翠點,一雙馴鶴待籠來’是說岳麓山春色之美?!\囎鴲蹢髁滞恚~紅于二月花’是說岳麓山的迷人秋色?!尾槐槠呤搴庠?,流不盡八百里洞庭’,是說衡山七十二峰之雄偉,八百里洞庭之壯麗。愛晚亭、天心閣、岳陽樓等等都是中國少見的園林勝景;祝融峰之險,方廣寺之美,水簾洞之奇,堪稱江南奇絕!可是,這么青的山,這么美的水,卻被戰(zhàn)爭蹂躪了,被硝煙褻瀆了!那些禍國殃民的官僚政客、黨魁惡棍,只知私己之利益,哪顧人民之死活?他們一味窮兵黷武,屠戮生靈,使我偉美中華滿目瘡痍,使我三湘大地盡皆孤兒寡母!中華何罪,三湘何罪?!伏望全國有識之士,同仇敵愾,為國除奸,為民除害!請記住,我吳佩孚誓為社會掃除妖孽,絕不擴張自我勢力;為國民謀幸福,絕不為少數(shù)政客爭私利?;侍旌笸?,蒼天可鑒……”
吳佩孚對湖南的名人雅士極盡推崇,對禍國殃民的徐樹錚、安福系大張撻伐,對譚延闿、莫榮新、趙恒惕等湖南新貴交口稱贊。他口若懸河,出口成章,極具煽動力,講話不時被狂熱的掌呼聲打斷。吳佩孚出盡風頭,會議開得十分成功。會后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游行,各報記者做了淋漓盡致的渲染。
八月上旬的一天,曹錕密使張傳宜來到衡陽,吳佩孚把他引入密室。張傳宜主要傳達三件事:第一,段祺瑞已在小站招兵買馬,大練參戰(zhàn)軍,現(xiàn)已擴充到三旅兩萬多人,武器裝備由日本提供,徐樹錚、曲同豐、田中玉等親自掌握,日籍顧問鼎力相助;第二,段祺瑞、徐樹錚正操縱安福國會,賄選各省議員,籌備總統(tǒng)選舉,極力扶植徐世昌上臺,把馮總統(tǒng)搞下去;第三,主戰(zhàn)派又在天津開會,張作霖參加了這次會議。他親臨督軍團會議還是第一次。
吳佩孚笑道:“哈哈,他是為副總統(tǒng)的位子而來呀?!?/p>
張傳宜說:“這么說,老帥當副總統(tǒng)的希望更渺茫了?”
吳佩孚說:“不是渺茫,是根本不可能。第一,段祺瑞最注重資歷,以前他看不起協(xié)統(tǒng)出身的黎元洪,現(xiàn)在當然更看不上布衣出身的老帥;其二,段祺瑞吃慣武人總統(tǒng)的虧,當然不愿再選武人做副總統(tǒng);其三,曹老帥與他三心二意,他不可能再信任他。我跟老帥說過,他不聽,其實,老段就是‘巧使役’而已?!?/p>
張傳宜說:“過去,段祺瑞、徐樹錚幾次把副總統(tǒng)許給老帥,并說只要他不反對對南用兵,就可穩(wěn)獲副總統(tǒng)一職;這次又說副總統(tǒng)一職留待征南有功者。老帥害怕段祺瑞再逼他對南用兵,畢竟他是總理,又是參戰(zhàn)督辦,享有實權(quán),老帥讓我來求教玉帥怎么對應(yīng)?!?/p>
吳佩孚早已成竹在胸,提筆寫道:一、由中央籌措軍費;二、規(guī)定四省經(jīng)略使權(quán)限;三、索德州、上海、漢陽三兵工廠管理權(quán)。寫完遞給張傳宜:“對南出兵可欣然答應(yīng),但三條件缺一不可?!?/p>
張傳宜看罷哈哈大笑:“高,實在是高!哪個軍閥不是只索餉不出兵?段祺瑞就怕這一手兒,肯定不答應(yīng);三工廠是老段命根子,不可能給別人。哈哈,妙!都說‘吳有辦法’,你果然有辦法。”
吳佩孚說:“這三條我命人馬上發(fā)給老帥,你回津后務(wù)必告訴老帥,徐樹錚心狠手辣,他可以殺害現(xiàn)役將軍陸建章,就可殺老帥,勸他趕快離開天津!其次,切莫答應(yīng)出兵,再不要為人所乘。還有,老帥尚未與老段公開決裂,可與老段虛以周旋,贏得時間,我尚有驚世之舉……”
張傳宜問:“什么驚世之舉,可否宣示一二?”
吳佩孚用京劇道白唱道:“天機不可泄露,請附耳過來……”他跟張傳宜耳語,張傳宜邊笑邊稱贊:“妙,妙!”
吳佩孚是個意志堅定的人,認準的事八頭牛拉不回。以前,他與西南簽署停戰(zhàn)協(xié)定,簽署《救國同盟草約》,出席罷戰(zhàn)息兵大會,都沒有直接與段祺瑞交鋒。段祺瑞明知他心懷異向,但不敢認真計較?,F(xiàn)在,吳佩孚經(jīng)過一系列部署之后,已到公開攤牌的時候了。
1918年8月7日,他突然向久已銷聲匿跡的李純發(fā)表“陽電”,痛斥段祺瑞“誤聽宵小奸謀,堅持武力,得隴望蜀,覬粵攻川,直視西南為敵國,竟以和議為逆謀”;痛斥安福會“以金錢大施運動,排除異己,援引同類,被選議員半皆惡劣”,對“傅良佐操切而禍湘,徐樹錚違法而殺陸,賞罰倒置”等罪行,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撻伐。通電最后說,以上是全軍的意見,希望李純會同湖北、江西兩省通電主和。這以前,從沒人敢對段祺瑞如此放肆,罵得這樣激烈。段祺瑞乃至國人,似乎被他的驚人之舉驚呆了,以致通電發(fā)表半個多月如石沉大海沒有回聲。8月21日,吳佩孚又火上澆油,將他早已聯(lián)絡(luò)好的由二十多名將領(lǐng)聯(lián)名致馮國璋的“頒布全國一體停戰(zhàn)之明令”電報發(fā)出去!
在他的鼓舞下,長江三督“先解決時局,后選總統(tǒng)”的通電發(fā)表了,引起皖系及主戰(zhàn)派一片惶恐。奉天、吉林、黑龍江、陜西、河南、安徽等省軍閥,在段祺瑞授意下,紛紛通電速選總統(tǒng),反擊吳佩孚。
半月來,吳佩孚天天翻閱報紙、電文,密切注意段祺瑞的新動向。他懷著惴惴不安和無可名狀的心情,像伏臥在戰(zhàn)壕里的士兵,急等敵人進攻。8月24日,段祺瑞的“敬電”在全國大報上發(fā)表,他板起教師爺?shù)拿婵渍f:“……軍人應(yīng)盡服從之天職,不然,爾將何以馭下?責任內(nèi)閣關(guān)系鞏固國家之中樞,政令由所出,圖私利者不能反對,不敢反對,陰使人反對之,是破壞國家,干犯綱紀……況春秋誅心,豈能逃千秋斧鉞?”他還訓斥吳佩孚:“師長職位卑小,不應(yīng)對時局妄發(fā)議論,必須有大勛望之人方能對時局有所主張……”
同日,張作霖發(fā)表“敬電”,二日后,倪嗣沖發(fā)表“宥電”,也對曹錕、吳佩孚進行攻擊。
這時,曹錕已移居保定,穩(wěn)坐釣魚臺,不怕風浪起。他喝著碧螺春,抽著雪茄煙,發(fā)幾份不痛不癢“罵”吳佩孚的電報,十分愜意。
吳佩孚對來自各方面的電報不屑一顧,獨對皖系頭子段祺瑞咬住不放。兩日后,他不軟不硬回了段祺瑞一個電報:“……學生直接服從者曹使,間接服從者陸海軍大元帥(馮國璋)。大元帥希望和平,通國皆知。曹經(jīng)略使在漢表示和平,學生即根據(jù)實行。謹守和平,無以過之?!?/p>
同時,他對張作霖也作了有力回擊:“津議陽為去馮舉徐,陰實倒戈復辟,干犯紀綱,莫此為甚。蠻軍(奉軍)布滿畿輔,雷震春、張鎮(zhèn)芳……遁跡津門,與奉督秘密聯(lián)系……”雷震春等是全國通緝的復辟犯,張作霖為奪取軍國大權(quán),早就與他們勾勾搭搭。吳佩孚把張作霖羞于見人的陰私大白于天下,使國人震驚,讓張作霖無地自容。
吳佩孚不避鋒芒,頻頻出擊,博得南方一片喝彩。8月23日,譚浩明、譚延闿聯(lián)名發(fā)表漾電:“奉讀馬電,大義凜然,同深贊服。已轉(zhuǎn)達武鳴(陸榮廷)西林(岺春煊)一致主張,并通電西南各省以為洛鐘之應(yīng)?!碧评^堯等西南派領(lǐng)袖相繼發(fā)電,同聲贊譽吳佩孚的英雄壯舉和愛國行動。
吳佩孚不管支持電還是反對電,一律交國內(nèi)各大報公開發(fā)表,充分表現(xiàn)了大將風范。
吳佩孚整天徜徉在電報房,策劃于密室,已經(jīng)十多天沒回家了。這天,他正跟張其锽密談,忽然耳畔響起甜甜的喊聲:“爸爸,你還不回家呀,媽媽不高興啦!”
吳佩孚回頭一看,一個精明靈秀的小姑娘跑過來,原來是五歲的女兒天聰。吳佩孚立刻綻開笑臉:“聰聰,我的寶貝女兒!”說著,把女兒抱起來親。
張其锽說:“哈哈,大帥,有人提抗議了!”
吳佩孚高興地說:“好,回家,讓狗屁輿論見鬼去吧!聰聰,想爸爸嗎?”
聰聰說:“想,可想啦?!毙」媚镆褲u漸擺脫湖南腔,學會媽媽的長春話。她伏在爸爸耳畔悄聲說,“媽媽不讓我說她想你,其實她想你?!?/p>
吳佩孚大笑:“哈哈,小東西,把你媽媽出賣了——不行,我得告訴她?!?/p>
小姑娘撒嬌:“不要,不要?!?/p>
張其锽感嘆道:“多么天真的孩子,為了他們也不該打仗了!”
吳佩孚往家走時,回憶起妻子張佩蘭這么多年跟隨他多么不容易。
1904年2月,日俄戰(zhàn)爭在我國東北爆發(fā)。剛剛畢業(yè)于保定速成陸軍學堂、在北洋督練公署任職的吳佩孚,被選入中日秘密偵探隊。他奉命在旅大一帶刺探俄軍情報,不幸被俄軍捕獲,雖遭酷刑不曾變節(jié)。他在被押往刑場的途中跳車逃生,回到保定,投入曹錕麾下。這時,他年已三十一歲,尚未完婚,請假回到闊別六年的家鄉(xiāng)——蓬萊。一直為兒子親事操心的母親加緊張羅。蓬萊李姓大戶有一獨女,不僅識文斷字,而且生得十分標致。經(jīng)媒人撮合,吳佩孚與李氏草草拜堂成婚。新婚三日,吳佩孚就告別嬌妻,回到任上。
1907年,第三鎮(zhèn)駐防長春。已升任管帶的吳佩孚,月薪高達四百元大洋,可以綽綽有余地養(yǎng)家糊口了。于是,吳佩孚在長春租了一處四合院,把母親、妻子和弟弟文孚接到長春,盡享天倫之樂。
母親年輕守寡,含辛茹苦拉扯三個兒子,過怕了窮日子。所以,老太太對金錢看得很重,很緊。吳佩孚妻子李氏是大家閨秀,從小嬌生慣養(yǎng),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嫁到吳家后,花個小錢得從婆婆牙縫里“摳”,因此,早對婆婆不滿,常年住在娘家。來到長春后,本想處境會好些,但婆婆“摳”如其舊,買菜買糧、洗衣做飯等家務(wù)事全由兒媳承擔,舍不得花兩塊錢雇個傭人。由于李氏從小不干粗活,難免手忙腳亂,也遭婆婆訓斥。偏偏吳佩孚是大孝子,月薪分文不少交母親經(jīng)管。吳佩孚滿腦子兵書戰(zhàn)策、子曰詩云,全不理解妻子苦衷。婆媳關(guān)系日趨緊張,每生齟齬,吳佩孚擺出“大丈夫”面孔訓斥妻子。久而久之,李氏積怨日深,苦惱日甚,在一次婆媳爭吵后,賭氣離開長春,回到家鄉(xiāng)……
吳佩孚租住房子的女房東有個妹妹叫張佩蘭,年方二十二歲,人長得機靈,又能說會道。自從吳家搬來后,她經(jīng)常對老人噓寒問暖,奉迎討好,甚得老人歡心,遂認作義女。吳佩孚本與妻子感情不錯,但雙方礙于面子,僵持一年多,誰也不肯俯就。這給張佩蘭以可乘之機。吳老太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信條下,逼迫兒子停妻納妾,娶了張佩蘭。張佩蘭果然手眼靈活,通達善變,把婆婆、丈夫、小叔哄得團團轉(zhuǎn),家庭矛盾冰消雪釋。
1911年,第3鎮(zhèn)調(diào)回保定大本營。當了旅長的吳佩孚更加炙手可熱。這時母親已經(jīng)去世,在部將勸說下,吳佩孚派部下把正妻接回保定,為她購得一處豪宅,雇了兩個婢女陪她下棋、打牌、玩樂。但她精神苦悶,郁郁寡歡,先是染上大煙癮,再是得了精神病,吳佩孚每每想起,便覺有愧于心……
吳佩孚領(lǐng)女兒進門時,見義子小寶正跟翠香說悄悄話。他想,看來我該做月下老了。
“媽媽,子玉回來啦!”未進家門,聰聰便跑著告訴媽媽。女兒天真爛漫的童趣,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張佩蘭急急忙忙跑出去迎接丈夫,美味佳肴布滿一大桌,吳佩孚笑嘻嘻地說:“怎么,還擺一場鴻門宴哪?”
張佩蘭掩口笑道:“你聽聽,要么你不回家,敢情把俺娘兒們當霸王了。俺真那么霸道?翠香給他舞劍?!?/p>
翠香說:“俺可不敢,要是碰著姨父,你還不跟俺拼命?”翠香是佩蘭從東北帶來的遠房親戚,所以以姨母相稱。
吳佩孚說:“哈哈,你娘兒倆一唱一和,還真有鴻門宴的味道。”
這時,吳小寶提出要回警衛(wèi)連,吳佩孚說:“小寶,你回去干嗎?看不見干娘做了這么多好菜嗎?在這兒吃!”
翠香說:“叫你坐你就坐唄,傻樣兒!”小寶紅著臉坐下。吳佩孚與張佩蘭會心一笑。
大家坐下來,張佩蘭打開一瓶“劉伶醉”,給吳佩孚、小寶、翠香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聰聰撅著小嘴說:“媽媽偏心,不給聰聰!”
佩蘭笑道:“我的小公主,媽媽怎能忘了你?你喝橘子汁吧?!?/p>
吳佩孚舉起酒杯說:“來,都喝,誰也不許裝熊?!眲傄龋黄拮訑r?。骸奥?,這話應(yīng)該我先說。子玉,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今天是你四十四歲生日,這是做妻子的一點心意——來,都端起酒杯,祝你們的爸爸、姨父健康長壽,官運亨通!”
吳佩孚笑道:“哈哈,一忙起來我早忘了,每年都是你想著給我過生日。謝謝你!”
張佩蘭說:“小寶,陪你爸爸多喝點兒,讓他高興。”
小寶紅著臉說:“爸爸過生日娘不告訴孩兒,也沒有……沒有買點……禮物。我給爸爸磕個頭吧!”說罷,倒頭便拜。
吳佩孚說:“起來起來!咱不興這個?!?/p>
張佩蘭說:“你爸爸一輩子不容易,好好孝順他比什么都強——翠香,上生日蛋糕!”
飯后,吳佩孚夫婦回到臥室,一進門,吳佩孚緊緊抱住佩蘭親吻:“你真想我?”
“誰想你?”
“聰聰說的?!?/p>
“這小東西越發(fā)討人喜歡了,這是上帝送給我們的小天使??!”
兩口子正在親熱,“當當”響起叩門聲:“總司令,曹老帥來了急電,徐世昌當選總統(tǒng),馮大總統(tǒng)落選了,問您怎么辦?!?/p>
“他媽的,真掃興!”吳佩孚罵了一句,“我馬上到!”
辦公室里,吳佩孚閱讀一份北京選舉總統(tǒng)的評論電稿。
9月4日,安福國會操縱兩院選舉。到會臨時議員四百三十六人,徐世昌以四百二十五票當選。議員都是皖系指派的,而且當選后段祺瑞分別聘請他們當顧問、咨議,每人每月干薪五百到一千元不等。投票前,還給他們發(fā)了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出席費”。少數(shù)不受控制的議員,則以每票五千元的高價收買??铐椨砂哺O邓k的華通銀行支付,整個大選經(jīng)費由日本借款提供……
9月5日選舉副總統(tǒng),兩院議員只到會八十八人,因不足半數(shù)而流會。皖系主張“虛此席待征南功臣”,徐世昌則以“虛此席以待南方領(lǐng)袖”,想以此換取西南派對總統(tǒng)的承認。由于他們都不熱心選副總統(tǒng),所以曹錕當副總統(tǒng)的愿望落空……
看完電稿,吳佩孚“啪”地一拍桌子:“騙局,十足的騙局!”他踱步沉思,邊走邊口授給徐世昌的電稿:“……總統(tǒng)選舉必須真正出于民意。我國舊國會分子固屬不良,而新國會議員不但由金錢運動而來,且西南五省皆不選送,以此惡劣不全之國會,安能為全國民意代表?公若就職,民國分裂乃由公始,師長等不敢為公賀,且將為民國吊?!?/p>
接著,吳佩孚給曹錕發(fā)電,繼續(xù)反對對南作戰(zhàn);給西南發(fā)電,讓他們公開反對這次選舉;給長江三督發(fā)電,請他們繼續(xù)擔任南北議和“調(diào)人”;給南、北軍幾十名將領(lǐng)發(fā)電,請他們配合行動……
他活動能量之大,已達驚人程度!皖系亂作一團,驚呼:“不好了,吳秀才造反了!”